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色追求
同窗好友们朝夕相处多么美好,可惜已成追忆。姬军不久就当兵走了。姬槐备战高考,忙个跟姬发见了面,连坐下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姬杨去了武宜,过年也没回来,--来信说过节还上班,可以挣双工资。人家各奔前程,姬发却百无聊赖。
如今种庄稼,收种忙个要死,闲来又闲个要死。姬杨的祖父母、父母,还养着一大群鸡、猪、羊,农闲也忙得团团转。姬发要不是山路拉运庄稼费力,连牛也懒养,哪里还肯养那些?农闲时,他在村里转悠来浪荡去,见不过是半片破瓮扣墙头的院子,草顶泥地的屋子,忙里忙外的大裆窄裉村妇和黑红脸膛的山男,追逐嬉戏地土人儿似的小布点孩子,牛马鸡猪,简直腻味透顶。花季年岁,大好时光,日日虚度,他却不知可惜。
他那庞大的身架,简直是男子汉的标本,却成天拿着个弹弓打麻雀玩儿。村里大一些的男孩,也早出晚归去上学,没功夫打弹弓,村邻看着他的样子,无不发笑。那时**、高知子弟这些词儿山里人也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地嘲道:"吃粮不管纳粮事,花钱有那上过清华的供着,他万事不愁,可真是个高知子弟了。"
山里人总是拾城里人时髦的余唾,什么东西在城里已不时髦了,在山里反倒时髦起来。城里男孩时髦穿红衫,几乎同时,姬发也穿出来了,令村人侧目。有少年笑道:"发子,小心半路叫二流子把你当成个女孩,拖林子糟蹋了。"无聊的姬发,情趣也浅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拖林子倒成为难事了。我拿啥叫他干呀么?"
一日嘴馋,他竟偷了人家的老母鸡来吃,惹得那家的老娘儿横在他家大门口,骂了个天翻地覆。姬杨娘忙捉了自家一只鸡给了人家。七嬷知道,上山来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硬塞给姬杨娘两只鸡的钱。老太婆向姬杨娘道:"嫂子替我打寻着,看谁家有个可心的女孩儿,该给他娶个媳妇了,顶好娶一个比他年纪大的。跟前没个人管,他要闲荡成二流子,我死了怎么见他娘?"
1984年4月的一天,武七嬷提了二斤肉上山,饱了饺子,姐弟俩吃了。她又把家从里到外清扫了一遍,把姬发的脏衣服洗了,便教训了他一场。唠唠叨叨的,无非是要他做个正气人。姬发听得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她才下山。
老娘儿沿着葱绿的庄稼地畔悠悠走到半路,正遇那后山闲荡汉武大,穿着城里已过时,山里还不时兴的大喇叭裤,迎面扫地而来,笑问:"七老娘,又朝拜娘家去了?"这武大自幼丧父离母,由老爹抚养成人。他老爹是后山的"村盖子",无法无天,把个孙子也惯得腹无点墨,胸无大志,好吃懒做,最爱寻衅生事。七嬷一见他,不由动了那嫉恶如仇的老脾气,仗着她在武大面前是祖母的辈分,两手抱腹,命令道:"你给我站住!"
武大从没听过人以这种口气向他说话,吃一惊,站住了。七嬷奚落道:"你也留起了胡子?你三十出头还是四十大圆了?懒得连嘴边的那一茬子荒草也不割!呸,你再上些化肥,催他一催,就能放羊咧!你看你的鼻涕,那倒是好肥!我要是你老爹,不揪着你那一把,批几大耳光子,我就白活这岁数了。你老爹原来也不成器,真是'虎生吃人的崽,鸡蛋孵不出天鹅来',呸!"
扬长而去。爽利的言谈不说,老娘儿气昂昂走过,那一双大脚把路面只差没踩出一串窟窿来。肥硕高大的身材上,黑家织布裤褂肥裆大襟,飘飘而然。半辈风霜雪雨留在脸上,威风而又威严。好一个武七嬷,活透出西北娘儿的豪气和野性!
武大从没受过人的奚落,一时发懵,等反应过来,老娘儿早转过山弯不见了。他恼羞成怒,凶神恶煞骂:"母马,牙口生老,倒能磨牙!老子一嘴巴荒草,你这老母马还一脸犁沟哩!撒上种子,再拿化肥催一催,也能打不少粮食!噫唔!哼,臭老娘儿,发羊癫疯,不怕我敲下你的老牙?看我不给上一副铁嚼子,叫你去嚼舌!"
武七嬷没有想到,这武大此刻正要去姬家,他和姬发已成"哥们"了。
这几年,固塬"名人"辈出。上过清华的武校长成了名人,发了大财的成了名人,地痞流氓也成了名人。这武大和另两个地痞,号称"三大混世魔王",在固塬无人不晓。他们常拿着刀子,替那些发了大财的人讨债,盗古墓,偷人家,拦路抢劫。有谁让他们看着不顺眼,就大打一场。好好的一个四川来的过路人,问武大路。他听不惯那个"啥子"口音,就把人家毒打一顿,然后指给路。指给的路,还是反方向。
姬发一则因自己是孤儿,没有近宗堂亲的兄弟可以倚傍,跟这些人做"哥们"是为不被人欺负。二则也因为精神极度空虚,厌倦山里人的传统活法,想发大财又苦于无路数,听武大说盗古墓可发财,手心便痒痒,欲跟着这些人一试。他当时的思想实在不敢恭维,曾向人道:"别信啥球黄道黑道,也别讲啥球义气德行。能屈能伸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有钱就是爷!"
因姬发年纪太小,七嬷在武家的侄子不好直呼他为"舅",便戏称为"国舅"。姬发和武大关系密切,起先校长夫妇并不知道。这日七嬷半路遇武大,回到学校后,校长的大侄子来看他们,顺口说:"几回在咱们村里遇到国舅,我叫他到我们家吃饭,他一回也没去。我只当他犯我什么病了。后来跟弟兄们说起,也都说没到他们家去。听说是在武大家喝酒了。武大什么人,他咋能跟那号人交往?我们虽说比他年纪大,可辈分小,不好说他。七娘见了,该把他好好说一说才是!"
校长夫妇吃一惊,但还有些不太相信。恰好隔了一天,姬杨爹来给秀珍送干粮,七嬷便问起这事。姬杨爹道:"真有这事,发子跟那些人拜了兄弟哩,三天两头在家里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乱骂人。看在老妹子面上,我有一回说了发子几句,还叫他打了一顿。我见他醉了,不跟他计较。本来我早就想跟你们说的,又怕你们生气,没敢说出口。想不到那孩子变得这么快。你们既然已知道,就赶紧管管吧,别叫跟着那些人出了事。"校长叹道:"不肯看书,没分辨是非的能力。那个年纪,又是走钢丝绳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跌下去了。"七嬷震怒,当时就逼着校长跟她上了山。
一见姬发,七嬷就照脸啐了一口,拉住要打。校长吼道:"不许撒野!好好跟孩子讲道理。"七嬷才松了手。校长道:"进屋说话吧!"先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姬发只得跟进屋,坐在炕沿上。七嬷不坐,两手抱腹立在脚地。校长把"近墨者黑"、"约束自己,是一种本领"的道理讲了又讲,七嬷不时没头没脑插几句。姬发低着头,一声不吭。七嬷道:"日后不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听着了么?"姬发不回答。校长又问了一句,姬发突然抬头喊:"我早不是刚出世得让女人兜在围裙里的孩子了,交什么人做什么事,不用你们管!"
