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strong></strong>为你提供的《鹤唳华亭》小说(作者:雪满梁园2)正文,敬请欣赏!</br></br>说来玩笑,不想还当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练。她答得犹豫,定权也并不说破,只是随手拖过春坊送来的文移,捡了两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击打了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身后曲了两下,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做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之意。我出阁之时,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便是他,听说他这个浑名,笑得不行。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遵教诲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报他父母,只管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此话当了真。先帝不久后山陵崩,他的遗训无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见阿宝只是在一旁不住的发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贪玩没做功课,还谴人撒谎说生病了,叫他追问了出来,就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终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诛灭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是怀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伸手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好笑道:“后来我大了,知道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课业,他给订到了一起。”他忽然动手动脚,阿宝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他便是卢世瑜卢大人。”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起过卢大人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他们还说……”定权半日不闻她说下去,随口催问道:“还说了什么?”阿宝抬目看了看他,又连忙垂下了头,低声说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及,问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并非妄言?”他满面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葫芦,笑着笑着却渐渐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俊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笔笔璨烂生辉。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华丽,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纸上。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志得意满的轻浮少年,在这个初夏因为好心情而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于是周午进入书房时,便看到了阿宝倚案临帖,而定权在一旁随意翻书,一边指指点点的景象,不由皱了皱眉头,想起了覆辙前事之类的古训,心中大不以为然。怒视片刻,愤然退出。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起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盛夏衣物,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开发的比从前早了许多。是以端三那日,定权下得朝来,已是一身躁热,索性命人摆开风炉,连着饮了两盏热茶,更是沁出了一头汗,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午见他过去,忙将预备送到各处去的符袋呈了上来。按着本朝风仪,五月本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崇古好礼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看那符袋,如往年同样俱是赤白蚕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极是精巧可爱。不由轻轻一笑,教阿宝去取了朱砂过来,硬笔瘦走,在那些符袋上皆题写了“风烟”二字。待晾得干了,再教周午拿了回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亲熟朝臣的家中去。阿宝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写的二字在上,这点惠而不费的小东西于人看来,便是莫大的荣宠。定权写完了几个袋子,见她在一侧偏着头看,满面皆是压抑不住的心爱之色,便换了墨笔又写了一个袋子,开了屉斗,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却是民间不行的纯金铸造,放入袋中,又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又惊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谢恩之事,忙行礼道:“谢殿下。”定权笑了笑,道:“按说这宫里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戴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阿宝听了这话,不免心惊,抬头看他时,依旧面色平和,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辰方早,阿宝见他脱下朝服,却换了一身水色道袍出来,外罩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是国朝寻常的仕子装扮,不免心内不解。定权一眼瞥见她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着腰间丝绦,一面顺口问道:“交代给你的字都写好了么?去取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了一声,走回去将十来日内写的仿书皆取了过来,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便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阿宝被他看得难堪,低头问道:“殿下?”定权笑道:“素日没仔细看过,也没注意世上竟有生得这么白净的……”见她红了脸,方接着道:“朽木。”见阿宝涨红了脸,眉宇间也有些轻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过一丝冷笑,将纸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无长进。既然说过写好了便赏你,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算是赏赐罢。”阿宝奇怪道:“去哪里走?”定权道:“到宫外去啊,京中人怎么过端五,你还不曾见过罢?”阿宝奇道:“殿下这么出宫去,就不怕御史纠劾么?”定权被她问得一愣,跺脚道:“我怕你!你怕弹劾丢了乌纱,不去便是。”阿宝连忙红着脸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权白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穿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状。还不快去换衣服?”
阿宝随他出了西苑的后宫门,车马俱已备齐。定权认镫上马,对阿宝道:“你坐着檐子同行罢。”自己一挽缰绳,已经翩翩而去。
定权一行人自宫门出御街后向南行走了三四里,过桥转入闾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饼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从中流过,热闹非常。人行亦渐密,行走其间,可见家家门户前已经铺陈了前日买好的繁露、柳、桃花、蒲叶、佛道艾,并钉着艾人,供养粽子、五色水团及茶酒等节物。与艾人并悬的还有青罗帖子,阿宝轻轻念道:“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定权笑道:“今日凶日,这是祷本日休现口舌争的意思。”
一行人直迁延行至京东的一处佛寺之外,定权方下马整顿衣裳,又下令道:“顾内人随我入内,将东西交她即可,你们守候在外。”几个侍者连忙答应,从车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翔凤八宝云纹锦的包裹,交到阿宝手上时,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侍奉。”
寺院规制宏大,却并无信众往来,一入法门,清净庄严,十丈红尘皆被锁于身后。寺中住持早已率一众僧徒在门内静候,见他们进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定权亦合什还礼,道:“法师向来安否?”主持答道:“贫僧自在。”一面举手示意,引领定权前行。阿宝跟随在后,一路听二人对答,又闻定权问起寺中供养足否,方知这原来是皇家寺庙。但见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有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定权一路礼佛,
直至后殿,再次洗净双手后,在香炉上反复薰爇,这才亲自打开阿宝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盖,躬身恭敬道:“请法师代小子供奉。”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的细小金粟山字样朱印,竟是极其名贵的藏经纸。纸上用端正小楷抄写的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药师功德经、大悲陀罗尼经被他一一展开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观音宝像之前。
阿宝见奉养完毕,住持退立一侧,定权却举双手与额顶持平,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不似礼佛,竟如对人君施礼一般,不由微感奇怪。随他一同拜祝后,悄悄抬眼瞻仰宝相,却见其上观世音柳眉凤目,体态盈丽,安坐于须弥山间,双手交叠于右膝之上,一足据起,一足踏一支初绽莲花,廉垂的双目于秀媚之中,隐带刚毅,竟然略有母仪风度,与他处迥然不同。定权礼佛既毕,见她注视圣像,解释道:“这寺庙本是由先皇后发愿建筑,先皇后从前亦经常亲自写经事佛。此像是本朝能工敬塑,颇为传神。观者不论据于何处,皆受菩萨注目,可察无上慈悲。”仰头呆呆看了那菩萨慈颜良久,突然轻轻说道:“其实今日才是先皇后的忌辰。”阿宝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他已经慢慢退至了殿外。从寺中出来之时,寺外街上已经人声鼎沸,更有许多仕女杂行其间,发上簪着剪缯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的应节饰物。道路旁的酒肆、商铺,瓦子之前,
因为车马在人群中容与拒前,定权只得下马步行,走了两步,看见道边卖角粽摊铺,才想起来早已错过了午膳的时间,驻足拣了几只角粽,一眼瞥眼还有樱桃煎、查梨条、罐子党梅、酿梅等等蜜煎和香糖果子,便忙又指指点点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随行侍从忙上前帮他提了。那卖果子的人见二人转身便走,一把扯住在一旁观看的阿宝问道:“这位娘子,你家相公还没有算账呢。”阿宝刚开口道:“这不是……”便闻定权回头道:“正是,钱款都是我家娘子掌管,你问她要便是。”几个侍从本来有代为付款的,看见主君胡闹,便不再干涉,只躲在一旁窃笑观望。他突然如此无聊,倒令阿宝束手无策,只得上前伸手道:“我身上无钱,不如把东西还给人家。”定权连忙护住蜜果,示意随侍前去结账,在她耳边轻声笑问:“我给你的俸禄不够么?这孝敬主君的机会,别人抢都抢不来,唯有你还朝外推。”又下令将角粽分给众人,自己揭破纸封,将蜜饯一一尝过,认真吩咐道:“这两样你收着,给我带回去,剩下的不中吃,不如一会拿去送人。”阿宝怒道:“每包上都挖了个洞的,怎么拿得出手?”定权想了想道:“那便赏给你罢。”未待阿宝回话,摆手道:“街上不便,等回去再谢恩吧。”
阿宝哭笑不得,此处行人稍少,见他上马,只好怀抱着七八包蜜果上轿。又行了五六里,大约再入街市,只觉檐子在人群中左右避闪,便忍不住撩起帘幕一角,朝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阿宝向他马鞭所指的地方望去,见巷陌尽头,是一座朱门大府,街上虽已摩肩接踵,府门前数百丈外却有持刀侍卫把守,极为清净肃穆,看了看门外台阶及两旁瑞兽,道:“应当是王府。”定权笑道:“不错,你看比起报本宫来如何?”阿宝忖度着言辞道:“藩王之府如何比得上鹤驾青宫?”定权调转鞭头轻轻敲了她的额角一下道:“胡乱奉承——这是今上当年的潜邸,如今的齐王府,比咱们那里可气派多了。”见她抿嘴一笑,问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城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么?”阿宝道:“不曾。”定权道:“繁华热闹之处尽在东城,没见识过实在吃亏,你说你应当如何谢我?”因适才买果子一事已教他打岔了一番,此时阿宝倒也不觉得气氛拘谨,礼法严肃,遂还口道:
“殿下对京中这样熟悉,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了罢?”定权在马上俯身反问道:“怎么?你要写奏本参我?”两人一在轿上,一在马上,一来一去对嘴对舌,已有道上仕女看见,不住指指点点,和同伴笑语。定权扬眉笑道:“你知道她们刚才在说些什么么?”阿宝道:“还请指教。”定权低头道:“她们是羡慕你家相公少年风流呢。”阿宝一愣,却见他策马翩翩,行于轿边,脸上又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轻轻啐了一声,摔下了帘幕。
定权此行的目的却是京东一处巷口的两扇黑漆小门,既已行到,下马吩咐阿宝道:“你在轿中坐等便是,我有些公事要办。”又对侍从下令道:“去叫门。”那侍从上前打了十数下,方摇出来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人何事?”侍从问道:“詹事府主簿厅主簿许大人讳昌平可在府上,我家主人访问。”那老翁看了看定权,问道:“敢问尊上贵姓?”侍从方想开口,定权已经答道:“敝姓褚,是许大人旧交,烦请通禀。”那老翁问清楚了,又慢慢摇着去了,片刻,许昌平便飞奔至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好见礼,只得一揖,将定权让了进去。直到进了客房,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节,臣万不敢当。”定权随手扶了扶他,笑道:“不过今日无事,从宫中出来,顺道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来你府上走走。”一面撩袍坐了,四顾叹道:“京中有俗话,道是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主簿所居既非太学,亦非乌台,不想也竟清廉如此。”又道:“主簿不坐,孤竟是反客为主了。”
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谬赞了,白屋贫寒,辱贵人折节,臣惶恐。”定权道:“白屋亦出公卿,如此看来,亦未必不是宝地。”许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赐符录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看着他笑了笑道:“芹意而已,主簿不必介怀。”喝了一口童子奉过的白水,想了想,开口问道:“长州的军报,主簿知道了么?”许昌平道:“臣看过衙内邸报,已经知道了。”定权道:“主簿前次登门,孤曾言道,日后还要请教——今日所来,就是问问此事尊意以为如何?”许昌平知他请教一语未必真,观察之意却确实,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点头道:“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一战始自元年九月,大小战役亦逾十次,迁延迄今已近一载。臣妄言,此战形势可以李氏一案为分水。说句诛心之论——拖,于殿下有利。此役已为我朝战势扭转之关键,若是取胜,则离决战之日不远,按照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算,至多三年之间,虏祸彻底可肃清。三年时间,于殿下而言太过仓促,难以安心陈画,周密安排,国舅自然是在为殿下打算。”
定权不置可否道:“我前日已给长州方面送了些东西过去了。”许昌平疑惑道:“何物?”定权道:“一封字帖而已。”许昌平道:“什么帖?”定权望了窗外,半晌方咬牙道:“我亲书的安军帖。”
许昌平愣了片刻,回过神时竟如裂雷击过一般,喃喃念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笑道:“不想许主簿于书道有如此造诣”。许昌平不理会他的玩笑,陡然站起身自顾问道:“殿下的信走了多久了?”定权细细查看他神情,抚头笑道:“已有月余了。”见许昌平只是一味惊怒的望着自己,终于正色道:“主簿这又是何必呢?我现下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这凌河军民,皆是我朝臣子。”许昌平不可思议摇首后退,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想的,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点头道:“我不是不懂事理的三岁小儿,当然知此举于我甚是不利。——只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国家江山之门户,护我万万臣民之平安。边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朝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踏处,便成修罗地狱,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其视作胙肘,拱手相送与寇仇。我同齐藩之争,若是败了,不过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顾氏一族。但若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杀人以政?怎可为一己之私,令千万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望他不语,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举行不易,想来主簿也听说过的。但内里详细,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十六岁,却迟迟未冠。李柏舟当时刚由枢部入省,京卫中尚有三分之一在他掌握之中,可谓炙手可热。趁着天心未明之际,一心只想托了齐藩上位,一时间只是剑拔弩张,四方活动。大司马与我分隔万里,泥于征伐,自顾不暇。孤根本无法可施,只待坐毙,是当时的吏书,孤的先师卢先生带着一干旧臣,拼死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卢先生因此事致仕,其余的人贬的贬,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礼的那日,卢先生已不在朝中。”定权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暗哑,他自己也觉察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只是相对无语,半晌方听定权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那日给我加冠的有司,对我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答道:‘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心里只想,若母亲看到便好了,若老师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我行完冠礼的当夜,卢先生便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臣不忍闻。”定权定定注视他道:“我不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空话。只是昔日卢先生授课,有一语我记忆良深。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极易,有不为极难。他还跟我说过,上古时候君子一词,就是人君之意。今日若我无此不为,便是未来得以践祚,百岁之后也难见祖宗,难见恩师。我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拦留。我可命人将你转回礼部或其余清贵地,未来也好避些风雨。但主簿若不改前意,则日后四方牵系之事,还要多劳用心。”
