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雪芹原续后30回佚稿中,关于史湘云的归宿,探佚专家们主要有二说:一说是湘云与宝玉结缡,一说是湘云与卫若兰成婚。笔者赞同后一说,拙见如下:一云、玉结缡说的失误"湘云与宝玉结缡"之说,由来已久。前清至民国,甫塘逸士、平步青、姚鹏图等人的笔记、随笔多有记载:《红楼梦》有"旧时真本"或"原本"(有的"百二十回",有的"不止百二十回"),八十回之后皆与程高本后40回不同,其中宝钗难产"早卒",宝玉"沦于击柝之流"(有的写他"行乞"或"当看街兵"或"拾煤球",等等),"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自首双星'之言也",云云。王梦阮的《红楼梦索隐提要》甚至说:因乾隆帝"索阅"此书,意欲查禁,"雪芹先生势不得已",于是"一再修订",为了"义取吉祥","特(改)以湘云配宝玉,俾得两不鳏寡,故三十一回有白首双星,之目",雪芹遂以此本为"内廷进本",并称"此说流传已久。"
1942年冬又流传一说:蒙古族人三多六桥有一110回"旧时真本"(称三六桥本),其"后三十回"亦写为宝玉"狴犴"(牢狱),"与史湘云结缡"。当时北京大学的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曾在日本见到过此本,盖已流人日人之手,或言仍在上海云。(以上众说详见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下>第927~940页,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二册。)
但上述种种所谓"旧时真本"、"原本",其实都不是曹雪芹的原著,当时腥媛、平步青就指出:这些续作"皆经后人窜易,世多知之",并且它们的可读性和传播,似乎都比不上程高本后40回,因此"世人喜观高本",而这些所谓"真本"全部"遂湮"--湮没不传了。
当今持"云、玉结缡"说的探佚专家,主要依据有两个,但都存有商榷之处:
(一)第一个依据是湘云的判词、曲子[乐中悲]:"湘江水逝楚云飞","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论者认为:这里用了两个典故,"湘江水逝"和"水涸湘江"用的是娥皇、女英二妃到湖南湘江去哭悼丈夫虞舜的典故,以寓黛玉与湘云先后嫁给宝玉为妻,黛、云是宝玉的"娥皇、女英"。"楚云飞"或"云散高唐"用的是战国时宋玉《高唐赋》:楚襄王梦见巫山神女,与之"**"欢合的典故,也寓湘云与宝玉的男女情事或结缡。
我们认为:作者在此用了这两个典故是对的,但论者的探考未免疏而不密:(1)黛玉并未"嫁给"宝玉,并非宝玉之妻,二人仅是情人关系,焉能拿舜妻娥皇以喻黛玉?纵然宝、黛私订婚约,也不等于已是正式夫妻关系,并未正式结婚。如若娥皇.、女英真的喻指宝玉二妻,女英真的喻指湘云,则娥皇也应喻指宝钗才对,她倒是宝玉的正妻,与宝玉正式结婚了的。如若恋爱对象黛玉亦可充作宝玉的妻室(娥皇),那么曾与宝玉真正有过"**"之事,并深受"姨娘"待遇的"通房、头"(小老婆)袭人,更该是宝玉的妻室了,这样宝玉就该有四个老婆:黛、钗、袭、云,如是仅用"娥皇、女英"二妃喻指,又不够数了!而论者撇下宝钗、袭人,反而拉上黛玉、湘云当作宝玉的"娥皇、女英",显然大不妥,说不通。
(2)虞舜与二妃娥皇、女英,皆早早地先后死于湘地,并非终老白头,这又焉能称得"白首双星"?
(3)楚襄王与巫山神女仅在梦中"一夜风流",二人并非夫妻,焉能暗寓湘云与宝玉"结缡"?再者,这二人梦会后,神女旋即离去,再不见面,这也构不成与楚襄王"白首双星"--白头终生!