七嬷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揪他,拧他,哭道:"你大了,不要我们管了。当初在地上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呸,忘恩负义的东西!"姬发只轻轻一推,老娘儿就跌坐在地上。她愈怒,抱住他的腿,拿头撞着哭道:"反了,敢打我。你索性把我打死,就没人管你了。"
姬发抽出腿就要走开,只见校长一跃而起,追上他,啪啪就是两记清亮的耳光。这可是他长这么大,校长第一次打他。他捂住脸,吃惊地看着校长。校长声色俱厉道:"家跟国一样,温情脉脉不成,就得用法律。道理你听不进去,我就只有逼你了。你要还跟那些人来往,我就领着我的侄子们,把你打得摆在炕上,半月下不来。你跟我说,你还跟那些人来往不?"
姬发僵硬地蹲在了地上。校长喝道:"说话!"姬发哭道:"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你养我了么,你是老子么,我敢不听你的话么?"七嬷扑过来捶着他的脊背叫:"我叫你嘴里不念心里佛,我叫你嘴软心硬!"姬发一动不动。校长在脚地踱了几来回步,仰天长叹一声,拉开七嬷道:"他毕竟是孩子,只长个子不长心。听了我们的话就行咧!过几年就好些了,'树大自直'!"七嬷也就收住,反拿好话来哄姬发,像哄五六岁的孩子。校长也坐下给姬发讲道理,语重心长。姬发一句话不说。
老两口离去时,姬发连看也没看一眼,更没有送。走在山路上,校长忧心忡忡,道:"我怎么不会管孩子了?看他那样子,根本就没听进去。我就像在给石头说话。唉,等到事来教训他,悔也晚了!"七嬷只会抹眼泪。
回到镇中,七嬷几夜没有睡好。这日她哄校长说要上中山看姬发,却回到后山,在武大家大闹了一场。从没人敢惹的武大爷孙俩,乖乖答应,此后不许姬发进他们家门,武大也再不进姬家门。爷孙俩若不知趣,敢拿着草棍儿戳这母老虎的鼻子,必吃眼前亏,因为七嬷是领着二十多个侄子气势汹汹闹来的。
到了姬发这个年纪,人都有强烈的摆脱父母管束的心理。姬发本只对七嬷把自己管得太紧有些怨,现在对校长也有些恨了。表面上他和"三大混世魔王"断绝了来往,背地里却仍是往来不断。"弦绷得太紧,就会断的",校长夫妇虽不能放手不管,但又怕管得太严出了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不久"严打"中,"三大混世魔王"都被抓去判了刑,姬发也被传审了几次,因无罪证,才免了蹲狱之苦。到这时,他才稍懂一些校长夫妇的良苦用心了,但做人并没有很快发生根本转变,所以他仍不会平顺,命运将充满变数。
高考揭晓,秀珍一举中榜,姬槐则再度落榜了。那小伙子已架上了眼镜,暑假在村里跟人连一句话都没有。他决定还补习,下地时都背着书。
不久录取通知下来,秀珍被西北林学院录取。姬杨从信中得知,兴高采烈地从武宜赶了回来。大热的天,他还穿着一身矿上发的劳动布工作服。舍不得吃有营养的东西,人瘦多了。常年钻在地底下,少见阳光,脸上也没有红扑扑气,白得有些泛青。秀珍一见,就拉住哥哥的手哭了,道:"穿衣不讲究倒罢了,可要吃好。瞧你,跟个病人一样。"
家里供一堆学生,已无积攒。校长夫妇本来要全包秀珍上学的费用,姬杨不许。他的工资,除过伙食、路费花了些外,都为妹妹上大学攒着,只让校长夫妇补其不足。他私下还把校长夫妇给的钱在本子上记着,准备将来有能力时慢慢还。
在家的那几日,姬杨晚上仍跟姬发住着。近一年不见,两个小弟弟爱大哥爱得不行,晚上非跟他睡不可,而且非睡一头不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挤个紧紧的,他整夜连个转身也没法打。少年付出了,弟妹们也给他献上了最真挚的爱。世界上,没有比爱更珍贵的了。少年心里很充实,也很幸福。
姬杨要带秀珍去镇上买两身衣服,一只皮箱,秀珍不许。衣服她用母亲织的粗布给自己缝了两身,箱子则让父亲用家里的薄板打了一只,就是本色,连漆也不让漆。姬杨本来准备把妹妹一直送到学校,秀珍笑道:"这么一点东西,我从小干力气活,才不放在眼里哩。女大学生一个,也丢不了,再说还有学校的车在车站接。不用送,省下路费,哥多吃些有营养的饭菜。要让我再看到哥瘦了,我就不上这大学咧。什么有哥的身体要紧?"
