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只好回家
武清俊在事业上空蹉跎了多年,心灰意冷,转而一门心思扑在了妻儿身上。在上海工作,回到远在西北的固塬探亲,单来回路费,就花去了他一年的大半积蓄。首先是从钱上考虑,他设法调离了那个大都市,回到了闭塞落后的固塬,在中学任教。1979年,他的"右派"帽子被摘,随即就任固塬中学校长之职。
一个时代业已过去,一个时代不知不觉中已经横空出世。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繁荣、昌盛虽然还没有到来,但毕竟是要在这个时代到来的。处于这个时代的人,当然是幸运的,想有所作为,就能有所作为。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压抑的,而这压抑的岁月让很多人都绝望、厌恶、恐惧,却又不得不忍受,所以人们学会了隐忍,因为忍耐会带给我们力量,忍耐会带来机会,当我们收回拳头的时候,不是因为我们放弃了搏击,而是我们在积蓄力量,因为只有收回的拳头打出去才能更有力。而现在人们的隐忍终于有了出击的时候。
固塬父老,以武清俊为荣。本县到今,他是绝无仅有从清华出来的人,已然算鸿儒泰斗了。固塬在本县最穷,外乡镇人常笑话固塬人穷。父老为叫人家瞧得起自己,则常反唇相讥:"你们富,怎么供不出来个上清华的?"
武校长也是本县第一个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其一就是家属户口农转非。七嬷把村里的几间草房一卖,带着孩子住进了镇中学,被安排在校务办干临时工,从此吃起商品粮来了。学生们张口闭口称她为姬老师。她起初不好意思,慢慢地就习惯了。
才五十岁左右的武七嬷,便过早衰老,已然成了老妪,苦皱满脸,头发稀疏且花白。老年人容易有的那些毛病,她也有了,比如好爱发人生迟暮的感叹,对什么都容易看不惯。身为小媳妇时曾领导山里时尚的她,有一次看见一个女教师穿着连衣裙招摇而过,就忙闭住了眼睛,使劲摇起了头。姬发笑道:"姐,我觉那倒挺好看的。"老娘儿哼了一声道:"好看?那你也买件恋你裙穿穿,我出钱。反正世道阴阳不分了,男女穿的都一样。"姬发道:"是连衣裙。"七嬷啐道:"我哪知道是连的断的,露**的光屁股的?我只知道世道看不得了。"
姬发因为是寄养关系,还是农民户口。校长夫妇的女儿则也转成了商品粮户口。她地里活样样来得,缝补浆洗烧饭炒菜也心灵手巧,就是拥有那样一位父亲,读书却不开窍。成绩下来,不是二分五分,就是抱着个大鸡蛋去见慈父。女孩子家,羞得不行。初中一毕业,就死活闹着要校长给她找工作。她觉校长还有些面子,竟然要坐办公室。校长道:"我没面子,有面子也不看人脸。"找人给她在县纺织厂安排了个临时工。
校长的用意,是让她吃吃苦,说不定又想读书了,再回学校不迟。偏她从小在山里干重体力活惯了,纺纱车间一天来来回回穿梭有十几里路,根本不当回事。并且真要让她坐办公室,就得提笔。她一提起笔,就头疼,倒不如干这个工作自在。日子一久,竟喜爱上了这工作,还年年被评为先进,不几年就转了正。校长失望之余,无可奈何,只能由她了。
姬发则天生聪慧,思维敏捷。尤以分析推理能力见强,数学、物理常常单门在全级考试成绩拔尖。想像力也丰富,作文总被老师在课堂上阅读评点。就是生性不爱死板,死记硬背的知识,马马糊糊,似知又不确,如政治、外语、化学。总成绩只在全级落个中上。眼看就要高考了,他一心要跃出"龙门",学习格外刻苦。校长夫妇似比他更心切,督促个也极辛苦。
姬发十来岁后,一觉起来,似乎就猛蹿一截。1983年,他十八岁时,个头已超过了一米八o。七嬷裁衣时还说:"正抽条子哩,留些余头。"
他脸庞秀美,眉峰微微隆起,大花眼睛,鼻梁高挺,神情肃穆时上唇中间那一条红线沟尤生动,笑时则嘴角一颗虎牙半露,极可爱。当初七嬷要抚养他时,校长一看是个漂亮孩子,就只恨不是自己亲生的,哪里还有二话?弟兄们越穷孩子越多,那一堆侄子在经济上也给校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多生不如好养",决定抚养姬发后,他也就和七嬷决定不再生养,以免委屈了孩子。
身为孤儿的姬发,从不知孤儿是什么滋味。相反,和所有"在外首干事人"的孩子一样,他从小比山里孩子衣着洋气,常有买的玩具、零食等等,倒让父母双全的山里孩子羡慕得不得了。他也常想,要是那一对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活着,肯定崽儿囡儿高高低低一大群,别说自己只能粗放式长大,就是长不大,早早死了,父母心疼归心疼,也不碍大局。校长夫妇受得了失去自己吗?只不过这不孝的想头,他不敢说出口罢了。后来转商品粮户口,校长夫妇本也要转他,没被批准。这多少伤了他的自尊心,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只要那一对可亲可爱的老人疼他,别的对他都是次要的。他在那些有父母的山里少年面前,依然有一种优越感。
学习上姬发虽总成绩不得拔尖,篮球场上,人头攒动里,他却是皇帝。白背心白短裤白球鞋,裸露的皮肤几乎与衣着一般白,头发眼珠则乌黑;双腿修长而微有些黄汗毛,胸脯上的肌肉鼓囊囊的;轻轻跃起,漂亮的一盖帽,掌声雷响。黄金般的青春,那个潇洒劲儿和健康之美,以及还没有真正涉身人世而透出的那一股子动人的清纯之气,令多少女同学怦然心跳。有两个女同学心跳最激烈,一个是同级的武春燕,一个是下级的姬秀珍。春燕情溢于言表,秀珍则不露声色。
姬发更明白自己的魅力,回望场边的校长夫妇,那颗珠贝般的虎牙在鲜嫩的口角一闪,笑了,粲然可亲。校长夫妇满是褶皱的脸上,放着幸福的光彩。
高考成绩终于揭晓,姬发名落孙山。固塬镇中几百个学生,每年只能考上十数八个,老夫妇并没有指望姬发一举就中榜。校长道:"'功成八百,行满三千',干什么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二十三岁以前都可考,你才十八,再补习几年。只要塌下心来,非考上不可,我看你能考上。"七嬷也道:"是这话,不考上就不罢休。二十三还考不上,我有办法瞒你年龄,再补。"
姬发最是个没耐性的,凡事开始劲头十足,一遇打击就灰心丧气。高考不中,他便对自己上大学没了信心,苦笑道:"姐,饶了我吧!成天死记硬背那些学过了的东西,我害烦。这考大学跟过去的科举考八股没两样。我不当范进,老大了还考来考去的。我要参军。"
姬发搂着武七嬷的肩头坐在床沿上,校长坐在桌前的竹椅里。人总是羡慕自己所缺的。校长打量着姬发,想着他穿起军装来不知有多英武,笑道:"我这一辈子,连枪也不敢摸。你这身体、脾气,最好是当兵。我没意见。只要脖子上不光有脑袋,还有头脑,哪里都有学问。部队就是个大学堂。"七嬷白了他一眼,又拧了姬发一把道:"我把你个猴儿,尖尖屁股坐不住。我当日要能念书,非跟你姐夫一样上大学不可。可惜没你这福气!"姬发摇着她的肩头道:"吹开了!就是有人供你念书,你想上大学,就能上大学么?谁不想上大学?那是天之骄子,轻易当不上。我没那个命。参军我这么棒,这么帅,准是北京兵。说不定,还天天在**升国旗哩。你想了,就能从电视上看到我。"七嬷虎了脸道:"要再提这话,小心我把你的脑袋瓜子一把揪下来。不念书我许你,下煤窑、参军我不许。"姬发低头道:"你不许,我偷着报名走了,你把我拉回不成?"七嬷断喝:"你又不是我儿子,我没拉你回来的心。要走这阵就从我门里走出去,永别进我的门。"
七嬷在这上面态度是坚决的。早年她曾算过卦,算卦先生说姬发还是父辈那样的命,不早早消灾,就不得长久。七嬷一般是不信邪的,但要命的事情上宁肯信邪,便给了那算卦先生些钱,让为姬发消灾。只是那算卦先生还留有后话,说是这灾只能消十年,十年之后,还得再消。谁知十年到后,七嬷再去找那算卦先生,他已被汽车撞死,自己的灾都消不了,哪里还能顾到旁人?七嬷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夜夜临睡,不到姬发屋里,看着他好好地躺在床上,就无法安然歇息。有一次,姬发没给她打招呼,就在同学家过了一夜。七嬷等不回来,只当出事了,几乎没吓疯,整整找了一夜。从此姬发轻易不敢在外过夜,即便非在亲戚或同学家过夜不可,也无论如何事先要给七嬷打个招呼。七嬷想,姬发要有灾,除过病,就是炸石、下井、握枪、出远门。因此惟有上大学出远门她准许外,别的她死活不许。