许昌平顿首道:“殿下若为君,必是明君。臣为明君而死,死有荣焉。殿下意既已决,则亦请早作谋略。”
定权闻他又提及前事,摇头道:“你们促狭文人,一向把将军称做大司马,也是因为他还挂着枢部尚书的头衔,可是他不涉部务已经十多年了,枢部的事务根本无由置喙。他也领过京营,只是年深月久,其间早有更迭。我的名声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的罪名,确属冤屈。”
他前事固有试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荡接纳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却依旧半分不肯改口。许昌平亦知结交未深,不可强求,只得点头叩首道:“臣愿不耻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权伸手挽他起来,面上似有几分伤感,道:“愿主簿待我,便如卢先生一般。”许昌平听了这话,已半起身,便又跪了下去,以额触掌,良久不起。
-------------------------------
作者有话要说:晋元帝《安军帖》,草书。历来断句不同,此处按照情节需要断之。原文“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
胡为不归
定权返回西苑时,天已全黑,遂与阿宝同承而行,阿宝见他一语不发,与下午的模样迥异,也便低头缄口。定权闭目一回,回过神来,睁眼正瞧见她头上发旋,颇觉可爱,不由伸手去摸,却见她如飞般便将头偏到了一旁。定权望着她,目光渐渐冷却了下来。阿宝亦觉出自己失态,偷偷看了定权一眼,也不敢再多动作。
一路二人相对无语,同至宫门之前,忽觉车外光影透帘,连忙甩开帷幕下了车。这才看见西苑宫门外竟守了一层的人,皆提着大内字样的灯笼守候在外,方不及询问见周午便已经急急奔了下来,嘴中叨念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康宁殿陈大人,已在此处等了殿下半日了。”
定权抬眼望去,果见皇帝的近侍陈谨站在人群之首,他亲自出宫之时不多,定权心中踌躇,知道必有不寻常事。陈谨也见了他,连忙上前匆匆施过礼,道:“臣来传陛下的旨意。”定权方想跪拜,又闻他催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叫殿下入宫的。”定权问道:“此刻?”陈谨答道:“。”定权皱眉道:“看着时辰,怕宫门已下钥了罢?”陈瑾道:“陛下有旨,留门等候太子殿下。”
事体如此严重急迫,定权却不敢怠慢,知道陈谨素日与中宫藩王皆过从甚密,转念一想,又问道:“陈总管可知陛下宣诏为公为私,本宫也好换过衣服。”陈谨道:“这个臣并不知晓,只是传旨而已,旨意紧急,还请殿下速移玉趾。”定权愈发疑心,推脱道:“还要再烦总管捎待,我去换过衣服便骑马过去,这不衫不履,怎好见驾?”陈谨见他身上打扮,亦不好阻拦,只好答应道:“是。”定权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换马。”周午答应着,便随他一道进去了,甩下陈谨一干人站在门边,相视也无话可说。
阿宝方服侍定权脱下布衣,换上锦袍,便闻周午进来回报道:“殿下,马已换好了。”定权挥手令阿宝退出,自己结束了衣带,周午蹲下为他着履,问道:“殿下便穿这一身进宫?”定权道:“现下还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间的穿什么公服?”周午又问道:“殿下今日也带她出去了?”定权道:“是。”周午摇头道:“殿下又何苦费这个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定权道:“你懂什么?叫你的人依旧看紧了她。”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前头那样的事情来,殿下千万不可再蹈覆辙。”定权不耐烦道:“孤心里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午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殿下的心思,臣还是知道一二的,不过是为了她的……”见定权陡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满是刻毒的望向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臣都是为了殿下。”定权呆了片刻,道:“罢了,走吧。”说罢起身出门,告知了陈谨一声,带了几个侍卫,翻鞍认镫,策马疾驰而去。
直到在永安门外看见了早已守候在此不住张望等候的王慎,定权方安下心来。王慎赶上前去,也不及行礼,扯了定权便向晏安宫走,不等他说话,便先行问道:“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到,两位亲王已在里头一两个时辰了。”定权见他焦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慎道:“陛下今日傍晚突然晕过去了。”定权心下一惊,忙催问道:“现下如何?”王慎道:“还不曾醒过来。”定权只觉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未及多想,又急忙问道:“几时的事?怎么回事?”王慎道:“还是向来的喘症,这几年里荣养得稍安。只是前几日变天时又犯过一遭,见无大碍,便又撂开了。今日看了前方军报,不知怎的忽然又发作起来,一时喘不上气,急着叫殿下和二王都进宫来。大约是申时末酉时初的事情,二王即传即到,殿下竟不知何处去了。”定权忽而收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怪道陛下前些日说,因边事艰难,今年端五之日宫中不宴。王常侍,孤今日去了何处,他人不知,常侍也不知道?还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谁教瞒住了的,我竟一言片语都没有听到?枉我幼时还尊过常侍一声阿公,阿公眼里却早没了我这个人罢?”他这般说话,王慎心头也微觉难过,分解道:“殿下,臣有罪,只是臣也没办法,如今陈谨才是……”定权也不等他说完,提脚便匆匆去了。王慎叹了口气,也急忙追了上去。
定权进了晏安宫东殿的暖阁,见皇后和齐赵二王果然已经在内,周围太医院的人立了一堂,只是场面还不算如何混乱。皇后见定权进来,忙起身问道:“太子来了?”定权草草施礼道:“臣来迟了,还请嬢嬢恕罪。”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行到塌前,见皇帝脸色青白难看,问太医院的院使问道:“现下如何了?”院使抬头望了皇后一眼,见她点头,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脉息浮乱且紧,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请殿下放心,陛下只是旧疾未愈,一时气逆上冲,虽险却不危。”定权只觉一双手都凉透了,极力稳住心神,起身亲自给皇帝把了脉,这才又问道:“何时可以苏醒?”院使答道:“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既慢慢稳下来,便快了。”定权这才点头道:“知道了。”又看了看二王叹气道:“看来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随着附应了两声,定权又问:“到底是什么军报?”定棠道:“这个臣等也不知,想来不是捷报便是了。”语气颇有讥讽,几人便不再说话,也觉无话可说。只是各怀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时时,皇帝终于苏醒,随即便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御医上前,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腾,终于引他咳出一口痰来,这才平静下来。皇帝略略仰头,有四顾之意,问道:“太子在么?”定权忙趋前道:“臣在这里。”见皇帝竟是一脸焦急,虽明知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时难以挟制,但记忆中父亲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却终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道:“二哥儿和五哥儿先回去,有太子守着就够了。”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开口,皇后已经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递眼色道:“陛下要静养,你们先回去吧。只是劳动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权听了皇帝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内又是一片冰凉,勉强答道:“这本是臣份内的事情,臣愚钝,不能分君父之忧,已是天大的罪过。皇后殿下这么说,臣便再无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门口,听了这话,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见了,也不说话,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趋平和,定权见御医送上煎好的汤药,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御医答道:“法半夏、紫苏子各三钱,茯苓、白芥子、苍术、厚朴各二钱,陈皮钱八、甘草钱半。”定权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药方,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并无大碍。又从御医手中接过药碗,端起来自己尝了两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令宫人扶皇帝起身,半跪着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药。他极少与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现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素日养尊处优,面容竟显如此沧桑之态,却是定权无法理解的。榻上这个半老之人于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还有母亲,她病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并没有亲自服侍过她一次汤药,这是他为人子最大的遗憾,而且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稳,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来端国家的法器。”定权思念先皇后,心中本来难过,此刻懒得遮掩,索性便顺水推舟哭了出来,道:“陛下吓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连陛下御体抱恙都不曾觉察。天幸御体康和,否则臣万死不足以谢天下。”皇帝轻轻一笑道:“太子近来爱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纯孝,所以如此。”皇帝点头道:“正是。”服完了药,又漱过了口,这才重新躺下。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御医退守外殿,又教宫人放下帷幄,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登时昏暗了下来,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静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前后事体。顾思林在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严旨,定要瞒住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竟然半声通报也不曾听闻。今日将自己扣在宫内,却急匆匆放了齐赵二王出去,原来心底已经将自己当做乱臣贼子来防备了。幸而皇帝无事,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处,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得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抬眼望着皇帝卧榻,嘴角的抽搐颤抖尽数化做冷笑,慢慢纂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痊愈,见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有临危让太子监国的意思,其实不过是想就近管辖。定权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且是除了就寝,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件,便无论巨细皆要请示皇帝的旨意。如是过了两日,暂无风波,皇帝的病情亦渐渐趋于平稳,朝中上下人等也渐渐松弛。定权夜间回到东宫,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本宫怕是要在宫内多留几日。接见臣子时穿这衣服实在失仪,你叫人到西苑我阁中去将我的公服取来。”那内监应了一声,又闻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姓顾的宫人掌管,你只管问她去要。再叫她送几件替换的常服过来,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还有前几日在暖阁书房内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古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最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了陈谨,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陈谨也知道太子素来于衣饰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说就是了,只是东西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过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诸人。此时周午为公事去了太子田庄上,并不在西苑,宫中来人便由一个执事内官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了阿宝的名字,阿宝便不免觉得诧异。太子的衣物并不归她管理,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众人,也都皆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忽然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取过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说法是卢世瑜选了写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这几日无事时,临写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依着太子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放下了帖册,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呆立了半晌,方强自定神将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内监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闭目细细思索前因后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束发易服,开了妆匣,拿出几吊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而去。
那内监将衣物交到了定权手中,定权随意翻检了一下,道:“收起来吧。”那内侍答应着捧衣而去。待他走远了,定权方展开了手,手中携的正是他送给阿宝那只花形符袋,五色丝束,一面题着“风烟”二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么?夜已渐渐深了,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
作者有话要说:《邶风·式微》一诗,素来有几种解释,此处采用最为常见的一种,大意便是:天已经黑了,我为什么却不能回家呢?如果不是为了君王的事情,我又怎会在露水(泥水)中受苦呢?
微君之故
雍风暧暧,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贴身穿的便是上好的丝绸。静夜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过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的反复折荡,已经变得暧昧柔和。中门的侍卫见阿宝一袭粗使宫人的青衫,只当她是来前庭取送衣物的侍婢,粗粗盘问便放了她过去。阿宝匆匆绕过后苑,猛抬首瞧见浣衣所的院门,不由放慢了脚步。晚归的杜鹃,在树顶声声嘶啼,诗中都说那声音就似“不如归去”。阿宝垂头,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纸笺,在院门外踌躇了许久,终是转头行至西苑的后宫门处。
周午派去跟随阿宝的内臣,见她经过层层戒备,皆畅行无阻,不过与那侍卫盘磨了片刻,那些侍卫竟都启门放了她过去,不由大感讶异。赶上前去询问,那侍卫上下睨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她手中有殿下亲书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宫门的时候,我等为何不放行?”