这日,校长夫妇、姬杨、姬发在镇上送秀珍上长途公共汽车。两个小伙子把箱子、被褥装到车顶上,车就要走了。秀珍含泪笑道:"大姑、姑夫不说,哥哥和发叔千万不要以为我从今往后高你们一等了。我跟你们永远是平等的。"
当她的眼光一一扫过这些人时,姬杨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的话,她看姬发的眼光,已经让那聪明的哥哥发觉她爱上姬发了。姬杨并不认为妹妹嫁一个山里少年就不配,校长娶了一个山里女子,不是很好么?他就是不情愿妹妹嫁姬发。他很了解姬发,谁要跟了这臭小子,一辈子也别想安生。不过他又想,妹妹过去的生活圈只局限于这些人,姬发又那么风流潇洒,妹妹一时倾慕也是可谅解的。等她到了外面大世界,比姬发有魅力的男子多的是,只怕妹妹就另有所倾慕了。即便妹妹真最终要嫁姬发,姬杨也没有干涉的心。他不是武七嬷,为姬发付出了就觉自己有一种权利。他是有文化的哥哥,爱妹妹,就得尊重妹妹的感情和意志。
爱,是一种学问。朋友,我们在生活里,可以学到许多知识,但,惟一我们无法学到的东西,就是怎么去爱一个人。有人说:在茫茫的人海中没有被人爱过的人,是人生的一大不幸。而没有爱过别人的人,不算真正的人生。爱情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尝能了解整个的人生?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真正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在一对男女正纯洁热恋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盈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挣脱了束缚,如一只飞出了樊笼的小鸟,在万里的晴空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一心想拥有世界的人,一定是缺少真正爱情的人。如果他真正爱上一个人,他可能会放弃世界。
姬发光彩照人。一款魅力无限的运动发型,米黄汗衫筒在藏青西裤里,白球鞋,大红的雕花鞣皮带。分明刻意修饰,却不是今日刻意修饰,历来他在衣着上就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虽然秀珍强调她和他依然是平等的,但他却觉她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比他高贵。正因为自卑作怪,他没有听出秀珍的言外之意,没有发觉那女大学生爱上了他。
姬发跟武大成了"哥们",并没有改变秀珍对他的慕恋。武大从小就一身毛病,秀珍从没正眼瞧过他。姬发从小受校长影响,本质还是好的。纵然一时误入歧途,终究还要变过来的。她相信爱情的力量,相信自己就能叫他一生走正路。刚刚考上大学,她心里很乱,还没想好怎么向他表白。寒假回来的时候,她必须向他表白。否则他万一和一个山里女子订亲,就不好办了。如果他也爱自己,她准备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迟迟不结婚,他会心里老悬悬的,怕她甩了他。
司机按起了喇叭,催她上车。她已转身向车,却意犹未尽,又回过身道:"没有你们,我就走不出大山。我还没和人握过手,咱们握手告别吧!用力握。在外面,我还有很多事情无奈,需要你们继续给我力量。"
过去她和姬发见面,只是亲切地问候一声,连话也没认真说过,更别说碰手了。显然,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要和姬发亲近,拿别人做掩饰。姬杨明白装糊涂,别人则根本不明白。校长和人握手惯了,大大方方的。七嬷则很不自然。秀珍突然在七嬷脸上亲了一下,车上的人都笑了。七嬷打了一下她道:"疯丫头!"眼泪却下来了,叹,"你兄妹们,比我养的强。我不知有多心疼你们。你放心,总要叫你上完学的。"
到了姬发跟前,秀珍伸出手时,神情微有些羞涩。姬发把长臂一抡,猛用力一握她的手。她疼得差点叫出声来,心里却别有一股甜蜜滋味。最后是哥哥了。要不是她,去年的今日,哥哥就走向那神往已久的知识王国去了。她改变了哥哥的命运,让哥哥成了"煤黑子"。秀珍没有把自己的手交给哥哥伸出的那一双粗糙大手,却勾住哥哥脖子,头偎在哥哥宽阔厚实的胸脯上,哭了起来。姬杨紧紧搂着妹妹,也哭了,道:"你是姬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天之骄女。哥哥以你为荣哩!"秀珍哽咽个抬不起头。
司机又按响了喇叭。秀珍只得离开了这些亲爱的人,向车走去。一坐上座位,她又从车窗里泪眼看着他们。
公共车载着这个追求知识的山里姑娘,在远处消失了。姑娘人去心不去。
在秀珍离开固塬的同时,姬槐也进入了固塬镇中,三度备战高考。姬杨第二天则又去了武宜。
姬发种那四亩地,一年下来,收入与投资相抵,手里没落几个钱,还不够自己抽烟喝酒用。(武七嬷当初不许他抽烟,烟瘾是回到家里孤处时惯下的。)想着别的挣钱门路,自己都没能耐,自己都觉自己太没出息了。他对来日没了指望,成天只觉空落落的。孤独和苦闷,怎么也无法摆脱。于是他想:"人穷志短",找个女人,胡乱混一辈子人算了!上高中的时候,姬发和武家村里的春燕,曾互有好感。但那春燕因为相对于一般山里女子文化程度高些,人便有太多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渴欲。姬发已懒读书,又没本事挣来钱,此时便觉春燕作为妻子很不合适。"米面的夫妻",他考虑这个问题很实际,把感情放在了次要位置,想找一个没有太念过书,在生活上知足常乐的女子。
武家村里嫁到前山姜家的一个女人,姬发随武家人称她为三姑。六岁那年,七嬷带姬发去逛集,遇着三姑带着她十岁的女儿。七嬷见那小姑娘水灵灵的,扎着一根小小乌油辫子,躲在三姑背后,再三叫不出来,便心疼地摸着姬发的头说:"三姑的女儿靓么?"姬发抱着七嬷的腿,只是笑,不说话。七嬷道:"等你们大了,把她娶到咱家,给你做媳妇吧!"姬发害羞了,抱着七嬷的腰,用头顶着她的肚子,把她顶得后退了好几步,引得两个娘儿大笑个不住。不过戏言,七嬷掉头就忘,姬发也早忘了个精光。
他随七嬷在武家村里的那多年,姜家姑娘常来外家小住,一年比一年动人。姬发却从没有娶她的想头。一则小,二则他崇拜姐夫,对身上文化气息浓的人特别有兴趣。姜家姑娘有个致命的缺陷,没上过学。
移居镇中学后,他就再没见过姜家姑娘,不过知道那姑娘已被后生戏称为山里八枝花之首,可想而知越发美了。可是直到现在,他很实际地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时,仍没有想到姜家姑娘。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有些文化的女子做妻子,他怕有一天控制不住人家,但从小受校长的影响太深,没有文化的女子,又让他在心底里老大瞧个不起。
这日,中山的几个后生约姬发去打猎,还绕路去约前山的二春。二春的妹妹,即那山里的花魁。姬发知道,约二春是借口,饱一饱眼福,才是他们的真心。到了二春家,姑娘甩着直拖到大腿上的乌油长辫出来向哥哥送散弹袋子时,满院的火堆子。姬发也斜吊着大花眼睛瞟着那姑娘,觉眼前如有一颗炸弹爆了,惊心动魄,又如中了孙大圣的定身法,定在那儿半晌纹丝不动。果然名不虚传,几年不见,她已出落的美奂绝伦了。高挑身材,体格健美。鸭蛋儿脸,皮肤瓷器般光洁。神情沉重,柔而不媚,天然一种端庄风韵,正是那种能吃苦且感情专一的女子。向哥哥说话的声音,让人听来如春风拂面一般和暖。到底比姬发大几岁,那个成熟味儿,又让他有一种姐姐式的可依靠感。少年在心里道:"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也见过些漂亮女子,连她原先也见过,怎么我没想到今天见到的她,竟成了绝对的上上品人物?"
