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strong></strong>为你提供的《鹤唳华亭》小说(作者:雪满梁园1)正文,敬请欣赏!</br></br>《鹤唳华亭》作者:雪满梁园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靡不有初
在跨入西苑宫门那一刻,阿宝回过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靖宁元年季春的这日,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柳絮和落樱,于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那便是天际了。
她撤回目光,整理罢身上青衫,默默跟随同侪跻身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
年长始入宫,注定已经没有任何前程可言。做为不入流的粗使宫人,阿宝最初的差事是负责浣洗西苑中低级内侍的衣物。然而未几浣衣处的侍长李氏与共事的宫人却都知道了此人做事极少偷奸耍滑,为人又谦忍温顺,少言寡语,心上难免都有了几分喜爱。或有做完了手中差使,浣衣所的宫人聚在一处闲话之时,见她也在一旁默默倾听,便也并不回避。宫人们的谈资,无外乎这个这个小小宫苑中的种种琐事,某与某交好,某与某口角,某处叶萎,某处花荣,诸如此类。不过每每最后,她们不知如何却总会说起这西苑的主君——当朝的皇太子殿下。她们其中的某人此刻便满怀欢欣地谈起,自己某一次至中廷交送浆洗好的衣物时,远远地瞥见了东朝一眼;余人于是便艳羡不已,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翻来覆去诘问不住:“殿下生得黑还是白?”“殿下穿的什么衣裳?”“殿下可也瞧见你了么?”在如此不知疲惫的问问答答中,阿宝渐渐也就听出了东朝的相貌原来是何等的俊美。宫人们目光熠熠的讲,生为女子,如能同东朝那样的男子同寝一夜,此生便可算不枉。当然而然,阿宝也渐渐的听出了东朝性情之乖戾,东朝御下之严苛,以及东朝并不为至尊所爱,因此并非身居前星正位等等。——这则是朝野共知的传闻了。西苑主殿原名重华,因为赐与太子,故降殿为宫,易名报本。旧日的重华殿本是做离宫之用,只因几朝天子的春风雨露不度,所以多年未蒙修葺,宫室简陋狭小,虽与大内不过相隔三五里,此间供奉衰减、制度损削之诸般情态便与冷宫无异。而宫人们身处的浣衣所更是冷宫中的冷宫,因为平常连年轻俊雅一些的内侍也少得遇见。事务既算不得清闲,食俸亦谈不上丰厚,这实在与她们祗应天家时的初衷大不相同。
然而她们说到此处,总是话锋一转,安慰自己:“可是地方不大总也有地方不大的好处,将来总是有机会看见殿下罢。”
宫人们自然大多不曾亲眼见过太子,见过的也不过是未及回避时的远远一目,可是她们却偏偏要从这位殿下束发冠和巾子的模样开始描绘起,一直说到他袍摆的纹路、靴上的云头。众口难调,东朝的容貌于是有了数个版本,除去俊秀二字的总评相类外,目击者所描述的似乎绝非一人。其实年轻的宫人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青云之端的人物不会遭遇半分瓜葛,但是她们还是愿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认知在心中勾勒起东朝的模样,让这个绮丽偶像在冷落宫苑中无处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颗青春而寂寞的心。人无论贵贱,大约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罢?和众人一样头挽双鬟,银索攀膊的阿宝,也就如此这般,在西苑的角落里洗了整整一夏的衣衫。
某日过午,阿宝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侍长李氏忽然走进跨院,四下一顾,询问她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余人呢?”阿宝抬头答道:“现下到了饭口,众位姊姊都吃饭去了。”李侍长思量片刻,随即吩咐道:“这里有趟急差,如此你跟随我来,到李奉仪及郭奉仪处送趟衣服去。”阿宝知道奉仪乃是东朝妃妾中位最卑者,侍长祗应这一趟差事,并不愿费力再另去寻人,如此点中自己也在情理之中,遂连忙答应了一声,拭净双手,取下攀膊,跟随至李侍长居处,将两匣已收整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自入西苑以来,阿宝一直局促在浣衣所中,从未出门一步,更未曾到过中廷,一路上贪看苑内景致,见菡萏已销,木樨未绽,才想起节气已过立秋,不想流光一速如此,粗粗算来自家到此处居然已近半年了,正思想着心事,忽又闻李侍长嘱咐道:“我先将李奉仪的衣服送去,你不必跟过去了,就守在此处等着我吧。”阿宝又答应了一声“是”,便抱着余下一匣的衣衫,目送着李侍长走远了。