阿宝从西苑后门出来,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间,天已向晚,街上只行人见稀,一时无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守待,过了半晌才听见辘辘有声,终见一辆卖油果的推车过来,推车者却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阿宝忙上前行礼,问道:“老人家万福,请问从这到齐王府要如何行走?”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宝一番,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这个时辰去那里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宝知道本朝虽无宵禁,但自己一个年少女子,夜晚出门难免惹人耳目,此时也不愿多作解释,只问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摇首叹道:“哪来什么利市,勉强糊口罢了。”阿宝从怀中取出钱来,推到老者怀中道:“妾实在事出有急,这才不顾廉耻,抛首出面,请长者行个方便,送我前去罢。”见那老者只是犹豫,又恳求道:“妾并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边为我家相公讨个救命的主意,还请长者成全。”那老者见她如此,又看了看怀中沉甸甸几吊钱,终是应道:“小娘子坐上车来,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儿罢。”阿宝忙道了声谢,跳上车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便向东去了。
阿宝回头望了望身后,见那老者衣衫褴褛,满额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纪,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动路?你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老虽老,力气还是有的。”阿宝越发难过,却也不再言语,只是抬首望天。药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绚,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到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道旁人家门户,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着车上的油香,又是温暖又是安详,阿宝心下一动,禁不住牵袖掩目,那老者叹息一声道:“小娘子不必忧心太过,贵府相公自有吉人天相。”阿宝见他心地纯厚,微微一笑,道:“借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许大的岁数,没见天下有过不去的沟坎。只要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宝低头道:“正是。”
那推车轧轧的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了齐王府门。阿宝道:“我只认得到此处了。上次随相公一同出门是坐轿,记得离此处还有几里路远,有条大街,街上有家极大的客肆,挨着内城门,好像唤作无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来,我便知晓了。”二人又接着向东,那老者问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这般事情却要你出去走动。”阿宝道:“不过是我家相公信得过我罢了。”那老者摸不到头脑,也不再问。一路行去,终于瞧见当日所过的街市,虽已晚了,却还有商铺尚未关张,亦有行人车辆来往,仍旧颇为热闹。阿宝一眼瞧见巷陌外许大的梧桐树,下得车来,谢过了那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见了当日许府的黑漆门扇。
阿宝上前叫门,许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叩门,可是荡失路了?”阿宝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来拜会府上大人。”老仆倒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姓褚的年轻相公来过,且许昌平对他颇为恭敬,忙将阿宝让进了院内,又吩咐童子去叫许昌平出来。许昌平不曾睡下,听了童子禀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见了阿宝道:“小娘子是何人,为何事要见在下?”阿宝在定权书房中见过许昌平一面,此时知道并无寻错人,施礼道:“贵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许大人?”许昌平叫老仆扶起阿宝道:“小娘子无需多礼。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认得本官?”阿宝道:“妾斗胆冒死来见大人,为的是殿下的事情。”许昌平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殿下?”阿宝知他明知故问,只得明白言道:“当今东朝,皇太子殿下。”许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员芥吏,何时有福得面殿下,小娘子说笑了,或者莫不是寻错了人。”阿宝道:“许大人,前日殿下驾临之时,妾也在一旁侍奉,这才识得大人门第。妾知道冒昧万分,可是情急之下,并无可以求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摇头道:“小娘子说的话,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阿宝从怀中取出定权那本字帖,道:“请大人过目。”许昌平接过翻看,见章印笔迹果然都是定权的,惊讶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宝道:“是殿下赐给妾的。妾在西苑殿下书房内见过大人一面,大人难道不记得了?”许昌平这才遣走了老仆童子,却也并不引阿宝进屋,只道:“夜已渐深,小娘子又是御前祗应人,下官并不敢与小娘子同处一室,只恐有辱小娘子清誉。如有轻慢之处,请勿见怪。”阿宝忙道:“大人勿拘礼。妾得了殿下消息,思来想去,只能来告诉大人。”遂将定权入宫前后的事情和他传出来的言语皆说了。许昌平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将字帖交还阿宝,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请先回吧。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来?”阿宝低头道:“殿下语出隐秘,妾恐有内情,不敢惊动他人,孤身出来的,现在宫门已经下锁,只能明晨再回,还需在主簿府上叨扰一夜,也请主簿早做打算。”许昌平点头,将她让进屋内,命童子奉茶后,自己便坐守在院内。阿宝知他有心避嫌,也并不多言。
室内室外二人皆是一夜无眠,待次日天未明,便吩咐老仆亲自送阿宝回西苑,待到老仆回返后方更衣入宫。他身为詹事府主簿,职责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见太子也算名正言顺。到衙后问得太子正在宫内,寻了个借口,带着两三函书,径直去了东宫。到了方知太子一早便去了康宁殿,便又对东宫的内侍道:“臣便将书留在此处,烦中贵人转交殿下吧。”那内侍见他客气,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边尽孝,也代陛下见见外臣,主簿便自己送过去也不妨是。”许昌平问道:“殿下果真可见外臣?”那内侍扫了他一眼,随口取笑道:“可见,只是殿下见的,都是些穿紫穿红的大老,大人这般穿绿的,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闲了。”许昌平道了声谢,既得知定权并未遭软禁,虽不解他和阿宝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也不去多事,人径直回去了。
一日无事,到了夜间,宫人端上金盆来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摆手令殿内诸人皆退下。定权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说,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搓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杂役,此刻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他如此举动,皇帝倒似有几分动容,见他此刻并未戴襥头,遂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为此态,头一个念头竟是想侧首避开,竭尽全力方得忍住不至失态。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意防备着自己。正胡思乱想间,只听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时,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只是低头看着盆沿,低低答道:“谢陛下。”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定权取过巾帕,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陛下生气。”
皇帝叹了口气,用手扣了扣榻沿道:“你起来坐吧。”定权道:“臣这般也好和陛下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总没有正妃也不是个事情,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总都是臣不孝,让陛下操心。只是顾将军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这一个外甥,由他来提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抱怨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叩首道:“若是顾将军有这样的心思,臣在这里为顾将军请罪。若是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宽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皇帝睡下,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定权回到东宫,那内侍将书交给他,回道:“送书的官员自言是詹事府的主簿,姓许。”定权随意翻了翻,见是一部《毛诗》,白口单边,每页版心向内折叠粘连,再于书脊处粘贴书衣,不过是本朝最常见的蝴蝶装,再无出奇之处,便道:“是我几日前叫他们找的。他还说什么了?”那内侍想了想,将许昌平的话又说了一遍,定权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见他走了,定权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忽而将手中书册狠狠掷出。那书籍大约翻得旧了,书脊处浆糊干裂,此时受力,书页纸帑一般散落一地。那内侍闻声折返,但见定权横眉冷目,一语不发,看也不看他一眼,倨傲而去。
四五日后,皇帝已渐大安,定权遂上奏请还西苑,借着离宫之机,便先去见了许昌平,问了事情来龙去脉。许昌平一一复述后道:“臣也是怕殿下当真有事,才去的东宫。”定权道:“我知卿用心,在此先谢过。”许昌平忙称不敢,又问道:“那晚来的娘子可是殿下身边的人?”定权笑道:“是。”许昌平道:“这位娘子冰雪聪明,又临事果决,方不致贻误殿下大事。”定权笑道:“她是有些聪明。”见许昌平面色犹疑,又道:“主簿有话不妨直说。”许昌平道:“臣原本不该僭越,只是听她说端五当日,殿下还曾携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寻找过来。今次的事情又……”定权听到此处,打断笑道:“孤知道主簿的意思了,主簿不必忧心。”许昌平揖道:“臣惭愧。”
定权回折返西府后,先行沐浴更衣,又一觉直睡到了午后,睡觉后方觉神清气爽。阿宝为他穿鞋,见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亦有所了悟。起身后侍立在一旁,果然听见定权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阿宝回答道:“奴婢没有再写了。”定权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练了?还是你早就不必练了?”他虽而语气霁和,阿宝却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定权随手拈起几旁摆放的一只麈尾慢慢踱到她身边,仿似不相识般前后打量了她半晌。调转过檀木镶玳瑁的手柄轻轻击了击她的膝弯,坐下平静说道:“你跪好了,本宫要审你。”
-------------------------------
作者有话要说:杜鹃的叫声“不如归去”,我也一向不解。后来学了历史语言学才琢磨出来,那是唐人听出来的声音,到了宋代,由于语音的演变,已经不大像那几个字了,跟今天的普通话就差得更远了。
逆风执炬
用来逗弄猫儿狗儿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轻轻从阿宝的领口一路滑上,直到颌下。丝绸般的柔弱羽绒,却忠实地传递了他手指轻浮而残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头来。但是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轻浮,唯其如此,才越发显得残忍。她在华丽羽线的触抚下微微颤抖,双目中有流动的闪烁的光芒,却并不含一滴泪水。这让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权的淫威下折腰屈从的那些御史们,那些最像读书人的官员,看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些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委屈、愤怒和腹诽。这点发现让他饶有兴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过她青春得还稍嫌青涩的脸颊、鼻梁、双目和额头,因为愈发暧昧轻薄而愈发刻薄残酷。
她没有按照礼法垂下眼帘,始终直目着这高坐在上的独夫,可以看得出她极力克制,这回要掩饰的却并非是对温柔污辱的愤恨,而是她自已在这温柔污辱下所感受到的羞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暂时撤回了对她的逼迫,轻声道:“说罢。”她半晌才静定下来,反问道:“殿下想听些什么?”声音不大,咬字却明明白白。这般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的风度,倒是让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略带嘲讽的哄诱:“这出戏你若想接着做下去,这么跟本宫说话,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宫会起疑心么?”她轻轻一笑,亦不乏嘲讽,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观者清,何必来问奴婢这当局者迷?”定权摇头笑道:“不一样,孤偏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道:“既如此,奴婢遵旨——是齐王送奴婢来的。那封信也是奴婢送到周总管处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权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你出宫时用过的那张勘合,是从哪里得来的?”阿宝道:“硬黄纸砑蜡,双钩填墨,用殿下亲赐的字帖辑字,殿下间或不用印玺。”定权点头道:“倒省去你窃钩之劳,只是这钩填是个细致工程——”阿宝道:“殿下许久前就将那本帖子赐给了奴婢,奴婢虽愚笨,未雨绸缪的意思还是懂得的。”
虽仍存疑惑,但她此说并非不可行,定权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孤旁观者清,其实不全对——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胆更是大得好看。这下子孤却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什么人?”阿宝道:“奴婢不过是个奴子,就算涂得两笔鸦,认得几个字,又怎敢承担奢企殿下如此青目。”定权一笑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请教一句,以你的聪明,应当明知道会有如此下场,为何还一定要去涉险履行,这究竟算是是孤勇,还是愚蠢?”