姑娘必然有许多缺陷,但少年一时看不到。连事先知道的她没上过学的缺陷,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下姬发就暗定,姜家女子,非他莫属。
打猎回来,姬发便托前山一个女同学先探探姑娘的心。隔了一天,他就去见女同学。女同学说:"提起你,她就没好话。"姬发有些失望,强堆着笑脸问:"话咋说?"女同学道:"她说你跟着文化人长大,理应文气,倒横行霸道的。"姬发道:"我没拦路抢劫,也没杀人放火,空口白牙,凭什么说我霸道呢?"女同学道:"她说那日你去她家,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姬发叹道:"这么说,她倒是个眼里有水水的。"原来不识字的姜家姑娘竟然和上过清华的武校长"英雄所见略同"。当初姬发在学校时,有一次七嬷夸起他的"乖"来,校长批驳道:"这阵说他乖还早,'出水才见两腿泥'哩。我倒觉他有些刚愎自用。"七嬷不解,校长解释道:"就是为人霸道的意思么。"
感叹之余,姬发对那姑娘越钟情了。不是说"米怕筛,女人怕缠"吗?他缠也要把那姑娘缠到手。
又一日,前山姜家通后山武家的碎石子马路上,一个大姑娘正轻捷地走着。身穿白底蓝条子琵琶衫,毛蓝布裤,臂挽个八宝竹篮子。不是别人,正是姜家那姑娘,要到武家去看姥姥。
远远的,一袭晕雾,呈猫眼石色,与那葱郁的槐林若即若离。极目而望,群山虽为万顷波涛,却不闻惊涛拍岸声。近处野花含羞带笑,馥郁之香扑鼻入肺。姑娘嘴角,挂着醉人的微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在姜家是金枝玉叶,打一个哈欠,也天摇地动。"大姑小姑,是非满屋",可谁也没听说过她仗着父母的势,在嫂嫂面前逞小姑子的威,姑嫂亲姐妹一样。嫂嫂坐月子,她煎红糖荷包蛋,洗尿布。侄儿满月,她给绣有肚兜。过岁时,她把娘送自己的两个银镯子给打成了项圈。哥哥出猎的绑腿、散弹袋子,无不是她的手工。爹刚把烟锅含在嘴里,她就把艾蒿火绳举到了烟锅边。娘爱闹心口疼,等不得呻吟,她的手就在轻轻地揉娘的心口了。里里外外的活计,她从没落个"孬"字。上姥姥家姥姥疼,走八姨家八姨爱,嫡里啷当亲的一家人,怎么会不宠她?
这几年她家的日子好过,娘隔三扯条单子,逢五是身衣服,忙着给她备嫁妆,只嫌嫁妆不丰厚。就是娘心不能做陪嫁,不然也就剜出来用红袱子包上装入那大红板箱了。山里人以为山里是苦海,有心爱的闺女,都以嫁到山外为解脱,姜家也不例外。只是肯娶山里姑娘的山外少年,总也难中人意,所以姑娘到今还没有个着落。
姜家姑娘一如武七嬷,是无名氏,没有大名。山里人往来,礼物是花馍。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花馍,是油馅子的。因此谁家生个囡儿,人便说:"好咧,这下有油馍吃咧!"这一说不要紧,山里闺女昵称油馍的,与城里女孩昵称姗姗、娜娜的,同样普遍。姜家姑娘在劫难逃,小名也叫油馍。
不觉的,姑娘就到了姬家坪地。大门洞开,冷冷静静的。村里那女孩一说姬发,姑娘就知道什么意思,这阵路过他家门前,心里未免有些慌乱。忽然,姑娘听到哪里有吭哧之声,四下一展望,就看见不远处的坡地上,一个青年汉子在刨地。光着上身,赤着大脚板,高挽着裤腿,骨骼粗大,筋肌健壮,阳光照射下皮带扣子亮晶晶的,正是姬发。庄户人崇尚勤苦,看见他在大汗淋漓地劳作,姑娘心里又对他略生了一丝好感。又忽然,一只雉鸡从路旁的羊蹄草丛里蹿到她面前。姑娘不防,吓一跳,"呀"一声。看清是雉鸡,才放下心来,又被雉鸡华丽的羽翼所吸引,停步盯看起来。
姬发被她的叫声惊动,丢了铁锹,大岔开两条长腿面她而立,愈显挺拔伟岸。姑娘竟有些动心,忙低头赶路。
少年看着姑娘,如看日出。
奇怪的是,姬发在这女子的心目中,可恶、讨厌的东西将越来越多,然而魅力却将越来越大。他竟招手唤起了她。姑娘是传统型女子,认为陌生男女随便招呼是不尊重。两人虽然从小就认识,但没说过话,姑娘就认为他还是陌生人。看他那意思,不单是招呼,还要说什么。说什么她自然明白。那话他不是托人向她说过了么?即便人没把话说清,他还要再说说,可以让他家老人和自己的爹娘去说,怎么能直接就向自己说呢?可见他是个轻薄后生。姑娘刚刚对他产生的好感,丧失殆尽了。又憎恶,又胆怯,又不肯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把头挺起来,旁若无人地走着路。
初秋山里的空气,有一种似薄荷又似百合的清香。姬发穿上衬衫,却不结扣子,只将下摆拴了个蝶翅一样的结,踩着新翻起的松软如缎子堆的沃土,大步向路走来。柔软的腰腹、肚脐,在蝶结下忽隐忽现的。姑娘知道走不脱了,索性站住。姬发踏上土路,在她面前五六步远处站住了。她竭力控制着那因受惊吓而发软的膝头不颤抖,胸脯微微起伏着,红着脸,湿漉漉的眼睛如遇险的小鹿。
姬发那长圆形脸盘却不是粗线条的,剑眉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润玉的大花眼,吊胆鼻下,则有一层细柔的刚刚生出的黄髭。望着姑娘,露出那颗逗人的虎牙来,粲然一笑。姑娘不为其所动,变了声调道:"咱就不认识你。有话,你跟咱爹娘说去!"
姬发道:"怎么不认识?我是光屁股小崽儿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就算咱俩是生的,煮一煮不熟了?"刚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只听一声咆哮:"站远些!"
"好!"姬发喝彩了。这正是居于独户人家最好的娘儿。那种八面玲珑的俏皮娘儿,很难在这独户中对他尽忠。他要的就是她的端庄威严不可侵犯。
随着那一声咆哮,姑娘的胆怯已然消失,大不了一死。她恢复正常声音,冷冷道:"大天白日,车马道上,我看你敢咋?你只有一个,咱的哥哥有两个哩。呸,放开路,咱就没话跟你说!"姬发不由打量着她,亭亭玉立,胸脯两座山峰神幻般奇美,天鹅般修长的脖颈泽似羊脂,洁如润玉,潮红丰满的颊上微有几点雀斑,嘴唇红宝石似的,秀目圆睁,饱含泪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目眩神迷了,如坠庐山十里云雾,半晌一笑道:"放路容易,看话咋说。"
他那放肆无忌的眼光,让姑娘恨不能拧他个面朝后;想想夺路走,他就急了,不如先拿话消磨着,等有过路人再夺路不迟,便低头道:"早先见过面,没说过话。咱是不跟生人说话的。"姬发见她换了口气,也换了口气道:"有趣!人长半墙高了,还怯生!好孩子,我听见了,你的心滚得咕咚咕咚响哩。咱俩就是生的,怕也快煮熟了。"他一步步将话推向主题。姑娘呼吸紧促,不肯再言。姬发终究还是个大男孩,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他全然没有一般山里后生的憨厚木讷,潇洒出尘处也不是言语。他那精致的脸盘上,表情丰富动人,一摸脸道:"还没煮熟,我这里先熬滚烧了。好姑娘,你可知道,我在这空院冷房里,和尚道士一样为谁在熬吗?"说着忘情,朝前跨了一步。又听一声断喝:"远着些!"吓他一跳。姑娘冷若冰霜。他只得站住,磕着脚说:"我听说,你嫌我这个人霸道?我们村里的二女子,倒不霸道,柔得没滋没味的,你愿意嫁他么?一个霸道的家伙,要温柔起来,那才最有滋味哩。我是谁?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天底下的头一个可怜虫。我又是天底下头一条好汉,人不敢做的,我敢做。"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尖刀来,神情已然不再可亲,冷笑道:"我要人可怜,不然的话,我就会杀人。姑娘跟我是生的,这半天也该煮熟了。那就说话吧!"
