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哭悼红楼",这题目,看起来挺吸引人,但文章,能说些什么呢?我在这儿开门见山:想说说红楼梦主题。--此话一出口,或许会引来不少网友嘲笑,说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了,已经有数不清的红学大家对红楼梦主题,阐述再阐述,探讨再探讨,真可谓汗牛充栋,哪还轮得着你这无名小卒在此罗嗦?简直是自不量力,自讨苦吃!至少,你喋喋不休,拾人余唾,那是必然无疑了。
但是且慢!事实果真会如此吗?不见得。我想网友们若能平心静气,耐心地听我讲解几句,则其中奥妙,自会清楚。至于有无新意,是非曲折,当相信人间自有公论。
过去的早已过时的主题说,乱七八糟,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既无兴趣也无精力去说它,眼下,我只说现在,主题说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说;
二、贾宝玉叛逆道路说;
三、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贵族家庭衰亡史说;
第一种,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说,毫无疑问,不能成立。根据我们红楼梦探佚之成果,我们清楚地知道贾宝玉弃钗为僧后,不久又还俗,与落难后的史湘云成婚。他们夫妻俩宁可"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也不肯向表面上还是"春风桃李"的贾府屈服,此举充分表现了贾宝玉、史湘云与封建贵族家庭彻底决裂的叛逆精神。(湘云"对菊"诗: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供菊"诗;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而菊花诗会的组织者、雪芹的代言人贾探春,面对宝湘姻缘,大唱赞歌: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作为同是宝玉湘妃的林黛玉,"死后"对宝湘姻缘还是竭力赞赏的。黛玉"问菊"诗: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又: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这些诗句,理应是针对宝湘姻缘而言,决非是说自己。--详细解说,读者如有兴趣,可参阅拙文《红楼梦漫谈十五·海棠诗、菊花诗隐义解》)
附记一笔:有许多人认为,《红楼梦》中诗句出自谁手、谁口,就应与谁有关,而与别人无涉。这似乎已成一种思维定势,一种思维模式,但这种观点,其实是错误的,因为它把红楼梦作了片面的、简单化的处理,而没有把握住红楼梦之整体。我们解读红楼梦,理应站在红楼梦的整体高度上,而不能站在红楼梦的某一点、某一处的局部上,否则,我们就会曲解红楼梦,甚至会看不懂红楼梦。除了上面"菊花诗",我们再举例:四十五回黛玉作《秋窗风雨夕》,如果我们站在红楼梦的整体高度上来看这首诗,则可以明白,诗中内容,写的不仅仅有黛玉,更有宝钗。准确说,是黛玉代宝钗写别离,自己仅是梢带而已。换言之,宝钗为主,黛玉为辅。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上面,我说到湘云落难,才与宝玉成婚。"湘云落难"四字,从何而来?这是我们依据于红楼梦里的诸多伏笔,还依据于曹家之史实。因为曹雪芹家最终落难、被抄,事在李煦家被抄好几年以后,而史湘云,正是李家后人,所谓"忱霞旧友"。将"书中伏笔"与曹家史实综合起来,我们可知,史湘云落难,必在贾府被抄之前。
或许有读者要说了,你不是反对曹雪芹家史说的么?怎么现在又把什么李家史实、曹家史实扯进小说来了呢?我说,不是这话。曹雪芹的《红楼梦》,毫无疑问有李家史实、曹家史实,但同时,也毫无疑问有大量的别家史实的事。《红楼梦》,归根结底是高度概括整个封建社会的长篇小说,--尽管,这部小说,带有很浓厚的自传色彩,有它的特殊性,但它决不是单纯的某人某家的家史!否认红楼梦是小说,而把它当作曹雪芹的家史来读,是早已过时的"特种学者"胡适之流的观点。--不幸,现今的现代索隐派,所谓"新自叙说",也跟着胡适的错误道路走。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红楼梦中的时间、人物、事件,一古脑儿,统统硬往现实生活中的曹家史实去生搬硬套,套不上就牵强附会,主观臆测,有时,甚至是强词夺理,胡言乱语了!面对当前铺天盖地、来势汹涌的"家史说"及"新自叙说",我既愤怒,又无奈。毕竟,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文章能在网上发表都应谢天谢地了,除此,我还敢奢求什么!好在红学大家蔡义江老师在《曹雪芹与红楼梦》一文中,有一段话,很能表达我心声。我不妨抄录如下:
《红楼梦》是在作者亲见亲闻、亲身经历和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切的生活素材基础上创作的。这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史上还是第一次。从这一点上说,它已跨入了近代小说的门槛。但它不是自传体小说,也不是小说化了的曹氏一门的兴衰史,虽则在小说中毫无疑问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经历和自己家庭荣枯变化的种种可供其创作构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罗并加以提炼的素材的来源和范围都要更广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及于整个现实社会和人生。《红楼梦》是在现实生活基础上最大胆、最巧妙、最富有创造性和想像力的艺术虚构。所以它反映的现实,其涵盖面和社会意义是极其深广的。
我坚决反对红楼梦是曹雪芹的家史说、自传说,并非出于蔡义江老师的"蛊惑",而是出于我对红楼梦的独立思考。读者如有兴趣,可参阅拙文《红楼梦探佚之十·红楼梦八十回后情节推考》(上、下),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红楼梦存在着明显的人工编剧的痕迹,即结构故事情节的痕迹,它决不是原始生活的原版照搬。--当然,它极符合文学艺术的真实,这是不言而喻的。(申明一点:我在这儿所说,并不意味着我的红楼梦八十回后情节推考,就完全正确。其中,缺点乃至错误,在所难免,惟请读者见谅。)
作者在红楼梦第一回,清楚地写道: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许多人都喜欢把"梦幻"两字,解释成曹家已然逝去的繁华岁月,这当然是不错的,然而,更"不错"的,是指小说的虚构而言,所谓"甄士隐","贾雨村",在某个方面来说,是指小说中既有真事,亦有假语,我在拙文《红楼梦漫谈十一·真假合一红楼梦》中,对小说此一特征,有较为详细的解说。但我在此要说明一点,"真假合一"与脂砚所说红楼梦"表里皆有喻",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不可混为一谈。
我们现在说曹雪芹。具体事例,我不说了,因为这实在很烦人。我眼下只说对曹雪芹所下的初步结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概括起来,大致可以这样说:他傲骨嶙峋,心胸坦荡,性格诙谐,喜酒健谈,长相上,"身胖头广而色黑。"另外,他多才多艺,会弹琴唱曲,会击剑吟诗,亦懂医道,也会作画,甚至还会扎绘风筝。至于他的思想,这在红楼梦中,有深刻而广泛的反映,不是我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的事。所有这些,充分说明现实生活中的曹雪芹,与红楼梦中贾宝玉,差别是巨大的。我们可以这样说,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伟大作家曹雪芹依据于红楼梦特定的主题思想而量身定做的,他是曹雪芹精心塑造出来的人物,而不是生活中真实的人物,更不是作家曹雪芹本人的翻版。(我在这儿明说吧:红楼梦主题,归结一点,是揭批、怒斥流传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红颜祸水论,我把它浓缩为七个字,即"千红一哭悼红楼"。贾宝玉是"群芳之冠",是警幻仙姑所谓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请读者不要误会,此"淫人",乃"意淫之人",指宝玉真乃闺阁中良友,故遭世人"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与什么"好色"、"好淫"之类,全然无涉。)
也有个别红学家,把《红楼梦》看作是作者的忏悔录,证据是红楼梦第一回前的一大段话,"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已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按理说,以上这段话,明摆着是曹雪芹为避文字狱,施放的烟幕弹,更可以理解为曹雪芹的愤世嫉俗之厉语,然以胡适为首的"红学家"偏会以假当真。这还不算,还举"无才可去补苍天",来证明红楼梦乃作者忏悔之作。可古藉中"补天"两字,喻安邦治国,经世济民,雪芹自谦自己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故"无才可去补苍天",此有什么可异议的?至于宝玉的两首"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更是明贬暗褒之词,岂容俗人歪曲、误解?!我有时真搞不懂,明明白白的一件事,居然也会发生岐义,也会达不成共识!呜乎,"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雪芹感慨,丝毫不差。
我在此竭尽全力反对红楼梦乃作者"家史说","自传说"。
一、因为它不是事实。我们有大量证据证明红楼梦中许多事,许多人,出于艺术虚构,比如黛玉芒种节死;湘云溺死于湘江;元春正月十五暴亡;探春清明节远嫁爪哇国,乃至最终贾府八月中秋前夕被抄家,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如与曹家史实对照,有多少能对得上的!