阿宝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鹃叫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主簿府,亲自督导奴婢写字,又命人日夜护送着奴婢。种种恩荫,种种苦心,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顺着殿下的令旨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能长久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此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勇气和愚蠢,许多时候不过是一回事。事成即
勇,事败即蠢,奴婢是个蠢人,或杀或剐,任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估价般捏了捏,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没有乐子的事情,孤还真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只是孤本只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何。贵上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衣服,这等焚琴煮鹤,是孤的罪过,还是他的罪过?”阿宝偏头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哂道:“青宫乃未来天下之主,奴婢虽不过是蒲柳贱质,齐王却也不敢用滥竽来搪塞殿下的。”定权哈一声大笑道:“好个三尺喙,还要竟日装成无口匏,真是难为你的很了。”又问道:“孤知道,不许人说话,最后吃亏的都是自己。孤不想吃这个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这或许是可以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此时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摇荡于他水色紫曲水锦道袍的衣裾上,可以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纹是怎样承载着朵朵桃花,绵绵不绝的在他的沉水衣香中传递流转。她的思绪滞后于时空,仍在思考他之前的疑问。那夜她决定走险的时候,除了与他旗鼓相对的计算、权衡和取舍,那春日书窗下的花影、他修长冰凉的手指,他飞扬跋扈如明媚春光的神情,究竟起到了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则是她直至此时才有所领悟的——而是勇是蠢,恐怕也需要重新评估。
阿宝终是回过了神,回答了最后一个提问:“奴婢心中也有个疑惑,请殿下告解。”定权微微偏了头,看着她:“你说。”阿宝道:“那个阿宝是什么
人?”定权面上的神情逐渐凝重沉滞,握着麈尾的小手指微微抬起,又不堪重负似的放下,只闻阿宝接着道:“齐王也是因为奴婢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权转过身去,看了她片刻,脸上慢慢聚敛起了嫌恶无比的神情,如同在看什么不祥的东西。忽而扬手,那麈尾的手柄已经狠狠从她的耳畔直批到了颧上。力道之劲,竟连自己的虎口也震得微微酸麻。阿宝倒伏在地上,耳边嗡嗡乱响,颊上一片木然,便觉得似有温热液体蜿蜒滑落。
手中的麈尾在此时成了一个弄巧成拙的可笑证供,他是把她当做一只的小花狸来逗弄的,他从中得到的乐趣即是对它的惩处,亦是对自己的补偿。所以他能够容忍它的张牙舞爪,并认为这不过使它更加有趣,也更可消除赏玩者的无聊。但是他忘记的是,小畜生究竟还是小畜生,有意无意,它探出了它的爪子,即使没有伤及赏玩者,也足够让他心存厌恶了。
定权将麈尾掷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疼痛,鲜血胶着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发紧。
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弯腰看看她,冷笑道:“你想像那人那样,一索子就过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反剪了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她收拾出一间阁子出来,离孤的寝宫近些。她如今是孤的人,安排人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她。若是短了她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来得急,此刻看了看屋内情景,又见了定权脸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审时度势不敢相劝,只得唯唯连声。定权也不再理会他二人,甩手便去。周午见他走远,方呵斥两个探投探脑的内侍道:“殿下的话没有听见么?还不快去将东阁收拾出来,迎接……”太子那句话实在不可理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只得道:“迎接顾姑娘。”又慢慢蹭进了屋内,伸手扶起阿宝一支臂膊,脸上似笑非笑,道:“顾姑娘快请起身吧。”
内侍们得了严旨,手脚倒是颇快,不过一个多时辰,果然将离定权正寝不远处的东厢便收拾了一间出来,并把床榻妆台箱笼也都安排了进去。周午亲自送阿宝过去,又派了四名宫人在身边日夜守着,又命两名内侍在门外日夜守着,疾声厉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离开。内中一宫人上前来擦阿宝脸上血渍,见阿宝只是避让,无奈道:“顾姑娘不肯上药,消不了肿,将来留下疤来可怎么得了?”阿宝这才仿似回过了神来,道:“不要这么叫我。”那宫人道:“姑娘也听见周总管这么说了,姑娘勿怪,待过几日册封的牒纸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她信口胡说,阿宝不再理她,转身倒在床上,那宫人却只是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一定要帮阿宝收拾好了伤处,阿宝教她闹得无法,为图清净只得随她去料理。一边里还有椅凳、盆架、烛盏、箱奁、钿络等许多琐碎物件陆续搬了进来,阿宝也不愿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几个宫人受了严旨,就在塌边站立守候,寸步也不肯离开。摇曳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壁上,阴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来天早已黑了。宫人们焚起了炉香,是沉水的气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种锦绣的另一个名字:落花流水。这实在是对她的今春的最好的总结。
定权站立在书房内,随手从阿宝房内寻出的几件物事里拈起了一叠纸,却都是她的仿书,循序渐进,虽无人处亦不露半点破绽。那日她出宫用的勘合并没有找到,许是早已经毁弃了,她说的那些话便也无从考证。其余一应物品,除去那只青瓷小盒和那本诗贴,都只是一个寻常宫人的普通用度。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定权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周午答道:“听说已经睡着了。”定权一笑道:“像是她的为人。”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劳你支应周全。”周午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瞧了定权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这种人留下终是祸害。”定权哼道:“你知道什么,杀她不过只是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个平头奴子,还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万事休,前头那人的线断的干干净净,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现下也难说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黄之词?”周午知道他的性子,劝不过来只得帮他补全,又问道:“那殿下往后怎么打算?就这么圈着她不成?”定权道:“她不是说自称清河顾家的人吗,在京中还有个养父,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真是假?”
眼见着周午去远了,定权这才又坐了下来,眼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也在突突跳个不住。他伸出手来压在额畔,倒是突然想起许昌平的话:“殿下今后当临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他是一向如临深渊,如践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可是这又如何,他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地计算上了他么?便是他许昌平,谁知道到底又怀着什么心思?
只是她的计算算的上是别出心裁的了。她安静于人群间,一样会摧眉折腰,一样会曲意媚上,余人做的她都会做,并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为这样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觉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异,如果定要述之言语,大概也只能说那是一种根本就不该属于一个寻常宫人的淡漠气质,她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无论多么循规蹈矩,以至于无可挑剔,骨子里却仍然透着敷衍和应付。他不知道这是她以进为守的刻意手段,还仅仅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收敛起这种气质。
但刻意也罢,无奈也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笔偏锋却确实有效。他移开桌上尚未写完的经卷,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念头让他深感自己罪孽沉重,但正是因为此人,他才能够敏感地觉察出那些隐忍中的倔强,柔顺中的坚刚,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彻悟,有着这样气质的人永不可以一柄麈尾来驯服。
想必这一点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其实从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财色和爱欲二句,各出自《四十二章经》的二十二和二十五章。落花流水,宋代织锦代表纹样,如清之曲水纹,梅花冰裂纹等等。
千峰翠色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只是终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着周午询问她的近况,并不曾亲自再去探视。又过了五六日,周午回来向定权秉报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经回来了,只说是顾家长子顾琮仍在,只是既不袭职,又早已分了家,早就败落了,另有几房也已经迁居它处。向顾琮的家人和乡人打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子女更是不胜数。庶出姑娘的闺名原本就是随意取的,他们本就不
知,上一辈的人分家时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顾姑娘的名讳,便是他养父也说不真切,只说是原是远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怜她而收养。”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罢。”转念又笑道:“不意民间也有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现下如何打算。”定权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几案,扯了张纸出来,望着案前摆的一双秘色八棱净水瓶,沉吟了片刻,又取过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来,周午延颈瞧时,却是顾瑟瑟三字。定权想算着阿宝年纪,又随意编了生辰八字,交给周午,吩咐道:“我有意纳她为侧妃,写给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递陛下。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将事情办好。”未等周午答应,又道:“你不必规劝,我自有打算。”周午无奈,只好答应着要去,定权又指着那净水瓶道:“送一只送到她那边去。”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况娶得又只是品卑阶低的六品孺人。只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侧妃俱是他冠礼后皇帝为其选定的,说到正经自己报选,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午将定权为阿宝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报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阖宫上下,便都知晓了此事。
定权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问安,皇帝正展了双手,一旁有内侍在为他束带,见定权进来,遂挥手叫那内侍退下,笑问定权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说想新纳一个孺人?”定权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劳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虽只是侧妃,终究算是朕的媳妇,是谁家的女儿?”定权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顾眉山之女,原本是臣近侍。”皇帝拈须轻道:“知州。”定权脸上微微一红,道:“是,臣见她温柔知礼,家世清白,便抬举她作了这个孺人,若是陛下觉得臣行事孟浪了,臣这就去告诉宗正寺的人,将玉牒撤下来便是。”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这些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权答了一声是,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这才施礼退了出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轻轻念道:“清河,顾。”
东宫筵讲结束,因定楷推说口干,定权便留二人在偏殿点茶。因为定棠颇精于茶道,此事便任由他去主持。定楷在一旁闲看了半日,又觉无聊,遂笑问道:“听得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权亦笑道:“你如今也敢拿我来取笑了。这算什么喜事,还值得一说?”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听说这位新妇亦是出于河西顾家,众人皆说,若她日后福重,我朝怕未必不会出第二个顾皇后。”
定权拾起茶筅在他额上敲了一记,笑道:“你们都是听了谁翻嘴嚼舌,我纳个偏妃都能传出这种谣言来?”定楷吐舌道:“众人也只是这般乱传,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实在是钟鸣鼎食的大族,听了这姓氏,谁能不往这上边演义。”定棠在一旁听到此处,横了定楷一眼,插口斥责道:“你放肆,这些话也是拿来浑说的?还不快向殿下谢罪?”定楷委委屈屈离座跪倒道:“不过说出来博殿下一笑罢了,殿下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定权道:“你别理他,我就是着恼,也不会恼你一个小孩子家的。”瞥了齐王一眼,笑道:“二哥你吓他做什么?”定棠持筅击拂,一面笑道:“他确是欠管教了——前几日尚有言官上书,道我们陪着殿下读书,日子久了,礼仪疏忽,东宫内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语,陛下看了也颇以为然。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言诽君上,殿下且让他跪着,只怕于他大有裨益。”定权笑道:“那这是你二哥要罚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恶人,臣只问殿下讨恩典。”定权笑道:“罢了,你快请起罢,恩典我给不起,叫你二哥赏你杯茶压惊。”三人混闹了一番,吃过了茶,各自散去。
定权夜间却是去了阿宝的新居所,进得门来,见屋内陈设,已经颇具气象。阿宝正依在几前,呆望窗外。一宫人见定权入来,忙提醒阿宝道:“顾娘子,殿下来了。”阿宝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朝定权行礼,道:“殿下。”定权点点头坐了,上下打量阿宝,才发现她已经装饰一新。身着碧罗抹胸,外罩家常的鹅黄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肤如凝霜皓雪一般。一头乌丝挽作一个同心髻,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挂着银线流苏,微一侧首,叫灯光一映,连带靥边的两点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定权疑心那防似是她展颐所致,再瞧她脸上神情,却是如常,心内隐隐记得仿似在那里见过这情景似的,一时却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惘然。
阿宝被他看得久了,微觉羞恼,偏过了头去。定权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别多心,我是看——这身衣裳你穿着并不好看,倒还不如你从前那么打扮。”阿宝点头道:“妾知道,婢作夫人,总是刻鹄不成。”定权摇头笑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话。你太瘦了,穿抹胸简直是自暴其短。”
适逢宫人捧茶奉上,定权便也不接着取笑,持盏饮了一口,正色问道:“可还住的习惯?”阿宝答道:“是。”定权道:“还缺些什么,叫人去给你送过来。”阿宝道:“并不缺什么。”定权四下环顾,放下茶盏,笑道:“还少几部书吧,还有笔墨纸砚。你喜欢念什么书,说给孤听听?”阿宝不由面色一滞,亦不答话。定权笑道:“是小玉落节,还是红拂夜奔?”转口又道:“哦,孤忘了你诗礼人家,哪有给闺阁千金看这些东西的道理?”阿宝愈发觉得难堪,咬紧了牙关只是一语不发。定权倒也并不以为咎,施施然站起身来,朝阿宝欺近两步,伸手便朝她胸口探去。
阿宝大吃一惊,方欲回避,左手却已叫定权紧紧钳制住了,她从不知道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右手已经贴上了她左胸,还是凉的,却因为天热,也有了些温度,就仿似一块已经被稍稍捂暖的玉。定权只是觉得掌下覆着的那颗心突突跳的飞快,放下手来,任阿宝挣脱,笑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罢。虽是你自己的,却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说人心难测,其实也不然。我总是奇怪,你小小年纪,纵有泼天的本事,说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脊背上不会出汗吗?阿宝,你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呢?”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呼喊她的名字,她却无言可对,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腔子跳出来一般,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作用,终是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定权见她动作,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的划过几面,停在了烛台面前,带出了一声仿似低叹的声音:“是佛。”
