第二十七章 黯乡魂(二)
夜幕终于降临了,天阴沉的厉害,间或洒一两星的雨点,远近的景致都被墨色一点点地吞噬,黑黝黝的。
“来福”客栈的门头摇晃着两盏灯笼,火苗忽闪着,铺洒着幽幽的红色光晕。
小二出来抬头看看天空,嘟哝了声,伸手便要去关门。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逐渐进入了他的视线。马上的人身材瘦削挺拔,月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缓缓而来,如同一抹月色划破了那浓浓的墨色。
他跳下马,站在小二的面前,声音清冷,“小二,一间上等房。”一顶斗笠低低地压在他的眉间,只看到他精致的下巴。
小二愣了下,连忙接过缰绳,道:“客官,里面请!”
那人径直进了客店,客店地方甚是宽敞,四五张桌子,一溜儿的长凳。因为是下雨天,客人不是太多,三两个簇在一起,一边吃酒,一边谈着什么。
西北角里有一个客人在自斟自饮,由于灯光昏黄,看不清他的模样,却透着清冷的孤傲。
白衣人漫漫地扫了眼,顺手将一锭碎银放到油腻腻的柜台上。
昏昏欲睡的掌柜眼珠倏然放出光彩,笑得谄媚,“客官楼上请!”他扬起声音,“柱子,领这位客官上西边的客房,好好伺候着!”
那小二点头哈腰地跑到面前,“客官,请跟小的来!”
白衣人随着小二上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那孤独的客人慢慢抬起头,向他的方向看了眼,眼眸中一抹冷冽闪过。
吩咐了小二几句,他关上房门,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清薄的脸儿,左脸颊蜿蜒着一道伤疤。
那日脱险后,她仔细做了思量,有人想置她于死地,这个人会是谁呢?薛深部下的人,还是杭相?如果是薛深的人,那是为了薛深报仇;杭相,则是想杀她灭口,他一定也恨她……可是又会是谁救了她?
当她看到不远处漂浮在水面上的马车的残垣,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她死了!因为有人要她死,所以她死了!
薛深死了,南宫浣花死了,她现在只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子,星夜兼程地赶往江南。她,要回家!
这时,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您要的热水和晚膳来了!”
南宫浣花嗯了声,打开了门。
小二将饭食和热水分别放好,回过头看到对方素净出尘的容貌,微微一呆,注意到她的不耐,连忙低下眼,躬身退了出去。
南宫浣花随便吃了些饭菜,洗漱之后,便早早上床睡了。
夜色浓黑如墨,那雨丝已经断了,潮湿和阴霾却充斥在空间里。时近二更,客店里早已熄了灯,漆黑一片。
突然,杂沓的马蹄声蜂拥而至,接着听到砰砰的捶门的声音,“开门!开门!伙计,住店!”
客店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小二披上衣服,提着盏灯笼,战战兢兢地挪到门前,刚刚拔开门闩,门哐当一下被撞开了,一阵冷风直灌了进来。
门口是数十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夜色中有着凛冽的肃杀,为首的人和善些,道:“小二,别怕,我们是来住店的,你尽管安排些酒食,还有客房。”说着,一锭白花花的银锭落到他的手里。
小二眼睛一亮,拢了拢衣服,满脸堆笑地将他们迎到屋里。
南宫浣花翻了个身,将被往上拉了拉,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说话声,那人咬字有点僵硬,“爷,我们这一路上也没个结果,还要跟下去吗?”
房间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粗哑却沉着,“主子的命令是一定要将人带回去,虽然不知她的生死,不过从现场看,她应该还活着。如果活着,她一定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第三个人的声音,“我们已经深入天朝太远,卑职害怕发生什么变故,恐怕无法收拾。”
第一个人冷声道:“怕什么,这些蛮子,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嘘!”第二个人压低声音,怒道:“闭嘴!”
似乎有人轻声地推开门,又退了进去。
南宫浣花睡意全无,她竟然发现那个被称作“爷”的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慢慢爬起来,将耳朵贴近墙壁,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小二的声音,“几位爷,小的送热水来了。”听到走动的声音,似乎很无意地,“小二,今天好像客人不多?”