姬发见七嬷动了火,忙站起来搓着手说:"我开个玩笑,姐就生气?要偷着走,我还会跟姐当面说么?什么有姐要紧?姐不同意,我就不参军了。"七嬷放下心来,拉他坐下,抚着他,才要说些安慰话,不想武校长又拍案而起。他想七嬷虽于姬发恩重,但不能把恩情变成权利,否则就自私了。原以为姬发也个性强烈,必坚持自己的主张,没想到他也把恩情当枷锁,锁住了自己,先软了嘴。既这样,就需要他挺身而出了,道:"今日我们不是在说玩话,是关乎你的前途命运大事。你的命运,只能由你决定,旁人谁也无权决定。就是亲娘老子爱你,也不能爱得太霸道了。你要参军,到时只管去报名。"又语重心长道,"人生关键的一步,不能错。错了,日后就会步步错,很难扳过来的。到了部队,可以考军校,比考大学容易些,以你的成绩,还有把握。"
亏他想得出这一说。大人要反对孩子上学,就太没道理了。好,参军也是为上学,就从这上面将七嬷一军。
参军一直是深受普通民众爱戴的,毕竟农村人参了军,如果留在部队,就可以有城里人的户口,就可以鲤鱼跃龙门,过上发军粮的日子,有工资、有补助。武校长就曾听人说起过一个故事,一个大山区里面的孩子,贫穷落后,家里孩子多,没吃过馒头。"吃野菜吃得两个眼睛都绿了,两条腿走起来只打摆子",后来,他爹给村里的支书家白干活,打猪草,割麦子,甚至掏厕所,只为了给他要一个去部队参军的名额,后来那个支书还没坏心,还真给了那孩子一个名额,他走的时候,村里人让他带着大红花给他送行,他爹哭着跟他说:"崽子,千万不要回来山里了,你爹给村里的支书做牛做马,就为了你能有一条出路。"到了部队,他像是进了天堂呀,有衣穿,有饱饭吃。他吃野菜糊糊真吃怕了,就指望着在部队好好干,混个一官半职,爹娘和弟妹们日后也有个盼头。他没门子,没文化,可有力气,能干活儿,雷锋不就这么干出来的吗?他最后也真的干出来了,成了连长,也带了自己的兵。
想到这个故事,武校长就坚定了这个决心,他也不求姬发能干出来什么经天纬地的事情,只要能过的好好的,有点出息就成。
姬发低头拿手搓膝盖。同伴许多高中毕业,还没到过县城哩。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假期里校长就带他逛过附近的两个大都会--西安和兰州。校长一心要阔他胸臆。当兵即便考不上军校,山南海北走一走,开开心胸也好。姐夫的话,很令他感动。可是他还从没见过姐夫对姐姐这么声色俱厉过,又觉有些对不住姐姐,自己不敢说话,只看姐姐的反应。
能嫁上清华的,可知七嬷并非等闲女流。她并没有被将住,眼光逼着校长道:"亲娘老子都没权管他,我不过两世旁人,还敢管他吗?好,好事,我叫他当兵考军校去。他爹虽说是我的长辈,比我年纪小,当年差点没把我的心揪烂了。他上了军校,出来就是军官,打起仗来还要上战场,我这两世旁人心又重,又该为他没完没了揪心了。我一辈子没安生过,如今也老了,乐得清静活几年哩。走了好,走远远的,我眼不见心不烦。我不管,有权我也不管他。我为他父子俩,早受够了。"说着手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校长无视七嬷的哭闹,只望着姬发,神情坚决。既然理讲不通,他希望姬发只拿定自己的主意,不必再多说了。姬发果真起身,离开了他们的卧室。武七嬷也不哭了,上床拉开被子,蒙头躺下。
姬发到自己屋子,打开皮箱,拣了几套换洗衣服,装入背包,准备去林场祖父那里住几个月,等待征兵。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和七嬷已经无法面对了。七嬷会成天虎着脸,不理他,甚至还会摆死人阵,连饭也不做,躺在床上不起来。如果那样,纵然有校长的支持,说不定他的决心也会动摇的。还是不见她好,等到征兵,一走了之,将来再说。
背上挎包,出房门时,他不由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床上的布单,白净如雪。罩着绣花被罩的缎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放着一个松软的柳絮芯子大枕。窗台的瓶子里,插着几枝塑料花。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些书籍,流行歌曲磁带,一台收录两用机。墙壁上挂着一只装在网兜里的篮球,还有一把夏威夷吉他。他一时热心,让七嬷给他买了那把吉他,但是学了几天就烦了,至今还弹不出一个曲子,只挂在那里作摆设。多么温馨整洁的屋子,他真舍不得离开。硬扭过头,在客厅走到校长夫妇卧室门口,想给校长说一声。口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来。怕七嬷听见,大闹起来。还是不辞而别吧!
一转身,看见衣橱镜子里自己伟岸的身影,眼泪突然下来了。当初还是穿开裆裤小崽儿时,他怎么就不离开那女人呢?她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成一条大汉了,有力气养活自己了,用不着她了,便说走就走,还有良心么?少年的一双无朋大脚,怎么也迈不出门去。他的决心动摇了,回身坐在了沙发上。茶几上有一盒烟,校长不抽烟,他也不会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这时他抽出一根,点着吸起来,呛得几次咳嗽。去同学姬杨家玩时留宿,那破屋熏黑。姬杨也一条大汉了,却和祖父母、弟妹挤在一炕上。炕上只有苇席,连褥子也没有。几床被子,也烂得到处露絮子。他和他们挤在一处,他们觉屈尊他了,很不好意思。他笑道:"挤着好,亲热。我一个人住间屋子,还怪觉冷静哩。"其实他心里,觉自己简直是固塬的白马王子了。姬杨有什么奢侈品呢?像他这样拥有收录机的少年,固塬是惟一无二的。客厅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其实也是七嬷为他买的。七嬷不爱看电视,只爱和学校的女教师聊天,校长也只看看新闻。大部分时间,是他一人在看电视。
他怎忍违七嬷的心意呢?从小他就是孩子王,没少跟伙伴们打过架,但只要七嬷一声断喝,他就乖乖的了。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七嬷闹过,舍不得伤她心。于是少年把挎包放回自己屋子,又进入老夫妇卧室,向校长笑道:"咋说我姐对我的事没决定权?就是没这个权,我愿意把这个决定权送给她。"走到床边,俯身揭开被子,拿手擦着七嬷的眼泪问:"好大姐,肚子都鼓成气球了,可别爆了。你愿意叫我当兵考军校吗?我听你的。"这是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或者武七嬷会被感动,不再阻拦他当兵了。姬发到了最后,还心不甘。
武七嬷果被感动,又失声哭起来。姬发扶她坐起,拍着她的发髻道:"又不是小姑娘,咋这么爱哭鼻子?姐,你决定吧!"七嬷哭道:"就是你姐夫说的,我没决定权。我说的只是意见,你一辈子的事,你定吧!我还不是为你好?我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会说话,已经替他决定了,却表面上让这个决定权仍属于他。校长冷笑道:"坐在房子里,也有个房倒屋塌砸死人的万一情况。怕这怕那的,孩子怎么活人?"姬发向校长苦笑道:"不说了,还是我自己决定吧,当兵就免了。
校长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半晌无言。他不忘养育人的恩,的确可爱,只是不忘恩到没原则的地步,又让校长觉他可气了。
姬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和感恩相关,文章这样写道:
长久以来,一颗流浪的心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歇的去处。坐在窗前,我在试问我自己: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这蓝蓝的天,闻一闻这芬芳的花香,听一听那鸟儿的鸣唱?有多久没有回家看看,听听家人的倾诉?有多久没和他们一起吃饭了,听听那年老的欢笑?有多久没与他们谈心,听听他门的烦恼、他们的心声呢?是不是因为一路风风雨雨,而忘了天边的彩虹?是不是因为行色匆匆的脚步,而忽视了沿路的风景?除了一颗疲惫的心,麻木的心,你还有一颗感恩的心吗?不要因为生命过于沉重,而忽略了感恩的心!