姑娘勃然大怒,啐了一口道:"敢说这话,你不记得咱哥了?"姬发哼了一声说:"我活了十几岁,经事不多,胆子不小,就把这脑袋叫你哥提去,也才三斤八两。你两个哥的脑袋,合起来是七斤。姑娘算算账就明白,这个生意你有些不太合算吧?"
姑娘惊骇了,脸无血色,抖着嘴唇说:"杀了我也不进你家门。"姬发一阵狂笑。笑声戛止,他脸色死人样冰冷道:"好,你这娘儿英雄!你也看一看,我姬发是不是那种拿大话吓人的狗熊!"说着一刀划下,他胳膊便鲜血淋淋。当日姬杨咬破手指,是以自己的血逼妹妹最后决定上大学,是为别人。姬发今日叫自己流血,是要挟别人,是为自己。他动人的眼睛轻轻一眨,如两道火光从姑娘身上灼过,声音轻柔道:"我敢叫自己流血,还怕叫别人流血吗?走吧!两天后,老爷子老娘儿去你家求亲。"
姑娘心碎了,也不上外家,掉转头上了来路。槐树梢上那猫眼石色的晕雾成了灰色,不是雾变色,是姑娘泪眼凄迷。
不知走了多久,一声鸡啼,使姑娘的步子零乱了。前面就是家,而一旁是断肠崖。她宁肯走下断肠崖,而不肯把遭遇告诉家人。哥哥只要知道妹妹遭了姬发欺负,敢跟他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的。她怎忍心呢?
姑娘闪入草地里,无力地依靠住一株老槐树,久久地望着红瓦房的家,又久久地望着鹞鹰翻飞的断肠崖。突然,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身体缓缓地顺着树滑了下去,终于跪倒在地,撒开手,揪着草,歇斯底里哭起来。又一个鹞鹰,在断肠崖上,翻飞而下。断肠崖下,是无边的绚丽,无边的旷辽。姑娘缓缓站起来,拭尽泪痕,整好衣衫,挽着八宝篮子,从容踏进了家门。
娘第一个听到闺女熟悉亲切的脚步声,下炕趿鞋,迎出来道:"咋这工夫就回来了?"姑娘低着头,不使母亲看到自己的脸色,匆匆掀帘进自己屋里,在帘后说:"娘,咱身子不爽,不去姥姥家了。"
娘听说女儿病了,心慌意乱,便喊儿子套车,送女儿上医院。姑娘又在帘后道:"娘,咱是乏咧,你甭折腾咱。"娘便在院里两手抱着肚子大骂老爷子,还有儿媳妇,说他们不体贴姑娘,累坏了她的油馍。一家子惶惶不安,跟着老娘儿进了姑娘屋里。姑娘已上炕了,脸朝里侧身躺着。娘站在地上摇着发髻子道:"油馍,你想吃啥饭,娘给你烧去。想吃鱼肉,也叫你二哥给你下河摸去。"姑娘道:"咱啥也不想,就想静静地躺一躺。"
娘忙领着一家人出了姑娘屋子,拴上门吊,打发孙子上村里去玩。公鸡啼了一声,也被赶出了门。
午饭姑娘没有吃。娘便向老爷子道:"怕真有病。她不上医院,你就套上车把他豁豁妗子接来吧!"后山的那个豁嘴娘儿,原先作为"赤脚医生",在县医院培训过两年。二春嫌父亲手脚不麻利,自己套上车接来了豁豁。诊视了,豁豁笑道:"没啥病。让外甥女好好歇一歇,怕真是累坏了。"
姑娘下地总抢着干重活。二春当然也心疼妹妹,便提了篓子下河去摸鱼。
晚上大盘子的鲤鱼端进姑娘房里,姑娘仍没动筷子。娘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大襟上抹,唉声叹气说:"油馍,你有个好歹,娘咋活呀么?"一夜没合眼,不时到女儿窗下去听,又到儿子窗下叮嘱,"睡警觉些!"
过了两天,老娘儿老爷子提着丰厚的礼物,出现在姜家门口。老爷子簇新棉绸衫子,黑布裤,是姬老人。老娘儿则石青的确良上身,绛色卡其裤,式样比城里女人衣服土一些,比山里娘儿的衣服则时新一些。这老娘儿便是武七嬷。大腹便便,如经年怀胎未生;花发已经稀疏了,却在脑后盘了碟大一个髻,其实真正的头发只有核桃那么一点,别的是白布。
怕有狗,七嬷喊了一声,没人应,便雷声大嗓吼:"人死球咧!"这才听到里面人声:"来咧来咧!没死,也叫你这后山母老虎一吼,快吓死了。"一个白发老母,颤巍巍走出来。七嬷上去就拉住手,拍着笑道:"他三姑吔,你还没死?多年不见了。"三姑先毕恭毕敬地问候姬老人:"老爹身板还硬朗?"姬老人道:"冬日里就闹腿疼。你是九老汉的闺女吧?那年咱跟你爹进老林围豹子,你还是个囡儿,跳着出来送散弹袋子。咱还抱着用胡子扎你哩。这就算老了?"三姑叹:"真老咧,你孙女都老成嚼不烂的黄葱叶子咧。不敢想!"拉着七嬷的手,一面往屋里引,一面说,"活着还活着,死不下去!女儿没嫁,心事不了哩。"
进了屋里,三姑说着"坐,快坐",大家便脱鞋上炕。三姑在姜老爷子下首,七嬷在姬老人下首。老爷子们蹴着,老娘儿们盘腿坐着。媳妇泡上酽茶,提出陈年老酒,大盘子大碗的端上柿饼和核桃。
三姑从儿媳手里接过那绣有开裂的颗粒丰硕的大石榴的烟荷包,又从老爷子手里接过玉嘴烟锅。勾一指烟末子,轻按于烟锅,半跪于炕,将烟荷包套于烟锅杆上,将烟锅举到姬老人面前说:"老爹,吃烟!"姬老人就三姑手里含住烟锅嘴。媳妇把艾蒿火绳递给三姑,三姑点着烟,姬老人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烟雾缭绕里,人摇头晃脑,绣花烟荷包也在忽闪忽闪摇晃。
七嬷道:"多年没见过你家油馍儿了。咋不见她闪面?"三姑笑道:"身子不爽两天咧。"便向媳妇使了个眼色儿。媳妇出去不久,门帘打起,人眼前一亮。姑娘倚门框站着,紧扭着双手,低了头问候道:"来咧!"