二、"家史说"、"自传说",当然也包含"作者忏悔说",极为严重地歪曲和损害了红楼梦的主题,因为它把小说"仅仅看成是作家曹雪芹个人和家庭生活的实录,完全抹杀了它所反映的巨大的社会内容,取消了这部小说暴露和批判封建制度的历史价值,因而,也就彻底否定了它的艺术典型的概括意义。"(李希凡)。我认为,这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击中了"家史说"、"自传说"的要害!--当然,"家史说"、"自传说"的创立者及拥护者,会说曹雪芹家史、个人史,正有力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制度,但这些辩护,实在是徒劳的,至少,我们只要承认了"家史说"、"自传说",则红楼梦揭批封建社会的深度、广度,无疑将大幅度的削减、缩小,红楼梦的光芒,将一落千丈。曹雪芹地下有知,怎能不喟然长叹!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继续探讨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说。毫无疑问,此说决不是红楼梦主线,更不是红楼梦主题。因为它在红楼梦中,不占主导地位,相反,是为"千红一哭"这一主题服务的。这"千红一哭",在许多时候是以红颜薄命的面貌出现的。黛玉、湘云,虽是宝玉的娥皇女英,却先后夭亡。宝钗,虽说是宝玉之"妻",然终身守寡。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说,不能成为红楼梦主题,那么第二种,贾宝玉叛逆道路说,能否成为红楼梦主题呢?也不能够。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因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贾宝玉生活在贾府,活动在大观园,因此,贾宝玉的"叛逆道路",就不能脱离开具体的生存环境而无缘无故地、独立地发生,乃至发展,严格说来,宝玉的"叛逆道路",不是天生的,而是"千红一哭"催生出来的,没有"千红一哭",就没有贾宝玉的"叛逆道路"!鲁迅曾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此话,实在是说的一点都不错的。
最后,我们要说第三种,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贵族家庭衰亡史说。它是红楼梦主题么?要我说,依然不是!--这话一出口,可不得了,无疑犯了众怒,或许有许多人要对我"群起而攻之",但,事实胜于雄辩。
红楼梦,从表面看来,确实是写了贾府由盛至衰,最终灭亡的全过程。在这全过程中,大观园众女儿,死的死,散的散;贾府大家族,也是树倒猢狲散,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是,书中所写的贾府,单单是贾府么?或者再加上连络有亲的贾府网络?绝对不是。《红楼梦》,尽管它口口声声"不干预朝政",然而,曹雪芹的犀利的笔触,勇敢地刺进了封建王朝的心脏里!把话挑明了说,红楼梦预示的是整个封建王朝必然由盛至衰最终覆灭的可悲下场。
或许有网友要说了,红楼梦写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贵族家庭最终灭亡,不就是预示整个封建王朝的必然覆灭么?我说,这里面概念有别。试想,"j□j"期间,不知有多少人,一面赞赏红楼梦,一面却大骂曹雪芹想替封建统治阶级"补天",如今,这些人的子子孙孙还绵延不绝。这说明了什么呢?这正说明,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贾府灭亡,不等于说封建王朝灭亡。
然而,"这许多人",事实上并没有看清红楼梦主题。他们污蔑了曹雪芹,更是冤枉了曹雪芹。他们不了解,曹雪芹时时处处,"以家寓国",写的正是封建王朝的最终覆灭!