也许坎坷,让我看到互相搀扶的身影;
也许失败,我才体会的一句鼓励的真诚;
也许不幸,我才更懂得珍惜幸福。
生活给予我挫折的同时,也赐予了我坚强,我也就有了另一种阅历。对于热爱生活的人,它从来不吝啬。要看你有没有一颗包容的心,来接纳生活的恩赐。酸甜苦辣不是生活的追求,但一定是生活的全部。试着用一颗感恩的心来体会,你会发现不一样的人生。不要因为冬天的寒冷而失去对春天的希望。我们感谢上苍,是因为有了四季的轮回。拥有了一颗感恩的心,你就没有了埋怨,没有了嫉妒,没有了愤愤不平,你也就有了一颗从容淡然的心!
我常常带着一颗虔诚的心感谢上苍的赋予,我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生命的存在,感谢阳光的照耀,感谢丰富多彩的生活。
清晨,当欢快的小鸟把我从睡中唤醒,我推开窗户,放眼蓝蓝的天,绿绿的草,晶莹的露珠,清清爽爽的早晨,我感恩上天又给予我一个美好的一天。
入夜,夜幕中的天空繁星点点,我打开日记,用笨拙的笔描画着一天的生活感受,月光展露着温柔的笑容,四周笼罩着夜的温馨,我充满了感恩,感谢大地赋予的安宁。
朋友相聚,酒甜歌美,情浓意深,我感恩上苍,给了我这么多的好朋友,我享受着朋友的温暖,生活的香醇,如歌的友情。
走出家门,我走向自然。放眼花红草绿,我感恩大自然的无尽美好,感恩上天的无私给予,感恩大地的宽容浩博。生活的每一天,我都充满着感恩情怀,我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承接,学会了付出,学会了感动,懂得了回报。用微笑去对待每一天,用微笑去对待世界,对待人生,对待朋友,对待困难。所以,每天,我都有一个好心情,我幸福的生活着每一天。
我感恩,感恩生活,感恩网络,感恩朋友,感恩大自然,每天,我都以一颗感动的心去承接生活中的一切。
我感谢……
感谢伤害我的人,因为他磨练了我的心志;
感谢欺骗我的人,因为他增进了我的见识;
感谢遗弃我的人,因为他教导了我应自立;
感谢绊倒我的人,因为他强化了我的能力;
感谢斥责我的人,因为他助长了我的智慧;
感谢藐视我的人,因为他觉醒了我的自尊;
感谢父母给了我生命和无私的爱;
感谢老师给了我知识和看世界的眼睛;
感谢朋友给了我友谊和支持;
感谢完美给了我信任和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
感谢邻家的小女孩给我以纯真无邪的笑脸;
感谢周围所有的人给了我与他人交流勾通时的快乐;
感谢生活所给予我的一切,虽然并不全都是美满和幸福;
感谢天空,给我提供了一个施展的舞台
感谢大地,给我无穷的支持与力量;
感谢太阳,给我提供光和热;
感谢天上所有的星,与我一起迎接每一个黎明和黄昏。
感谢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使我的生命不再孤单;
感谢我的敌人,让我认识自己和看清别人;
感谢鲜花的绽放,绿草的如茵,鸟儿的歌唱,让我拥有了美丽,充满生机的世界;
感谢日升,让我在白日的光辉中有明亮的心情;
感谢日落,让我在喧嚣疲惫过后有静夜可依。
感谢快乐,让我幸福地绽开笑容,在美好生活着;
感谢伤痛,让我学会了坚忍,也练就了我释怀生命之起落的本能;
感谢生活,让我在漫长岁月的季节里拈起生命的美丽;
感谢有你,尽管远隔千里,可你寒冬里也给我温暖的心怀;
感谢关怀,生命因你而多了充实与清新。
对于姬发来说,这样诗一样的文章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更喜欢快意恩仇般的生活,可是现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做选择,他狠不下心去伤害那个养育了他多年的姐姐,这是一个比母亲更让他感动的词汇,他舍不得伤害她,那么就只好委屈自己,他也知道武校长对他的期待和无可奈何,可是他没的选择。
七嬷把头埋在姬发怀里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害你,还是在为你哩。"姬发抚着她的背也哭道:"姐怎么能是在害我呢?"校长又转过头来,沉吟道:"一进入社会,就很难静下心了。十七八岁,不当兵,我的意见,你也不急于进入社会,再补习几年,或许还能考上大学。"七嬷也道:"你姐夫今日生我气,也生你气了。从长计议,你还是听了你姐夫的话好!"姬发死活也不肯再补习。不过姐夫把这话说几遍了,马上回绝,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似乎自己只听姐姐的话,不听他的话,便道:"我好好考虑几天再说。"校长道:"你不必为听我的话,违你的心。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只要不是走邪路,姐夫都理解你。"
姐姐要像姐夫这么通情达理多好。姬发止不住又落下了泪。
祖母去世后,祖父便将中山家里用得着的东西搬到了云梦山林场,用不着的送了村里人,只剩下了几间空房。大门一上锁,便从此再没打开过。祖父不愿进去,怕想起被从家里冷冰冰地抬出去的孩子们伤心。姬家成了一座阴宅。村里人常说,姬家的那些死鬼,一到半夜就满院鬼哭狼嚎,其实是黄鼠狼狐狸在叫。七嬷无时无刻,不盼着那个家,又恢复生气。过了几天,姬发向校长夫妇说:"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补习。我舍不得姐夫姐姐,只是我们家,也该有人烟了。我想回家!"
