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探析了贾母、王夫人对黛玉的不同态度和有关要点,我们便可梳理在后30回佚稿中,宝黛爱情的发展直至黛玉之死的基本轮廓了。这个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九个阶段:
第一阶段:"搬出园去"与"情难了割"
前80回之尾,第77回,王夫人"一脸怒色",亲临,"亲自阅人",最后下了一个严令:"明年(开春宝玉与怡红丫头们)一并给我搬出(大戏园)去心净!"
这很奇怪:既然"勾引坏"宝玉的"狐狸精"晴雯、四儿、芳官都已被王氏逐出,柳五儿也"短命死了",剩下的袭人是王氏亲自委派其"好歹留心"、"保全"宝玉"声名品行"的心腹,麝月、秋纹又是袭人"陶治教育"出来的,并且王氏对她们几个也下了警告:"你们小心!"然则王氏还不放心谁的"分外之事",而定要命宝玉"搬出园去"才"心净"呢?她还要提防谁"勾引坏"宝玉呢?这需要追溯到前面的章节,才能明确答案:
(1)让宝玉"搬出园去"这个主意,最早是袭人提出来的。宝玉"大承笞挞"的当天晚上(第34回),袭人向王夫人告密说:"太太怎么想个办法,让二爷搬出园去才好。"为什么呢?她说:"林姑娘、宝姑娘也大了,到底男女之分,叫人悬心,若有个不好,二爷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君子防不然还是预先防避为是!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
袭人说得很婉转,很顾全二爷和太太体面。但王夫人一听就心领体会,"吃一大惊",她就担心"宝玉和谁作怪了不成?"那么袭人密告的是"林姑娘"还是"宝姑娘"呢?这又要追溯到前面去找答案:
(2)第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一时"出了神",稀里糊涂地把袭人当成了黛玉,向她倾吐心声:"好妹妹,我的心事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病了,睡里梦里忘不了你!"他第一次坦露了"我爱你"的"心事"。袭人一听"魂飞魄散":"坑死我了!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她"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结果就"暗度"出让宝二爷"搬出园去"、问离宝黛的主意,到宝玉挨打后她遂向王夫人提出这个建议。--如此前后文一联系,便可答出袭人要让王氏"防避"的,是"宝姑娘"还是"林姑娘"的"男女之分",还不清楚吗?
这一点,王夫人是清楚的(她对"稳重和平"的"宝姑娘"历来很放心,很信任),因此,她一听"雷轰电掣":"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她也曾想到宝、黛之事和如何"防避"的问题!)于是王氏一方面把宝玉"交给袭人","好歹留心,保全了她,就是保全了我";另方面她说:"我自有道理(办法)!"这个"道理",直到第77回王氏才付诸实施:命宝玉"搬出园去"她才"心净"(放心)。
如此前后联系观照,便可明白:无论袭人还是王氏,要"防避"的都是黛玉!宝黛俩在园中"日夜一处",这主奴俩便"日夜悬心",故而必须让宝玉搬出大观园,把这对情侣隔离开,以免"丑祸"。--这说明:到前80回之末,宝黛爱情已进入非常严峻阶段,王夫人开始亲自干预,要动手术了!但是,如果宝黛爱情这么容易被隔断,也就不成前生"奇缘"了,事实是,宝黛不仅""情难了割",反而更浓烈地向前发展!
第二阶段:何谓"三月香巢"
前文已述,黛玉《葬花吟》的"香巢"、"巢倾"等等,不是泛泛写景,而是借喻、诗谶,隐伏着后30回续书宝黛爱情的发展。"三月香巢已垒成":不是无端写燕子筑巢(单单写它干吗?"巢倾"与"人去"又有何干?),而是喻指宝黛俩垒成自己的"香巢"一私订婚约。这不光是从诗意上看出,而且有两个佐证:
(一)《相约》与"续红丝"
(1)元妃省亲时演《钗钏记》中的《相约》一折戏:皇甫吟公子与史碧桃小姐约为婚姻,脂评批注:"《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这在前80回全无对应情节,这"后文"必是指后30回,而它所"隐"的并无其他人物的"不尽风月巩隋事,最对景的只有宝黛的类似吟、史俩的"风月"之事,即:约为婚姻。
(2)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诗,有旬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这是说:黛玉死后,宝玉恨不能得到回魂香,唤起病死的黛玉,起死回生,跟她续上被死神扯断了的"红丝"一婚姻。据此,专家们认为在《红楼梦》续稿中,宝黛俩是确已订婚了的。而这种订婚,当然不可能是在家长主持下的公开的婚约,(王夫人等是力主"金玉姻缘"的!),只能是背着家长的私订终身一暗筑"香巢"。这是否有根据呢?有的:
(二)议婚与"窃玉"
我们知道:宝黛爱情或宝黛婚姻,惟一的对立面是"金玉良姻",宝玉说"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为了对抗"金玉姻缘",在前80回,宝玉已两次赌咒发誓地摔了"通灵玉",向黛玉表明心迹:他决无"金玉"成姻之念!到了后30回,宝黛私垒"香巢",当然是针对"金玉姻缘"的最决绝的一次对抗行动,宝玉当如何向黛玉盟誓呢?最合乎逻辑的举动当然是把"通灵玉"这"劳什子"彻底扔掉--第三次扔玉!让黛玉彻底放心:我干脆扔了玉",你还担心"金玉"之说吗?而这一次扔玉,恰恰是背着众人的:第8回袭人把"通灵玉"包好塞在褥下,脂批云:"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