姬老人点头呵呵而笑。七嬷连连夸着,要下炕拉住看个仔细,不料三姑却说:"去吧!看着了风。"姑娘求之不得,说声"好坐",匆匆走了。那不是人在走动,那是一汪水在流动。
七嬷半天才回过神来,啧啧道:"闺女有下落了么?"三姑谦虚道:"没哩。唉,咱命不好,养了个傻不懂事的女儿,还没踏摸下个厚诚不嫌弃的人家哩。他七嬷走东上西的,敢是遇上个好人家了?"七嬷叹了口气说:"难为这父母心了!三姑也知道我,养了个崽儿,比自家生的还亲,这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傻里傻气的不懂事,咱也一心要找个厚诚的人家当亲家。打听了一年有余,前山后山,河西河东,就没个人家有三姑家好,才刚一见闺女,出落得一把子水葱样。咱有心高攀,就怕他三姑没心低就。早听人说,你家闺女莫是城里后生不嫁。咱有几句知心话说给他三姑:他三姑心高志大,城里也千好万好,就只是你二老有个头疼脑热,想闺女念骨肉的时候,隔山隔水的,捎个话也没顺路人,闺女受欺负,娘家也不通个消息。再说城里千好万好,也有刁滑不好的人家;山里千孬万孬,也有金凤凰,也藏龙卧虎。我劝他三姑,不如就把个心肝儿落脚山里,闺女也好照看二老爹娘,哥嫂也好护持弱妹子。我早说,再没有他三姑一家子通理了,又重情分,疼闺女,不是那种城里人掏得起钱就把骨肉往城里推的人家,人还不信哩!"
说完小心翼翼地审着姜家老两口的态度。他们一来,三姑就知道是说亲。山里老娘儿眼里,镇即城,或者要给女儿说个镇上人家,那也算女儿进城了。这阵一听是姬家,不免大失所望。听说了嫁进城的种种不是,才略微有些动心。及到最后听七嬷说人以为她嫁女儿进城是为钱,不免火从心起,朝地啐了一口说:"你这老货,人说咱爱钱,你就该上他一嘴巴子。咱肠子头掉下的一块肉,倒不如他外人知疼了?"七嬷见有些指望,乐得笑道:"真真这话!"
三姑想只要闺女乐意,那姬家倒不失是一门好亲事--后生白杨树一般人高马大,整齐好看不说,那校长两口子待他父母一般。校长在固塬也算个大官,听说跟县长是一级哩。因此那后生也算官宦人家的子弟,闺女不算下嫁。于是点头咂嘴说:"话是他七嬷的话,究竟咋样,还要看闺女的意思。不是咱家没家教,由着孩子,是新世事。他七嬷先坐着,等咱拷问闺女去。"七嬷见三姑心动了,以为事情成了**,不禁大乐,端起酒杯就灌了一气。
三姑下炕来到女儿屋里,女儿一转身又面朝里了。三姑坐在炕沿上,八八八,九九九,把七嬷的话说了一遍。女儿默不作声。三姑就说:"怕你是害羞哩。娘再问一遍,你不说话,就是应了。"于是又问了一遍。女儿突然回过头来,满脸的泪,哭道:"你应了,就到这房里抬死人来!"
三姑惊骇莫名,过到那边说:"他七嬷的话合咱的心坎,你姬家也实实是一门好亲。唉,咱老咧,也不知道现而今的年轻人咋个想事,--闺女不乐意。"七嬷道:"你不会说话,让我去问。"门帘揭起,姑娘出现了,低着头说:"嬷子甭问,咱不配嫁姬家。"说完一扭身不见了
七嬷臊一鼻子灰,脸一沉说:"怕你家姑娘要嫁皇帝哩。"下炕就往外走。姬老人只得跟出来。姜家二老送着,一路赔罪。七嬷白了三姑一眼说:"你也太过谦了!赔个屁罪?是闺女要嫁人,还是你老不死的要嫁人?"
路上,七嬷仍气咻咻的,向姬老人道:"他们家的女儿是一枝花,我们家的发子也不是丑蛤蟆。不是我偏疼,人人有眼睛,固塬哪个后生,有发子俊?他们家女儿斗大字不识一个,我还觉不配发子哩!"姬老人直接回了林场,七嬷则晃着大屁股回到了姬家。一见姬发,就破口大骂:"呸!爱得好么,爱蝎子尾巴上去了。撒泡尿照照你是谁?癞蛤蟆一个,你倒想吃天鹅肉!人家想学我这姬家的女儿,嫁个在外首干事的大学生哩。哼,比得上我当初么?我当初--"姬发忙笑道:"快别吹。一吹芳龄十八,你那嘴就信天游了。如今领群芳的,是人家姜家女儿,你这姬家女儿肥头大耳的,靠一边去吧。我是谁?就算我是癞哈蟆。人常说,'好花插在牛粪上',她非嫁我不可,除非她死了。"七嬷只当他又跟自己在调皮,也没琢磨这话,只道:"呸,我骂你癞蛤蟆,不过玩儿,你也就把你当牛粪了。哼,把大学生迷个死的姬大姑娘,兄弟能丑么?'离了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猪',放心,姐非给你找个人种种女子不可。姬家的种子,从来不在薄地里种!"