李侍长将衣物递交给了太子侧妃李奉仪处的宫人,又问起为何本次催要得如此着急,那宫人眉飞色舞谈到奉仪是夜承宣,傍晚前无论如何要将新浣衣物熏香熨烫等事,二人又立着说了半刻闲话。待李侍长回到与阿宝分别之处,看见衣匣仍在,阿宝却已不见了,心中正觉奇怪,四下里张望之际,忽见沿宫墙跑出一个小黄门,看见她劈头便发问道:“那个脸色白白的瘦瘦的婢子可是你位下的人么?”李侍长连忙点头道:“小哥哥可说的是阿宝吗,她到何处去了?”那小黄门一口童稚之音尚未消,语气却颇为倨傲,扬眉撇嘴道:“她自家只说是姓顾,是浣衣所里的宫人,我却并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又抬头翻了李侍长一眼,才接着说道:“看来果然是你的人了。瞧你也像是宫中的老人了,怎生便放纵得治下毫无王法,我等数次奉令旨发问,她就是不肯说自己是何许人,殿下这才差了我来寻访。如今正撞上了你,看你可脱得出干系去?”李侍长这才知道他竟是太子的近身内侍,见他恐赫之语已说出了若干来,却只不肯告知正经事,急得只是抚掌乱转,半日方改口叉手问道:“贵人可否告知,究竟她犯了何等事体?”那小黄门这才想起来竟未提到此节,致使讨伐无名,遂敛容冷冷道:“她惊了殿下的驾。”
李侍长闻言,一时急得只待发疯,又连忙问道:“这究竟是从何说来?我不过走开了片刻,她速来又老实,却到何处去冲撞了殿下?”那小黄门怒道:“你手下的人,你倒先问起我来。不是她冲撞的殿下,难道是殿下特意寻到她着她冲撞的不成。听你这等昏言悖语,料想手下也教不出什么规矩识礼的人。你还待张口怎么?待到了殿下面前,还怕没你分说的时候么?”说罢转头便走,李侍长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踩烂泥似的跟着那小黄门穿过角门,绕过池塘,一路上只盼见到的不是阿宝。直到了池边一片瑞石之前,却果然看见阿宝正跪在道旁,四周围着数个内侍及宫人,中间石凳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戴一顶莲花玉冠,着淡青色的广袖襴袍,并未加巾束带,通身的居家打扮,不是皇太子萧定权却又是何人,不由得眼前紧着黑了一黑。
萧定权手中此刻正把玩着一柄高丽纸折扇,待那小黄门跑近,头也不抬,懒洋洋问道:“可找得人了?”小黄门柔声答道:“是,就是浣衣所的宫人。”萧定权从那泥金扇面上移目,回眸望向身侧一个宫装丽人,言语之中竟是满腔委屈:“如今这西苑可真教人不敢再住了,你瞧瞧,连一个洗衣裳的奴子都学会犯上了。”那丽人盈盈一笑,并不作答。李侍长却素闻这位主君的脾气,吓得赶忙跪倒,连连叩首:“是这贱婢冒犯了殿下,其罪当万死。这也都是因为老奴的管教不严,还望殿下念她入宫未久,更兼年幼无知,开天恩恕我二人之罪。”一旁的阿宝许久不语,此刻却突然插话道:“这不干侍长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当便是。”急得李侍长低头怒斥道:“打脊奴,你竟然是这王风教化外生长起来的么?桌上摆个瓷瓶还有两只耳朵,你便不知道殿下二字怎生书写,素日想听也是听得见人言的罢?此处可有你安放口唇处?还满口你长我短,你存心不想要这一嘴牙了么?”定权被她的骂词逗得一乐,又转眼看了看阿宝,见她竟也是一脸的委屈,不知为何,心下竟微感有趣。他此日心情本不算坏,只笑了笑对李侍长道:“罢了,着你带下去,该打该罚,好生管教。若有再犯,你便是同罪。”
李侍长万没想到一桩血淋淋的官司,居然如此轻飘飘的便判决了下来,见阿宝只不言语,又急忙推她道:“还不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凭李侍长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本已起身欲走,见这情形却又驻足,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罚你,你又何必要谢我,是不是?”阿宝不肯作声,李侍长恨极怕极,忙在一旁帮衬描补道:“殿下,她定是吓傻了。”定权笑问:“是么?”见阿宝仍是不语,又笑道:“你看她并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长正讷讷不知当如何辩解,定权已是转眼间沉下了脸来,怒道:“去把杖子取到此处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卑的奴才。”那小黄门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木梃。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阿宝不意他忽然会如此举动,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紧紧闭上了眼睛,转过脸去。定权打量她片刻,嘴角轻轻一牵,放手对李侍长道:“你说她是教化外人,我倒看她是一身肮脏骨气。