所谓"误窃":(1)那块"通灵玉"不见了,找不到了。(2)大家"误"以为那玉是被人偷窃的,因为以前确曾发生过"良儿偷玉"的事。(3)如果那玉是宝玉不小心遗失的,他完全可以告诉众人,大家便不会以为"误窃",而会分头到处找找。(4)如果那玉是宝玉当着众人公开扔掉的,大家也不会"误"以为"窃"。(5)只有那玉是宝玉有意背着大家私下扔掉的,又不希望大家找到它,他才什么都不说,大家才会胡猜乱疑,"误"以为被偷窃了。(6)后来凤姐"扫雪拾玉",将会拾到那玉,说明它确实不是被"窃",而是宝玉扔弃的。(7)宝玉为什么要扔掉玉?从他第一次摔玉,第二次砸玉都是为了黛玉,向黛玉发誓看,他第三次扔玉,也是为了黛玉。(8)这次扔玉的目的,当是他俩被隔离之后,为对抗"金玉"婚事,他俩私垒"香巢"之时,宝玉以扔玉向黛玉婚约盟誓(决不屈从"金玉姻缘"!),当是合乎逻辑的推断。因此我们说:宝黛婚约和扔玉,必是私下进行的。
准此,那么宝黛垒"巢"、扔玉的具体时间,必在宝玉"搬出园去"那年开春后的"三月":太太(王夫人)想隔离我们,我们干脆私订婚约,以慰黛玉忧心。另一方面,王氏在隔离宝黛的同时,她对"金玉"联姻必然也有所动作:与薛姨、元妃商议赐婚之事,这应是同时并行的两条线索。而只要宝黛得知这一"金玉"动向,黛玉必更忧心如焚,宝玉必更急愤交加,为了抗拒"金玉"议婚,我俩索性私定婚约,干脆把玉扔了(因为那玉是砸不碎的!),让你们成不了"金玉良姻"!而这正是"香巢垒成"、《相约》、"续红丝"所展示的情节,也是宝玉与宝钗迟迟不能正式结婚的原因之一:没了"通录玉"这一"吉物","金玉"怎么举行婚?有"金"无"玉",怎么结成"金玉良姻"?
总之,王夫人严命宝玉"搬出园去"的隔离措施,非但未能如意、奏效,未能隔断宝黛爱情,反而事与愿违,或者说适得其反,激起宝黛更加坚决地反抗,甚至为对抗"金玉姻缘"而垒成"香巢":私订婚约,扔玉盟誓!这是"木石前盟"的践盟令举,决非历来风月野史的"私订偷盟"可比。
第三阶段:"梁问燕子"喻指谁
"梁间燕子太无情":这个"梁间燕子"≠垒巢的燕子(宝黛),无论宝玉或黛玉,他俩之"情"已浓烈到了垒"巢"的程度,焉能又说他俩"无情"还加一个"太"字?既把他俩比喻为"垒巢"的燕子,又把他俩比喻为"无情"的燕子,这说不通。实际上,"燕子"并非只有两只,既有筑"巢"的燕子,还有"梁间"的其它燕子,《葬花吟》完全可以将它们各有所喻。
那么这"太无情"的"梁间燕子"又是喻指谁呢?它的限制辞是"梁间",即它们是穿梭于房梁间的那种燕子,比喻跳梁小丑般的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人,这号人只能是指赵姨娘和贾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是喻指袭人或旁人呢?
自从宝玉搬出大观园居住,王夫人委派给袭人的监视作用便开始消退,因为袭人毕竟是丫头,不能随便到处走动,活动范围有限,尤其她作为宝玉房中的主管大丫头,更不能随意离开宝玉的新住所,盯梢似的跟着宝玉到处跑。而且宝玉在晴雯等被逐时,对袭人已经开始怀疑:"怎么晴雯们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第27回)。从那以后,宝玉当然更会"防避"袭人。其实宝黛私递手帕时就已开始"防避"她了,宝玉有意把她支开,才让晴雯送帕(第34回)。到了后30回宝黛俩私订婚约、扔玉为盟等密秘活动,还能让袭人知道?因此袭人实际上已起不到"梁间燕子"、搬弄是非的作用。那么接下来比袭人的"好歹留心"宝黛更具危害性,宝黛的真正死对头是谁呢?只能是赵姨娘与贾环母子俩!赵姨娘为人"阴微鄙贱",对宝玉和风姐恨之入骨,为了"一分家私"曾用"魇魔法"想害死他俩。她对黛玉也嫌隙甚深,说"林丫头把我们娘儿们连正眼也不瞧!"宝、黛俩对她也早有提防,第52回,宝、黛俩正在聊天,见赵姨娘走来,黛玉忙给宝玉使个眼色,宝玉会意忙走了。赵姨娘也确实向贾政告过密:"宝玉已有了(通房丫头)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指王夫人内定袭人为通房、头)。贾母骂道:宝玉"见他老子象个避猫鼠,都是你们(指赵姨娘)这起j□j调唆的!"(第25回)
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素原恨宝玉,""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他存。15用蜡烛油烫伤宝玉,以解心中"毒气"。他也曾向贾政诬告:宝玉"j□j"金钏不遂,致使金钏投井自沉,而至宝玉"大承笞挞。第70回放风筝,各人所放各有所喻,贾环放的是"螃蟹"风筝,宝钗正好有《螃蟹咏》云:"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尽黑黄。"意即:横行无度,一肚子坏水,恰恰活画出贾环这个"黑心种子"。
第77回,王夫人特临,"亲自阅人",驱逐晴雯、芳官等丫头,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趁机下了些活","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这个"本处"是指荣府二房王夫人房下;这个"有人"是特指赵姨娘。譬如第36回,王氏问凤姐:"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月例)钱?"凤姐马上会意这"有人"是指赵姨娘名下的月例。因为王氏特别嫌弃、鄙视这个姨娘,不屑提她的姓氏,常用"有人"代指她。而到了前80回之尾,赵姨娘的阴风鬼火,已经开始烧到宝玉与晴雯们的"不长进"的"人事"上来,致使一批怡红头横遭不测;那么到了后30回,当赵姨妈与贾环母子窥探到宝黛的私下"人事"、密秘活动,他俩会更"无情"地向王氏煽风点火,还有什么可疑问的吗?