雪芹"以家寓国",表现在哪里呢?
一、甄府、贾府的设置,用意有多方面,但其中之一是为了形成南北呼应的局面。目睹贾府由盛至衰、最终灭亡的梅花女神薛宝琴,早在七十回,就宣告了整个封建王朝的必然灭亡。她说: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又说: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薛宝琴的这些诗句,岂是单说贾府?如果我们细味薛宝琴整首诗,则毫无疑问可知诗中寓意,指的是整个封建帝国,而决非一家一户,或什么甄府假府!(有人把薛宝琴诗作与薛本人命运相连,不厌其烦地来回解释,我只哀叹,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种传统的、死板的思维定势给彻底地扭转过来!如真有这一天,相信我们解读红楼梦,会比现今正确的多!)
五十三回,贾府除夕祭祖,偏偏薛宝琴混迹其间,目睹贾府"辉煌",此岂是偶然?根据红楼梦对称法则,我们可以断定,贾府被抄时,必将由薛宝琴目睹这一切。总之,薛宝琴是目睹贾府由盛至衰、最终灭亡的梅花女神,以此与"明月梅花一梦"作对照。(我早就说过,薛宝琴是冷子兴式的人物,此当不会有错。)
二、关于大观园。按照书里描写,大观园在现实生活中,任何豪门富户,都不可能拥有。它纯粹就是一个皇家园林,而元春省亲,脂批明说"借省亲写南巡",这就点出了曹雪芹以家寓国的实质与内涵。小说还特地写宝玉及众姐妹奉元春旨作歌功颂德的应制诗,请问,这是在写元春省亲吗?它分明在写乾隆南巡下江南!(甲戌本十六回脂批: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雪芹笔下的"南巡",实包含康熙,更包括乾隆,这一点,从"忆昔感今"处可看出。)
在清朝,就根本没有"元春省亲"这一类事发生过,因此,我们说雪芹以家寓国,并非是牵强附会、强行硬套。大观园在雪芹笔下,事实上成了整个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一个缩影,而园名"大观",也正体现全中国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包罗万象,蔚为"大观"之情景。
三、第一回,香菱上场。这香菱,本名甄英莲,脂砚明确指出,她的名字实谐"真应怜"三字,故所以,香菱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大观园红颜薄命女儿的一个缩影,而花神黛玉,则是红颜薄命女儿的总代表。
在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中,香菱是"真应怜",故理所当然地最先登场。她当时只不过是甄士隐怀抱中的一个幼女。癞头和尚一见她,便大哭起来,向士隐道"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在此处,脂砚朱笔眉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脂砚"八个字",针对于"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而言)。
脂砚这条批,实在是画龙之点睛。试想,红楼梦不是隐写整个封建帝国,脂砚岂不是在此胡攀乱扯、乱放空炮么?香菱登场,竟扯出了作者一肚子牢骚,而且明说,"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红楼梦,"伤时骂世,"不点自明。
谓予不信,我们再看紧接着的另一条朱笔眉批: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之耶?-请读者注意此批的最后一句话:谁谓独寄兴于一"情"之耶?相信任何人看了,都知道红楼梦所谓"大旨谈情",实在是掩人耳目而已。它的锋芒指向,毫无疑问是整个封建王朝。
我们再看第三条朱笔脂批: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第四条朱笔脂批: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够了!香菱一出场,连着四条批,可说刀刀见血。难道我们直至目前,还要认为红楼梦写的仅仅是贾府甄府么?脂砚大笔如椽,极清楚地告诉我们,曹雪芹的红楼梦,批判的是整个封建王朝,整个封建制度,乃至整个绵延了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此不用商量,绝无差池。
我在上面写了一、二、三,但事实上还有许多,比如贾府除夕祭祖;比如乌进孝宁府缴租;再比如第五回"护官符";等等,等等,都可以从不同侧面,证明作者把写作矛头指向了大观园墙外的封建王朝,-当然,作者写得极其隐蔽,但在有心人看来,"伤时骂世,干预朝政",那是一点都不错的。
