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想就不用我介绍了吧?现在大家都认识了。♀”在味如嚼蜡的吃了五个馄饨之后,我艰难地开口了,“雨泽,他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不要脸的富二代官三代——”
苍古笑着点点头,好像很为此而骄傲。
“苍古,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难伺候的画家——”
池雨泽瞪了我一眼:“你说谁难伺候?”
“我难伺候、我难伺候……”我心虚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馄饨。
好在苍古吃完两片吐司之后就和我们告别并且祝我们今天过得愉快了,看着他那张精致又惑人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我真想一拳打过去然后告诉他:“愉快你大爷。”
好在他总算是走了,我有时间和池雨泽好好商讨一下这件事。
根据我多年以来的经验,苍古多半是提议要和池雨泽谈恋爱,关系确定之后不到几天他就会提出分手来干脆利落地结束一段关系。
根据我更多年以来的经验,池雨泽不可能答应苍古。她对未知的感情和未知的未来一向抱有恐惧,对于谈恋爱这种事情更是抱有双倍的恐惧,这种恐惧还有向厌恶发展的趋势。
“我无法想象我会主动去讨好一个人,无法想象我会为了一个人生气、吃醋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无法想象我需要回报一个人的关心回应一个人的感情。总之,我无法想象我会喜欢一个人,我总感觉,喜欢是一种多卑微的感情啊。”池雨泽曾经这么解释她对于爱情的恐惧和厌恶,“除非有这种恋爱,各取所需互不打扰,不需要为对方改变什么也不需要让对方为你改变……”
“你确定这种关系叫谈恋爱?”
当然了现在我也想问她:“你确定你可以和苍古谈恋爱?”
在此之前我必须问她:“苍古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给叫出去的?他跟你说什么了?没再甩几千块钱给你吧?你那五百块要回来了没?”
池雨泽猛地一拍桌子:“对了!我那五百块还没要回来呢!”
“这不是重点!”我拍桌子拍得比她更熟练,碗里的榨菜丁都要突破馄饨汤的防线跳到空中了,“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和苍古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就是那么个状况呗。这个钱多路子多的家伙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查到我的号码,然后大半夜的发个短信过来让我第二天早上到门口小咖啡馆赴约,我觉得如果你发现了这件事就越来越麻烦了,所以还特意把时间约在你起床之前……”
“大半夜的发短信?”我忙里偷闲吃了几个馄饨,“大半夜的发短信你也收得到,你昨晚没睡?”
和我把白天晚上都当白天用的作息相比,池雨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晚上十一点钟之前要是没睡觉整个人周围都浮现出一大圈黑气,让人不敢靠近,至于半夜把她吵醒的后果,还用我来说明吗?我晚上经常去她房间帮她关空调啦开窗通风啦倒杯水给她第二天早上起来喝啦之类的,在我眼中她的床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壤,而她就是一颗晶莹剔透青翠欲滴的……大白菜,安详地在土壤中沉睡。
池雨泽愣了三秒钟,我十分确定她在这短短的三秒钟里试图编瞎话,而且她失败了。她迅速地低下头开始吃馄饨。
“你就为了苍古这些破事儿连你的睡眠都放弃了?”我端起碗喝汤,“下次你就别装淡定了行不行?要哭就哭行不行?”
“你别用问句了行不行?我现在心里太乱了,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别拿心里很乱来搪塞我,我们这又不是中国编剧写电视剧,‘我心里很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事和你没关系’这种话你别拿出来说!”我和池雨泽经常吵架,吵架的原因总是匪夷所思和好的速度也快得让人匪夷所思,但在我印象里,我们还真没这么为另一个人剑拔弩张过,“你心里面再乱也给我把话全部倒出来,我们慢慢理,实在理不顺咱们快刀斩乱麻——”
池雨泽一把捂住我的嘴:“你个啰嗦玩意儿闭上嘴乖乖听我说。我和苍古现在的关系其实还挺理想的,就和我希望中的那种关系差不多……”
好在论蛮力我还是不输她的,一把钳住她的手拉开好继续说话:“就你说的那种关系,苍古再隔三岔五给你扔点钱,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说难听点就两个字,嫖娼!”
“你有资格说这些?”池雨泽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我清楚这是她发怒的前兆,只是这一次我没有任何要低头道歉的准备,紧接着,池雨泽就用最刻薄的方式反击了,“那你跟况风远算什么?”
