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会羡慕苍敛的人生。
包括他的同行,也会在他面前半真半假地抱怨“行情不好”“市场不景气”之类的话,然后半真半假地奉承“苍兄你真是幸福啊”“完全没遇到资金周转之类的问题”。
但是他宁愿当个二流甚至三流的企业家,成天为了收益而四处奔波,也希望能有个真正算得上是儿子的儿子。
——那边那个家伙,为了公司不破产都已经去借钱了,他的儿子偷偷在工地打工想帮忙还钱呢。
——坐在角落里不敢插话的那个人,一年忙来忙去根本挣不到什么钱,还被前妻索取高额赡养费,他还在上小学的儿子经常偷偷溜过来找他。
——那个总是把儿子带到应酬场合来的人还真是有勇气啊,不过那么黏人的小家伙不太容易拒绝吧。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对艾莲娜的冷漠吗?苍古总是像只小狼一样保护着母亲,将他视作敌人,别说亲近,不和他动手已经是非常有礼貌的举动了。或许是察觉到了他对穆绵的冷漠吗?苍穆从未有过身为儿子的态度,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逃离他的掌控。
有两个儿子,虽然其中一个的身份见不得光,但也应该是足以骄傲的事情才对。
但是他完全骄傲不起来。
苍古那几乎是仇恨的神情和苍穆刻意的疏远每一次都深深扎在他心底,每一次都让他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无论从道义上来说正不正确,至少他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当他发现苍古居然交了一个朋友之后,立刻开始调查赫连暮山,他要知道她只是恰好姓赫连,还是的确是那个家族中的一员。查出结果之后他很庆幸赫连暮山已经脱离了家族,不然他又要去干涉苍古的行为,不让他和赫连家的人靠近,而苍古不会相信他的一切解释。♀
更不会去管苍家和赫连家世代的纷争。
还好赫连暮山表面上完全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苍敛庆幸的同时也觉得可怕,这个女孩什么都知道,但她居然可以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当着苍古的好朋友,那个样子自然到让人怀疑她另有企图。
他也曾私下里和赫连暮山会面,不想跟一个孩子绕弯子的他开口就问:“你知道苍家和你们家的事情吗?”
“我对这种事情都不怎么关心啦。”她嘴上这么说着,却用眼神准确无误地告诉苍敛“我当然知道,只是懒得管而已”。
“你有什么目的吗?”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
“我只是碰巧和他认识而已。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太喜欢你了,你还真是个会因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多管闲事人啊。”
苍敛做好了她拍下一百块钱在桌上然后走人的准备,但她没有。她把杯中的伯爵奶茶一饮而尽,拎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撇下错愕的苍敛。晚上回去之后苍敛派人弄来她全部的社交网站账号,翻来翻去在她的qq空间里找到一条“今天蹭到了一顿免费的下午茶,真开心呢”。
哭笑不得的苍敛想着白天的时候自己居然怀疑她莫名其妙地拿出手机是在通风报信,不禁感到深深的讽刺。
不过接下来的一个电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赫连家现任的执掌者赫连安——从年龄来推测应该是赫连暮山的爷爷吧,亲自通知他:“我们没有抛弃那个孩子,她仍是赫连家的人,仍在赫连家的保护之下,但是她的一切行为都不受我们控制,也不受家族利益驱使,所以你大可不必为难她。♀这不是我以家族的立场说出来的话,而是我作为一个长辈对你的劝告。”
赫连安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从他自己的父亲苍松嘴里,那是足以与足智多谋的苍松周旋数十年的优秀家族执掌者。
他不想和赫连家交好,也不想惹赫连家,于是就放任着赫连暮山继续做苍古的朋友。她的确也没做什么,只是偶尔会给他发点短信,讲些——“你还真是不了解你儿子啊”“你这样的人执掌家族没问题吗”“连自己的直系亲属都管不好的人是怎么掌握那些旁支的啊”之类的话。
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后辈训斥了真是让人不甘心。
不过他也全当是听了些逆耳的忠言。