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接着道:“宗正寺今日已为你造好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太子的侧妃,食六品孺人俸禄,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至于册封礼,我以为你当下身体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执意要举行,我也并不阻拦。”她无言以对,终知道连日来的忧惧成真。他则审视她,评估她,以他一向的自满一厢情愿的下了结论:“不管你是什么人,能够嫁给我,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屈的,日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过去的事情,孤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后打算,总是不错的。”
他说着这话,抬眼已瞥见了架上摆的那只净水瓶,遂伸手取了下来,摆在案上,讲解道:“这是前朝越窑的秘色瓷,都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此物还是极难得的。”这话却并不假,那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相似,背后映着烛火,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阿宝点头附和道:“是。”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微微一哂道:“这是文献中俱已说尽了的。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定权道:“不错,后面的都说对了,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净瓶,轻轻撒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磬,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是悦耳至极。
定权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做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的名字造册可不好听。我给你新起了个名字,叫做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笔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个“瑟”字,凑过脸去,低语道:“你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气息吹到阿宝的耳畔,阿宝在他手中经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亦觉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经他践踏,愈发零碎。阿宝望着那碎瓷发呆之时,定权早已经去远了。
阿宝慢慢蹲下身来,欲拾捡那瓷片,一旁的宫人早已叫道:“顾娘子快放手,奴婢来吧。”阿宝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却急了,忙掺了她起来,又斥责另一宫人道:“还不快把此处收拾好了。”回首对阿宝笑道:“顾娘子且到那边坐坐罢。”阿宝转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随着她去了。
虽然定权言语无赖,但终是命人将纸笔书籍皆送到了阿宝房中,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大盒花钿,有金有翠,极是精巧,却不知是何用意。阿宝见守备并无半分松懈,看样子竟像是要将自己长久软禁了,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纳她为侧妃的用意,其实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东宫的侧妃,又投递不出只言片语,不论主使者疑心自己变节泄密,或是功成身进,皆是人之常情,届时自己或成弈局弃卒,或成引蛇之饵,再问讯起来,再查询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许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这个六品的爵位,于他不过只是惠而不费的举手馈赠,就如同打发出几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于她,却是要她用一生来殉职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旧是一生,依旧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慢慢援手,将盒中翠钿一一装饰在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的生殉。
齐王依旧是午睡后去赵王府,见定楷仍在窗下临写定权送的那两卷字帖,心中毕竟微感不快。一面看一面笑道:“五弟的字当真是进益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了,问道:“二哥可是为了前几日说的那个顾氏来的罢?”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罢了。”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倒也在疑惑那顾氏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样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偏巧是一姓罢了。”定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诉我,我向何处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话中意思,竟似对自己有了疑心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无罪过,他的子女怎么悄没声又会到了他宫中去了?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素来刁滑,又行事缜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却留了半句不说,只是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侍者报道:“二位殿下,凌河的军报午时已经送进了宫中,中宫殿派人来传与二位殿下知晓。”定棠忙站立起身,急步走到门前,问道:“什么军报?”那侍者应道:“是我军大捷的军报。”定棠倒退了两步,问道:“是么?”定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
-------------------------------
作者有话要说:《霍小玉传》载: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於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小玉落节”便是此意。再说一下裹肚(抹胸)+褙子的穿法。其实这就是宋代一种内衣外穿的穿衣方法。具体形制可参看沈从文先生《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某些章节,我记得孟晖的《李清照的时装》也讲过这个问题。但是沈先生的书中一概把这种直领对襟,腋下开衩的服饰称为旋襖,窄袖的就叫小袖旋襖。那么,褙子,大袖和旋襖有什么分别呢?大致是这样:大袖就是袖宽很大的旋襖,一般用作贵妇礼服,平民不许穿用。直领褙子与旋襖基本上就是一样的,在宋代袖子还很窄(明清时就有很大的了),而且胸前,腋下,身后有带,其中胸前的两条带可系,使领口成为一个v字型,里面穿的抹胸可以从这个v型里露出来。戴重楼子花冠图中的两个贵族妇女,她们身上穿的旋襖领口似乎就与其他图中不同(这个存疑)。或有说法,褙子腰间要束带而旋襖不必。我们说起宋代,总是一来就想起积贫积弱啊,封建礼法啊,妇女没地位什么的,其实那时候还是很自由民主开放的。从穿衣就可以看出来,连宋代皇后的翟衣领子口都比明代皇后开得大。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称得上是靖宁二年朝中头一桩大事与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毕,国朝与虏寇便算是攻守易势,接下的作战比拼的不过是车马钱粮罢了。若待最终决战过后,虏祸肃清,边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图。故而长州军报一到,不出三个时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个司衙的芝员芥吏,皆已经得知。众人莫不奔走相告,额首称喜,太子母家近些年来颇不得志的几位侯伯的门槛,也险些叫报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颁旨,京中百姓便也辗转得闻,上灯时分,便听见街头巷角零星的爆竹声响,竟如过节一般。
詹事府衙门的所在,是禁中大内御沟的东面,酉时已过,早到了散衙的时候,许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个小小主簿,自然无人留意他在做什么。何况今日正官在本部,未到衙内,众人又心中欢喜,也没有几人先走,是故他倒也并不算扎眼。许昌平此刻便是嘴角衔着一抹笑,冷眼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们聚在一旁眉扬色舞,口沫横飞。虽离得远了,但到底兴致上来,免不了高声大气,终有些只言片语落入了他的耳中。“顾家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够撑过这么多年?”“是极是极,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载,戚畹之族,实属难得了。”“这一仗打得不顺,听闻圣上也是忧心成疾,不想突然峰回路转,到底是天佑我朝,大司马此番可是不世之功啊。”“正是,虽说圣意近年来颇有些压制外戚之意,待得东朝接了大统,只怕这顾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吕府丞觉得这话好笑?下官倒是要请教了。”“本官何曾笑了?”“列位皆听得清楚,府丞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笑我说的东朝……”“喝呀,两位大人,我们是在说大捷,哈哈,大捷么。”他们乌乌泱泱,闹得不堪,许昌平觉得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揖道:“诸位大人,卑职先行告退了。”众人正说的得意,哪里去理会他,许昌平遂拂了拂袖子径自出去了。
其时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头脸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马过闹市,搅起漫天红尘,看来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许昌平猛可里倒是想起两句话来:“田单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纣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说的那句“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虽是煌煌正论,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以为然。此时在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觉得有折心锥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晏安宫中,却破天荒没有同召齐王和赵王。见了他的面,也是颇为欢喜的样子,笑道:“朕早就言过不必担忧,这捷报果然就已经送到了。”定权亦笑道:“陛下圣明。”皇帝与他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将军报原件递给定权,道:“你舅舅在上说斩首四万余,折损近三万,惨胜如败,在奏报里向朕请罪,你以为如何?”定权展开奏报,略一过目,回道:“此战甚是艰难,将军想也已行尽全力。不管如何,总归是胜了。陛下还是宜嘉奖将士,论功行赏。至于顾将军处,可不事赏罚,敕令他以为后事之鉴即可。”皇帝笑道:“你终究不肯替你舅舅说话呀。此役便是迁延过久,若能速决,倒不致于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难处,也怨他不得。太子身处九重宫中,虽不能亲临亲蹈,却也要知道明白体恤。”定权垂首应道:“臣谨遵圣诲。”皇帝看了定权一眼,道:“你舅舅今次还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顿好了军中,回京来一趟罢。一来可以庆功献俘,张扬我朝天威;二来朕也想同他当面说说决战的钱粮准备;三来你们甥舅也许久未见,不说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团圆。你如何看?”定权将奏报双手递还,回道:“全凭陛下主张。”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书台,让他们拟敕给顾思林,叫他旨到后两旬之内,入京述职。”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宫了,留下来陪朕用晚膳吧。”定权躬身答应,随着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宫。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马送出了京师,顾思林返朝的消息顷刻上下传遍。一时间西苑及刑书吏书以及东朝宫官礼书和几个侍郎的门前也有了几分门庭若市的样子,只是定权除了入宫,便闭门不出,不论戚族还是吏员,不肯轻易再见半人。饶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后来索性声称中了暑热,向皇帝告了假。皇帝亦明白他的顾虑,不过在心内骂了两句竖子狡猾,便下旨令他荣养,又亲派了御医时时过西苑去看拂。定权遂终日窝在自己阁中,专等着顾思林进京的日子。
他虽是极力挂念着母舅入京一事,但既身处西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也慢慢安下心来,只是写信告知张陆正等人,令他盯紧了省部中的口风动态,又嘱咐他及诸人慎言慎行,万不可去搅和顾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可于御前妄做议论云云。信既送出,一时无事可做,尽日里写几笔字,读两句书,倒也乐得几日清静。
一日午睡醒来,见窗外云淡风轻,晴丝袅袅,只觉日长无事,又挂心池中菡萏开放否,遂换过衣服,慢慢踱到了后院水榭。方坐下便听周午差人来报,说大内来了敕使。定权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将来使迎了进来,自己又折返回去换了公服,一番折腾不免又是满身躁汗。到了正厅一看,立等的却是王慎,不由笑道:“奴子们不懂事,也不知道报告一声是常侍来了,倒劳烦常侍多等了许久——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陛下总算舍得放常侍出宫了。”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讨来的差事,今年这最后一茬樱桃,今日送入的宫中。陛下说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给殿下送些过来。又嘱托说殿下身罹暑热,要少饮冰。”定权连忙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劳陛下挂心,请常侍代为上达,臣叩谢天恩厚爱不尽。”王慎避至一边,待他做作完毕,扶起他笑道:“殿下忒多礼了,大热的天气,何苦还穿做这副样子?”定权一面吩咐周午将樱桃收起,又笑对王慎道:“常侍且稍坐,我这里可存了好茶,我亲自来点,常侍尝一盏再走。”王慎笑道:“来日再叨殿下的光罢,臣这便回宫复命了。”定权方欲挽留,又闻王慎轻声道:“陛下想让齐王一同主持郊迎的事宜,已经照会了礼部。殿下现在去同詹事副詹说说,只怕还阻得住。”定权一愣,方回过神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公。”王慎悄悄叹了口气,方欲辞退,忽闻定权道:“母后薨时,将我托付给了阿公。我独身在宫内住的几年,也全赖阿公照拂。这些事情,我总是记在心上的。”王慎听到他提及旧主,倒也觉得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总是向着殿下的。没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定权点点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阿公的难处?”又说了两句好话,到底叫周午取出了两饼小龙出来,才亲自送王慎出门去了。
周午随定权折返,却见他陡然间又面色阴沉,陪小心问道:“殿下,赐下的樱桃怎么分配?”定权哼了一声道:“那是天恩,你说该怎么办?打个神龛供起来吧。”周午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晦气,答应道:“是。”定权亦是说赌气话,想了想,终是转口道:“难得陛下心里也有想到我的时候。你去敲冰,把樱桃湃起来,送到水榭那边,叫良娣她们都过去,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午擦了一把汗唯唯道:“老奴这就去办。”
待定权再换回衣服,又从新擦过了脸,周午已将冰块、乳酪和樱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六月初的末茬樱桃,已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莹寒冰当中,溉以乳酪,粒粒便如雪中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训孺人奉仪等一干侧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围着低声说笑。定权自元妃殁后,平素极少与她们会晤,是以几位侧妃竟日无聊,又无可拈酸吃醋处,私底里相处得倒颇为和睦,莺莺燕燕五六人,老远便闻得一片笑语声。定权听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众妃见他进来了,一时间便缜默无声,定权自己也觉得无趣,遂强笑着指着几上樱桃道:“宫中才送到的,想来你们四月间都已吃过了,也不算尝新,只当是消暑吧。”几位侧妃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见礼道谢。定权环视了一眼,皱眉问道:“顾孺人呢?”一个内侍答道:“总管没差人去请她。”定权骂道:“不是说让娘子们都过来的么?你去跟他说,叫他亲自把顾娘子送过来。”
几位侧妃素来寡宠,先前蔻珠的事情已闹得人人尽知,近日里又有个卑贱宫人莫名其妙得了号封,心中本已颇为不快,此刻见太子又专程邀她出来,更不由悄悄撇嘴。阿宝顷刻便到了,衣色清浅,脂粉单薄,看得出来装饰匆匆,她莫名被周午叫出,又见了水榭中的架势,不知就里,心中自然感到疑惑。上前去按照定权的指点向良娣昭训们一一行礼,又尴尬受过了两个奉仪咬牙切齿的祷祝,便敛裾默默退至一旁,跟随她的两名宫人也寸步不离,一并立到了她身后。诸妃见她品位不高,架子却摆得十足,竟还将使女直携入亭中,更是心中厌唾。不过碍于主君在面前,不好表现,只是各各暗中狠看,以预备下将来谈资。目光交流,意在语前,均觉得这个贱婢也不过是尚称清秀,除了皮肤略白些,实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她们眼中的官司打得热闹,是以虽无人说话,但水榭内气氛却还是活跃的,定权不由也觉得好笑,佯作不察,对阿宝道:“你也坐吧。”
内侍见各人坐定,上前将樱桃分盛在盏中,首先奉与定权,定权摆手道:“叫她们用就是了。”自命人进上沙塘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连饮了两盏,只觉得腹内冰凉,肌肤上仍是燥热,四顾一周,点阿宝道:“来给我拨扇。”阿宝只得起身,捡起手中团扇,上前慢慢为他扑摇。诸妃含酸望去,见定权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于朱红栏杆上,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丰神似玉,一旁却是阿宝侍立,不免便起了蒹葭玉树之叹。饶是几人皆出身名门,素有涵养,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动作,一时间水榭里一片碗勺丁当碰撞之声。定权发了片刻的呆,见众女将樱桃分食尽,更是觉得无趣,起身笑道:“你们且在此处纳凉吧,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又对阿宝道:“你随我来。”诸妃炎天暑热,严妆丽服而至,无非是想叫他多看两眼,此刻见他甫到便离,还不忘带走那个贱婢,更是心中郁闷。待二人走远了,水榭中只是一片忿忿征讨之声,无非是将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旧话又重提了个无算。