我们理解:湘云判词、曲子的真正寓意在两点:(1)"湘江"与"楚云"、"云散",以嵌字法藏"湘云"二字,是为点出"湘云"其名。c2)所谓"水逝"、"云飞"、"水涸"、"云散"云云,皆不能离开"展眼吊斜晖(夕阳)"一句:是预示湘云的凄凉晚景:她的青春、婚姻犹如水枯的湘江、飞逝的楚云那样稍纵即逝,一去不返,孤寂憔悴;"云散高唐"更是直寓湘云美满的夫妻生活似梦幻般短暂。因此这两个典故的真正用意,浓缩在其判词的"画"中:"几缕飞云,一湾逝水",重点在"飞"、"逝":湘云的青春与婚后幸福生活好景不长,转眼与夫君分离,但她直至晚年"两鬓成霜"还在苦苦等待夫君。显然,这两个典故所深寓的还是"自首双星"之意,而与宝玉全然无关!
确实,第37回"偶结海棠社",众人给黛玉起的雅号是"潇湘妃子",但其取意很明确:是因为黛玉"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所以"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语)。这个取意只与绛珠神话的"还泪"之说相通,仅与"潇湘馆"、"爱哭"、"斑竹"、"还泪"关合;因此它虽从"娥皇、女英"典故化来,却与"妃子"、夫妻无干。正如"稻香老农"李纨不是"老农","秋爽居士"探春不是"居士"一样,"潇湘妃子"黛玉也不是"妃子"。宝玉当然也终究成不了"林姐夫",宝黛俩并未终成眷属,黛玉焉能比作宝玉的"娥皇"或"妃子"?
(二)"云、玉结缡"说的第二个主要依据是:第31回"因麒麟伏自首双星":宝玉丢了"金麒麟",正巧被也佩有"金麒麟"的湘云捡到,于是她与丫头翠缕有一段关于"阴阳"、"牝牡"、"公、母麒麟"的对话,湘云瞅着这对"麒麟":"默默不语,正自出神"。......这一节描写,处处"伏"着湘云的"麒麟姻缘",最终与夫君离散而致"自首双星",这是肯定的。但"玉、云结缡"论者认为:既然这"大"的"公麒麟"是宝玉丢的,湘云所佩是"小"的"母麒麟",那么"伏"的肯定是宝玉与湘云最后结成"麒麟姻缘"了,是玉、云俩"白首双星"。
我们认为:若按此说,则《红楼梦》就变成有两对"金玉良缘"了:一对是宝钗的"金锁"与宝玉的"通灵玉"的"金玉姻缘",另一对是湘云的"金麒麟"与宝玉的"通灵玉"的"金玉姻缘"。而作者与宝玉对前一对与"金锁"的"金玉缘"是批判、反对的,却对后一对与"金麒麟"的"金玉缘"倒是赞成、乐意的。然而这么一来显然相互柢牾,并明显违背作者原意和宝玉的意愿:"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里的指向很明确:只有宝钗与宝玉的一对"金玉姻缘",决非又弄出一对"金麒麟"与"通灵玉"的"金玉姻缘"来。如若宝玉也是"金麒麟",他乐意与湘云的"金麒麟"构成"金金姻缘",则宝玉又不止"只念木石姻缘"了,全书也从无"金金姻缘"之说,我们决不能替作者杜撰这么个名目。再说,宝玉最后是"悬崖撒手",出家后"复还"石头"本质",连宝钗都"金玉成空"、独守空闺,湘云与宝玉又焉能"白首双星"、终老白头?难道宝玉有了湘云,他就不出家了,不"复还本质"了?跟湘云厮守到"自首"终老?
显然,"因麒麟伏自首双星"一回,"伏"的不是"云、玉结缡"。那么湘云未来的夫君,那只"公"麒麟所"伏"的到底是哪位"才貌仙郎"呢?