便放到垂拱殿天子的面前,御史台的官员怕都要输她这几分气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然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可是?”亦不待她回答,复又坐了,指着李侍长下令道:“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拉扯李侍长,慌得李侍长忙连天价求告。阿宝刚刚回复的脸色又是一片血红,咬牙点了两下头,这才在一旁低声求告道:“奴婢知道错了,祈殿下宽宥。”定权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体,眼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了,心中忽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以后再不会犯了。”这原本并非大事,话既到此,定权也觉得索然寡趣,亦不想再做深究,起身挥手道:“交去周总管发落吧。”
李侍长自家叩谢完毕,见阿宝只是一味垂首不语,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还不快谢恩?”定权已经走了两步出去,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侍长忙替她答道:“殿下,她叫做阿宝,珠玉之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是姓什么?”李侍长又答道:“姓顾,回首之顾。”
两旁侍者见定权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不知他所为何事,亦不敢动作,半晌才又闻他吩咐道:“交给周总管。”众随者连忙答应,便要上来拿人,却又闻定权转身,对那丽人道:“让周总管查查她是哪次遴选入宫的,你好生调-教她一下,日后让她到报本宫去侍奉罢。”
那丽人应了一声,随在定权身后,走出去几步,又回首顾盼,恰逢阿宝亦抬头,见她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装饰翡翠花子,通身装扮异于贵嫔,亦异于内人。察觉到阿宝的打量,丽人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笑意,亦含温柔,亦含妩媚,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念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人走远,李侍长早已是吓得瘫软在地,兀自喘息了半日,这才勉强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问道:“不碍事罢?”阿宝方一点头,李侍长劈头便是一掌,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捂着面颊沉默了半日,方答道:“我只想无人时到苑内四处悄悄看看,不妨就撞上了。”
她语焉不详,李侍长自然大是疑心,然而再四盘问,来来去去却也只是这三两句话,初时只难免觉得她性子执拗,不识好歹,开口骂了两句。又打量了她半晌,若有所悟,摇头道:“罢,罢,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今日我还一心想为你开脱,看来只是多事。好在你的事体再不归我管了,只是休要守一条道走到黑,今后去了前殿,你若依然如此,只好求神佛方能护你周全了。”说罢也不等她,叹了口气,仍旧找回了郭奉仪的衣物,一个人送去了。
待阿宝慢慢缘来路折回居处,浣衣所的一干人却不知从何处已得知了消息,早据守院门,见她一露面便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这事情的前后经历,阿宝仍是如前回答,两三语道尽。众人自不甘心,又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么殿下的模样呢?你究竟看清了没有?”阿宝摇头道:“我没敢抬头,并不曾看见。”众人见她神情漠然,已经摆出一副不是池中物的嘴脸,自觉气恼且无趣,众口晓晓了几句“高飞上枝头”、“苟富贵、勿相忘”的讥刺言语,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却闻阿宝低声道:“我只看到了殿下的身边,有个美人,穿得和旁人都不相同……”一个平日多是非的宫人闻言回头,向她笑道:“那想必便是我们素日里说过的陈蔻珠了。”走出了几步,复又高声笑道:“不就是拾了她的牙慧么,还要在此间妆什么幌子?”另一人随口接道:“只怕牙慧日后还要接着拾,她若肯开善心点化一二,能渡出个正果也未可知。”前一人哼道:“她自己还是孤魂野鬼,连个人身都没修炼成,拿什么去渡旁人?”