阿宝随着定权一路走回,待转过一从修竹,将离后苑时,忽见定权指着前方一处石山道:“你便是在那里撞上孤的吧?”阿宝脸上一红,道:“是。”定权又问道:“你怎么便算得出在那里能碰上孤呢?”阿宝轻声道:“成大事何拘一时成败,况且西苑不过掌大的地方。奴婢行来走去,终有能遇上殿下的时候。奴婢不过是时运略高了些,华盖照顶,头一遭出来便得见了殿下金面。”定权不由忍俊不禁,赞道:“好,好。你这般说话我听了很是喜欢。”向前走了两步,又道:“孤的舅舅要回来了。”阿宝见他凭空又来了这样一句,愣了片刻方道:“奴婢不知此事。”定权道:“正是说给你知道的,国舅要回来了,这西苑宫门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来,孤不愿惹那热闹,索性跟圣上装病躲上几天。你可明白这是为何?”阿宝点头答道:“臣门如市,臣心似水。”定权抚掌,大笑至打跌道:“你实在是个妙人。”阿宝待他笑罢,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又要告诉奴婢这些做什么?”定权驻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我有金屋玉笼,还担心你去跟谁学舌呢,我的雪衣娘子?”他说这话的时候颜色异常霁和,阿宝却回想起了方才的樱桃,入口甜美,却从喉底一线冰入心中。
大出诸妃意料的是,是夜召去正寝的,并非她们在水榭中詈诟的那个狐媚惑主的顾孺人,而是府内唯一的一位良娣谢氏。谢良娣亦是大家闺秀,出身不输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为太子择妃,那么她拾阶而上,便是正理。
将军白发
长州与京城,相去千里,若带大军开拔,虽日夜并程也需弥月。朝中连年用兵,只恐周转不力,是故逾半的府军都常年驻扎于承州。承州与长州紧邻,朝廷又专设了正副节度使携佐刺史协理军政各事,可战可囤,前线要调度时,亦及是机动。
敕使五日后抵赴长州,其时顾思林还在清点掳获,打扫战场。接了皇帝敕令,心中也大感诧异。虽如此,奉旨当日还是急急拟定了有战功,宜颁赏的将士名册,又安排押送俘获战利事宜,令他们先行上路,取道关中,抄近道入京。直到手中要紧事务布置妥当了,方将善后诸事一并交到了几名留守副将的身上。如是也用去了三日有余,这才带了几位功高将领,点了五百亲兵,轻装简骑,不待明日便要出发。副将顾逢恩前往送行,不由发问道:“陛下给定的时日宽裕,将军又何必去得如此匆忙?”顾思林看了他一眼,复道:“王命下,不俟驾而行。我拖延了这几天,已是不该。我去后,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安顿军中。”顾逢恩朗声答道:“大司马钧令,属下牢记。”想想终是又笑道:“我还是表弟娶亲的时候见了他一面,不知现下怎样了。”顾思林斥道:“称殿下!”顾逢恩应道:“是。”顾思林见他脸上神色,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嘱咐你的话,你可都一一记住了?”顾逢恩抱拳施礼,道:“大司马放心去便是。”低声又道:“爹爹放心。”顾思林点了点头,这才跨蹬上马,带着敕使车驾一并去了。
顾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镫,马不下鞍,终是六月末抵达了相州,离皇帝给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马行至相州,反倒放缓了步子,只说是等着押运俘获的队伍赶到,再一并起程,只请敕使先行入京禀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报,也自然欢喜,遂向礼部问起纳俘庆功的仪典安排进度,待知已将就绪,更是天颜愉悦。复问起太子,亦有掌太医院的礼部属员答道:“太子殿下仍在报本宫内安养。”皇帝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静养了十来日,也该好了。你去他那里,传朕的敕,说他舅舅就要到了,当日郊迎典礼叫他主持,也让他早作准备。”
太子得了皇帝的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叠精神,见了礼部几位首长,询问明白了是日安排,亦无非是按着祖制朝纲,先郊迎、后献俘、后告太庙太社,后飨宴等等。定权所关心的却并不在此,轻轻听过,待礼部官员说得口干舌燥,方问了一句:“郊迎时的礼仪供奉,是哪几个卫所负责?”本朝除直隶皇帝,专职禁中守备的亲军卫,隶属于京军卫的卫所在负责京师安全外,尚有于祭祀时清道、徼巡、排列、奉引仪仗的职能,是以太子有所一问。礼部祭祀由太常寺所司,此刻便由太常寺卿傅光时答复道:“共四卫:鹰扬、骁骑、天长、怀远。”定权皱眉道:“由谁人调度?”傅光时道:“是齐王殿下。”定权问道:“为何是他?”几名大老一愣,互看了一眼,因为月前经廷臣推举,礼部尚书何道然已经接任中书令,礼书人选尚未定,便由佐官左侍郎赵尚法暂时代行尚书事,便代答道:“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说大司马凯旋,乃是国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仪典,以示对将军宠渥。齐王殿下过去亦有代天子祃祀、阅兵的经验,是以此次执掌,当属驾轻就熟。”定权问道:“赵王呢?”赵尚法接着回答:“赵王殿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权道:“我知他自是要出席,孤问的是他可将兵?”傅光时答道:“赵王只是纳迎,不将卫军。”定权奇道:“这是为何?赵王已行过冠礼,身受王爵,为何不算他一份?”赵尚法道:“这是陛下……”定权接口道:“陛下不说,并非爱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抚恤众臣之意,臣子岂可不察君父苦心?与孤同在京中的只有这两个嫡亲兄弟,这种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赵王脸上不好看,中宫那边亦是说不过去的。”说罢看着赵尚法,笑道:“当然孤也只是建议,是否可行,诸位熟习典故,还请指点。”
赵尚法尴尬非常,四顾一周方推诿道:“还请诸同僚议论。”右侍郎宋惜时却素来与太子亲善,为人也甚是乖觉,忙附和道:“殿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纯孝悌之心,臣等感动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诸位大人这便向陛下上奏,言赵王殿下共领禁军事宜。”光禄寺卿事不关己,却素来和太常卿有些龃龉,遂也在一旁拍案帮衬道:“宋大人高明,赵大人以为如何?”赵尚法叫他徒然一问,心下抱怨,却也只得含糊答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尚未说完,光禄卿连忙道:“赵大人也无异议,再好不过。傅大人以太常卿的身份上书陛下最为适宜,臣等愿一并联名。”定权笑道:“我朝以礼仪立邦,万般诸事,皆要倚礼从之。诸位居此位,可谓国之砥柱矣。众多事项,还是要仰仗诸位。”众人忙还礼不迭,定权已一笑起身去了。
待得诸事真正安排妥当,顾思林已于京郊整顿驻扎。只待得皇帝宣召,便携军入城。太子亦是一早前往东宫,是日寅时便起,易服听诏,承了金辂前往外城的北落门。其时旭日方升,还不算溽热。只是太子今日代帝亲迎,又要预备告庙,穿着的是全副衮冕,罗衣罗裳,中单蔽膝穿得层层累累,又有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还戴了一柄配剑,便是走动也嫌累赘。此刻立在城头,片刻间便汗流浃背,一旁内侍不住为他拭擦额上汗珠,一面等候将军进城。定权行至雉堞之前,向下望去,只见齐王赵王各俱甲胄,踞于马上,千余禁军压后,百官分立两侧,虽越千人,却只能闻树顶蝉噪,林间鸟啼,再无半毫其它响动,当真是堂皇威仪之至。
他立于千万人之上,却只觉危栏难倚,高树多风。皇帝一面里大力嘉奖顾思林,敕令太子亲迎,给足了自己颜面;一面又令亲藩在郊迎时统领卫军,一发将本已纷扰的朝局搅的更是浑沌不堪。众所周知,本朝亲卫军中号称上十二卫的金吾左右卫、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神策卫、天策卫、龙骧卫、凤翔卫、豹韬卫、飞熊卫虽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驸马带领,其实便属皇帝本人亲统。而府军前后卫、府军左右卫、武德卫、武威卫、广武卫、兴武卫、英武卫、神武卫、雄武卫、振武卫、宣武卫、鹰扬卫、骁骑卫、天长卫、怀远卫、崇仁卫、长河卫、旗手卫、镇南卫、义勇卫这由京军卫管辖的二十二卫所中,有七卫的指挥使是李柏舟任职枢部及中书时亲自简拔,与齐王关系颇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鹰扬、骁骑、天长、怀远皆不在这七卫当中。若是齐王借机顺理成章再掌握了这四卫六千人,则京军卫近一半都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定权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可见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在眼前荡来晃去,根本瞧不清那张张低垂的脸孔。想起张陆正等人转报他的省部间种种暗涌潮动,众人揣测纷纭,举棋不定的情态,此刻也只得暗自叹息。皇帝最终是肯将这四卫一分为二,使二王共领,总算使他稍舒了口气,至少今日郊迎后,赵王天长、怀远二卫的兵符还可及时讨还。——储副不将,是本朝祖制,开国伊始便有朝臣进言,道“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又言“辅军监国,自汉至今多出于权宜。”是故自己手中,除东宫卫数百人,再无可直接调度的军队。李柏舟之后的枢部尽入他人掌握,为人作嫁的怨念也再一次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
城上侍者见太子笔直而立,翘首前望,哪里知道他的纷繁心事,陪笑道:“将军车驾未至,殿下先坐着歇息片刻吧。”见太子回头瞪了自己一眼,立刻缄口噤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禀道顾将军已至郭下,定权急令使臣去颁布教旨,令将军即刻入城。不出片刻,众人便先瞧得烟尘半天,感知脚下地动。远远望见数百军士,托着数骑前来。两侧的大纛也愈来愈清晰,一列的几面为特近荣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少保、武德侯顾、一列的几面为枢部尚书、长州节度使支度使,长州都督、镇远大将军顾。定权见旌旗猎猎,迎风翻飞,渐行渐近,便动身下城。齐赵二王见他下来,忙也下马,侍立在他身后。此时鼓号齐响,乐声震天,顾思林已临城下,下得马来,单膝下拜向定权道:“臣顾思林参见殿下。”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礼,定权忙伸手托了他起来,道:“大司马请起,将军劳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将军。”顾思林忙又谢过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礼。齐王还礼笑道:“舅舅可折杀我们了。”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颇为漂亮,先帝曾有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清俊有余,威武不足。当时他以带刀散骑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见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过面上碍着他是宰辅之子,宁王郎舅,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马上潘安”。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已老,眼中面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悲伤,却不动声色,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排在城外,自领着四卫簇拥着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去了。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随后。一时间浩浩汤汤,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御道,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天朝威严,国家盛典,振奋不已。
垂拱城门外的献俘之仪在前日便由有司铺排妥当,城上设皇帝御座,城下设大将军位次,以下文东武西相对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后就位,奏乐鸣鞭,鞠躬拜兴。奏凯典仪结束后,再行宣露布献俘式。由刑书杜蘅上奏皇帝,交战俘于刑官。顷刻后,便有敕旨自垂拱门上下达,命开释战俘,赐其中国衣冠,暂由理藩院看顾。同时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顾思林上报的有功将士无一遗漏,众人再次舞蹈拜谢如仪。如此繁文缛节,直折腾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明堂太庙之间辗转,光衣服就换了几遭,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有暇,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更换了常服,因顾思林尚有枢部尚书职,只穿着寻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因加恩腰束玉带,下佩玉鱼。皇帝此刻见了,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大司马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将军辛苦,我敬将军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又道:“谢殿下。”方将卮酒饮尽。众臣见太子带头,便也一盅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便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团,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气象。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也不由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见状,遂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扶持,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宫室,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卸去了簪缨鞋袜,便按王慎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余下甥舅二人在阁中。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由难过,静立良久,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察看他容颜打扮,心中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道:“听说你爹爹打了你?”定权点头道:“有些缘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摇头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二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奋力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勿做此不详之言。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一般,起身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僭越了。”定权摇头道:“自母亲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只得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移驾,定权忙抢上前去扶了他手臂,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陛下是知道臣的这点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定权笑道:“爹爹如这般说,儿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直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睡下方才出来。行近延祚宫时,毕竟没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
-------------------------------
作者有话要说:“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是尤袤说的,可见于《宋史·尤袤传》。其实不光有宋一代,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皇太子不将兵,实在是因为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太难处。唐代文官配鱼符,宋代文官配鱼袋。自宋以降,这种东西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几顽不绝
身为外臣而留宿宫中,乃是莫大宠渥,是夜消息便众口相传,不胫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顾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谢恩时,京中上下已都知晓了此事。当下待顾思林回府,便又有纷杂人等怀了诸般心思登门拜会。顾思林倒也客气,推说累日奔驰,体乏身倦,只恐慢待诸君,有失礼数,请诸君原宥云云,竟然闭门谢客,不纳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长子战死,次子又正在长州,府内只留有几名婢妾,顾思林也只好终日对了这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径自挂念着军中事务。太子更是声称国舅还朝,诸事纷纭,爽性便镇日待在宫内,直到下匙时方返回西苑。朝中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二人动作,此时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职,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惊雷般张幕,到头来却连个雨点都不曾看着,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竟是风平浪静。
顾思林在京内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将返时,天气已不似前般暑热。定权见敕旨终于下达,这才悄悄舒了口气。眼见顾思林去国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飨宴。因是家宴,只教陈谨等人去宫门引领了顾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宫。方过御沟,忽见迎头走过一个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来,避闪不及,只得迎上前来向顾思林行礼,朗声报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许昌平参见大司马。”顾思林停步,浅浅还了一礼道:“许主簿多礼”。待许昌平抬起脸来退立道旁,顾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两眼,心内隐隐只觉此人似乎有两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问道:“主簿可是岳州人士?”许昌平恭谨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顾思林笑着点了点头,道:“岳州人杰地灵,多出俊士,主簿这般年轻,便得佐导青宫,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眼见得许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大司马金口之言,下官惭愧不已。”顾思林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虑过多,继续前行。陈谨陪笑问道:“国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顾思林笑道:“我的账下便有个岳州的副将,初时听他说话,好不头疼。这位许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说得准的,可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乡音难改。”陈谨竭力称赞了两句,又笑道:“国舅见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个秀才官儿,得了国舅这几句话,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宁殿的赐宴却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齐赵二王和几个宗室相与,几人既不敢饮酒,又不敢阔论,无非顺着皇帝的意思多阐发出几句老生常谈,席间气氛便颇有些拘束无趣。枯坐了一二个时辰,场面言语早已说尽,桌上珍馐却几未动箸,如是终闻皇帝发话道:“天已不早,朕还有几句话要同将军说,你们便先回去吧。”几人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出宫回府补餐去了。