二析"公麒麟"
"红楼探佚",主要依靠两大论据:一是前80回的伏笔,二是脂评的提示。脂砚斋与畸笏叟,是见到过曹雪芹的后30回续稿的。脂砚负责"誊清"续稿,但因为他是边抄边评,并非"从首至尾阅过"才作评批,因此,他的前期批语往往出错,但其后期批语还是正确、可信的。畸笏负责校阅,边阅边作评批,并且下笔较为谨慎,故而他纠正了脂砚的不少前期批。从他俩的评批看,他们显然已抄、阅到"末回《情榜》",说明他俩是熟悉、了解后30回全部内容的,因此他俩有关佚稿内容的评批,是可信、可靠的。关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的理解,它究竟"伏"了什么,就离不开脂评的两条重要评批或提示:
(一)"公麒麟"是宝玉吗
第31回对于"因麒麟"云云,脂评有一回前总批:"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隋情,"
正是对这条脂批理解上的分歧,导致了探佚的不同结论,因此有必要逐句析释一下:
(1)"金玉姻缘已定":这个"已定",既是指已写明确、确定,也是指已成定局。即:它明确地是指宝钗的"金锁"与宝玉的"通灵玉"的姻缘已成定局。尽管宝玉强烈反对"金玉姻缘",但当时的儿女婚姻是由封建家长操纵、决定的。薛姨妈早就向胞姐"王夫人等曾提过":宝钗的"金锁"只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王夫人也早就取中宝钗是个"好孩子",并竟然让这个"亲戚"参予管理,而且代替王氏"监察"荣府的"家务事";王夫人"每月一次"可以入宫"省视"女儿元春,而元妃于第28回端午赐物,就一改"省亲"时对钗、黛的一视同仁,而变为厚钗薄黛:惟玉、钗的"节礼"一样,倒是与"林妹妹的不一样",即是说:元.妃也已明确地"到底已将金玉配"!因此无论是作者的描写,还是家长们的意向:确实都已很明确地"金玉姻缘"已成定局!
(2)"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间色法"本是绘画的一种调色技法:把两种以上的"正色"(原色,如红与自),调配成一种"中间色"(如粉红)。借用到小说创作中,是指在描写某一主要情节的同时(如玉、钗的"金玉姻缘"),故意拌人另一近似情节(如玉、云的"金麒麟"),错杂其间,以眩人眼目,使情节扑朔迷离、摇曳多姿,使读者或书中人物(如黛玉)眼花缭乱,甚至产生误解、错觉,被其迷惑。
例如金圣叹评《水浒》云:"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再如写真宋江而伴之以假一"宋江"强抢民女,写真李逵而伴之以假"李逵"劫道,更是"故染间色"之法,目的是"以眩人目"--即迷惑人也。
(3)"何颦儿为其所惑":这是己卯、王府、戚序等本的批语,唯庚辰本作"为其可感"。这"惑"与"感"一字之差,便产生出理解和结论的分歧。其实这些现存的抄本,都是经后人多次转抄的再过录本,故而都存在这样那样的误抄。这里的"惑"与"感",哪一个正确或抄错了呢?就须根据小说文本的实际描写和这条脂批的上下旬意来判断其正、误:
第29回当宝玉听说湘云也有一只"金麒麟",而收下张道士给的那一只时,就已引起黛玉的醋意:"我不希罕!"第31回当宝玉夸奖湘云"会说话",黛玉又一次吃醋:"是她的金麒麟会说话!"到第32回黛玉对湘云的醋意、误解更变成了行动:她"恐"宝玉与湘云由小物"金麒麟"而"做出风流佳事来","而遂终身",她便"悄悄"地偷听玉、云的谈话,"以察二人之意",结果她听到的是宝玉斥责宝钗、湘云的"混帐话",而"称扬"黛玉,至此她的醋意、疑心才释然:宝玉"果然是个知己!"
黛玉对"金麒麟"如此的误解、多心、猜嫉、担心,她确是被这"小巧玩物"所迷惑了。那么对于这种心态,是用"所惑"精确、恰当呢,还是用空泛的"所感"(感受、感觉)合适呢?答案是明确的。因此显然:己卯诸本的"惑"字是对的,庚辰本的"感"字是误抄!