这母子俩与袭人不同,他俩是可以随意走动,活动范围很广的。一旦他俩得知王氏隔离宝黛、"搬出园去"的严命,这是他俩十分趁意、乘机下蛆的大好机会,必然更起劲地严密监视宝黛有何动向:母亲便于窥视园内的风吹草动,儿子便于窥察宝玉在园外的行踪(如与贾菖、贾菱打交道的情况等等)。他俩甘做义务"密探"而乐此不疲,还是源于他俩对宝、黛的夙怨旧恨。因此把他俩比作"太无情"的穿梭于梁间的"燕子",是十分贴切恰当的;而在这个阶段,除了他母子俩,也确实没有别人具备主客观条件,能担当起监视宝黛,调唆挑拨的角色。尽管具体情节我们已不能确知。但在宝黛暗筑"香巢"、私订婚约期间,这俩"梁间燕子"在王夫人那里搞了些"太无情"的名堂,如把宝、黛私下交往乃至私订盟约的情况密告王氏等等,而致王氏对黛玉更加怒火中燃,黛玉的处境更加艰难,恐怕是可以肯定的。
第四阶段:为何"人去"、"巢倾"
"人去梁空巢也倾":这个"巢"当然仍是指宝黛所垒的"香巢",因此这"巢"的倾覆是喻指宝黛婚约的横遭破坏,而这关键原因是"人去"--宝玉突然离去:离开贾府!
宝玉为什么不得不离开贾府?他是被拘人了"狱神庙"?否,在时间上,情节发展还尚未到宝玉被捕、贾府抄败阶段,它们应发生在黛玉已死之后。然则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原因迫使宝玉不得不舍黛而离府呢?从现知的伏线看,最大的可能是柳湘莲"作强梁"的案子在此时被揭发,宝玉作为惟一的"知情人"被牵连案内,贾府和宝玉的夙仇忠顺王府命有司衙门缉拿宝玉。而如果宝玉"知情""包庇"的"罪名"真的成立,那么按《大清律例》:强盗"皆斩";包庇、隐瞒者"减一等":不斩也得流放!如此重大的刑罚,宝玉又一时辩白不了冤情,只有逃路一条!因此宝玉是一度离家避祸,逃了一段时间的。至于这桩冤案如何了结,这是后话。
宝玉这垒"巢"的一方一旦"人去",劳燕分飞,那么宝、黛也就构不成"香巢":两人的婚约也就破灭,这是"巢倾"的第一层意思。再者,黛玉一旦失去了宝玉这惟一的依傍,王夫人乃至赵姨娘更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黛玉,宝黛爱情、婚约受到致命打击,黛玉之命亦岌岌可危矣!因此宝黛的"香巢"实又倾覆、捣毁在王氏们手里,这是"巢倾"的更深层意思。
在这一阶段,黛玉身临着三重苦难:(1)贾母已经"归西",她失去了惟一"知疼着热"的保护人。(2)宝玉罹难逃祸,她失去了惟一"知己"的庇护,并夜为心上人的落难而忧急。(3)她要独自面对和忍受王夫人、赵姨娘们的j□j和"欺负"(紫鹃语)。
第五阶段:"凭人欺负"与《十独吟》
第64回黛玉"悲题《五美吟》",王府本双行夹批:"《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既是"对照",则可知后部的《十独吟》也是黛玉所作。它所吟的不外是史、文中所载古代的十位孤独的女子,因此这《十独吟》最大可能是在宝玉罹难、逃祸离府,只剩下黛玉孤独一人时所作。而她作《五美吟》时已是"悲题",则可想而知,她作《十独吟》时势必更加孤独凄苦,无以为寄,只好独自作《吟》以诉孤伶凄清、忧思宝玉之情!
第37回诗社起雅号,探春为黛玉起号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宝玉当然还不是"林姐夫",因为他与黛玉尚未正式成婚;但一则宝黛俩毕竟已暗筑"香巢"、私订婚约,二则探春之语只是譬方、影射,因此这"林姐夫"又可以是借喻、隐伏宝玉。要之,这段话正好为我们描画了当宝玉"人去"、"巢倾"之时,黛玉思念宝玉,为之忧虑、焦急,乃至悲泣不已的情景:泪洒竹丛几成斑竹!因为宝黛俩是"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第29回)宝玉之"失",已使黛玉"泪干春尽花憔悴"矣!
第六阶段:"风刀霜剑严相逼"
前文已述:这"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句,不是指前80回黛玉的处境,而是指后30回她备受"欺负"的境况。而这"欺负"和"严逼"者,只能是太太王夫人!我们知道:王氏对于任何败坏宝玉"声名品行"的人和事,历来是深恶痛绝的。因为"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毁坏了宝玉的"声名体面",也就是毁坏了"我"的"声名体面";她只有宝玉这个"终身依靠",谁"绝"了宝玉,等于"有意绝。我第33回"她曾因此而对金钏、晴雯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心净"习么她对"勾引"宝玉闹出"丑祸"的黛玉,同样会甚或更加毫不留情,也就在意料之中,金钏、晴雯便是黛玉的前车之鉴,用脂评的话说:已"为阿颦作谶"!