皇帝见众人去尽,方回首对顾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斯,朕原本也不曾想到,看来委屈将军了。”顾思林忙道:“陛下此言,臣惶恐至极。”皇帝笑了笑,亲自斟了杯酒,交到顾思林手上道:“慕之,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啊。”顾思林谢恩饮过,答道:“臣已经老了。”皇帝倒也似颇有几分感慨,扳指问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顾思林答道:“于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毂下也有一十五载了。”皇帝摇首道:“你做带刀散骑舍人时,我们是朋友,可不计算在内。若自朕为亲藩,迎娶王妃伊始,你为朕长史,股肱之臣,到如今已是二十六年了。”顾思林笑道:“陛下这些话,实在是折杀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当年恭怀太子薨后,若无你顾慕之,无你顾氏,朕与萧铎之争,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首功,便加你个上柱国也并不为过。”
皇帝猛可里提及旧事,且是如此言语,顾思林急忙放下酒盏,俯首跪倒道:“陛下得承大统,乃是陛下天纵英明,怀具九五气概。若圣上做此言,罪臣万死而已。”皇帝笑道:“这些都是套话虚话,做不得数。一般是先帝血胤,这个皇帝谁又当不得?”顾思林只得连连叩首,口称有罪。皇帝亲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慕之从来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朕说你同从前一样,便是说这个。不要动不动就跪来拜去,说罪道死的,如今连太子都学会跟朕来这一套了。”看着顾思林坐下,又问道:“听说太子都不曾上门去看过舅舅?朕记得他小时候和舅舅最亲了。”顾思林笑道:“殿下年纪也大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约是不敢去吧。”顾思林道:“臣是外臣,殿下避些瓜李嫌疑,想来也是常情。”皇帝叹气道:“朕教训他,是因为他适来太不成话。身居储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传出去那是什么名声?现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顾思林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为了殿下打算。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感激陛下不尽。”皇帝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接口说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聩小人,见皇后已殇,朕又留着他两个兄弟赔他念书,竟说些什么‘母爱者子抱’,无稽之谈,还偏有人听。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杀掉一两个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又有何益,徒与别有用心之人增添话柄而已。”
顾思林忽觉口舌发干,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若果真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谙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说外甥似舅,你们说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只是如果朕这三哥儿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再放心不下的了。”顾思林道:“太子生性聪颖纯良,又得陛下谆谆督导教诱,定要与臣作比,便是拿鲲鹏来比学鸠了。况且臣已老迈,马齿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阳,徒生慨叹而已。臣有一语,怀据良久,不敢上达于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须如此,有话便说吧。”顾思林离座叩首道:“而今边事已稍和,敢请陛下另拔贤能,臣愿归田,终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笑道:“这朕可不能答应你,匈奴尚未破,将军又安可秣马南山?”顾思林又辞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还望陛下明察。况且此役乃是臣指挥失当,徒徒耗费许多国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为功,臣已是感动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评。”皇帝托他起身道:“将军前番上书,朕已知将军心意。战事辛苦,岂是将军过错,朕倒要看看天下谁人敢妄议将军?”望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马已思林,不过还请振奋勉强。不独是为朕,也是为太子守好这天下。至于擢拔一事,我闻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毕竟虎父无犬子,还望将军举贤勿避,多委重任,日后袭爵,复可留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声,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涕泪纵横,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些忌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待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笑着说道:“果然都有他顾家的血脉——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时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去了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复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所为何事,回宫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静不下心来。遂丢下手中翰墨,在廷中漫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檐下宫灯,随风而动,摇摆得久了,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够觉感觉到有暗黄光晕晃来晃去。时辰已晚,风吹到颈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权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阿宝逾月不曾见他,他也只闻说阿宝镇日在屋内读书,或是临帖,并不出门。此时进来,才瞧见她正对在对着镜台取耳上珰环,竟是将要睡下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去坐了。阿宝放下钿络,缓缓起身,向定权施礼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罢,孤只是过来瞧瞧,怕下面人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着他坐了下去,从发上拔下一支玉簪,这才轻声道:“殿下送过来的,皆是珠玉,连金指环都没有一个,叫妾拿什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银,还是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说吧。孤的俸禄也是有数的,白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妾交待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妾都已经说了。早知如此,妾当日就应再预留两三分话,如今也好用来应付。”定权道:“你太过聪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顾娘子先插戴着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开恩涨了我的薪俸,那时要金要银,再作商量,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一声道:“好。”伸手去取颊上花钿,那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不便摘下来。
定权看了,心里倒是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但也不愿因此事违拗他,遂微微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便红了脸。定权见了,取笑她道:“你上次还说过做大事什么的话,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隐忍,面皮更要厚得跟城皮一般,像你这样怎么行?”阿宝心事被他点破,一张脸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头不语。定权见她突然改作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倒不好再接着调笑下去。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一般。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方静得定权转回神来,信口胡扯道:“这鸟儿想来也是满腹心思,这个时辰竟还未曾睡下。”阿宝听了这句话语,忽觉眼眶狠狠一酸,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望了她片刻,笑道:“你不必指桑骂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妾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孤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门前,忽闻阿宝低低说了一句:“是国舅要离京了么?”定权回过头来,阿宝见他脸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语,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越人歌》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朱熹说:“古今通贯,胡越一家,有非人之所能为者。”梁启超说:“在中国上古找翻译的作品,这首歌是独一无二了。歌词的旖旎缠绵,读起来令人和后来南朝的吴歌发生联想。”游国恩说:“在《九歌》中,除了《少司命》《山鬼》等篇,恐怕没有哪篇赶得上它。”他们说了这么多,但终究还是说不尽这首诗歌的妙处。记得最初见到这首歌,是在日本漫画家皇明月的笔下,此君的风格,颇似中国旧式的连环画,画的也大多为中国古代的故事。如刺秦,梁祝,伶优,才子佳人等等。她有一个短篇《越歌》,里面划船的越国少女,向乘船的楚国王子唱了这首歌,以示爱悦。虽然故事发展到最后,少女摒弃富贵,还是跟着她的初恋情人走了,但是因为这首歌曲,我总觉得她和王子在一起,才是完满。划船的船夫其实应当是男子,或有学者考证,由用汉字记录下来的越语,转译出来后,原文与恋慕之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它被译作汉语,便是最美丽的恋歌。依据刘向《说苑》的记载,坐船的楚王子是楚康王的弟弟黑肱(子皙)。他的故事,可见于《史记·楚世家》,王子子皙当过令尹,最终因为兄弟之间的权力争夺,被迫自杀。我常常想,他在自杀的前一刻,是否能够想起曾有一个船夫,向他唱过这首歌。这首歌是为他而唱的,那么死又有什么遗憾呢?在以前的文后写过,心悦君兮君不知,那是一种典型的东方式的恋慕,无望而完美。不仅于此,它还是那样的坚贞,诚挚,终究并不因为无望而减少了心中的思慕。我几乎是愚妄的,卑微的,但我对您的感情却是那样的执着。这就是“心几顽而不绝”的意思。谨以这首越歌纪念我仰慕而且尊敬的那个人。海终会枯,石终会烂。但时间不能倒流,覆水不能重收,发生过的永不可改变。同样,爱过的就是已经爱过的,虽然千秋万世,也不可能回到不爱的那一刻。如果能的话,我一定要亲口向他说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戊子鼠年闰二月廿五日深夜
悲风汩起
定权信步走出,回暖阁中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不过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整扎营队,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送行事宜,眼见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收束,尚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弹劾顾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惨重,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参劾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月来的情势,就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眼见薪尽将要熄火,突然被这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说话的,不说话的,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的盯住了晏安宫和西苑。
定权亦知晓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宫。张陆正从后门下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了后苑,见定权正剪手立在太湖石山顶上的风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礼。定权随手托他起来,手指远处道:“孟直也来瞧瞧这早秋的颜色。”张陆正顺他指向翘首望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见京郊南山,依旧是一片郁郁苍苍之色。金风已至,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明。脚底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独立,一袭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便如谪仙一般。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满楼风。”
张陆正方想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是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得几日,便都要摇落了。”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终是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节。”定权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个御史是何人?”张陆正答道:“臣去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往来。”定权摇头道:“他们果与齐藩有来往,我倒不那么担心了。我现今只后悔,没有让你入省,这次省内,尚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子。”张陆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虽是殿下和齐藩共举,但他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来拿得准,况且亦任过詹府首领,虽然日短,究竟也算东宫旧人。他在其位,其实有助于殿下。”定权叹了口气,道:“如今世道,说人中正也不算得什么赞语。我知道,何道然是个畏事庸才,除了会说几句忠孝廉耻,仁义礼智的大话外加明哲保身,别的什么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还敢奢求有益,只求不引祸便可。”
张陆正沉默有时,问道:“殿下钧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权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张陆正迟疑道:“臣是问……军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权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是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话,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亦早有隐忧,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觉心惊,口中却只得劝慰道:“事态尚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宽心。”定权叹道:“我何尝不愿事过,再笑自家多虑。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孤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朝着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君臣二人半晌无言,良久后定权方抚了抚袖口,开口笑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上面的风头还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觉出冷来,孟直先去吧。”
”
定权目送张陆正离去,挥手招来山下侍卫,吩咐道:“去把许主簿请出来。”许昌平片刻后便从中门折出,登上亭来,尚未行礼,定权已经止住道:“主簿坐吧。”又问道:“茶喝得可还满意?”许昌平笑道:“建州小龙,绝妙好茶。”定权笑道:“主簿正避重就轻啊,叫你见笑了,我的茶道确实不精。不过休以为我萧家皆如此,万一有幸吃到陛下和齐王点的茶,方知道真正国手是何意。”呆了片刻,方将适才对答略说了说,问道:“主簿怎么看?”许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李氏去位,张大人为吏书,常理也罢,资历也罢,才干也罢,人望也罢,皆应由他拾阶补替。迟迟悬而未决,便是天心早明的证据,这其实也是保全张尚书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个甘草领袖,和事班头。只是——”定权见他犹豫,微微颔首道:“我听着,主簿但讲无妨。”许昌平道:“自李氏一案,凌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肤或似无恙,其实已经沉疴。一味方子里,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药,便必须甘草来调和。如今省部结构,非但如臣前言,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更是有益于陛下而有益于殿下。”