(4)"故颦儿为"隋情":据脂评载:后30回佚稿之末是"警幻《情榜》",那上面写着"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两者皆属"囫囵不解之语"。脂评对它的解释有三种,其中第二种是:宝玉"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之物),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亦即用情于"不情"、无情之物。这个"情"是动词:爱护、用情;"不情"是宾语:无情感、无知无觉之物。譬如宝玉"恐怕脚步践踏了"桃花,脂评夹批:"情不情"。与之相对,黛玉的"情情":如她把昨晚与宝玉口角之事"忘在九霄云外",脂评侧批:"情情本来面目也","情情衷肠!"由此可见,"情情"即是用情于有情之人。这前一个"情"是动词:疼爱、用情;后一个"情"是宾语:有情之人,专指宝玉。因此黛玉"情情"是她对有情人(宝玉)之情重,亦即"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之意!
了解了以上四个要点,那么前述脂评的那条回前总批的整体意思便清楚了,它是说:宝钗与宝玉的"金玉姻缘"是已写明确、已成定局了的,作者又夹写湘云与宝玉的一段"金麒麟",这仅仅是一种"间色"写法("以眩人目"而已),为什么黛玉会被它所迷惑而多疑呢?这是因为她对情人宝玉太情重、太痴情、太斟情了,故而称黛玉为"情情"!
足见,这条脂批丝毫没有预示玉、云将会"因麒麟"而结缡的意思,反而强调了这仅是"间色法",消除了玉、云"遂终身"的误解,提醒我们千万别像黛玉似的:被玉、云的"金麒麟""所惑",答出歧解、误判或探佚的错误结果。而我们的"云、玉结缡"论者,与黛玉一样,正是被这金麒麟"所惑"了!
再,必须注意:湘云与翠缕论"阴阳"、说"麒麟",是紧接同回湘云"大喜了"、已"有婆家了"联写的,亦即她分明已与某位夫婿订婚,因此这"喜"与"麒麟"所"伏"的"白首双星",显然不是指的宝玉与湘云,分明"伏"着另一位"才貌仙郎"!
(二)"公麒麟"是谁
这个问题,同回的一条回末总批,恰恰作了明确的正面回答:"后数十回(卫)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宝玉所藏之'公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可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这条脂批,把"此回中"的"伏白首双星"之"伏",点拨得最清楚不过:即是"伏"的湘云与卫若兰的"因麒麟"而结缡并终成"自首双星"!这里,卫若兰"所佩"二字特别须得注意:按照当时的习俗,只有自己的饰物才佩在自己身上(胸前或腰间),如宝玉之佩"通灵玉",宝钗之佩"金锁",湘云之佩"金麒麟"等等。而宝玉却从来不佩"金麒麟",只是把它藏着:藏而不佩!但到了"后数十回",宝玉所藏这只"公"麒麟,竞"佩"在了若兰的腰间,这个细节足以明示:这"公"麒麟已归为若兰所有之物,亦即若兰就是"公"麒麟!
再,当湘云把宝玉丢失的"公"麒麟还给他时,宝玉说:"倒是丢了(官)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这麒麟竟比官印还重要!然而他明明为了湘云而珍藏着这麒麟,却又并不送给湘云,自己也不佩戴它,只是藏着,作者所j设的这个悬念特别重要,它分明又是一处伏笔,埋伏着日后通过宝玉,湘云与若兰之问很重要的一段情事。
至于宝玉所藏之"公"麒麟,后来怎么会转到卫若兰身上?这有种种可能,后文我们将尽可能作一大胆推测。要之,卫若兰"所佩之麒麟",正是宝玉所藏之"公"麒麟,若兰将与湘云的"母"麒麟结成"麒麟姻缘",并且"伏"着他夫妻俩的"白首双星"结局,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
或日:袭人与蒋玉菡的"香罗姻缘"也是通过宝玉结成的,所以作者决不会再写湘云与若兰的"麒麟姻缘"也由宝玉结成,否则即成赘笔、"笨伯"了。......我们说:(1)《红楼梦》的一大构思特点是:"全部情案皆从石兄(宝玉)挂、号"(脂评),通过宝玉而结成此类姻缘,正是"挂号"的一种重要方式。
(2)"《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真令人惊心骇目读之!"(脂评)"犯笔"即是重复、雷同;"特犯不犯"即是在故意的"雷同"中,写出实际的不同或变化。譬如一僧一道"度脱"甄士隐出家,又"度脱"柳湘莲出家,再"度脱"贾宝玉出家等等,这类"特犯不犯"之笔在前80回就很多,不仅没有"赘笔"、"雷同"之感,反而"无一笔相重","愈觉生动活泼","特犯不犯,好看煞!"(脂评)恰恰见出曹子的才思非凡,笔力雄健!因此,我们完全不用担心"香罗姻缘"与"麒麟姻缘"会雷同、"相重",肯定会愈显其"生动活泼","好看煞"!