(一)何谓"顶线不好"
第20回放风筝,目的是"放晦气",但书旨恰恰相反:众人的"晦气"一个也没有放掉。宝玉放的是个"美人风筝",而且是"林大娘送的",这"林美人"隐喻的是谁便一目了然。但这"美人"怎么也"放不起来",急的宝玉头上出汗,其原因是"顶线不好"!"顶线"又隐喻谁呢?除了家长王夫人,别无他人:(1)贾母去世后,有资格充当"顶线",能够使"林美人"放不起来--即"欺负""严逼"黛玉的只有王氏;(2)能够左右宝玉婚姻,从而主宰黛玉命运的,也只有王氏。因此"美人放不起来"和"顶线不好",业已明白预示了:黛玉毁在王夫人手里!
(二)"菖、菱"配药
第3回贾母"叫他们"为黛玉配药,脂评批注:"为后菖、菱(配药)伏脉"。这"伏脉"颇为重要!前文已述:贾菖、贾菱是负责贾府药务的两位后生,但为何专提他俩配药?(1)黛玉因贾母关照、吩咐,原本一直在配服"人参养荣丸"、"人参肉桂"、""燕窝"等药食,这毋须再强调配制;然而到后文竞要菖、菱专门另行配送,必定是别的对症之药,亦即黛玉的病势必定已更趋沉重。
(2)谁让菖、菱配送?若是贾母、王夫人命人配药,不必专点"菖、菱"之名,只须吩咐"叫他们"配来就是。再者,宝玉为黛玉仅要一两"燕窝",都"不便和太太要"(第57回),足见王氏历来对黛玉是多么疏冷,因此王氏哪有这份心意专命"菖、菱"为黛玉配药?
(3)由此推之,真正关心黛玉病情和用药,并且便以直接命"菖、菱"配药的,只能是宝玉了!(维时贾母已亡)即是说:当"后文"黛玉为宝玉罹祸而忧急焦虑,病息奄奄,乃至生命垂危时,荣府内帏的惟一主持人王氏对这外甥女是死活不管,甚至断绝了为她供药的,致使宝玉只得直接或间接地去找贾菖、贾菱,让这两个负责药务的远房侄儿,专为黛玉配药。这又可能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贾母去世之后,宝玉罹祸之前,王氏已对黛玉病体不闻不问,于是宝玉直接去找菖、菱配药;另一种可能是宝玉罹难逃祸期间,他一心挂念黛:玉,闻得黛玉病势转急,他间接地命茗烟或贾芸去找菖、菱配药、送药(他藏匿的密秘地点不致太远,当常与府中、京中不时联络,互通音讯或案子动向)。以上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存在,都足以表明王氏对黛玉的"风刀霜剑"的冷酷态度和黛玉已被"严逼"到病势危急的地步!
(三)《相骂》与紫鹃结局!
大概正是在这一阶段,紫鹃与王夫人发生了严重冲突。前文已述,元妃!省亲时所演《钗钏死》中两折戏,按脂评提示:《相约》演皇甫吟与史碧桃相约于后花园赠物、聘婚,"隐"伏宝玉与黛玉私订婚约盟誓"风月等文";《相骂》演!史小姐之丫环云香至皇甫家,与吟母张氏怒相诟骂,"隐"伏黛玉之丫环紫鹃《与宝玉之母王氏发生激烈争吵。《省亲》一回,写元妃赐小戏子龄官糕点,贾《蔷"喜的忙接了";元妃观《相约》《相骂》后"甚喜",脂评批日:"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脂评点出了这两折戏"伏"的不是"喜"而是"悲",当然包括黛玉与紫鹃之悲的"许多文字"。
紫鹃是一个聪慧、有头脑、有主见、重情义的少女,与黛玉形同姐妹,并且她是惟一真正为黛玉的婚姻大事操心的贴心女伴。她明确预告:"若没了老太太,(黛玉)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到了后30回,当她的这预言果然应验蠢而变成事实,眼瞅看黛玉被王夫人等"风刀霜剑"般地欺凌,紫鹃会有何种心?情?何种反应?何种行动?尤其是:到了宝玉罹祸、"人去巢倾"之时,当黛玉因忧愤交加而一病不起,生命垂危的紧急关头,王夫人竟对甥女死活不管;不闻不顾,既不请医,也不配药,甚至断绝了为她供药,眼瞅着黛玉命在旦夕,紫鹃又会有什么举措?毫无疑问,她必然会忧急如焚地请求"太太"赶快请医供药,救黛玉一命。但王氏的态度却比对待晴雯更加冷酷狠心,虽然她不便把黛玉逐出荣府,却任由黛玉命归黄泉"心净"!黛玉的《柳絮词》云:"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已唱出被"东风"吹落,忍心"凭尔去"的悲音!当此之时,紫鹃满怀悲愤,忍无可忍,哭诉并愤斥王氏对甥女的冷酷狠譬心,从而爆发了一似云香与张氏般的怒相诟骂的一幕(作者以《相骂》预伏)恐怕是不可避免的情节发展。
准此,则紫鹃的命运结局必然也很悲惨,她竟敢如此得罪这位太太那翅了得?她似乎也是一个"家生"丫头,身份其实很低微。她也许被逐出荣府一如金钏、晴雯;也许仍留府中而被打入"圊厕行";最大可能是同样被摧残凌逼而死,"又将血泪染罗衣"!证据是:宝玉把《芙蓉诔》中的一句改成"茜到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环薄命",黛玉说:"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出说,还不算迟。"这可不是宝、黛平白闲唠嗑,黛玉又焉能如此不祥地咒紫鹃其实这句谶语非常值得注意:它实际是预伏了紫鹃的惨死,并且死于黛玉群前,"多情"的黛玉才悲泣其"环薄命"!