姜家姑娘知道求亲不成,姬发必然硬下手。七嬷前脚走,她就拉了条纱巾包住那不成人色的脸,后脚出门。娘追出来问:"油馍,哪达去吔?"姑娘道:"地里转转。"娘道:"活泛活泛好!娘老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没个尺长寸短,刚说话,不知咋的就寒了油馍的心,油馍千万不敢跟娘计较。"
她一阵酸楚,后悔顶撞了娘,却不敢回头,不敢说什么,只低头往前走,生怕一回头,就会扑倒在娘脚下痛哭起来,那必然会引起一家子的骚动。那骚动也必将动摇她的决心。
路两边的姹紫嫣红,她视若未见。池水里那个楚楚倒影,她不以为是自己。跌跌撞撞,像醉酒。哆哆嗦嗦,像害有热病。姑娘处于异常激动的情感状态中。她要熄灭心中的灵焰,因此她走的是直通断肠崖的那条路。
就在这时,后山那孤老爷子武剩娃,在另一条路上出现了。还是那瘦马,还是那破车,还是那么伶仃。她在羊肠小路上,他在马路上。两条路并排着,近在咫尺,他却没有看见她,正怀抱鞭杆与酒瓶,歇斯底里"吼大颈"。这车夫正同姬杨一样,当年是山里后生中的尖儿,因穷而未娶。他此刻要把心中积滞已久的孤寂、哀怨、悲愤,连同五脏六腑一同吼出来似的,全身细胞都动了,上下打抖,左右战栗。所过之处,尘与鸟齐飞,人与马俱惊。惊马拖着破车,滚雷般地轰隆而去。车夫的吼声,却隔水穿林而来:
苦哪,苦莫苦过三山,苦瓜汁子里浸黄连,--凿石开山,人死无数,才苦出了这三分麦坪,九曲马路。
难吔,难莫难过三山,难河滩上发难水,--百步九折,高起低落,抬头云,低头涧,前看山连连,后看沟连连。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叹气有回声,回声也连连。回声连连,娘儿腮上,泪水就涟涟。三山路,难吔难。就孙行者,也难灰苦黄了毛公脸。
险呵,险莫险过三山,险崖上险石压顶,--林里狼嗥,草里蛇响,大天白日,抢道杀人……
苦哪难吔险呵--!好汉子,就出山闯荡,一去不回;俏娘儿,就跟了那过路人,远走高飞……
这高腔壮韵,冲入霄汉,在林莽里竭力振颤着,在沟壑里回荡不止。水生波,林起风。姑娘骇绝惊倒了。"不傻不丑,不嫁山里汉",嫁出山,脱苦海,是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山里姑娘的美梦。别的姑娘是因为山外世界相对于山里富裕的诱惑,而姜家姑娘还因为娘。
从儿子与女儿的容貌,就可知三姑当年也如花似玉,姜老爷子当年也是俊少年。人们都说他俩很般配,但三姑总觉那俊少年有些不对劲儿,当他家人来提亲时,一口回绝了。不想父亲中意那少年。三姑是父亲用鞭子逼着嫁给姜老爷子的。果然姜老爷子无知无识,不学无术,一不顺心,鸡毛蒜皮大个事,就把三姑揍个半死。他又仗着生得好,跟山里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来暗往。三姑闹了几回,只能挨他的揍,后来就只好打掉牙咽肚里了,苦往过熬着。
大春十六岁,二春十四岁那年,姜老爷子又跟一个女人钻在了一起,夜夜不回家。三姑懒得跟他闹,拉着女儿回了娘家。
一天,大春二春侍候老爷子吃过晚饭,老爷子道:"你们看着门。爹今晚有事要到你姑姑家去,不回来了。"二春道:"天天晚到姑姑家去?我问过姑姑了,她说你轻易不去她家的。爹,你别跟那些女人来往了,好好跟娘过日子吧,我们都这么大了。"老爷子给了二春一巴掌道:"这么大了又怎么样?儿子还把老子管住了!"径自向外走去。
大春怒不可遏,忽然扑了上去,一脚把老爷子踢趴在地。二春跃上老爷子背,把他的手反拧过来。老爷子动弹不得,破口大骂。大春便脱下臭袜子,塞住了他的嘴。兄弟俩拿绳捆住老爷子手脚,把他抬到屋子脚地,关了大门,提了鞭子,褪下他的裤子,把屁股抽了个稀烂。一面抽,一面问:"再作践我娘不?再作践我娘不?"老爷子动不得骂不得,只会在喉咙里哼哼。
后来,大春抽出袜子来。老爷子刚张开口要骂,那二春早从厕所里铲了一锨屎在旁等着,照嘴一扔,老爷子满嘴满脸的屎,恶心的吐了个昏天黑地。二春道:"这下你知道啥叫恶心了吧?你比屎还恶心人。甭喊叫,一喊叫,邻家知道了,我们落个不孝的名,你也叫人笑话。"
大春给老爷子松了绑,二春端来一盆水。老爷子像狗一样,趴在脸盆上,喝了水,又吐出来,把嘴里弄净,又把脸洗了。二春笑道:"这下会你的相好女人去吧,回来了我们再这么收拾你。"老爷子恨得打又不敢打,骂又不敢骂,委委屈屈地爬上炕睡下了。下身烂个走不成,又羞不肯见人,半个月装病躺在炕上不下来。兄弟俩端饭端水,倒也格外孝顺。
三姑回来后,儿子们告诉了她。她心里感激儿子,嘴上却把他们臭骂了个死。儿子们一天比一天成彪形大汉了,三姑的腰也一天比一天挺得直了。老爷子从此再没钻过女人。不过在人前,他常没原由把儿子们骂个狗血喷头,--也只敢在人前骂,怕人背后又落个好受。
老爷子却从没骂过女儿。女儿对父亲过去也不满,但毕竟是父亲,她还是爱父亲的。只是这样一个父亲,让她从小对山里愚昧、野蛮的男人很厌恶,一心要嫁个外面世界的文明男子。而且,她不愿嫁英俊少年,那种人容易花花肠子。谁知她偏遇到姬发这么一个用刀子逼她的山里愚蛮,而且还很英俊。
姑娘心头,怨恨绝望的情感,汹涌积聚,终于堤垮水泻,一泻千里,爬将起来,往断肠崖直扑过去。纱巾挂在树枝上,翻飞不已。姑娘的乌油长辫在背上甩动着,留海高扬,裤角翻绞。断肠崖下,深涧谷底的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蓦然,犹如瓦坛破碎似的,不成声音的呼喊传来。那是娘在喊:"油馍--吔,亲亲,肠子头哇!"这一喊猝不及防,姑娘双手摊开,跪扑向地,野性地哀号起来。
女儿终于下炕,娘起初还一阵高兴,但心头很快就涌起一排不祥之云:平常女儿身子不爽,还怕虚脱了,硬咽几口饭。这一次豁豁说没病,女儿咋一口饭不咽?姬家早不来提亲,晚不来提亲,咋在这女儿没病却身子不爽时来提亲?女儿迟不出门,早不出门,咋偏偏在这回绝姬家后出门?
老娘儿正在给马拌草,提着搅草棍追出门来,远远地就看见那树枝上随风飘动的红纱巾,一下子惊坐在地。女儿正顺着小路,没命往断肠崖扑去。娘扔了搅草棍,翻身起来,扎煞着手喊了一声,像个年轻人一样,飞也似的追赶着女儿。其实她不必追赶了,那一声喊,就把女儿赴身断肠崖的决心、勇气,彻底击得粉碎。她不忍哥哥为自己白刀子入红刀子出,岂忍娘为自己心碎?人伦至情,把姑娘留在了世上。不被人爱,怎么会爱人?
