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与贾琏之女巧姐,在"十二正钗"中年令最幼,在前80回她还在孩提时期,因此没有多少关于她的情节描写,却预设了重要伏笔。到后30回她还在少女时代,便遭到了不幸,这集中预告在她的判词和曲词[留余庆]中。(第5回)一"流落烟花巷"
巧姐在第42回还是一个让奶妈抱着的、还没有取名字的"小人儿",到后30回她长成少女,贾府便抄家破败,凤姐被押迸了"狱神庙",贾琏也被捕入狱(革职、释放是后来的事),"家亡人散各奔腾",巧姐便遭了厄运!
第1回《好了歌》"解注"有句云:"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脂评批注日:"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画计算,痴心不了"!这是讲凤姐生前如何为巧姐婚姻"筹画计算",死后却把握不了女儿的命运。
所谓"择高粱":是指凤姐为巧姐选择富贵之家的"膏粱子弟"为婿。当时女孩子15岁"及笄":用"笄"(簪子)把头发盘起来串上,作为成年的标志,到了法定的婚嫁年龄。巧姐不会到15岁才择婿,估计也就十三、四岁,譬如湘云便是不到十三岁就"有了婆家"(第31回)。但是显然凤姐太挑剔了,太为巧姐"筹画计算",因此一直择不到理想的贵婿。不料巧姐的婚事未定,贾府便遭抄家大祸,风姐押入"狱神庙",贾琏被缉;治罪,平儿心眼儿再好毕竟只是个"通房丫头",邢夫人为贾赦"锁枷杠"已够她失魂落魄,王夫人为"家亡人散"心碎不了,如是,幼稚的巧姐便一时成了没人管顾、任人欺骗摆布的羔羊!"烟花巷"是妓院聚集之地,相当于旧社会北京的"八大胡同",上海的"四马路"。贾府抄败之后,巧姐便是"流落"到"烟花巷",成了烟花女子--妓女!这当然不是她自愿卖身为妓,也不是同意跟人走这条路,而是受人欺骗|被卖掉的,这骗她、卖她的人恰恰是她的"狠舅奸兄"!二"狠舅奸兄"是谁巧姐的曲子[留余庆]说:"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巧姐的"狠舅"当然是王仁,凤姐只有这么一个胞兄,巧姐只有这个舅舅。王仁这一房看来早已败落,第49回他便进京来投靠胞妹凤姐。王仁其名即是"忘仁"、"枉为人"的谐音,从中即可知此人的人品如何了!拐卖巧姐的"奸兄",后40回把他写成"贾芸",这是驴唇不对马嘴。贾芸;确有"伶俐乖觉"的一面,譬如竞愿给比他小"四五岁"的宝玉作"儿子",为了;谋差,巴结凤姐和宝玉,又送香料,又送白海棠花,并大胆地与红玉谈恋爱。蕊但贾芸的"乖觉"也仅此而已,其人品其实极好,譬如宝玉因赵姨娘"魇魔法";而病了三十三天,正是"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一直"守着宝玉"到病愈(第26回)。尤其到了后30回,他更是很值得称道的一个很重要人物,脂评透露说: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畸笏叟对此眉批说:"果然!"脂评又连连有批:"芸哥可用!"贾芸"有志气,有果断!""'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即:他很"仗义"地特地11到"水月庵"去探望被圈禁在那里的王夫人等贾府女眷(见《贾府之败》篇)。贾芸后来是与小红(红玉)因"遗手帕"这"月老红丝"而结"连理"、"枝并蒂",溪成为夫妻的,那么小红到"狱神庙"去探望宝玉、凤姐这义举,当然贾芸也必是支持并参与其中的。......这么一位有情有义、可敬可佩、"有志气"、有"作为"的侠义之人,焉能冠以一"奸"字?怎会是拐卖巧姐的"奸兄"?