因此黛玉天亡时,紫鹃早已被逐出潇湘馆,逐离黛玉身边,并且已命止"黄土",是可以肯定的,"紫鹃啼断潇湘馆","愁煞啼鹃泣吊场"!
紫鹃是黛玉不可多得的闺中侠友,前人赞她为"美人姿态侠心肠",甚至称誉她为"小潇湘妃子":"鹃姐兰质同芳,莲心同苦,情重如卿,无双有两,系颦仙之号,卿亦何惭!"
--以上从"顶线不好"、"菖菱"配药、紫鹃"相骂"诸点,我们多少可以钡面地了解到:王夫人如何"风刀霜剑"般地对待黛玉,和黛玉被"逼"的严酷刽境。尽管由于续稿"迷失",我们已不可能了解到"严逼"的具体情节,但"风歹霜剑"四字,至少比晴雯遭受的"狂飚骤雨"更显其阴险、恶毒、冷酷、严厉,竹者肯定会写及一场更为猛烈、悲惨的"鬼蜮之为灾"!
第七阶段:"冷月葬花魂"
(一)"花魂""诗魂"之辨
第18回元妃省亲演四出大戏,其中第四出是《牡丹亭·离魂》,脂评批注:"《牡丹亭》中伏黛玉死。"第76回黛玉与湘云中秋夜联涛,黛玉的结句夷"冷月葬花魂",甲辰本作"冷月葬诗魂。"但究竟是"花魂"还是"诗魂"呢?
按一般雅、俗而言,"诗魂"似乎比"花魂"稍雅一些,况黛玉本是诗社魁首,喜诗、善诗,后40回又有"焚诗稿"一节。但按前80回所写:"花魂"又比"诗魂"更符合原意,如黛玉《葬花吟》是一首极重要的诗谶,她便用"葬花"隐喻"葬侬"一葬黛玉,并且它两处直接用了"花魂与鸟魂"。第26回黛玉感于身世而"悲戚鸣咽",作者也用了"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来形容。第63回"群芳开夜宴",更是全都用"花"来隐喻各位女儿的品格与命运,而黛玉便是"芙蓉花"。看来按曹雪芹的意思,他确是用"花魂"来借喻黛玉的如花似玉的精神和生命的。
(二)黛玉"离魂"与程高本"魂归"的五点不同
关于黛玉之死,按曹雪芹原续后30回所写,与程高本40回至少有以下五点不同:
(1)黛玉离魂时,宝玉确不在场,但并不是如后40回所写,因为宝玉被蒙骗,正在与宝钗结婚"成大礼"(玉、钗成婚时间其实很晚,原因见《宝钗》篇);而是因为宝玉受柳湘莲"作强梁"案的牵连,官府缉拿,他正离家避难躲祸。第28回宝玉"撤身"离去,黛玉说:"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这句令人"不忍听"之语,正伏着等宝玉赶回府来,黛玉已经"死了",亦即黛玉死时,宝玉不仅不在身边,而且不在府中。
(2)黛玉离魂时,身边其实只有李纨、平儿、雪雁三人。李纨是"大奶奶"(长房长媳),历来是园中姐妹们的管领人;平儿秉性善良,又一直协理内闱事务;雪雁是黛玉从林家带来的贴身丫头,王夫人不能随便"开除"。此时探春早已"远嫁",已不可能替黛玉送终。紫鹃亦因与王氏《相骂》而葬身"黄土垄中"。
(3)黛玉的死因不同:她并不是由于凤姐、贾母搞"调包计",她与宝玉双方都受骗,因玉、钗成婚而绝望致死;而是因为外祖母老太太去世后,她受王夫人等的一连串"欺负"或"风霜剑严相逼",再加上宝玉蒙难罹祸,她愁苦交加,忧愤攻心,又未及时抢救,无医无药,病势转急而死。
(4)更深层的不同:黛玉并非"怨恨"宝玉而死,更没有"焚稿断痴情"(注意这一"断"字:她"断"了对宝玉的"痴情",还谈得"以泪还情"吗?)。恰恰相反,根据脂砚斋的记载:"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离恨一断情!),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宝玉)。其人不自惜(宝玉正罹难遭祸),而知己(黛玉)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注意:)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亦即求爱得爱)又何怨?悲矣!"(王府本第3回末总批)也就是说:黛玉丝毫没有"怨恨"宝玉,而是满怀着宝玉对她的爱,和她对宝玉的爱,一b甘情愿地殉情的!她不是含"恨"而死,而应是含笑"离魂"!她不是"断情"而死,而是"此情绵绵无绝期"!
这条脂批,完全符合前80回开卷"绛珠"神话的原意:绛珠仙子对于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甘露之惠",甘愿用"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以"了结此案"(故脂评有"泪尽天亡"之批),她怎么可能反而用"恨"神瑛了此一生?她的下凡,明明是要"酬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他又怎么可能以"怨"报德?--足见,后40回的所谓"断情"、"怨恨",完全背悖了原著原意,做了反面文章!