或许网友又要说话了,你说来说去,也就是把红楼梦主题又深入了一步而已,本来,许多人认为红楼梦主题是写贾府衰亡史,你把贾府衰亡史证成了封建帝国衰亡史,但如何又扯得上"千红一哭悼红楼"?把红楼梦主题,归结到金陵十二钗身上去,这符合曹公心意么?要我说,它不仅符合曹公心意,它还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先说红楼梦书名。
晚唐韦庄诗:
长安j□j谁为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美人情易伤,暗上红楼立。
唐白居易《秦中吟·议婚》: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
元萨都刺:
记得小红楼畔梦,杏花春雨早寒时。
关于"红楼"两字出处,其他还可举出一些,但我认为以上几条,最为重要(特别是后两条)。曹雪芹将书名题作《红楼梦》,正隐寓书中所写,乃贵族女子的爱情婚姻悲剧和整个封建王朝的社会悲剧。
附记一笔:有人认为书名《红楼梦》不是雪芹所题,但事实上,此说不对。甲戌本"凡例"劈头第一句,即是"红楼梦旨义",此可证脂砚为甲戌本作批时,书名正是雪芹所题《红楼梦》,然脂砚出于某种安全考虑,将书名改回最初名《石头记》,故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十五个字。此十五字批语,事实上还可以证明甲戌本凡例乃雪芹所作。试想,如脂砚斋写"凡例",岂有将书名定为红楼梦,尔后又自打耳光,提笔特批"仍用石头记"?这岂不是明摆着不合逻辑嘛。
书名《红楼梦》,早在甲戌本之前,曹雪芹就已定好了,此方面证据还有很多,但在此处,不宜多叙。读者如有兴趣,可参阅拙文《红楼梦漫谈之二·关于红楼梦书名及甲戌本凡例》。
我们再看红楼梦第一回: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如此说来,曹雪芹概括书中主题,一为红楼梦,二乃金陵十二钗。但金陵十二钗,实与红楼梦意义相同,如要仔细分辨,"红楼梦"要比"金陵十二钗"涵盖范围更为广阔。我们不能指望曹雪芹一面把书名题为《红楼梦》,一面又在书内题曰《红楼梦》!因为书内,曹雪芹不承认自己是红楼梦原创作者,只是一个"披阅增删"者,若书内将书名题曰《红楼梦》,岂不自相矛盾,又岂不不打自招地承认了自己是红楼一书的原创作者?此事实上亦可证《金陵十二钗》是雪芹虚构之书名,世上只有《石头记》,还有《红楼梦》!另:脂砚怕读者误解,将雪芹把戏揭穿,使我们确知红楼梦作者千真万确就是曹雪芹!
谁都知道,红楼梦里,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倾向,就是女尊男卑,主人公贾宝玉是"群芳之冠,""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他痛恨贾雨村、贾珍之流的"禄蠹"、"国贼",又厌烦虚伪无比的封建礼教,故喜在"清净洁白"的内闱厮混。曹雪芹笔下的"女儿",只要不入"禄蠹"、"国贼"之流,个个风流妩媚,才貌双全。
我们先看秦可卿。秦可卿乃警幻仙姑之妹,寓幻影之意。小说写她"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这意思是说秦可卿象征着林黛玉、薛宝钗。秦可卿在元春省亲之前夕,就含冤去世了,这非同小可!因为秦可卿是个象征性人物,他在红楼梦序幕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同时,她也是红楼梦序幕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她的冤死,象征林、薛以及其余所有美女必将红颜薄命,-当然这"红颜薄命",各有各的不同。到六十四回,秦可卿英灵在二尤身上出现了,实际上主题依然围绕着"红颜薄命"四字。六十四回,林黛玉作"五美吟",分别感叹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对应红楼梦,则是黛玉、元春、探春、宝钗、湘云,她们全都薄命,无一幸免。列藏本六十四回,雪芹题诗曰: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衰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雪芹此诗,可证我所言不差。
附记一笔:有人把"五美吟",统统连在林黛玉一人身上,此还是"固定思维"作怪的缘故。事实上,"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难道我们再将"十独吟"统统堆在某人身上?我再三再四地说了,我们必须站在红楼梦整体高度上来解读红楼梦!