三关于卫若兰
(一)卫若兰其人
前80回仅在秦可卿的送殡队伍中提过一次:"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第14回)。可见他是一位"王孙公子",也是官宦世家子弟,甚或富贵中人。但他跟甄宝玉一样--用脂评的话说--"乃上半部不写者"。曹雪芹写人物出场,很讲技巧,很有特点:他不是一下子全部写出,而是写一批、留一批,分期分批地登台亮相。譬如前50回"十二钗"出得差不多了,第49回突然出来宝琴、岫烟、李纹、李绮"四根水葱儿",掀起"白雪红梅"、"即景联诗"小**,转出新鲜。
同样,卫若兰、甄宝玉、茜雪、贾兰、贾菌、贾菖、贾菱等人,皆属前80回"不写者",一点即过,并不展开,后30回才大书其"作为",皆有重要情节,一一出彩。如是前、后部份量保持平衡,始终有柳暗花明、山外有山之妙!因此,切不可以为卫若兰于前部"不写",便不是重要人物。
湘云的曲词[乐中悲]云:"厮配得才貌仙郎",足见若兰乃是一才貌双全、英俊潇洒之伟男子也!不信再看:
甲戌本第26回眉批:"前回(部)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后部)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从中我们可以得知两点:(1)后部的若兰"射字",也是一篇"侠文":"一派英气如在纸上";若兰其人也与冯紫英、柳湘莲等四人一样:英武、"豪爽"、"仗义","颇颇的有义侠之名",也是一位"豪杰"!
(2)"射圃"是"武荫"辈们演习骑射的专设场所。譬如贾珍、贾兰们因是"武荫之属"--武将的后代,贾珍还是"三品威烈将军",因此"武事当亦该习",设了"箭道"、"射圃",演练"习射"(第75回)。脂评两次提到"若兰射圃",足见卫若兰也是"武荫之属"、将门之子,从他的年龄判断,他很可能是一名有军职、军衔的人品的军官或武将。明白了这一点,则导致他与湘云"白首双星"的原因,就容易探佚了。
(二)何谓"白首双星"
清·洪异《长生殿》第出"密誓":演唐明皇与杨贵妃于"七月七夕"遥叩牛郎、织女二星:"(白)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唱)是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即此可知:"双星"是指牛郎、织女二星,历来以喻夫妻恩爱、坚贞不渝,然又永隔天河,终生分离。曹雪芹将史湘云与卫若兰比作"自首双星",正是用了此意,并着重点出"自首"二字,说明他夫妻俩直到"两鬓成霜"还在苦苦相守,而又永不能见面!