校长那天看他的神情,就知他考虑自己的话,只是为表示把自己的话当话了,并不真考虑,也必选择回家这条路。既没出自己的意料,校长也就没有特别反应。七嬷怔了怔,一下子泪流满脸,忙到客厅,让眼泪流了个痛快,才回到卧室说:"你一个回去,吃吃喝喝没人管,病病灾灾也没人知道。这么吧,再过几年,娶媳妇的时候,红红火火回去。眼下你天天推个车子,到街上买烟呀什么的,不图挣钱,只图有个干事。"姬发把头一扭道:"我不干。那是老娘儿们的干事,我一个大小伙子,嫌丢人。"七嬷又道:"前一向老爹来,说你万一考不上学,要再没事,就跟着他呆在林场,当个护林员。"
人家把固塬云梦山林场叫"难民营"。护林员或是外地来的叫化子,或是被儿子儿媳嫌弃的老人。纵有几个少年,也是人长墙高了,还只能跟老人弟妹窝一炕,家里穷的没个单独住处,才去林场住守林小屋的。姬老人一月不过二十块钱工资,护林员只十来块,根本不够花,只能种些小荒地贴补。除过姬老人有一个好孙女,衣着还体面些,别的人衣不遮体,简直像野人。姬发哪肯把自己的一生安顿在那儿?再说姬老人一个大老爷子,一直不大关心姬发的生活,反正有七嬷,见了面,不是吹嘘从前多英雄,就是唠唠叨叨教训姬发要如何做人。姬发本对祖父感情不深,成年家又听他唠叨,烦也烦死了。中山姬家村里有他和姬老人的四亩责任田,一直让村里人种着,收回来先侍弄着,再慢慢谋别的生路。反正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人管束,自由自在,所以他一口就回绝了七嬷。
七嬷只得道:"也好,你先回去。姐给你踏摸,一年半载,娶个媳妇,就有人照管你了。"届临青春,爱的情焰,时不时就在姬发身心不点自燃,但是娶媳妇的事,他觉还很遥远。一年半载就在眼前,眼前就娶媳妇,他惶恐了,双颊嫣红,捻着手指,望着校长笑道:"听我姐姐,又牛不喝水强按头了。"校长也道:"才十八,就娶媳妇,只怕连结婚证也领不下。别叫我去求人,我不做违犯婚姻法的事情。"七嬷道:"校长架子大,我知道搬不动。不敢劳驾校长大人,我想办法吧!"姬发只得道:"我小着哩,不敢急着弄个媳妇把我拴住。好姐姐,让我自由自在几年吧!"七嬷啐道:"由你了?我不包办,媳妇得你称意的,婚可要早早结。过几年,生两个崽儿,姬家又人丁兴旺,我的这个心,就算歇下了。"
姬发常想,自己要和这夫妇俩不是寄养关系,而是收养关系多好,那么他就是商品粮户口,高中毕业,就可在县城或镇上安排个工作,不必回山里。既非回那莽莽野山不可,他对自己的未来就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悲观。大姐既然非要自己早婚,就早婚吧,反正迟早得结婚。话说回来,娶媳妇的一切花费,自有姐夫姐姐掏,又不用自己费什么,轻轻松松的,何乐而不为?便笑道:"小小年纪,就给人家弄个媳妇,怪难受的。多亏是20世纪80年代,要是解放前,尿裤子的那当儿,你早给我把媳妇弄上了。好,好,姐姐的话,敢不听?就娶媳妇。"七嬷道:"我还不是为你好?你剩娃哥,如今五十大圆了,还穷熬光棍哩。"姬发道:"明白,姐姐就是好。"
老光棍武剩娃,成年赶着辆破车东来西往,贩些时鲜蔬菜赚生活。人家婚丧事上,他则领着一班乱弹艺人,吹吹打打唱唱,解解嘴馋。那年姬发险些叫狼吃了,亏了他搭救,所以他和这一家人关系密切。武七嬷把姬发回家当用的东西,置盘了一堆,便托人捎话给武剩娃,让他逢集的那一日下山来拉。所以选逢集,是还想给姬发买一头牛,她和校长都不会挑牲畜,让武剩娃顺便帮着挑买。
到了那日,武剩娃果真早早赶着破车来了。七嬷招待他吃了一顿羊肉泡,便到牛羊市上挑了头好犍牛买下,学校的老师们又帮着把东西搬上车,武七嬷便押着姬发,出固塬镇向中山了。
校长只送到街口就止步。他一直对七嬷阻拦姬发参军不满,推说忙,不肯同他们上山。看着他心爱的孩子,离开镇中学这知识之门,神情凄恻缓缓向愚蛮的崇山而去的样子,他心里也一阵凄然。
姬老人说好这日要来安顿孙子的,可到时一片林子失了火,他忙着领人打火,就没有回来。
姬发纯真的大男孩时期已然结束,走上进入社会的人生之路了。他心情沉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日后必磕磕碰碰的,因为刚一起步,自己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洋装所裹的,是野拙与犟韧,小子并不甘,仍有太多的好梦。武七嬷则兴致颇高,一路向车夫唠叨着自己从前的艰难。如今说起那艰难,并非诉苦,而是在炫耀。千辛万苦把个孱弱崽儿拉扯成一彪大汉了,她大有干了一番壮举之感。嘿!
姬发屋子里的东西,除过床板外,连桌椅都搬上了车。另外是一些安家必须的东西,还有一只红漆皮脱落的大皮箱和一只纸箱。纸箱里装着电视机。校长夫妇怕他一个人在家里闷,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带上,本来就是给他买的么。皮箱跟着校长从北京到上海到固塬,几十年了。校长也不是要送他个传家宝,里面装着书。老夫子把自己的书拣了一些姬发可看的,没处放,就放在了这箱子里,一再叮嘱:"闲了不妨硬着头皮看看。就是在山里,人也不能活个少知没识,鸡肠小肚的。"
马车上岗下坡,左折右弯,不知多久,七嬷不言了。车夫寂寞,便吼道:"唉哟,穿开裆裤的那阵儿,拉着娘的手儿,说了一遍又一遍儿,长大要当孝子儿。一穿上有裆裤儿,那女子的头巾角在面前一闪儿,魂就飞走了儿,哪里还记得老娘儿?唉哟,唉哟哟!"七嬷笑道:"只要他跟媳妇和美,忘了我也没什么。"姬发抱着她的一只胳臂撒娇道:"咋知道我有了媳妇就不是孝子?编排得太早了!"
车前突然闪出一块大坪来。坪那边有一条清溪。溪边多洋槐、白蜡条、柳树、柿树。坪这边则是一座黄土垒墙,绿树掩映的人家。墙内房上的灰瓦,满布瓦楞松。这就是姬家了。
车在大门前停下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紧锁着朽旧的铜钉大门。三人下车,七嬷从腰里摸出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锁。姬发就一石头砸了开来。姐弟合力,吱嘎一声推开了门,一股阴郁之气即刻夺门而出,人都打了个寒噤。院里灰蒿、苇草、野荞麦已半人高。受惊的野鸭子,嘎嘎叫着从深草里窜上了天。这里那里,是鼠穴兔窟。一条蛇垂在那棵枯死的梨树上。房屋破败。几只蝙蝠,在房檐下笨拙地飞来飞去。
三人踏倒野草,进入院里。姬发仰天而立。他的头发乌黑浓厚,像歌星那样从中间分开,梳得光光的,齐齐的垂在眉眼旁。脸蛋比山里的女子还白。雪白的t恤衫,筒在牛仔裤里。牛仔裤是大号的,仍然在臀部和大腿上绷得鼓圆。皮鞋黑亮。一般山里人的那种麻木、呆滞、无奈的神情,他脸上绝对没有。他的人,和这个家,极不谐调。他对这个家一点也没感情。一想到鲜亮的青春,将囚禁在这个破败的家里,他就只欲逃走,逃回镇中学那个窗明几净的家。
武七嬷则对这个家一往情深。曾几何时,这院里鸡鸭成群,狗吠牛哞,汉子赶着三套车出去了,娘儿抱着劈柴进来了。汉子相约去围猎,娘儿团坐在炕头做针线。曾几何时,自己是这院里惟一的闺女,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天真烂漫,不知忧虑。曾几何时,这一切消失了,消失成了这蒿草野鸭练蛇蝙蝠。自己的韶华也已逝去,鬓发如银了。老娘儿的心里,万千感触,波涌浪翻,突然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把额头紧紧贴住地,肩胛抽搐着,嗓门像数日未饮水,干涩难听地哭道:"祖宗,姬家的香火没断,我把根苗送回来咧!五爹啊,苦命的人,你知道么?你的发子,长成人咧!"