然则下流到出卖巧姐的"奸兄"是谁呢?是贾蓉!他才是巧姐的真正近房堂兄,而且巧姐只有这么一个亲近的、真正称得上"兄"的堂兄!(贾琏与贾珍是贾府的嫡派叔伯弟兄,贾蓉是贾琏的近房侄儿!)贾蓉这个"无耻恶赖"(脂评语),品格极其低下:他公开宣扬"脏唐臭汉"、"乱账"有理,公然调戏丫头亲嘴;他与其父贾珍对二尤姐妹"素有聚雇之诮";他怂崽贾琏"偷娶"尤二姐,其实是为了他自己能更"畅意"地跟这位二姨"鬼混";凤姐对他这个侄儿向来是分外亲切、关照的(乃至令人误以为这婶侄俩有着"养小叔子"的私情!),但他却出卖了凤姐,背地里调唆贾琏"停妻再娶",因此凤姐骂他"没良心的种子这一句骂,既是贾蓉忘恩负义地对待凤姐的总结,也是他忘亲灭情地对待巧姐的伏笔,点出了这个"恶赖"为人品行的核心:"没良心"!贾府抄败之后,贾蓉虽然缉而复释,但五品龙禁尉的虚职是被褫夺了,并且成了丧家之犬,身无长物,穷途潦倒,几近乞儿。此时凤姐一倒,乃兄王仁也断了财路,也如同丐帮。于是贾蓉与王仁这两个屎克螂臭到了一起,"爱银钱,忘骨肉",竞卑劣无耻地对自己的堂妹和亲甥女巧姐打起了主意,把她卖到了"烟花巷"!此即巧姐判词所说:"势败休之贵,家亡莫论亲"!
后40回写"狠舅奸兄"仅把巧姐卖给了"外藩王府"做"使唤的女人",后"藩王"得知巧姐乃"世代勋戚"之女,"快快"取消了这一桩买卖,吓得"王仁等抱头鼠窜"、"扫兴而散"。这样就大大减轻了"狠舅奸兄"的卑鄙和罪恶,也大大削弱了巧姐的深重灾难和悲剧性!
三"巧得遇恩人"
第42回凤姐要求刘姥姥为巧姐取名,因巧姐生于七月初七"七巧"之日,刘妪便说:"这个正好,就叫她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巧姐)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儿,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对此,脂评有两条重要的批语:(1)"作谶语以射后文,"(指后30回)。(2)"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此为畸笏叟生前最后一批!)
这脂评提示我们:刘妪为巧姐取名这段描写,"伏"的是后30回这一情节:凤姐押在"狱神庙"时,年已八十好几的刘妪不忘凤姐于第6回"济困扶穷"之恩(其实只资助了二十两银子),路远迢迢地特到狱神庙探望,并得知巧姐已被"狠舅奸兄"卖入"烟花巷";刘妪便受凤姐请求,想方设法将巧姐救出火海,此即判词、曲子所说:"巧得遇恩人"、"忽遇恩人",亦即巧姐"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刘妪便带了巧姐,至狱神庙使其母女俩"相逢",其"哀伤"难以言表;凤姐便将女儿托付给刘妪,刘妪遂带了巧姐回到"荒村野店"的乡下家中。此后关于风姐、贾府诸人的"文字",哀伤得令人"不忍卒读"!但巧姐的归着,却是"化吉"和"成祥"!
四"香圆"姻缘
第41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年幼的巧姐抱着一个"大柚子",哭着非得交换刘妪的外孙板儿的"佛手",于是板儿换了她的"又香又圆"的柚子,"更觉好玩。"......对此,脂评批日:"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落,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这就是说:这段柚子、佛手的描写,隐伏着巧姐与板儿的一段"香缘"。这一姻缘而前缀一个"香"字,已示其美满而非悲惨,用作者与脂评的话说:巧姐总算跳出了"'富贵'荼毒限人"的"迷津"!
第6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甲戌本回前总批云:"并非泛文,且伏(刘妪)二进.三进及巧姐归着。"此回写刘妪向凤姐开口求助,又难启齿,"先飞红了脸","忍耻说道。"......脂评又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这是说:巧姐毕竟曾落入"烟花巷",当过妓女,这是羞耻、让人耻笑的事,但刘妪对她却能"忍耻"--忍受耻辱和某些人的耻笑,并不嫌弃巧姐,仍"招"她为外孙媳妇,与板儿成亲,这是巧姐最后的"归着"!刘姥姥是一位多么可敬可佩、品德高尚、善童.有胆识的农村老妪因此巧姐的判词预告得十分明确:她最后是在"一座荒村野店"里面"纺织"的一个村姑。这"荒"、"野"二字是否预示着巧姐的悲惨凄凉呢?不是,它无非是形容乡村的偏僻。而一个"店"字值得注意:看来板儿并不像乃父王狗儿那样没出息,而是一个擅于治家理业的好小伙,他并不只是务农,还开了一爿小小的店铺。刘妪二进时,王夫人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叫她"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了"(第42回)。看来刘妪或板儿家是既开了小本店铺,又添了些田地的,加上王家原有少些田地,刘妪有"两亩薄田",家境有了相当改善,过上了温饱不愁的生活。此即刘妪早就预告的:巧姐"日后长大了,(与板)成家立业"之"业"!