秦可卿之死,象征着大观园众女儿红颜薄命,实也就是象征着"千红一哭悼红楼"之主题。我们看秦可卿"好事终":"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贾府灭亡了,-换言之,也就是封建王朝灭亡了,但却"宿孽总因情!"贾珍之流竟将罪责推到了绝代美女身上!此还不足以令人切齿痛恨的吗?!红楼梦第五回,"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个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这"怀金悼玉",从广义上讲,正是千千万万个苦命的"女儿"!
我们下面再讲林黛玉。第五回【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此曲讲宝黛爱情,最终成空。我每读到"想眼中能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就有点忍不住要陪林妹妹一起掉眼泪。难道说我多愁善感,替古人伤心?不是的。这里面的主要原因,是林黛玉死得太冤枉、太悲惨。
据我们"探佚"所得,黛玉死前,身患重病;她与宝玉手帕传情之事,被人发现并由此受诬;而此时她贴心的爱人贾宝玉却身陷战场,生命时刻受到威胁,使她心急如焚。黛玉在多重压迫下,"泪尽夭亡";死后,更是寂寞无比,悲惨无比,此只要对照晴雯之死,我们就可明白。-因为晴雯之死,实是黛玉之死的前奏,她们同是芙蓉花,一个是芙蓉花神,一个是总花神(即薄命女儿总代表)。晴雯死后,别说骨灰,连口棺材都没留下;而黛玉死后,是"一抔净土掩风流",更凄美的语言,是"冷月葬花魂"。
二十七回,有黛玉《葬花词》。这《葬花词》,实预示着黛玉于二年后的芒种节去世,此所谓"花神退位"。-详细论证,我在多篇文章谈过,故在此不予重复。但现在问题在于"葬花词"难道仅仅关联黛玉一人吗?她是花神,理应是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的总代表,故葬花词里,当有众多薄命女儿的身影,我们一查脂批,果然如此。甲戌本二十七回脂批: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这就很清楚了,《葬花词》不仅是黛玉芒种节死的谶语,更是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的最终命运的写照。黛玉,乃众多薄命女儿的总代表,是名符其实的总花神!
附带说一句:七十回,黛玉《桃花行》,专门点明黛玉命薄如桃花,并明确宣告黛玉"春尽"死亡。("春尽",实为春末的最后一天,即芒种节。"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不仅点明黛玉死亡时间在"春归尽",而且点明黛玉死后极其寂寞、悲惨。"空月痕"乃是她的最后相陪,此实与黛玉诗谶"冷月葬花魂"相对应。)
上面,我们讲香菱是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的缩影,又讲秦可卿是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的象征,又讲黛玉是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的总代表,这算怎么回事?事实上,这是分工不同,用意相同。她们三人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此当是雪芹的巧妙构思之一。雪芹通过香菱、秦可卿、林黛玉,从三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位,点明红楼梦主题,实乃"千红一哭悼红楼"!红楼梦,归根结底,是揭批、怒斥绵延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红颜祸水论,曹雪芹为其女儿之不幸,扼腕痛惜,而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整个封建主义社会。这极其深刻、深广的主题思想,不单单是甄府贾府难以包容,就连整个大清王朝,也根本无法包容!-我说这些,绝非溢美之词,也绝非凭空想像,而实乃千真万确的真理。
在曹雪芹的笔下,香菱"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容大奶奶的品格"(第七回),而第五回,"秦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这就把香菱、秦可卿、林黛玉、薛宝钗巧妙地串连起来了,而晴雯、袭人,又分别影射着林黛玉、薛宝钗。红楼梦里,正钗、副钗、又副钗之首,全都融汇贯通在一起,而秦可卿,又正是"薄命女儿"总象征,这岂能说是巧合?只能说是曹雪芹有意而为,目的,无非是为了"千红一哭悼红楼!"(红楼梦中部,"二尤"代秦可卿出现,其主题,依然围绕"红颜薄命"。)
我们知道,秦可卿这个人物,非同一般。她临死前,曾托梦王熙凤,要王熙凤为贾府后事早作打算,言语之间表现出了她的英明、远见。这与曹雪芹所推崇的女尊男卑是两相吻合的。庚辰本十三回脂批云: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根据脂批,我们可知秦可卿象征大观园众多薄命女儿,丝毫不错。但同时,我们也可知,秦可卿英明、远见,实寓"薄命女儿"个个才华出众,"武艺"超群,比起那些须眉浊物、"禄蠹"、国贼,不知高明多少倍!