(三)因何"白首双星"
我们在"红楼探佚"的《元妃之死》《昙花一现的"梦里功名"》等篇中多次提到:到后30回佚稿的某处,必定会写及一场边战,否则诸如"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的"贾兰、贾菌一干人",一下子"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又转眼间"昏惨惨黄泉路近",就难以解释,这只有甫立赫赫战功,封爵拜将,又倏忽间战死沙场、悲惨短命才有可能,也符合康、雍、乾三朝连年征战西北的历史背景。
诚如是,那么卫若兰乃"武荫之属",更兼他很可能是身负军职的武将,必然地更必须应诏出征,这是责无旁贷的事。他也许正是贾兰等"一干人"当中的一个。但结果也跟贾兰、贾菌一样:战事失利!这在当时照例会被嫁以"失误军机"、"不行固守",或"守备不设,为贼所掩袭"等罪,按《大清律例》之"兵律",是要"斩监候"的,并且"俱不准援赦宽免"!但兰、菌已战死沙场,不用"斩"了;而若兰之幸免于"斩",盖因为当时的皇上为示"皇恩",一般都会降级惩处。例如李煦按刑部依"奸党"罪原拟"斩监候秋后斩决",雍正则下谕"著宽免处斩,流往打牲乌喇"。若兰之逃过死劫,大概亦属这类套套,但其罪仍"不准援赦宽免",从而极可能被改判为终生苦役、永戍边疆!
若兰的这一结局,从第50回湘云的"即景联诗"中亦可得到印证:她紧接宝琴的下旬"赐裘怜抚戍",联句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除抚戍"句出典《宋史·太宗本纪》:大雪季节给"缘边戍卒"输送衣裤;"念征徭"句出典《唐诗纪事·开元宫人》:给服徭役的征卒添加棉絮以御严寒;"审夷险"句则正与脂评所批相通:"一段功名隆黜无时",顺蹇"夷险"无常,"喜、惧不了!"--试问:湘云通过这诗句,她是"怜"谁之赴"戍"而送冬衣?"念"谁之服"徭"而加棉絮?向谁告诫要审察安危、小心凶险?答案不言自明。所以湘云这诗句实在又是一处重要伏笔,正埋伏着其夫君卫若兰之戍边、服徭、凶险、不归!
至此,"因麒麟伏自首双星"遂得通锯:湘云与若兰结缡"麒麟姻缘"后,过了一段恩爱美满的夫妇生活;但好景不长,西北战事甫起,若兰即因"武属"应诏戍边,旋获军罪而罚为终生苦役;湘云亦曾有寄衣、"加絮"之类,以寄对夫君的"念"、"怜";然终与牛、女"双星"一般,似隔天河,永不相聚,直至"白首",相守终生!
四湘云婚事的"多磨"与"自爱"
从前80回看,湘云的婚事很奇怪:她于第31回已有"婆家"、"大喜了"(订婚),却一直拖到后30回才正式结婚。迎春于第77回"人家相看",到第79回"过门"孙绍祖家,仅隔两回。湘云从订婚到结婚为什么会拖得这么久?盖其原因有三:(1)订婚时年龄还小:当年宝玉"十三"岁,黛玉十二岁,湘云叫黛玉"林姐姐",还不到十二岁(第20回)。但到第45回之后,他们都已"大"了(十四、五、六、七岁),湘云为何还不结婚?(2)从写法上讲:湘云婚事亦属"上半部不写者",要留到后30回才重点正写。(3)但这一"留",总得有特定。
原因或具体情节作支撑,而这原因无外乎"好事多磨"!
湘云婚事的"多磨",确乎很特殊,但也并非孤例,譬如:乾隆间稍晚于雪芹的女作家、弹词《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她的丈夫也被充军到伊犁,"羁旅边塞",夫妇俩也恰成"白首双星":"别绪年年怅牛女"。她的弹词云:"遂如射柳联姻后,好事多磨几许年。岂是早为今日谶,因而题作《再生缘》!"(到来生转世再作团圆夫妻)也许人情世态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湘云与若兰"联姻后",极可能也是"好事多磨"了许多年,而这也恰正成了日后她夫妻俩相隔终生之"谶","白首双星"的预兆。
1."多磨"的原因:关键是什么原因而使得云、卫姻缘"好事多磨"呢?宝玉所藏"金麒麟"从中又可能起到何种作用呢?"玉、云结缡"说的推测是:宝玉的"金麒麟"在"射圃"比箭时输给了卫若兰。后宝玉与湘云皆沦为乞丐,湘云流人若兰家,发现"麒麟",若兰得知湘云乃宝玉之表妹,他遂作为玉、云的中介人,使表兄妹俩结成"麒麟姻缘,......等等,但这推测并无依据,纯是悬揣。现在我们依据湘云诗词、她的家境、脂评提示,也作另一种大胆推测:我们知道:《红楼梦》中人物的诗词,其特点多是人物"自写身份",或埋伏着她们于后部的某些情节、命运、结局,湘云的诗词亦然。
湘云的家境和在家的处境,其实很艰难、可怜:她在"襁褓中"就父母双亡,只靠叔婶养大,"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她自幼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或眷爱!而叔叔史鼎的"金陵史府",在四大家族中实属较早式微的一家(财力上比薛家还不如)。婶婶又较克啬,"嫌费用大",娘没白天黑夜地自做针线活。湘云又"一点作不得主",在家"累得很",说说"眼圈就红了"(第32回)。......这种家境必将影响湘云婚事!