“别提况……”一听到这三个字我就觉得呼吸困难,艰难地想要开口阻止她。♀
“他比你大十二岁,而且还是……”池雨泽压根就没理会我,她继续说了下去,以最不温婉最能刺痛人心的口吻。
“我让你别提况风远!”我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手掌被盛怒之下的力道震得生疼,“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池雨泽用最平静的语调说:“你在逃避。”
“我没有。”被说中了心事带来的不知所措让我慌乱地找杯子倒水,想要以喝水这个勉强还能做到自然的动作来掩盖自己的心理活动,“我没有逃避,我只是一听到这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没有在说你逃避况风远。”池雨泽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探过身,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告诉我,“你在逃避的是,你爱惨了他这个事实。”
我手上的力道忽然就没了,玻璃杯滑落在地,碎片飞溅。
池雨泽坐下来,继续吃她的馄饨。
如果意识有形态的话,我的思想现在就如同脚下的这堆玻璃渣,从空中坠落、被冰冷的地砖撕成碎片、无法挽回、万劫不复。
我八岁认识了池雨泽,十岁就认识了况风远,那时候况风远才二十二岁,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细边框的眼镜下两颗黑眼珠清澈的让人心里生生凹下去一块。
我出生于一个医药世家,在医药界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就算不是辈辈出神医,至少也不出庸医。赫连家世代居住于一个小镇,学成的年轻人离乡从医悬壶济世,攒了一定的名声又回到这里来,反正总有人慕名而来,不缺病人。正因为赫连家人是如此眷恋这片土地,以至于这小镇的街头巷尾都有些沾亲带故,到最后干脆直接改名叫了赫连镇。
田里种着的是茶和中草药,整个镇子都弥漫着赫连家的气息,偶有外人,便是借住在客房的。
比如池雨泽,身为一个光荣的煤老板的女儿,她基本上长期处于无人看管状态——事实上直到现在她和家里的关系也很僵——被父母寄放在赫连镇是她自己的要求,她的父母认为这个风景宜人,这个爱画画的怪孩子可以尽情发挥。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这里的人有点素养,能够理解这是一门艺术,不至于糟践她的画稿,但另一方面他们都是学医的,没有人会对她画画的方式说三道四。
比如况风远,那时我丝毫没想过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个奇怪的人,成天在我家院子里对着一大摞稿纸写个不停,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搭话,我的好奇心总会用在不正常的方面,没有其它小孩子那永不停息的“那人在干什么”的探究心。
直到有一天我捧着三字经从他身边路过时读错了一个字,他转过头,微笑着纠正我。
如果我和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在宠爱中长大,如果我没有经受过那么严格的训练,我可能不会觉得这个人有什么特殊。
但如果毕竟是如果,在我看来,况风远温柔的笑容是命运慈悲的眷顾。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这十个字对于每一个处于憧憬中的人来说都是无师自通的,自那之后,我每次都会故意读错几个字,为了不让况风远觉得我太笨,我还特意精心选书。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院里高声朗诵《文心雕龙》或者《古文观止》,即使在赫连家这也不是寻常的情景。况风远会用一种很惊异,也很赞许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从未对大人的世界产生半点好奇心的赫连暮山,开始了对一个人疯狂的探询。
我缠着况风远,从来他一直到他走,现在想想那是无理取闹般的喜欢,我也只对况风远表露过这样的无理取闹。那五年里我几乎背下了所有他写下的文字,偷偷收起几张他的稿纸,反复研究他的字句。
发呆时总会将他的名字默念,他的一举一动我也悄悄记在心间。
还好那阵子我和池雨泽要奔赴学校积极配合国家教育政策,不然我和况风远之间活生生多出来的时间指不定能造就什么。即使我被九年义务教育以及后来的高中教育占用了许多时间,况风远依旧成功地成为了我生命中一个举足轻重的部分。
最初我总是肆无忌惮地叫他“况风远”。我想他是不会对我生气的人吧?我想他是那个无论我干什么都会温和地对我笑的人吧?而且我的确不知道我应该叫他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他向我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叫况风远,那么我就叫他况风远。
很不幸的是,这个称呼传到了爷爷的耳朵里,等待我的是藏书阁的三天禁闭,和一个不容反抗的命令——以后不准再直呼况先生的全名。
他在赫连家似乎很受敬重。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他的才气?赫连家总是重视这些的。
况风远替我去求情,不过也只求少了两天的禁闭罢了。在藏书阁整整关了一天,被放出来时况风远正站在门口等我。
我看看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又看看他镜片下的黑眼睛,怯生生地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我比你大十二岁啊,叫叔叔或者叫哥哥,都有点奇怪吧。”况风远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叫老师可以吗?”
“……老师?”
“是啊。因为这个称呼是不分年龄的,而且你爷爷也绝对不会找你麻烦。”
从我开始叫他老师到我十七岁那年他离开赫连镇,我一直都叫他老师,这六年中我花了四年多的时间来努力想改变这个称呼,所有的努力都已失败告终。他的确成了我的老师,我的唐诗宋词是他教的,诗词歌赋是他教的,吟诗作对是他教的,无论杂剧元曲散文杂文,只要他会的,他便倾囊相授。
但是如你所见,现在我在心理活动中都肆无忌惮地喊他的全名。
况风远离开赫连镇的时候我才十七岁,拉着一脸淡定的池雨泽在镇口哭的七零八落,用带血的腔调大喊:“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霄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他伸出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半带笑半带泪地责备:“你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初见可以感慨。”
纵然那时候那么伤心,我还是不放弃反驳:“我怎么没有?我们两个现在是初见吗?不是初见,那我就可以感慨初见,我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了才能怀念你吗?那你早入土了!”
他一愣,然后转身,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耳边传来低声的念诵:“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去岁相思见在身,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几天后他寄来的信里也只有短短几行字:
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主人?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
其实我很想去找况风远,很想问他一些事情。
“也许二十年后你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大叔,沉浸在金钱和酒精里,庸庸碌碌却心安理得。也许二十年后你会是个伟大的老师,性格温柔心思缜密,成为万千学生仰慕的焦点。也许二十年后你隐居山林,一个人过着平淡却温暖的好生活,不再参与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实在,实在是有太多种也许了。可惜这些也许,我都没有资格参与其中了,对吧?”
“我只是很想问问你,无论你身在何处,当你看见暮色笼罩下的群山之时,会不会心中一颤,想起赫连暮山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