哭着,不住咚咚磕头。姬发搀起她来。擦净了眼泪,七嬷一一指给姬发说,这是三爹的屋子,这房子里原先住着四娘,这是她做姑娘时住的屋子。在一间好一些的屋子前面,七嬷推开门,望着里面的蛛网说:"打扫了,就住这里面吧!这是娶你娘的屋子,你就生在这炕上。"
姬发像是听她在说梦话。已往从前,这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从车上取下一盘万头鞭来,在院里放了个噼噼啪啪震天价响。七嬷又泪流了一脸。
村里人听到鞭炮声,才知道姬发回来了,纷纷而来。最先赶到的,是他的三个中学同学--姬杨、姬槐、姬军。当初一上初中,他就从校长的花名册里查出姓姬的学生来,到他们的班里一一去认识。到底是自家宗族里的少年,大家一见面,就亲热如故。七嬷见他和娘家村里的孩子们亲亲热热的,自然高兴,隔些日子,就做上一顿好饭,让他把那三个叫来,解解嘴馋。三个人家里都穷,不上灶,背些馒头啃,再喝些开水。夏秋来时瓶子里还装菜,冬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一床薄被,钻筒子睡。姬发房里冬天有炉子,暖暖和和的。他就把床加宽,让他们夜里跟自己睡。日久,那三个便跟姬发"狗皮褥子没反正",亲密无间,心心相印了。
三人来时都带着工具,一进门就铲草。姐弟俩也要干,姬杨和姬发最要好,拦住道:"反正我们是烂稀脏,别弄脏了你们的干净衣服。"姬发笑道:"'山中打柴,河边脱鞋'从今往后,我和你们一样是泥腿杆子了。"姬杨也笑道:"可不是。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当洋气人,就好好当吧!我们在学校,没少受大姑跟你照顾,正没机会报答哩,就让我们来干吧!"姐弟俩只得从命。
姬杨又从车上端下桌椅来,把桌子放倒,让姬发和车夫坐在桌框上,扶七嬷坐在椅子上,道:"村里的叔伯嬷子婶子来了,大姑教发子认认。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不知道称呼,跟长辈也白搭话,人家要说他傲哩。"七嬷笑道:"正是这话,你倒有心。"
果真村里的长辈,拿着些白面、绿豆、小米、鸡蛋、菜蔬,一个接一个来了。七嬷感动地道:"又不是入新庄,拿东西做什么?"固塬人把兄弟分家,乔迁新居者叫"入新庄",亲邻都要送些日用的。女人们道:"孩子回来,比入新庄还大喜哩。"又感叹,"他爹娘在世,也把他养不得这么齐整。瞧他那个好身子骨!"七嬷眼角湿湿的,向姬发道:"这是三嬷,这是南沟沿婆婆,这是十嫂。"姬发一一亲热地问候。
姬杨的娘道:"日后发子就在我们家吃饭吧!"七嬷笑道:"见天日长的,不烦死嫂子了?"姬杨娘道:"杨子在你那儿吃吃住住的,你也不烦。种你们家的地多年了,也没要过一粒粮食。不过是多做两碗饭,有啥烦的?"七嬷道:"嫂子爱跟我们一个锅里搅稀稠,我就认下嫂子这门亲吧。这下节来年头,我都要回娘家村里转转,也给嫂子送送节。多年没回娘家送节了。嫂子的心,我们领了。还是让他自己做着吃吧,他会做饭,--也做不太久,我就给他赶着把媳妇娶进门了!"说的女人们都笑起来。七嬷听见一声喊:"撂瓦!"扭头一看,只见姬杨身手轻捷地从梯子爬上了房,蹲在房檐口,正伸手接姬军扔上来的瓦,要补房子漏天窗的地方。
姬杨已二十岁了,个头虽只及姬发肩头,但也不低,至少有一米八o。从小参加体力劳动,膀大腰圆腿粗的。黑背心黑裤子,不知是几年前置的衣服,又短又窄,在身上捆个死紧,倒像穿着健美服。眉清目秀,红扑扑的脸蛋圆圆的,且有两个笑靥,不笑也似笑。七嬷看着,心疼道:"给杨子说个媳妇吧,好跟发子一块儿成亲。"姬杨娘叹道:"他跟发子不一样,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
村里的青年男女,都来帮忙。一双闺英闺秀--姬杨的两个妹妹,也来了。姐妹俩都很朴实,却朴而不俗,实而不拙。大妹秀珍,最是个婉约温柔的姑娘,眼眸乌黑,深若秋水。她给扫帚上绑了个长棍,在扫墙壁,落了一身的灰尘。二妹芳珍则端着个脸盆儿,拿抹布擦窗框、窗台、炕沿。电工从村里引了电线过来,给房子装上了电灯。黑白电视机在山外的农村已不稀罕,但在中山姬家村里,姬发所带回的,还是头一台。他便让电工给大门脑子上装了个插座,准备晚上把电视机放在门前让全村人看。姬杨听说,便回去让他父亲做放电视机的木架子。他父亲粗懂木活。他又扛了一根高高的木杆,绑上天线,栽在院里。
七嬷见厨房已收拾好,姬杨又给水缸里满挑下了水,便高挽衣袖,和面做晚饭。炊烟袅袅里,宣告这宅院的死气沉沉已成过去。
饭做好,院里却不见了一个村里人。七嬷向姬发道:"别人不叫,你把杨子叫过来吃顿饭吧!"姬发笑道:"吃顿饭,减轻不了他身上的负担。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故意没考上大学的么?"
姬杨是尖子生,却落榜了。他的弟妹一个比一个小两岁,一个比一个低两级,个个是尖子生。大妹十七,明年就将参加高考。武校长弟兄七个,就他一个书念得好,所以一再称姬杨兄弟姐妹是固塬的奇事:"真真穷家出娇子!"心宽厚如天似地,最爱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的武七嬷,方才和姬杨娘认亲,就是有心要接济那些孩子,不叫再出现姬杨这种能考上大学却不敢考上的情况,于是道:"我知道你跟杨子亲得像兄弟一样。放心,他妹妹只要考上,我包了。开学我就叫他的两个妹妹,住到你的房子里。"姬发自然高兴,道:"这话你事先要给他妹妹说开。杨子本来考上不去也行,就怕爹娘心里下不去,才故意没考上。不管怎样,先得叫他妹妹考上。"七嬷笑道:"我也想到这上头了,自然事先要给她们说开的。"
吃罢饭,武剩娃便赶着车送七嬷下山。姬发扶着车护栏,迈着大步子送了好几里。七嬷强笑道:"回去吧!十八了,该离娘母子咧。这逢五见十,镇上过集,姐给你准备着好饭哩。"小伙子"嗯"着,依然不停步。又过了好几道沟岔,七嬷又劝了好几遍,小伙子才在路边的车前草上站住,磕着脚,勉强笑着。七嬷也笑着。该说的话,已重复了多少遍,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无尽眷眷之情,依依之意,全在不言里。三套车在转弯处消失,姬发分明看见大姐眼角滚落下几颗硕大的泪珠来。小伙子也流泪了。
远处奇峰如天外飞来,近处山峦如万马奔腾向西。薄暮余晖里,苍天凝血。有鹭鸟一只,如银似雪,在天际孤独地奋追落日。
少年心血潮涌。雄伟奇特的山野,向他昭示着一个充满魅力的未来。虽然他违意又回到了山里,生活将重复普通山里汉子的生活,但他的生活将不只是重复已往现今普通山里汉子的生活,雄狮般的心性,必使他这一生,火海般异常惨烈。
姬发不是一个简单的男孩,确切的说,他应该是个男人了,一个在七岁的时候就可以和狼斗狠的人,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都不应该是个普通的人,他有血有肉,也有着炽热的感情,尤其对七嬷,她是他的姐姐,也是她的母亲,虽然没有生育他,可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使得他对七嬷有着超乎寻常的顺从和感激,她让他能够从那个困顿的岁月中成长起来,他还记得,又一次他发高烧,七嬷是怎样一个人磕磕绊绊的走着夜路把他背到了镇子里面的医院,在那寂静无人的山路上,她怕他害怕,讲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她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多么硬性、坚强的人,他的母亲多么的柔顺和美丽,他父母的爱情,那一年让人绝望的大雨……曾经强壮的七嬷也在时光的摧残下日益的沧桑了,即使是违心的回到了这个他原本不想回的山村,他对七嬷仍是敬重,他也想好好的按照七嬷的想法,即使违心,也要好好地生活着。