脂评的提示,有一条特别值得注意:"湘云是自爱所误"!(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这个提示,在前80回并没有对应的情节、事件,它必是指后30回的某处。即是说:到了后部,必定发生了某种令史湘云不"自爱"的情况或事件,才使她因"自爱"而与之对抗,最终却因此而"误"了终生幸福。
2.湘云的"自爱":那么究竟是什么不"自爱"的事情,而使湘云的婚事如此"好事多磨"呢?最大的可能是她既与若兰订了婚,史家叔婶又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拖延不决,竞致后来有悔婚之举!这有根据吗?有的:
湘云的《海棠诗》云:"花因喜洁难寻偶"。"花"当然谈不上"寻偶",这还是湘云"自写身份"。但还是有些蹊跷:湘云明明早已在第31回"寻"到"偶"了(订婚若兰),怎么还说"难寻偶"?这句诗可有二解:
一解是:湘云结婚后,若兰戍边、服徭不归,她叔婶要她离婚再择,湘云"因喜洁"而再难寻到若兰般的佳偶,她坚持以若兰为"偶",从而造成"自首双星"。......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当时已婚女方根本没有主动提出离婚再配的权利和自由,若无男方休书,即使夫婿犯罪或身亡,也只能守闺或寡守终生。
另一解是:湘云正式结婚前,因种种原因而其叔婶逼她悔婚再择(撕毁婚约),但湘云再难寻觅到若兰这样的"才貌仙郎",她"因喜洁"(洁身自好,"自爱"!)而坚持婚约,决意以若兰为"偶"。......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当时只要尚未正式结婚,仅只订婚,解除婚约的悔婚还是允许的,并且屡见不鲜。诚如是,则这句诗透露出湘云婚事,确曾因悔婚而"好事多磨"!
至于悔婚的原因,可能有种种,如:(1)史府既已式微,克啬的婶婶很可能
苛求嫁妆。(2)卫若兰可能也与柳湘莲相似:家道中落,致使史家叔婶遂有嫌(贫爱富之心。(3)若兰乃是武职,雍、乾间已有浓重的重文轻武、满染汉习之
风,史家叔婶很可能渐有嫌、悔若兰之意。(4)西北战讯频仍,战事渐近,武职必将出征卖命,使得史、卫矛盾更加尖锐起来,终至悔婚!
悔婚,等于是让湘云改嫁!尤其是这种出于势利之心的悔婚,更是极不自重、"自爱"的卑劣行径,大伤湘云的人格!自尊、"自爱"的湘云当然决不会自轻、自贱地屈从这种摆布!她的《菊花诗》云:"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傲世也因同气味",显然,若兰是一位傲骨铮铮的大丈夫,而湘云恰是他的声应气求的"知音"。"自爱"或"喜洁"(洁身自好)的湘云,焉能轻易错失这位"难寻"的佳偶,"同气味"的"才貌仙郎"?这一次,一向"作不得主"的她,决意要自己作主了!她的《柳絮词》云:"纤手自拈来",这当然不光是"自拈"柳絮--留住春光,更是以此自况:有一层自己取之、自己把握命运、自己主张之意,充分表现出湘云的自强、"自爱"、自"洁"的品格与个性!