五后30回与后40回:两种幸福观
程高本后40回写巧姐的"归着",必要让她由刘姥姥做媒,嫁给姓周的"极富的人家","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夫婿是周大财主家的独子,年仅"十四岁"就中了新科"秀才","将来"还要"升官"、"起家"、"子孙昌盛"。......
后40回伪续者写"诸芳"--女儿们的结局,总的有三大类:第一类是前80回已预示得十分明显的,很难有篡改的余地,它便基本不篡改或篡改较小。如迎春"返真元",妙玉"遭大劫",袭人与蒋玉菡的"香罗姻缘"。
第二类是前80回预示得不甚明显,留有篡改余地的,它便偷天换日、貌合神异地篡改得不那么悲惨一些。如把惜春的"缁衣乞食"改成在园中"静养";把湘云与夫婿的"自首双星"、永隔天河,改成"姑爷痨病死了";把凤姐被休弃、"哭向金陵事更哀",令人"不忍卒读",改成死在府中"、"魂返金陵"。它把黛玉的"冷月葬花魂"改为"焚稿断痴情",也属于这一类。
第三类是前80回预示得比较隐约,读者不甚留意,大有篡改孔子可钻的,它便肆无忌惮地大做翻案文章。如把宝钗、李纨改成"高魁子贵"、"凤冠霞帔",把香菱改成"薛大奶奶",把探春改成"境遇独佳",把元妃改成"圣脊隆重",把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等一律改成婚姻美满、"和和顺顺"、"丰衣足食"、夫婿登科、道家"鼎盛"。巧姐"归着"之改便是属于这一类!
如果说以上第一、二类之篡改,伪读者还不便放开手脚,尚未痛快地表述他的思想观念;那么这第三类篡改,则全然是他的"心态"的充分流露:夫婿必须仕途高登,子孙必须青胜于蓝,家境必须富足富贵,家道必须重新"鼎盛",最好还能深受"圣上"的"隆恩"!--这就是伪续者的幸福观!纯乎一个"富贵俗人"耳!
曹雪芹的原续后30回,基调或主旋律当然是他的悲剧观,但也并非没有他的幸福观:他把贵族官宦世家写得不配有好的命运,它们的子女作为殉葬品只能是悲剧;但他把散落为市民阶层的袭人与蒋玉菡、小红与贾芸、茜雪等人,却写得有情义、有作为,夫妻和谐、生活美满,他在新兴市民身上看到了一种新的生活的希望!他不是把"富贵"视为幸福,而是把平民生活写得很幸福,写得令人欣慰和感动!这是曹雪芹的人生观的质的转变!
在曹雪芹笔下,巧姐作为贾府抄败、舅兄匪人的牺牲品,"十二钗"的一员,历尽被卖为娼的磨难,确定悲剧;但她的最后"归着":"巧遇恩人",遂得"香缘",男耕女织,身食其力,温饱无忧,这不是悲剧,在作者笔下乃是一种真正的幸福,所以谓之"香缘"!因此她的曲词在悲哀中透着一种幸运:"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这不光是她跳出"烟花"苦海的庆幸,更是因风姐偶尔"积德"、"济困扶穷",而得遇"恩人"刘姥姥,终于结得"香缘"的庆幸!所谓"遇难成祥"之"祥","逢凶化吉"之"吉",正是这种庆幸的集中表述!
第40回刘妪的两句酒令很可玩味:"大火烧了毛毛虫"是隐喻一场大祸把贾府烧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而造成了巧姐的悲剧;但最后是"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巧姐作为贵族小姐,虽然像"花儿"一样"春荣秋谢花折磨",但却在农村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刘妪用"庄稼人的现成本色",幽默地、乐卿地、喜剧性地道出了巧姐的幸福"归着"!而曹雪芹是庆幸地称颂这种"庄稼人"的"归着"的!
曹雪芹在后30回所透露的平民色彩的幸福观,跟后40回伪续者的满脑子"富贵"的幸福观,二者截然对立!而伪续者却用后一种"幸福"观,篡改了曹雪芹的后30回的幸福观,还能说"并无悖谬矛盾"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