少年口角噙着一朵山丹丹花,磕着响指回到家里。牛棚、牛槽都现成,就缺个铡刀。姬杨家有两把,小伙子已给朋友扛来一把,另外还扛来些农具。一只黑背狼狗,拴在院里。姬杨正手脚麻利地在墙角用砖砌狗窝。
狗亲热地向姬发摇着尾巴。人家送给姬发一个狗崽,校长不许在学校养狗,姬发只得转送了姬杨。过去每隔几星期,他就骑着校长的自行车,上山来引着"黑子"逛一逛,所以这狗和他很有感情。姬杨知道姬发爱狗,便物归原主了。
天还没黑,村里的孩子们就在门前吵嚷着,要看电视。姬发便把电视机在架子上放好,打开给他们看。天黑后,大人们从地里回来,门前人便挤得满满的,有人还架到树上看,静无人语。姬发悄把三位同窗好友拉进屋子,喝酒谈天。
酒是啤酒。除姬发外,三人都没喝过。姬杨喝了一口,就吐在地上,道:"什么酒?马尿。"姬发逼着他们硬喝完了几瓶啤酒。四人只觉身心放展,东歪西倒在炕上,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臂,一个又把腿搭在一个肚子上,海拉天扯起来。姬发的梦算是破了,姬杨的梦破得更惨,道:"你还有你大姐给你娶媳妇,我等到把弟妹们供完学,也就三十老几了,娶也只能娶离了婚的。我这人偏心高,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人家不要的。"姬发笑道:"不要悲观么,还有几个铁哥儿们呢。到时我们凑钱给你娶个大花姑娘。"姬杨道:"我可说开,你们一个破裤子,也不要送我。要帮我,就帮我供弟妹们上学。帮一分钱,我也感恩到死。'士为知己者死',真帮我供弟妹们都上完了学,你们需要人送死时,我连想也不想,就会替你们去送死的。在供弟妹们上完学之前,我不接受任何人对我本身的帮助。"姬发道:"你原来是这个心?怪道原先我大姐把我的衣服送你,也不甚旧,你就是不要。我还跟大姐说,你自尊心强,要送就送新的。我不要了的给你,伤你的自尊心哩。你是这个心,也就犯不上不要我们的旧衣服了。下午你蹲在房檐口,我看你那裤裆怪心悬的,只怕一用力绷开了,满院的大姑娘小媳妇,你羞个跳房自杀。既不伤你自尊心,我现有不喜欢穿的旧衣两套,你穿了吧!省万一什么时候丢羞露丑。"大家都笑了。姬杨笑道:"我说不要就不要。话说难听点,这叫感情储蓄。感情再好,也是有量的。我要了,我少了些储蓄。我舍不得。永别提送我什么,我是绝对不要的。"姬发道:"你也太苦自家了。好吧!钱是硬头货,你别的弟妹,到时再说。秀珍上大学,下午我姐弟俩吃饭时已说到了。你知道,那一对老东西,一生的积攒就是昏花老眼和皱巴老脸,别的都是随手撒。副镇长刘东海,就是他们供上大学的。好在他们见月有工资。外甥女已成亲,我成亲能省下一分就一分。大姐说了,秀珍上大学,她全包。"姬杨翻身亲了姬发一下道:"真哥们!我要是个女孩,一准嫁你。"又亲了一下道,"这一下,是在你脸上代亲大姑。等她老人家上西天的时候,我们兄妹全为她披麻戴孝。她只有一个女儿,走的时候,一准孝子孝女一长串。多少人受过她的恩惠哩!这多年,一堆学生,把我们的家底早掏空了,时常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一家人正为大妹明年考上大学愁得要上吊哩!"
以心活人者,心需要人懂,所以爱人。有爱人之心者,总热情洋溢。姬杨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兴奋得泪水在眼睛里闪闪发光,躺不住了,干脆在脚地来回走起来。
姬发笑道:"可惜脑袋不能互换。要把杨子的脑袋换给我,上大学岂是难事?"姬杨也笑道:"那样的确好,我是你,你是我,一人上大学,两个人都上了。"姬槐拖长声道:"要是发子爱上一个女人,就只能进行精神恋了。要发生**关系,脑袋是他的这个,眼看着杨子的下身跟他心爱的女人发生关系,脑袋瓜非气炸不可。"姬发叫着:"我把你这个刁钻古怪!"扑过去打他。别的人则大笑。姬杨笑得最开心,脸上那鲜明的笑靥,如两颗甜柔迷人的花蕊,好似一个女孩子。
姬槐瘦弱而眉清目秀,姬军体魄壮健,五官顺眼却无特色。两个人学习成绩都跟姬发差不多,只是梦还不灭。姬军家里也难,供不起他上大学,但也不需要他负担家庭,所以他准备走当兵考军校这条路,不用花钱。姬槐家里条件好些,又是老小,一家人只巴望他能考上大学,他准备还去补习。
读书、上大学才是过好日子的唯一出路,是很多农村家庭的一直坚持的观点,男人唯一的出路是女人和书。为什么这样讲呢?书是什么呢?书是知识的源泉,精神的食粮,书是人生的指南,进步的阶梯。如果一个人能好好读书,书能成为人生永恒的朋友。具体来讲,书能使人明白世界,有正确的思路,有了思路,就有出路,有了出路,就有前途,一本书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书里告诉我们,人生本来就有酸甜苦辣,没有人一切都顺利,但只要有好心态,不要嫉妒,不要有报复心,苦难都能变成快乐。俄罗斯着名剧作家契柯夫说的好:"要是火柴在你的衣袋里烧起来,那你应当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要是你的手指被扎了一根刺,那你应当高兴,多亏这根刺不是扎到眼睛里。要是半夜有穷亲戚来找你,那你应当高兴,幸亏来的不是警察。要是你有一颗牙痛,那你应该高兴,幸亏不是满口牙痛。朋友,照我的劝告去想吧,你的生活就会欢乐无穷了!"因此属于你的你一定要慢半拍,无论在什么时候,它都会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你怎么急,都急不来,就算争来了,也还得失去。而女人也是男人的一个成功的出路,娶一个好女人是一个男人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她爱护你,照顾你,你才能安稳的在外拼搏。不过,在这个村子里,人们公认的最好的出路就是上大学,姬槐、姬发甚至还有很多不知名姓的孩子,他们的思想读书是唯一的好出路里面。
直到山里能收见的几个频道,都没节目了,村里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电视机。姬发的三个同窗好友,也起身告辞。姬杨已从家里拿来草料,给他喂了牛。他把电视机抱进屋子,关了大门屋门,准备睡觉。直到这时,他才有心打量自己的新居。窗户糊着粉纸,但总不能给他那种吊着窗帘的玻璃窗的感觉。桌椅依旧放在窗前,窗台上摆着那插着几枝塑料花的酒瓶,桌上摆着些书、歌曲磁带,还放着那收录两用机,墙上还挂着篮球、吉他,但那虽然扫去了尘网却难除熏黑的墙壁,使这些摆设都不伦不类,失去了在镇中那个房间里的情调。布单再雪白,铺在土炕上,也让他看着不舒服。草草洗了脚,他就脱衣上炕,拉灭灯躺下。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起初,外面黑漆漆静寂寂的,然而不久,墙外响起了黄鼠狼的凄叫。黄鼠狼的窝原在院内,白天已被毁了,它欲进来又不敢进来,因为有狗。狗则欲扑出去向黄鼠狼发威,又挣不脱铁绳,只会干号。风也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响起来,一片凄惨之声。
姬发怀搂绵软的柳絮枕头侧躺于炕,油生一种落魄、凄凉、孤独感。
他的归来,并没有使这家恢复生气。
生气到底是什么呢?
生气是女人的气息。
一个家庭只有有了女人才能称为是完整的家庭,有了女人,这个家里就有了味道,有了烟火气息,也就有了生气。
有校长夫妇做后盾,姬家迎入这气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个可姬发意的女子了。呵,不知哪只小鹿,将要撞到这小子的枪口上!