是他的放任让苍古嚣张了吗?池雨泽和苍古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他几乎捏碎了手中金属制的手杖,在他得以动手之前,赫连暮山的短信发到了手机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池雨泽和苍古只是偶然认识而已,现在就连我都在为他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发愁,你就别再来烦我了。这件事不是因为你最近做出的决定,而是你对待亲人的方式从一开始就不对头。如果你反对的话也没办法,依我的推测,你还是做好苍古冲冠一怒为红颜要和你断绝关系的准备比较好。这不是威胁哟,推测而已。”
这就是赫连家的传统之下培养出来的“恶劣医生”吗?在事态变得几乎不可挽回之前永远不会出手,坐在高墙上用高傲的姿态看着你,到了你快要整个沉没之际忽然伸出手,以救世主的姿态把你拉上来。
索取高额的医疗费就更是传统了。
和其他经商家族不一样,苍家的人也面临疑难杂症的时候从不求助赫连家,他们不愿意主动低头,逞强似的说:“会治病的不止赫连家的人。”
赫连家也会给予回应:“但有的病只有赫连家的人才能治。”
他忽然很庆幸赫连暮山离开了赫连家,如果他老了以后都不能安享晚年,要跟这种不仅狡猾还毫无逻辑可言的家伙打交道,那就太可怕了。
苍敛以为事情已经走到最坏的地方了,老天爷让他失去苍古,是让他器重苍穆的暗示。而苍穆给他的回答是:“抱歉,我叫你一声爸,但这个称呼里所包含的意义,仅此而已。”
在苍敛的世界观里,为了爱情放弃继承权已经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但他的两个儿子都这么做了,一个为了不够门当户对的女孩,一个为了同性的爱人。
作为一个父亲,他还真是失败。
原本只是没有人愿意接下他的继承权,现在事态似乎要往更加严重的方向走了。坐在苍穆和苍古对面的时候,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不如把财产全部捐掉吧。被苍松骂也无所谓,去世之后到不知道该叫天堂还是地府的地方被列祖列宗骂也好,她只想迅速地扔下这个烂摊子走人而已。
这种悲观又不负责任的想法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脑海里真是耻辱。
苍古和苍穆并肩出现在店门口,神情严肃地时不时交谈两句,不禁让他想到“是不是在谈论关于怎么对付我的对策”。
他挺直脊背,不想露出垂垂老矣不堪一击的样子。
“你们……要找我谈什么?”他习惯性地捏紧手杖,自从有了腿疾之后他就养成了要依赖手杖的习惯,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理上。
“和你彻底划清界限的事情。”苍穆双手枕在脑后,满不在乎地说道。
坐在他身旁的苍古敲了一下他的头:“年轻人稍微沉住气啊,这未免太直白了点。”
才这么一段时间,他们已经熟悉到可以开玩笑了吗?
赫连暮山告诉他的话也许没错:家族成员是由学院决定的,但家族成员关系的维系绝对不能靠血缘。
真是个远见到令人发指的家族,可以的话真想和赫连家和解,那样对苍家的发展很有利——刚才还想着把财产捐出去的人现在居然会想这个,还是先解决没有继承人这个严峻的问题吧。
“身为本家的人……”苍古谨慎地开口了。
“虽然我是私生子。”苍穆插嘴。
“我们也不想让财产权利社会地位什么的落入分家手中,如果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然后把财产全部捐献掉也是让人遗憾的事。所以,如果你能同意我们的条件,我们会接下家族的事务,你也好在爷爷面前有个交代。”苍古拿出一份协议,“苍家的继承人毕竟是块肥肉啊,我们用接下烫手山芋的态度接下似乎也不太好。请放心,并没有什么苛刻的条件。”
苍敛没有伸手去接。
“想想也知道,无论是你们中的谁要继承家业,提出的条件大概都是那一条,加上几个无关紧要的附加条件吧。我同意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苍敛将身体前倾,不知道今天早上起就挥之不去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继承人是苍古。并且,那个女孩——是叫做池雨泽吧?给她一个体面的婚礼,我是指,不要让人以攀龙附凤为目的来接近你,也不要让媒体强调你们之间身份的差异。”苍敛扫了一眼那份合约,从西装的内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私章,“那么,就这样。”
父子之间的谈话比他们中任何一个想象的都要和平。苍敛缓缓起身,去拿刚才掏出私章时顺手靠在墙边的手杖。
就在他抓住手杖的那一瞬间,心中的紧张感变成了痉挛一样的压力,狠狠地压了上来,压迫每一个有关呼吸的器官。
无法吸进空气,也无法呼出空气。
在两个儿子慌乱的搀扶之下,苍敛想着,他居然在死前才真正拥有作为一个父亲的感受。他连救护车的铃声都没来得及听到,就已经去见老祖宗了。
“居然死在苍松那个老头子前面,真不甘心啊……”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自己的父亲喃喃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