“是,因为天气不好,所以客人也少了不少。”
“隔壁住着什么样的客人?”
店小二道:“一个赶远路的公子,”又补充了句,“很好看的一位公子。”窸窣中,好像给他看什么东西,“这个人见过吗?”
很久没有说话,似乎小二正在冥思苦想,“小的,看着有些面熟……容小的想想……”
突然,房顶上喀嚓一声,听到一个呼喝声,“不好了!走水了!……”整个客栈喧闹起来,奔跑声,泼水声……
一道火光照亮了房间,南宫浣花当机立断,迅速穿好外衣,抓起包袱,走到门前又转了过来,推开了窗户。
看看东厢房那边燃起的火光,又看看黑黝黝的地面,她咬咬牙,将单被使劲撕成几条,打上结,一头拴在床头,另一头抛向窗外。然后,她抓住布条,慢慢向楼下滑去。
双脚终于触到了地面,她松了口气,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下,却一下子呆住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站在墙头上,黑夜中只看见他如寒星般的双眸,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
南宫浣花感觉到寒气从脚底升起,她将后背紧紧贴住冰冷潮湿的墙壁,喉头动了动,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院墙的另一边依然人声喧哗,那火势却慢慢微弱了下去。
那黑影一动,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牢牢箍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耳边是冷冷的声音,“不想死,就别说话!”接着,几个点足,抱着她已经数丈之外。
哒哒哒,马蹄声起,一匹黑色如油墨漆染的马儿疾驰而来,待到面前,猛地收蹄漂亮地转身。
那人眸中闪过丝赞许,飞身上马,依然将南宫浣花拥在胸前,低喝声,“驾!”
南宫浣花只觉得那风带着冰冷的寒意如一根根细小的银针刺着自己的脸,她索性闭上眼睛。
那人低眼看了她一眼,眼眸幽深莫测,迟疑了下,将斗篷裹紧了她。
耳边只听的马蹄声和风声,南宫浣花终于支撑不住浓浓的睡意,无意识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鸟儿婉转的叫声惊醒了南宫浣花,她惺忪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堆干草上,入眼处是破败的神龛和丝丝缕缕的蛛网盘结。
她坐起身,使劲摇摇头,让混沌的思维恢复,也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走进,依然是一方黑色面巾蒙面,看到她愣愣的模样,细长的眼眸眯了下。
他手一动,一个硬硬的,却透着香气的东西掉在南宫浣花的脚下。似乎不再想多看她一眼,径直又走了出去。
南宫浣花慢慢伸手拾起,剥开外面的泥巴,露出鲜嫩的鸡肉,油亮亮的,冒着喷鼻的肉香。
她迟疑着,将鸡肉一丝丝地撕开,慢慢放入嘴里,嚼着,那热热的肉顺着喉管滑下,直到胃里,驱走些寒意,也让她恢复了体力。
当她吃完后,擦擦手,走出了庙门。
东方微微透着绮丽如同梦幻般的颜色,范围在逐渐扩大,昨夜的小雨只是打落了些微的灰尘,带着潮湿的清香。
南宫浣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黑色发丝在风中飘舞,衣袂轻柔地拂动。他的脊梁笔直的挺着,孤傲而冷冽。
那是相同于薛深的气息,只是没有薛深的霸气和邪魅。
她似乎见过他,一时却想不起来。压抑着心头的酸楚和怅痛,别开脸,看到自己的马儿正在那黑马的身边亲热地蹭着。
她走过去,拍拍马的脖子,利落地踩镫上马,看向那个人,注意到对方眼眸中的冷淡甚至厌弃。淡淡地,“昨夜的事谢谢你,就此别过!”
那人眉头挑了下,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她拨转马头,不多时便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好像松了口气,他牵着黑马,转过身大踏步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此时,太阳跳出云层,刹那金光万丈,如同一个金色的琉璃迸裂开来,将大地染上亮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