定权笑道:“主簿于我,仍旧不肯十分用情。罢,你不敢说明,我来替你补全。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靖,要处置外患,我便是个眼前的由头,现成的借口。陛下要不战屈人,必将重提旧恶,重提旧恶,又必会牵连刑书乃至吏书。孤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干草也罢,湿草也罢,就能勉强扎成个挡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但是有一线生机,我不能不试试看。有些话我也实在不好向吏书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机械。主簿春日时才说过些近虑远忧的话,却不想这远忧也便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
许昌平沉吟摇头道:“张尚书老成谋国,殿下一番苦心,他怎会不察,殿下忧虑这点其实不必。况且殿下的这层意思,臣亦并非不敢说,确是不曾这么想。虽说要未雨绸缪,时局晦暗未明,倒亦不必忧心过度。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的两个节度使都是陛下的亲信,小顾将军却还在长州。他调控不了整支长军,三分之一强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断断不会不顾虑。臣忖度天心,陛下此举想要的,无非就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殿下处理得当,或可平安化解无碍。”
定权叹气道:“我也知道,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的亲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亦清明如镜,然而此举于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赏功法过便罢,赏不功如罚无过,军中旧部,会如何思想将军。如此往后,兵将离德,孤的那个书生表哥在边镇怕也难得顺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刚,孤又何妨风行草偃。”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孤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有个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孤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室饮茶去。”
此后事态并不十分出乎定权的意料,虽而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严旨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免了二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离朝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本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言词也愈发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说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顾思林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说是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太子又召进了宫去。
见礼已毕,皇帝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呈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上前去翻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叉手立到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臣不敢专擅,还乞陛下圣断。”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许久方闻皇帝言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肖小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取直名,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后来竟然连你也扯了进去,你且在这里跟朕实话,究竟有没有干预过边事?”定权摇头答道:“绝无此事,还望陛下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朕便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你不得。”定权只是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以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将军,臣也可相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圣鉴。”
皇帝点头道:“你既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想来还不算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存心安在?你去跟顾思林说,朕既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该查的清查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长州。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权应道:“陛下圣明,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了想终是道:“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又会徒惹物议?”定权不敢抬头,只道:“臣德行有亏,谢陛下教诲。”
待得皇帝去远,王慎方过来搀扶定权,却被一把推开。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常侍先去吧,我在这里再留片刻。”王慎摇了摇头道:“殿下,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陛下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指着御案上累累文书,自语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见他笑得难看,心上也觉难过,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权伸手去撑地面,跪得久了,脚一酸麻便跌坐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入骨。整个晏安宫中,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权慢慢闭起了眼睛。
太子亲去京郊传旨,已是第二日的事情了。按着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命拔营,也不令结队,似单单等候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对面沉默良久,顾思林方笑道:“幸而臣这里还不曾来得及完全整顿,此刻还可委屈殿下到臣的军帐中一坐。”定权略点了点头,对身后内使道:“孤去饮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一面随着顾思林进入了帐内。
顾思林见定权只是呆坐不语,叹道:“这是臣带累了殿下。”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是我辜负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只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顾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该这么跟主君说话。但是做舅舅的,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何况是帝王事业,你若总这般下不定决心来,日后怎能够成就大业?”见他只是低头不语,复又叹道:“先皇后当初若不是……”话说至一半,忽而想起那日见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亲怎么了?”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这性子便和你的母亲太像了些。”定权拧眉反问道:“顾将军同孤说话,难道还要藏着一半么?”顾思林见他转脸便换上了一副官腔,心中也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却究竟不是当年日日在宁王府门口等守据,只等扑进自己怀里的稚子了,遂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殿下的。”
定权见他必不肯说,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陛下说要查,只是不知想查到何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的那桩事情,惹陛下挂心了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悔,李相死不死,我都是一个死,杀他便能多活一日,我也会去做的。”顾思林摇头道:“你的幌子装得太大了,诛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家子,七十多口人,惊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牵挂。”就此事诸多曲折内情,定权也并不想和顾思林做太多解释,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既然他犯的是谋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便是要族诛的。我既是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能够饶过吗?”顾思林见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记忆中的胞妹无二,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了心机,终还是没有能避过去。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长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黜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脔割,再无他法了。”顾思林低声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定权点了点头,走近帐门朗声说道:“如此便请将军回府暂住吧,今上圣主,定会惩处一干魑魅魍魉,还将军清白。”
顾思林眼见着他出了账门,只觉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坚决。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那时仍是一个翩翩少年,立在家门中,望着同胞妹妹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府迎亲的銮舆。
铉铁既融
虽说本朝律制,言官可风闻弹人,勿论据不据实,朝廷都无加罪之由。但是此次风弹,竟同时涉及到了国储和国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严加勘查。如是查来查去,半月已过,从最初被罢官的两个御史伊始,至后来纷纶弹劾的诸臣,尽皆说是风闻,且无人指使。更有甚者,竟号称只是为了上交月课,所以这才随众凑数而奏。
既然如此,引弦待发的羽箭,便渐渐松弛了下来。皇帝既不向下明确表态,便又有三三两两的奏呈,称既然查无实据,国本不可擅疑,边事也不可无主,陛下宜善加抚慰,令将军早日返长等事。定权虽抱了满腹狐疑,静中观察,此时却也悄悄舒了口气。或疑皇帝不过是借此威慑而已,自己却有些风声鹤唳,太过多心。
其时八月即将月半,宫中上下伊例开始预备中秋佳节的飨宴诸事。定权从宫内返回,换过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顶檐子,径自乘到顾思林的府上。顾思林正在家中闲坐,只听管事报道有人求见,方想回绝,却见定权只带了三两个寻常打扮的侍从,施施然进了门来,一时不知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陛下命我来的。”顾思林听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了,道:“是陛下口敕,我们进去了再说。舅母没了之后,一向可也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的府上讨茶喝了。”顾思林不免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定权见他行走时微有趔趄,忙问道:“舅舅这腿疾又犯了么?”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感有些疼痛,却并不如何碍事的。”定权皱眉道:“我去叫太医过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辞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臣府中自有药酒,都是素来好用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到了厅中,又定让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了,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见了笑道:“如此说话,还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同舅舅说。”顾思林这才答应了一声,又换了座位,吩咐奉茶。定权道:“陛下说后日戌时宫内设家宴,请舅舅务必参加。”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盏喝了口水,见他坐下,复又问道:“舅舅近来如何?可有听见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镇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许久,竟没有半点动静出来;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然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陛下降旨处分?”定权道:“事态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可暂且放下。后日一过,我便向陛下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地多耽一日,便多惹一日的是非。”顾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尚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端着茶碗的右手微微一震,抬首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爹的性子,我比你清楚。我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罢了。”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事了。”
出得门来,临上轿前,定权回首望了望顾府两叶紧闭的黑漆大门,因将军久不居府,门上漆色脱落处,并未事修葺,青铜兽首也是锈色斑驳,如此看去,竟有了几分冷清破败的样子。顾思林方当返京时,听说这府前门廊之上,都挤满了来拜谒之人,而今不过月余,却连半个鬼影都不见。人情不过如此,世情不过如此,有朝一日,自己这棵大树真的倒了,那些人也定会一言不发,各奔东西吧。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道:“是寡人之过也。”那抬轿的内侍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问道:“臣不曾听得真切,殿下适才说什么?”定权道:“我说这是我的过错。”说罢上了檐子,内侍摸不到头脑,只得隔帘又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回西府去么?”定权想了想道:“我们绕一圈,从齐王府那条街上悄悄绕回去。”
毕竟时近中秋,齐王府离闹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来愈多。定权吩咐下轿在齐王府街前略作停顿,自己从帘角向外望了片刻,见也是门庭禁闭,冷冷一笑,道:“走吧。”一行人方要起身,街角处几名小儿正在掷土嬉戏,一面口唱歌谣,一时撞了过来,有一两句不免就传到了定权耳中:“钜铁既融,凤凰出。金铃悬顶,铜镜铸。”定权得闻,登时如五雷贯顶,一时间手足俱凉,低首看时,只见自己双手不停颤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远,方吩咐道:“停轿,停下来。”只是连嗓音都禁不住沙了。两个内侍放下轿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权指着外面道:“你去问问那几个童子,他们口中所唱是何人教授的?”随行的内使答应一声,去了片刻回来,回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近来皆在传唱此歌。”再望了一眼定权,见他整张脸白得泛青,忙问道:“殿下,可是玉体欠安?”定权摇了摇头道:“先不回西府,离此地五六里有一处交巷,去那里吧。”
此日正逢节前旬休,许昌平并不曾入班。见定权再次登门,忙将他迎了进去。还不待虚以委蛇,便闻定权劈头问道:“铸铁既融,凤鸟出。这首童谣,主簿听说过没有。”许昌平一愣,想了想道:“臣听过的。”定权微微冷笑,问道:“主簿是何时听到的?”许昌平答道:“就是近来。”定权话已出口,方想起以许昌平的年纪,不至于向来便得闻。撩袍坐了,道:“主簿既听过,就烦请为孤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一思忖,答道:“臣听来的似有这么几句,也不知词句对不对?钜铁既融,凤凰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词意寻常,倒是音律颇美。”定权呆了片刻,道:“就是这么几句。既然主簿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大司马说对了,这次的事情,才刚
刚开始呢。”许昌平道:“殿下所说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不知有何渊薮?”定权闻言,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孤就连刘邦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不过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殿下出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定权以手加额,只觉手已凉透,坐了半晌,方道:“这童谣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时,便已经有了,细算起来,比你我的岁数还都要大些。——你可记得先帝最初的储君为谁?”许昌平答道:“是恭怀太子,薨于竟显七年。”定权道:“不错。那么后事呢?”许昌平攒眉道:“宁王,就是今上贤德,后被立为嗣君。”定权道:“也不错。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为嗣君的,和竟显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主簿知这其间又出了何事吗?”许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显七年,臣还未生,详尽□,臣并不清楚。”
定权望他良久,叹道:“主簿博古知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