(5)离魂时的总体格调不同:后40回写黛玉"魂归",确很悲惨,但仅仅悲惨而已,并未着重写出黛玉的人格、骨格。而后30回所写,情境的凄惨与黛玉的高格相辅相成,融为一体:一方面,"冷月葬花魂",一弯"冷月",一枝孤伶之"花",其清冷、怆凉、孤苦的意境更浓;另方面,"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坏净土掩风流!"......这掷地有声的诗句,这芬芳哀婉的幽香,这卓尔不群的人格尊严和人生理想,在她"魂归"时必然有所照应:她是死得何等襟怀坦荡;傲骨铮铮,神魂飞扬!她唱出了一首哀伤然而激越、高吭的人生终了曲!但应当说,后40回写黛玉"魂归",有一个细节是可取的:"大家痛哭了一
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这"音乐之声"又似玉、钗成婚时的"细乐",又似仙乐,似有似无、似是而非,烘托得极好!而按原著后30回写黛玉"离魂",虽不可能有玉、钗成婚"细乐",但理当是确有仙乐的:(1)黛玉本是绛珠仙子"下凡",在她"魂归"太虚幻境、灵河岸边时,幻境中曾演奏十二"仙曲"的十二位仙女,又必轻敲檀板,款按银筝,迎接"绛珠仙子"归来。第5回就有"仙子"们迎接"绛珠妹子"的"生魂"的描写。(2)按脂评批注,原稿有宝黛《证前缘》一回书:"黛玉逝后"确是重返太虚幻境的,最后验证绛珠与神瑛"还泪"之前缘。因此"仙子"归位必有"仙乐"传自天外!
第八阶段:"对景悼颦儿"
第79回迎春嫁予孙绍祖后,宝玉面对人去房空的紫菱洲:只"见轩窗寂寞,屏帐倘然,不过有几个该上班的老妪","如此寥落凄惨之景",他谙然神伤,不禁悲吟日:"池塘一夜秋风冷,......"脂评批注日:"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此批虽简赅,提供的信息和思考却甚夥:
(一)宝玉"悼颦儿"的五个要点
(1)宝玉"悼颦儿"的时间:肯定不会在他被拘押"狱神庙"释放之后,因为其时贾府府第和大观园皆已被抄没查封,宝玉已不可能进园去潇湘馆哀悼黛玉了。再,从黛玉天亡到宝玉逃祸回府、被捕、释放,历时也较长,这期间宝玉也决不会迟迟不去"悼颦儿"。
因此这"悼"的时间,必是在宝玉前一次离府、再回府时哀悼的;而他的那一次较长时间的离府,乃至黛玉去世都没有赶上,又只能是他被牵连进柳湘、莲"强梁案",他大祸临头,离家逃祸那一次。因此这"悼颦儿"的时间,必是在宝玉罹难躲祸期间,他闻得黛玉天亡,心急如焚,遂不顾祸患,急急赶回府后,才行追悼的(即黛玉所谓"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2)"对景"是什么景?既然是"悼颦儿",这"景"自然是潇湘馆的景象。第26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黛玉午睡,宝玉进去看她,"只见凤尾森林,龙吟细细"的竹林,甲戌本批日:"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既然是令人如此"伤叹",自然是黛玉已人去物在的景象,势必比紫菱洲的"寥落凄惨之景"更为落寞凄惨!"落叶"、"寒烟"是深秋或初冬之景,说明宝黛从"三月"垒成"香巢"、私订婚约,到宝玉落难,到黛玉天亡,到宝玉赶回"悼颦儿",已时隔六、七个月半年多了。但此时黛玉已"红消香断"、"花落人亡",宝玉只能空对着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竹林,"对景颦悼儿"了,其状确乎"可伤可叹"!
维时的海棠、芭蕉的"怡红快绿",也已"展眼便红稀绿瘦矣,伤哉!叹叹!"(第26回脂批)。因为自从该年开春王夫人命宝玉与丫头们"搬出园去",离开,在园外居住之后,就一直没人居住,也只有"几个上夜班的老妪"看管着,亦已一派寥落、可伤景象。当然这"红稀绿瘦",同时也象征着宝玉的人生变迁,也已经到了"秋风萧瑟"的阶段!
第1回《好了歌》"解注"有旬日:"蛛丝儿结满雕梁",脂评批云:"潇湘馆、紫芸轩等处。"但这已是最后"宁、荣既败之后"的境况了。(第8回宝玉为自己的"卧室"题写了三个字:"绛云轩",让晴雯贴在门斗上,与黛玉同观。"紫芸轩"亦即"绛云轩",是因版本演变留下的残迹。)
(3)为什么宝玉只能"对景悼颦儿"?这是最为紧要之点!它至少说明三点:一是黛玉天亡时,宝玉确实不在身边,否则,如果当时宝玉就在府中,能赶上黛玉之丧,则就不会只"对景"哀悼,而应对遗体哭别了;也不会用一"悼"字,而应用"祭"或"奠"了。譬如第14回秦可卿举丧,北静王们所行就是"祭""奠"。晴雯死后,宝玉也是"祭"和"奠"而不是"悼"。再,《葬花吟》云"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两不知"并非指"花"与"人",因为"花落"一"人亡";它是预伏黛玉至死"不知"宝玉吉凶如何,宝玉也"不知"黛玉已"花落人亡",说明黛玉"亡"时宝玉确实不在府中,而是在罹难躲祸的某处密秘地点。
二是说明宝、黛生前确已私订婚约,因为古时历来称丧妻为"悼亡"(典出晋·潘岳、孙逖丧妻后的"悼亡诗"),则宝玉已将黛玉视为妻室来悼念、追悼矣。三是说明黛玉死后确实没有灵柩,未设灵堂,尸体未存。否则宝玉焉能只是"对景"哀悼,而不是在灵堂对着灵柩哀悼?譬如后40回所写便是宝玉们对着"黛玉灵柩"大哭,越剧《红楼梦》也有"宝玉哭灵"一场,然而原续后回却既无灵柩,亦无灵堂,只剩潇湘馆的竹"景"而已!