秦可卿才干,我们不用说了;香菱聪慧、灵秀,在四十八回"香菱学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林黛玉,无疑是诗仙("堪怜咏絮才"。)她们三人,地位各有高低,才华各有优劣,然而综合起来,无疑是曹雪芹心目中的维纳斯女神。这维纳斯女神,象征着千千万万个鄙视"禄蠹"、国贼的薄命女儿。但最可惜的,是这些薄命女儿,还往往成为封建统治者推卸亡国罪责的柔弱羔羊,诬蔑她们是导致败家、导致亡国的红颜祸水!
我们看秦可卿之死,明明是贾珍流氓成性,j□j儿媳,最终导致秦可卿含羞自尽,却落了个"宿孽总因情"之罪名;而贾元春,侍奉封建皇上,并为封建王朝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却落得个杨玉环下场!她们两者之间,命运是极其相似的,也是相通的。它毫无疑问怒斥封建主义社会的红颜祸水论!(贾府败家,责任不在秦可卿,而在贾珍;封建王朝灭亡,责任不在美女,而在封建皇上,此在小说中,写得极为清楚,是谓"箕裘颓废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下面当说到《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我在前面说了,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伟大作家曹雪芹依据于红楼梦特定的主题思想而量身定做的。把话挑明了说,是指贾宝玉为服务于红楼梦主题而被曹雪芹精心设计、精心塑造出来的人物,它并不是生活中的真实的人物,也不是曹雪芹本人的翻版。但这并不等于说贾宝玉没有生活原形,没有素材依据。对于这一点,我想读者朋友们要比我懂得多。
但我们在此不妨对贾宝玉作几句概括:贾宝玉厌恶仕途,不喜读书,且蔑视封建道德伦常规范,对程、朱理学,亦强烈反叛。基于此,贾宝玉喜在内闱厮混。他的"爱红"、"意淫",在老祖宗贾母的溺爱和庇护下,得以顺利发展,因此,也被读者理解并予以接受。
基于红楼梦的主题是"千红一哭悼红楼",是为普天下千千万万有才有德的薄命女儿讨公道,故身为男子的贾宝玉,不惜自轻自贱,惟洁净女儿是举。在贾宝玉的那个年代,有几个像样的男子!第二回,冷子兴就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而第七回,焦大则直接怒骂:"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作为对比,薄命女儿的幻影秦可卿,温柔和平、远见卓识,用贾珍的话来说,"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确实,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贾宝玉钟情于薄命女儿,同情于薄命女儿,并甘心情愿地为薄命女儿鸣冤叫屈,奔走呼号,而对贾雨村、贾珍之类的禄蠹、国贼,理所当然地深恶痛绝。
贾宝玉是曹雪芹精心塑造出来的奇特而光彩的艺术形象,但在本文却不便多叙,因为本文谈论的重点是"千红一哭悼红楼",虽则此与贾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必竟还是两个概念,其间有所区别。何况,本文已经写得够长,故就此暂告一段落。
最后,让我谢谢读者,谢谢大家,并谢谢给我文章提出宝贵意见的网友们!
王根福、冯玉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