跟着校长,姬发有早起跑步的习惯,从不睡懒觉。虽然一夜无眠,看看手表已六点了,他却一骨碌滚下炕,穿着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红着眼睛冲出门,在山路上跑了起来。
树叶油光鲜亮,山里的空气格外新鲜,天也格外蓝,少年不由精神焕发。路遇背着筐子捡粪的老爷子,他忙笑着点头喘气问:"早?"老爷子不知如何应答,只会说:"啊,啊,早得很哩,你就起来了?"心里却道,"这小子怪,早早起来不干活,倒蹭马步儿。"
少年把一股新气,带进了山村。
跑步回来,他见姬杨已在牛棚角落里放下了铡好的草,还有半化肥袋子精料,就给牛拌好喂上,也给狗拌了半盆子食端到跟前,然后洗脸、刷牙。
姬杨背着个大草筐推门进来了,道:"娘怕你做饭,叫我先来打个招呼,早饭无论如何,得到我们家去吃。"姬发擦了嘴,笑道:"我三下两除二,就把饭弄出来了。免了吧!"姬杨道:"你的手艺,我领教过,不敢恭维。我们家人是填饱肚子就知足了,天天招待你,也招待不起。为招待你这一顿,大妹昨下午跑了七八里,特到姥姥家去弄菜。大姑夫是固塬名人,你们能偏心我们家人,我们都觉在村里人面前怪有面子的。就这一顿,你也不给我们面子么?"姬发道:"这么说来,我就非吃去不可了。好吧!"
姬杨看他眼睛红红的,笑问:"咋?昨夜想大姑哭了一夜?"姬发吭地一笑道:"我就那么没出息?这家真是阴宅,一夜鬼哭狼嚎的,我一夜没睡着。不是怕,是听着有些惨。咦,你家里反正住处紧,晚上过来给我做伴,不正好么?"姬杨搔着头道:"我来,晚上怕也睡不着了。白天活多,我晚上得好好睡觉养精神哩。又没狼吃你,我不来。"
校长书架上的书,姬发基本没看过,姬杨却全看完了。不光有趣的小说,枯燥乏味的哲学、科学书籍,他也看个津津有味,简直是如饥似渴。校长难得和姬发阔论,却好跟姬杨高谈。姬杨在全年级成绩名列第一,深得校长珍爱。他在这师者长者尊者面前,也不佝促,不附就,自己心里有什么感想,就说什么。有时一句话动了校长的心,便示意他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好茶沏一杯奉上,然后开谈。师生俩常争个脸红脖子粗。姬发可从没受过校长这么尊贵的礼遇,只是很亲昵罢了。也不敢和校长那么争,校长一急,他就闷声不吭了。姬杨全不在乎这些,却越来越得校长好感。校长夫妇,原是准备助姬杨上大学的,谁知他没考上,只得把对他的好感,移到了他大妹身上。
校长的书里,姬杨最对路遥的作品感应,一说起路遥,他先要称一句"我们亲爱的路大哥",然后才说正式的。他常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一辈子,要能和亲爱的路大哥交上朋友,就好了。"
在姬杨看来,路遥以大量的笔点儿着力描述一个个残缺人生、家庭、社会,其主基调是晦暗的,而在这晦暗中闪烁的一点光明就是兰香的完美求知进程。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是一个近似于宗教信仰的精神至上的奋斗者,不甘于生存在落后农村中,而又无力改变农村的苦难现实,他选择了逃避,努力为改善自已的生存方式而抗争,他的奋斗历程是典型的中国落后农村青年悲剧式的发展。为什么说是悲剧式?中国落后农村青年的个人奋斗、个人努力的原动力是跳出农门,奋斗目标和理想追求就是成为城市人,改善自我生存条件。而他倾尽青春精力所得到的是城市人所摒弃的、不屑一顾的生活方式。
他的自尊无非是对这种悲剧式的自我奋斗的自我肯定,竭力保护奋斗成果的自卑;他的自信无非是对自我艰辛的补偿式的自我评价;他的自强无非是唤来城市人的同情和怜悯,可悲的是孙少平始终没有觉悟,而最终失去了奋斗目标,因为他的导师、他的精神之源、他的奋斗原欲、他的青春偶像已从形体上灭失,田晓霞启导他、激发他,甚至不惜以青春为代价鼓励他,目的是为了唤醒他的人性发展,不致于泯灭在尘土之间,能保持一种高尚追求,实现人生最大价值,而田晓霞死后,她的精神并没有激发孙少平向上努力,孙少平的人生抱负在报恩式的庸俗生活中、在救世主式的责任担负中搁浅在一个悲哀的矿工家庭中。
孙少平努力用保尔.柯察金的思想支撑自己,带给自我奋斗的勇气,但保尔的奋斗目标是改善大众的生存环境,担负的是苏联青年的神圣使命,孙少平呢?他恰恰沉落在为保尔所唾弃的为个人而生、为家族而生耻辱中,孙少平未竟的愿望是为父亲箍几孔窑洞,是典型的"衣锦还乡"的翻版。因此在奋斗意识上,孙少平依然停滞在双水村农民的自私、闭壅、虚荣之中,他与双水村农民的根本区别是他牢记了田晓霞教诲,没有去背个褡裢,抓个猪崽儿,而是努力挽救了他的城市意识、城市追求、城市形象。
姬杨的思想是幼稚的,同时也是深沉的,他自身就是一个农村青年,他喜欢路遥的作品,是因为路要把农村青年写活了,不再是冷冰冰的书上人物,而且一个活生生的农村青年,就像姬杨自己,他透过路遥的故事,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许多和他一样的人,但是他却无法改变这种现实,他"出身农门,不甘于农门",却又不是不陷身农门,这是他不可改变的命运。
路遥真太知道他们这些人了,《平凡的世界》里,写到孙少平上高中时,穷得没个裤衩穿。固塬那时的山里孩子,就大多上高中没裤衩穿。家里的老人,也到死没裤衩穿。都这样,历来这样,也习惯了。可是姬杨这个固塬镇中八三届无与伦比的尖子生,因为知识的浸淫,已经不习惯了。他家有两个住处。父母带着小弟住一屋,祖父母、他、大妹、二妹、大弟住一屋。大弟跟他打对儿睡一个被窝,年轻人又睡相不好,这个扯被子那个又蹬被子,一觉醒来常发现光溜溜地晾在外面,两个妹妹在旁,心里真不好受。晚上脱衣,早上穿衣,也很难为情。昨晚他就准备提出跟姬发住的,只是后来姬发说到七嬷要供大妹上大学,他就再没敢张口。
校长跟前,姬杨从来不在乎小事小节。那老夫子的涵养功夫早到家了,除过大是大非大原则上可招他讨厌外,他不把小事小节放在心上。可是姬发不一样,他没有校长那么好的涵养,历来在小事小节上,姬杨在姬发面前都很留意。原先在学校,自己虽衣衫褴褛但不脏,如今活干个一身臭脏,跟姬发住,他讨厌了自己就不好了。小现实,也是很复杂微妙的。七嬷比姬发的涵养,好不到哪里去。她是因为姬发跟自己关系密切,才对自己有好感的。自己与校长多么投机,那些学问上的事,她不感兴趣。如果姬发讨厌了自己,她也就讨厌了。她只无权干涉校长的公事,家事她是拥有决定权的,校长顶大只是提提反对意见而已。大妹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好感才决定资助的,若对自己讨厌了,随便都可以找个借口不资助大妹。因为这个事情,他对姬发倒诚惶诚恐起来。事物总是辩证的,太亲近,也就快要疏远了。为了保持他和姬发业已存在的亲近关系,最好还是拉开一定距离。所以他昨晚没有提出,今日姬发提出来,他也不假思索,就以自身的原因一口回绝了。
没想姬发早把他看个透,道:"你是怕我嫌你脏吧?没有的事。你学习那么好,我一直很崇拜你哩,又能吃苦。我不过是个二混子,上不来下不去,你不嫌我就好了。晚上你总洗洗脚吧?隔几天,咱们再到河里洗上一回澡,不就得了?放心,你大妹考上大学,我们帮你供她,那是铁钉钉下的。咱俩翻了脸,那个事也不变。"姬杨不好再回绝,只得答应,道:"也只能伴你到忙罢收秋。收了秋,我就要到武宜下煤矿去了。"姬发吃一惊,道:"挣钱的事儿多着哩,为什么非要下煤矿不可?"姬杨叹道:"你是家里的根本,缺不得。我么,家里有我不多,缺我不少。死了就死了呗,反正煤矿挣钱多。"