(4)黛玉天亡为何没有灵柩、灵堂?这更是要之又要的要点!关于这,哨雯之死已经"为阿颦作谶":王夫人诬陷晴雯"病不离身","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调歪","不大沉重,"女儿痨",这诸点对于晴雯并不兜榫,茸点点与黛玉暗合。尤其"女儿痨"一点,尤须注意:这恰恰与黛玉的"痨怯之症"对症,而晴雯并非死于"女儿痨"。这种传染病在当时与麻疯、梅毒等同列,属于"恶疾"一类,按例死者必须尽快烧掉。譬如晴雯死后,王夫人诬陷"她是女儿痨死的",便命人"即刻送到外头火化了罢,断不可留"!晴雯兄嫂立即雇人将她抬到"城外化人场去了","宝玉赶来扑了个空"!(第78回)这几乎是黛玉死后的一场预演!而这"女儿痨"一点,恰恰为王氏也火化黛玉提供了借和预伏:未患"女儿痨"的晴雯尚且被火化,确患"女儿痨"的黛玉还能逃过此劫吗?两者同样暴露出王氏的冷酷无情!既是火化了事,当然就没有灵柩。再,黛玉并未与宝玉正式结婚,并非荣府的儿媳(不是贾府的人!),按当时丧制:可以不在荣府设灵堂,其灵牌也不能入贾氏宗祠,而只能与骨灰送回其故乡苏州安葬,这又为王氏提供了不便为黛玉举丧的借口。由此之故,"宝玉赶来扑了个空",也就只能对着潇湘馆的竹景"悼颦儿"了。作者的原著用"对景"二字是十分严谨、精确的,不像后40回随意编篡"宝玉哭灵"!黛玉《葬花吟》云:"未若锦囊收艳骨,一环净土掩风流"。这诗谶活画出黛玉"人亡"后尸体不存,仅剩一把火化"艳骨"的惨状!而埋葬她"艳骨"的这"一坏净土",并不是在大观园,而是黛玉故乡苏州城外之"土",即:大观园内并无黛玉的坟蟓,她的"艳骨"是被王氏送回苏州埋葬的。因此宝玉就连哭悼黛玉的坟蟓:"对坟悼颦儿"都不可能!"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宝玉不仅没有赶上黛玉天亡,而且也没有赶上为她送葬,甚至连最后埋葬黛玉"艳骨"的是"谁"都不得而知,"叹今生谁舍谁收"!(黛玉诗)(5)宝玉如何"悼颦儿"?第58回宝玉说:祭悼以"诚心"为主,"不可烧纸钱",只须"一个炉"、"焚香","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连香亦无","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例如他祭晴雯,便只有"四样晴雯所喜之物"和一篇《诔》文。看来宝玉"悼颦儿"的形式也是很简单的,但内容却很丰富、沉痛。关于这,《芙蓉诔》为了我们提供了极好的参照。对于《芙蓉诔》,脂砚斋与畸笏叟二人同时批日:"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矣!""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从版本演变而言,在《石头记》初稿中,宝玉此《诔》很可能原是"诔黛玉"而作,因为其中多处与晴雯并不吻合,倒是颇符黛玉。尤其"芙蓉"本是黛玉之喻:"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第63回)。而宝玉则将晴雯比作"海棠花"。但从《诔》文的内容或意蕴上讲,它又确是晴雯、黛玉双诔(双关),因为;"晴有林风",二人颇有相同相通之处,而诔黛的痕迹仍甚明显,如:(1)"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这"海棠"自然喻;指晴雯,但她并无鹦鹉,十二钗中也只有黛玉养着鹦鹉,还教它念诗,与之为伴。
(2)"及闻槽棺被燹,惭违同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这"同穴;之盟"是结为夫妻、同葬一墓的盟誓。此句用于晴雯,宝玉也许有把她纳为妾侍的观念,但仍较勉强:而若用于黛玉,则更为贴切,并又一次证明宝黛确曾:共筑"香巢",订有婚约:立下"同穴"的盟誓!"楷"是小棺材,但晴、黛都不是小孩,焉能强调其棺之"小"?"楷"又谓之椟"一匣子,这不正是小小的"骨灰匣"吗?再加上"燹"(火)、"灾"、"灰",即可知黛玉确是与晴雯一样:被火化后烧成骨灰的,只是其"艳骨"不是真的收于"锦囊"(这是装花瓣的),而是收于"楷"(这才是装骨灰的)。但晴雯死后不;可能有这么讲究,她火化后由"化人场"埋葬完事,并未见用"槽"(第78回);而黛玉毕竟是小姐、甥女,其"艳骨"还须运回苏州埋葬,故而必须用"楷"。因此这《诔》句更适于黛玉,而未必适于晴雯。(3)"生侪兰蕙,死辖芙蓉":这明显的是晴、黛双诔,因为晴雯死后,一个二伶俐小丫头诓骗宝玉说:晴雯去任"专管芙蓉花"的"花神"去了;宝玉祭奠时,又正好"池上芙蓉"盛开,故而把她想像成"芙蓉之神"。但这只是"浊玉之思",他是知道"小婢之言,似涉无稽"的,晴雯似乎任"海棠花神"更为恰当。真正的"芙蓉花神"、"芙蓉女儿",恐怕还是黛玉更名正言顺,因为"群芳;开夜宴"时,众人所掣花签各有专喻,黛玉才是独一无二的"芙蓉",并且"别人誊不配作芙蓉",而晴雯恰恰无签无花。尤其到了宝玉念完《芙蓉诔》,恰恰是黛、玉"从芙蓉花中走出来",这最明显不过地点白了黛玉才是"芙蓉花神"!这是否说明黛玉"死辖芙蓉",更"相物配才"、"至洽至协"?(4)"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垅中,女儿薄命":这是"公子"宝玉诔晴雯;之句,但宝玉将此诔句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茜纱窗"是潇湘馆之窗(第40回),因此,这可全然改成诔黛之句了,脂评正是针{对此句批日"实诔黛玉"的,因此"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即此可知:宝黛终究未成正式夫妻,而黛玉果然是"一杯净土掩风流",只是这"黄土垄中"仅埋着黛玉的一槽"艳骨",并且它的地点是在姑苏郊外!