然而另方面,史家叔婶的嫌隙、悔婚,必然引起心高气"傲"的若兰对湘云的误解,而当时男女双方又根本无法相互面谈、通气、解释,这使得湘云处于十分委屈、焦急、痛苦的境地!这一音讯阻隔,使得"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湘云真正焦急了!因为这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婚姻大事!
3.宝玉的作用:这个时候,贾宝玉起作用了!若兰是他的挚友,湘云是他最亲切的表妹,他最有可能把双方的为人、品格、心愿、处境为他俩相互沟通、传达。也许正是在这关键时刻,宝玉征得湘云的同意,把那个"公麒麟"作为。信物,代替湘云赠予了若兰,以通其心,以坚其志,解除了双方的误解。湘云
的《菊花诗》有云:"圃冷斜阳忆旧游",这个"旧游"很值得注意:这是她与谁的"旧游"呢?仅是与菊花"旧游"吗?恐怕决不止这一层意思;这个"圃"明指菊圃,但隐寓"射圃"又何尝无稽?这些诗句多是语意双关的。我们不妨大胆推测一下:也许正是通过宝玉的努力,湘云与若兰很可能于"射圃"有所接触,曾经"旧游",互识"麒麟",相互表白了盟誓的,从而冲破了种种阻力,终于结成"麒麟姻缘"。"英豪阔达"的湘云完全敢于这样做!她原指望"博得个地久天长",孰料结果却是:"霜印传神梦也空",若兰永戍边役,湘云终守空闺,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白首双星"!
以上推测看似虚构,但还是以脂评,诗词、家境为依据的,同时也回答了宝玉促成"麒麟姻缘",是否会与他促成"香罗姻缘"雷同的问题。湘云婚事的"多磨"或延宕,也只能作如是解,方能解释脂评的"湘云是自爱所误"这一总概,即:她订婚后分明遇到了不正当的阻力,而她出于"自爱"而抵制了悔婚、再择之类的"多磨",坚持"寻偶"若兰,竟致"自首双星",才"误"了终生幸福!
五湘云的结局:"寒塘渡鹤影"
史湘云是全书中最豪爽、最热忱、最才思敏捷、最可爱的一位少女。"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她性格最开朗、透明,"无事不可对人言芳心"。她"英豪阔达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因此她决不会因宝玉得了"金麒麟"而想到"儿女私情"、婚姻大事上去。她容貌俏丽,身材苗条,"鹤势螂形"(仰颈挺胸),颇有当代女青年的风姿,又喜欢打扮成"小子样","更显俏丽了些"。她的"憨"态和咬舌"娇音",反而更增色了她的可爱。她说"是真名士自风流":率真、洒脱,又喜好作诗、喝酒,喝醉了还嘟嘟哝哝念酒令,因此清时二知道人评日:"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颇有魏晋名士的风格。......虽然她不免也有功名利禄观念,但这微瑕终究无妨于白璧!
这么一位鲜亮的少女,她的晚景却是"白首双星"般凄凉!她的《海棠诗》云:"自是霜娥偏爱冷",脂评批注:"又不脱(湘云)自己将来形景",她是清冷凄切的"霜娥"(霜雪女神)。第1回《好了歌》"解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脂评旁注:"宝钗、湘云一干人"。她俩最后同样守活寡至"两鬓成霜"。第49回湘云与宝玉等烤鹿肉,黛玉道:"哪里找这群花子去!"这倒并非预示湘云也同宝玉似的沦为"乞丐",更非埋伏着他俩的"结缡",而是透露了湘云晚年也清贫到如同"花子"。第76回联诗,面对一只孤鹤,湘云的结句是"寒塘渡鹤影"!更形象地预告了她与夫君卫若兰远隔关山,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凄凉孤寂的晚景!
湘云的曲牌[乐中悲],既是指她的乐天性格中饱含着她"幼年时坎坷形状"之悲,也是指她的美满婚姻中饱含着夫妻俩远隔天河、"自首双星"之悲。但作者把湘云的悲剧,归结为"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毕竟流露出曹雪芹的某种宿命观!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