眼看追到女儿身边了,白发老母突然显出老相来,哆哆嗦嗦,跄跄踉踉,倒错着脚迈不动步子,索性倒地,向女儿爬去。女儿早已面娘而坐,等娘过来,就像搂个小孩子样,一把将娘搂入怀里。娘俩相拥,放声大哭。娘把鼻涕、眼泪,满蹭在女儿衫襟上。女儿前垂的柔软光滑的长辫,拂着娘的脸。
娘气断声噎道:"娘苦熬苦煎,才把儿女拉扯个活到而今。而今你哥哥们娘交给了你嫂子,娘就为你活着。你要不活了,咱娘俩一搭里死吧!"姑娘脸贴着娘的脸,只会哭。娘问:"一准是姬家的小子逼过你?不怕,娘跟他拼命。"姑娘惊慌地摇着头说:"咱不认识他。"娘狐疑地问:"哪你咋就走这绝路么?"姑娘不言。娘道:"你知道,这几年,娘跟着你两个哥哥,才活得像个人。念娘大半辈子人鬼不像,叫娘多活几年人吧。答应娘,万万不敢走绝路,好么?"姑娘只得点了点头。
娘便站起来,然后搀起了女儿。娘俩搀扶着,往回走去。娘愈显老迈了,女儿则神色憔悴。
第二日正午,天空布满彤云。山峰犹如天外飞来,奇险怪绝,披着灿然的黄金之色。在险峰绝处,横出一片坪地来。几只蝴蝶,在坪里飞来飘去。一楚楚女子,鲜艳的红纱巾,鲜艳的红琵琶衫,正在弯腰摘绿豆角儿。这平地正是三姑家的。
姑娘神色愁惨,不时一声叹息。冷不防,把一棵绿豆树儿拔了下来。姑娘心疼地蹲下,刨了个坑,将绿豆树又栽上,明知不能活,不过是枉然,但这是庄稼女儿的心。庄稼女儿即便愁心如焚,也不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躺着品咂那愁滋味。
日刚西斜,姑娘站直了身子。身后响起汉子沉重的脚步声,该到来的到来了。姑娘咬着嘴唇,静静地等待着。
脚步声近了,终于在她面前停息。来者正是姬发。白衬衫掖在牛仔裤腰里。衫扣要扣着,似乎会被胸脯那坚实隆起的肌肉绷开,所以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宽宽的皮带上,斜挂着做工精美的鞣皮刀鞘。人新潮而野性,简直就是城里少年的那话:"酷毙了!"望着姑娘,那一双巧夺天工的眼睛,所射出来的光芒,狂热炽人。
姑娘闭上了眼睛。他往前走了几步,粗重的呼吸,都扑到了她脸上。其实他也很温柔,微笑问:"还是那话么?"姑娘睁开眼瞪着他,眼光冷冰冰的。他绝望了,神情冷峻,眼白充血,蹲下,启开那刀鞘小小的盖子,勾出那寒森森、光闪闪的利器,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儿,便掘起了豆株。姑娘气急败坏,胸脯的软峰乱颤着咆哮:"糟蹋庄稼不心疼,你是庄稼汉么?"姬发声音空洞道:"我遇到对手了,只好送你去睡棺材。不怕,你不空死。对手么,当然是两败俱伤。活不得跟你一起,死我陪你。"
这时,远远的,村口隐隐约约传来三姑的呼唤:"油馍,回来吔,吃饭咧!"姑娘望着那无比亲切,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家,凄然道:"怕你是一见好看的闺女、媳妇,就使飞眼、打呼哨哩!"
她终于屈服了。姬发惊愕地扬起眉毛,突然扔掉刀子,站起来,望着她,竟然像女孩子那样羞涩地笑着。姑娘像被捅了一刀,软软跪坐在地,啜泣起来。姬发遇女人哭就心慌,脚尖一勾,刀子飞回手里,落荒而逃。
彤云如火如荼,又似血光。
姬发和姜家女子订婚了。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血色的爱情悲剧。
让男人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定是非理性的爱情,在你的生命中,一定碰到过这些怪女人,她们疯疯癫癫,缠得你心烦意乱;她们矜持过度,视你如透明空气…怪,通常是因为不理解,走进怪女人的内心,会让你对她们多几分理解。世上一切关系都可以强制,偏偏爱的感觉需要自由。-
她不是个正常的女人。
她对你忽冷忽热;她显得若即若离;她疯疯癫癫,缠得你心烦意乱;她矜持过度,视你如透明空气……她在折磨你,在讨好你,在伤害你,在抚慰你。她让你堕落,她让你迷醉,让你尝尽罪疚,让你欲罢不能。你需要更聪明些的进攻防守,这是段非理性的爱情。
行为与道德完美的女人是天生的男儿杀手。过分克己、自我苛求、时时刻刻地正确,骨子里还是自恋,因为爱自己而不允许自己犯错。
每个男人都梦想得到一个好妻子,温柔、贤慧、克己、任劳任怨。事实上,如果你真正得到这样一个妻子,短暂的满足以后你会发现你陷入一种无所不在的道德焦虑与生活张力中。一个对你百依百顺、没有要求的女人其实对你有绝大的要求,她用好来侵扰你,使你没有自己的空间与心灵的自由,你想像她对你一样来回报她,但你又做不到。你会有欠债一样的内疚感,甚至是罪恶感,于是你不得不慢慢变"坏"来平衡内心的压力。一个太好的女人不会把男人变好,只会把男人变坏。这就是为什么好女人总遇上负心汉,其实开初那个男人还不那么坏。
男人之道:与她分享犯错的欢乐。
如神话一样,你可以爱上一个仙女般的人,但只能娶一个平常女人回家,你的难题在于你能否把一个仙女变为凡人。生活其实是最需要俗不可耐与随心所欲的东西,与她分享犯错的欢乐,分享慵懒与随意的畅快,限制她为你的付出在你可以回报的水平之上。
喜欢猜疑的人内心一定浪漫,行为一定保守,很多未能实现的罗曼蒂克都会变成对婚姻现实的不满,因此绝不轻易相信男人的真诚。世上一切关系都可以强制,偏偏爱的感觉是需要自由的。
来源于敌意的冷漠是可以接受的,敌意迟早可以化解,冷漠也会转换成温情。最让人担心的冷漠来源于极度的自恋,这是一种人格缺陷,性趋力缺失,没有爱的能力。自恋的人格是一种未分化的泥团,没有内部的结构,该愤怒的时候不愤怒,该快乐的时候也无快乐。怀抱着这样的女人,你甚至会感觉孤独、寒冷。
被女人需要,往往是许多男人隐秘的自尊与快乐,面对无欲无求的女人谁都会惶恐。无欲则刚,而家庭中的无欲会把家庭搞得没有活人味。如果她以冷漠之脸对你,那么制定简单的信息与情感交流规则,帮助她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就很重要。
在这场关于爱的斗争里,对他们来说,屈服当然不会心甘,征服还将继续。野性的征服与反抗将无休无止。每一次征服既加深了恨,又增强了爱。于是,一对男女,将沉浸在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里,难以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