总的看,这《芙蓉诔》很可能确实原是诔黛之作,脂评说"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大概后来曹雪芹又"大肆妄诞"了更"新奇别致"的诔黛的悼文(如宝;玉干脆把她当作"亡妻"来"悼亡"),故而作者遂把此《诔》挪改成了诔晴之作。但这篇《诔》文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宝玉"悼黛"诔文的前鉴和可参照的概貌:
(二)宝玉"悼颦儿"诔文之概测
(1)它必然也是一篇悲愤交织、批判现实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高度结合的"新奇"之作,瑰丽诗篇。
(2)它必然更愤怒的斥责和批判"风刀霜剑"般的"鬼蜮之灾","诚奴"、"悍妇"的"蛊虿之毒"!
(3)它必然更悲痛地怀念和颂扬黛玉的"性,神,精,貌"、才情灵慧,哀思二人的一幕幕"亲呢共处"、情深意合的往事,追忆黛玉孤苦凄伶的一生,为不能"起卿沉痼续红丝"而痛不欲生!
(4)它必然更进而发挥"浊玉之思":把黛玉想像成"乘玉龙"驾瑶象"的女神,游乎苍穹,"飞到天尽头",得到与其"天赋"情性"至洽至协"的"人上之人"的崇高地位!
(5)它必然更痛恨"余犹桎梏而悬附"的人生和世道,更不愿失去黛玉而"捐弃余于尘埃",更决绝地表明"悬崖撒手"、出家离尘之志!
尽管宝玉的"悼黛诔"决不会把《芙蓉诔》的辞旬重复一遍,尽管我们想像不出、更不可能替代曹雪芹撰拟"新奇"的"悼亡诗",但它的总体情思、精神和脉落,亦即它的神魂,恐怕又不至离开《芙蓉诔》的轨迹甚或两相轩轾,而应是一篇更高层次的"悼亡"佳作!(只此一端,要代芹补写续书,难矣!)
(三)宝玉拘入"狱神庙"
宝玉"悼颦儿"之后,便是大祸即至:他为黛玉天亡而从密秘藏匿地旋回府中,也就暴露了行踪,自投罗网,官兵将他缉拿,投入"狱神庙"中!(见《贾宝玉罹难"狱神庙"》篇)
第九阶段:宝、黛"证前缘"脂评在"虽诔晴雯,实诔黛玉"句下,又批曰:"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第66回之末又有文字阙乱的一批,大意是:"此回(槐湘莲出家)撒手乃已悟.是虽眷恋(尤三妲),却破此迷关,何必削发!(宝玉出家后返回)青埂峰时证了情缘,仍不出(甄)士隐梦中(神瑛、绛珠之前缘),而前引即(湘莲)三姐。"第2回贾雨村议论宝玉等"几个人",甲戌、靖藏本又批日:"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这三处有关"前缘"的批语,其意是:(1)宝玉和黛玉、凤姐等十二钗人物,都是从"太虚幻境"这"孽海情天"或"薄命司"而来,他们的"情缘""孽缘"或命;运都是前生命定了的。(2)宝、黛的"前缘"一"还泪"之说便出现在甄士隐于第回关于神瑛、绛珠的梦中;宝玉的"前缘"则出现在开卷青埂峰之"石,头无材补天"的神话中。(3)"黛玉逝后",宝玉也将"悬崖撒手"、出家离尘,他俩是要回到"太虚幻境"、"西方灵河岸边".还原为"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以确证"还泪"之"情缘"或"前缘"的(此即所谓宝黛《证前缘》);而宝玉则"证了情缘"之后,进而回到"青埂峰",复还本质,以确证其前身是"补天"石头。(4)宝、黛的这一死、一出家而复还前身,确证其前生命定的"情缘",作者;用尤三姐、柳湘莲的一死、一出家作了宝、黛韵"前引"或预示。(5)但贾雨村;这双"俗眼",只能认识到这批"风流冤家"尚未觉醒、在世时的面貌,却不可能认识到他们"既证之后"、还复到前身"神瑛、绛珠"等等的原貌。以上脂评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在曹雪芹后30回原续的尾部,当黛玉《天亡、宝玉出家之后,尚有二人《证前缘》这一重要章回,他俩又回到"太虚幻境"还原为绛珠与神瑛,并验证了其"木石前盟"确是前生命定的"情缘"。此后宝玉便进而返回青埂峰,"复还本质",还原成"石头"。--而脂评的这三;条批语,确是完全符合作者于开卷所预示的两个神话,和全书首尾的对衬结{构的,因此以上脂评是可靠的!
至此,黛玉这一超尘脱俗的"阆苑仙葩"的一生,宝黛爱情这对"情痴情种"的一段千古奇情,就此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