姬发无话可再说,穿上长裤,就和姬杨一块去给牛割草,回来便跟着姬杨去吃饭。姬杨的大妹秀珍,忙领着弟弟给他打洗脸水,在院里排桌椅。姬发洗罢脸,姬杨硬让他坐在祖父母旁边,算是上座了。秀珍领着弟妹排出饭菜来。菜装在塑料盆子里的也有,老海碗里的也有,碟子却少,他们家很少用到碟子。菜很丰盛,饭也特别可姬发的口,--这一家人都知道姬发爱吃什么。别的人都围坐在桌边吃饭,独秀珍系着围裙侍候。她呆在厨房里,从窗户看见谁的饭完了,便忙忙出来给添饭。
秀珍是个娴静美丽、仁心慧质的女子,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米七几的个头,极挺秀。瓜子儿脸上,泛着健康的红色。明目辉光闪闪,两排长睫毛也颤闪闪的。五六年前,她见到姬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他是一个洋气的娃娃。过了不到三年,好像是在一天间,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姬发成为一个挺拔的大少年了,而且帅气逼人。为姬发外表所动的山里女子,不知多少,秀珍虽不能例外,但她天性看重做人。她宁愿嫁一个丑八怪但心好的男人,也不愿嫁一个花花公子。自从姬杨和姬发成为要好的朋友后,秀珍也就进入了姬发的生活圈。姬杨常带她到校长家里拣书看,七嬷也常做上好饭让他们兄妹几个换胃口。姬发来山里,虽然姬军姬槐家条件好一些,但他总吃住在姬杨家里,同一家人一块儿下地劳动。日子久了,秀珍发现他不只有一个好外表,还有一副好心肠。虽然书念得不是太好,但从小受姐夫的耳濡目染,身上自有一股书香气。秀珍无法自制地爱上了他,--姬发是她最理想的男人。他对她的吸引力,是语言说不清楚的。
爱情上从一个女生的角度来说,女孩子大多不会主动出击,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男孩,除了确实太喜欢了或者是那种比较有个性的勇敢的女孩子。秀珍也不例外,他爱上了姬发,从心底爱上了他,虽然他可能不是那么优秀,却是她心里最好的那个。
在山里,这多年,姑表成亲,已经没有了,但是过去从没见过的同宗男女相爱成亲,却发时不时就会出现。山里人嫁娶不出十里,即便异姓男女,若论起血缘关系,也常比同姓近。同姓正因为视作同宗,常常几十代也不会互相嫁娶的。姬杨家和姬发家正是如此,所以秀珍并不在乎她和姬发同姓,并且差了一辈。
令秀珍在乎的是,姬发虽不在她面前端叔辈的架子,但就像哥哥一样,对她只有亲昵和疼爱。她从来也没从他看自己的眼光里,发现一丝慕恋的意思。难道是因为两家经济条件的差异?衣着捉襟见肘的秀珍,对衣着时髦的姬发,是有深深的自卑感的。或者还因为是同姓。虽然这几年已出现了同姓成亲的事情,但人们总的来说,还是囿于传统习惯的。不过秀珍以为姬发只是没有考虑过她。如果一考虑,说不定就不会在乎这些原因了,而会觉她挺适合他的。
秀珍也如哥哥样,虽然是学习尖子,但不准备上大学。一个山里女孩子,能够高中毕业就很不错了。这么多弟妹,都有考上大学的希望,他害怕把哥哥压垮了,准备帮着哥哥供别的弟妹上大学。等到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合适的时候,她想主动向姬发表白自己的感情。即便被拒绝,她也要表白,宁肯追求不到,不能不敢追求。
山里轻薄的后生,私下曾把山里的美丽女子,列了八枝花。秀珍就在这八枝花之列。不过她不是最美的那枝花。那枝最美的花,在前山姜家村里。然而在这八枝花里,她最有品位,因为惟有她将会成为大学生。
姬杨早就知道,大妹明年高考的时候,很有可能自动落榜。他一直很想跟大妹好好说说,但知道只要他张口一说,妹妹就准答应会好好考试。不过是嘴上答应,到时候还会落榜。没有经济实力,道理再多,也对妹妹没有说服力。昨晚姬发说七嬷准备供大妹后,他激动得都等不到第二天,一回去就把大妹叫到村外,告诉了她,说:"我不敢在家里说,怕万一到时大姑拿不出钱来,家里人反生她的气。大姑对咱们没有任何责任,拿不出来人家也不是不好。很有可能,大姑是会拿出钱来的。无论如何,你得先考上。想想,你要回来,哪里挣钱去?只会围着锅台转。怎么供弟妹上大学?只要大学出来,你就是高工资了,那时你才能帮上我。你答应我么?"
秀珍犹豫不决。姬杨很高兴。如果妹妹不假思索答应了,那她就是根本不考虑上大学,口是心非。这样好,是她在考虑了。姬杨便咬破指头。黑暗里看不清,他道:"你摸摸我手指。"秀珍一摸,忙问:"是血吧?咋流血了?"姬杨道:"哥为你咬破的。你摸着哥的血,向哥起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你到那时要胡弄哥,哥一辈子不再疼你。"秀珍扑入姬杨怀里,哭道:"哥,我答应你,我起誓。"姬杨紧紧搂着妹妹的头,也哭道:"等明年,哥就有一个女大学生妹妹了。那时候,哥走在人前,不知有多光耀。"
姬杨了却一大心事,回到家里,一躺到炕上,就呼呼入梦。秀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七嬷有这个心让她感念,姬发有这个心则让她既倾慕,又感念,由不得想人非非。谁都不能免俗。当她是一个纯粹的村姑时,有校长夫妇为后盾的姬发,可能自视比她高半等,而她要是个女大学生,他就得仰头看了。当然,别说女大学生,就是女博士、女局长、女县长,她心里对自己的感觉也是一个山里女子,跟那山里少年是平起平坐的。环境、地位的变化,只是为让姬发爱她,而无改于她对姬发的爱。况且,姬发现在就有心帮助这家人,将来成为这家的女婿,更愿意帮这家人了。这很要紧。等帮着哥哥让弟妹们都上完大学,她就要把哥哥接到城里,让他吃美美的,穿好好的,什么也不干,只自学。聪明不过的哥哥,最终一定能成为知识分子的。如果她爱的男人,不肯让她供弟妹,报答哥哥,她立刻就会觉这男人不可爱的。姬发不会是这种男人,她相信。但是她也相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像姬发这样的男人的。因为她准备自己一生在物质享受上马马糊糊,而让哥哥人活得美美的。除过姬发,谁愿意她这样呢?
哥哥因为带弟妹,才迟上了几年学。从小,她对哥哥都是如父亲一样尊敬的感情,虽然哥哥只比她大三岁。
弟弟一个转身,扯得被子吱啦作响。秀珍知道,哥哥又被露在外面了。她怕哥哥着凉,爬起身,摸索着,又把被子给哥哥盖在身上。哥哥粗壮的胳臂,斜伸着,被子盖不着。她便轻轻抓着哥哥的手,把胳臂塞进被窝。哥哥的手,粗糙的像老树皮。秀珍不由心酸泪落。躺回被窝,听着哥哥均匀、有力的呼吸,她又很觉幸福。拥有这么一个哥哥,比什么都让她幸福。哥哥才是她的最爱。别的爱,必须服从于这个爱。她祝愿哥哥平顺,好给她时间,让她有报答的机会。
姬发、姬杨、姬槐、姬军四个人,忙里偷闲,闲里取闹,闹中有静,来来往往不断。不过是随兴而来,兴尽而去。说了傻话,做了傻事,互相一点也不在乎,尽得朋友之乐。
转眼已是1983年8月的中旬。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的姬槐,待一开学又要紧张地在无涯学海里搏击了。而收秋种麦告罢,姬杨也将要去武宜,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为钱拼了。再往后,姬军说不定也将要参军,远走高飞。姬发想到自己很快在这山里将成为孤家寡人,未免伤感,便向那三个说:"趁着咱们还在一起,到老林子打一回猎去怎么样?"那三个都是贪玩少年,只想在那混沌苍茫里恣意狂欢,极度张扬生命活力,当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