宫人们嘴上虽然说得不堪,依旧当这是件极重大事件,聚在一处讨论不住:“不想她平日一声不响,临事却果真有些手段。”“那陈氏好歹是内人出身,听说相貌也极美,更何况自殿下元服迁居便在身边服侍,这也就算了。只是殿下却又看上了她什么?”“所以我方才说人不可貌相……”
众人研究半日,终无成论,便有胆大者引着众人前去询问李侍长,李侍长一腹愤恨,此刻得以尽数宣泄:“正是我尽日惯得你们个个皮轻骨贱,尊卑不明,如今正得现世果报。你们个个只管自求死,只是不要连累我一世为人不得下场。”见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又勒令道:“日后年未满二十者,一律不必再当外差。”
隔日果然有便人携西苑内侍总管周午之命前来浣衣所提调,一干宫人未受半点泽被,反遭池鱼之殃,忿忿然并无一人前往相送。
蔻珠此日已经换做了团领袍,腰上黄外加束革带,一副寻常宫人的装束,见到阿宝,拉着她手笑问:“新衣服可还合身?”左右看了看,又道:“你来得太急了些,只好先领了现成最小的一身,不想你穿着还是大了。袍子向上折折,带子束紧些,且耐烦穿几日吧,我就知会有司替你量身新做。”阿宝推辞道:“不必烦劳贵人,这样子便很好了。”蔻珠笑辞:“你这么叫我,可不是替我惹祸?看年纪我必虚长你几岁,如你不嫌弃,叫我声姊姊也可,直呼我的大名也可,我的名字想必他们早说给你了罢?”见阿宝柔顺点头应承,又笑道:“衣服的事情,却由不得你。你愿意替殿下俭省,只怕殿下未必应允。不瞒你说,殿下平素在这些事上有些留心,你这几日且还别到他面前去走动,免得惹他骂你。”又促膝与她细细说了许多太子行止的好恶,又问了她来历家人等语。阿宝一一答了,亦一一记了。
蔻珠所言未虚,报本宫的规矩果然琐碎繁冗,头一桩便是太子极爱洁净,不但以身为则,一日再三栉沐更衣,更推己及人,凡举案上几上,乃至内侍宫人身上脚下,目所能及之处,皆要不染纤尘。平素众人只能见缝插针不停揩抹替换,阿宝亦领悟到当时在浣衣所时差事繁重的原因。
众人所言亦不虚,太子的脾性确实不能用和善来形容,众人镇日里战战兢兢,在殿内时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慎,便招惹到了这尊碾玉魔罗。阿宝一次将煎好的茶汤奉他,不慎溅了一点在几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笔狠狠一掷,一幅快写好的字纸登时一塌糊涂。满殿人皆跪下请罪,虽定权提脚出殿半晌,亦无人敢率先起身,直到蔻珠亲来传唤,此事方解。日日皆有人因小过遭黜罚,日日皆有新面孔接替进入,此处不像浣衣所,根本无人好奇太子殿下何以一时心血来潮拣拔了这样一名低阶宫女。人事的更替,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阿宝不久后便察觉到这似乎并非单单源自于太子的易怒。
秋去冬临,时迫冬至,定权正在暖阁的书房内撰写文移,忽闻内侍进来报道:“殿下,詹事张大人求见。”定权急忙撂下了笔,道:“快请进来。”忙加衫整冠,又吩咐左右退下。阿宝行至书房门前,便见一个衣紫横金,面目却颇有文士气象的中年人被周午亲自引了进去,随即阁门紧闭,再无一人近前。阿宝不由悄悄问蔻珠道:“贵人姊姊,这个人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般客气?”蔻珠摆手示意她先勿多语,直到出了殿门,方低声回答:“这是当今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兼领詹事府詹事职,殿下平素最看重的就是他。”阿宝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语。
定权将张陆正让进了书房,君臣见礼,定权让座后问道:“冢宰大人从部中来?从府中来?”张陆正答道:“臣自府中来,为部中事。”定权问道:“如何?”张陆正知道他所问何事,答道:“齐王向户部荐了一人,枢部二人。臣同右侍力谏,终是压掉了枢部两个,一人转工,一人外放,想来过两日便会有旨意。”定权又问道:“朱缘于此事是何意?”张陆正道:“左侍告病,这几日未至部中。”定权点了点头,唤他字道:“孟直费心。”又叹气道:“齐藩仗着一向圣眷隆厚,这些年愈发不将孤放在眼内了。先皇后在时还好,如今怕是陛下早存了易储这个念头,我的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了。”张陆正劝慰道:“殿下不必过早忧心,殿下毕竟是先帝最爱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做他想,这一曾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闻言冷笑道:“孤做这储君,不过也是凭着先帝余荫——且我自忖一向并无大罪过。至于说什么嫡长,如今齐王的生母才是中宫,他才是陛下心里头的嫡长,我这孤臣孽子,竟不知当将这副业身躯向何处安插了。”张陆正许久不闻他做牢骚语,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应道:“陛下与殿下终是同体,舐犊之情总是会存放几分的。”自己也觉这官话说着无聊无味,难以动人,又道:“臣等总也是誓死拥戴殿下。”定权闻语,倒似颇有三两分动容,道:“孟直,我总是依靠你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张陆正不知道他是不是这几日入宫又受了气,无法可想,只得应道:“是。”定权又问道:“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藩可是有什么动作?”张陆正思量了一下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闻朱左侍说,齐王那边倒是荐过两个,陛下并未应允。”定权点头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入省的。”张陆正摇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如今且先静观陛下圣意如何。如今省中风波恶,臣一时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权点头道:“你放心,我省得的。”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担了如此的恶名,给了他人如此的口实,若最终又为人作嫁,我实不甘心。”张陆正无言以对,只得偏转话题,谈了谈新寻到的几枚晋人手帖,定权这才稍有兴致,细细询问究竟是真迹或是前朝摹本,张陆正笑答来日奉上请他亲自辨别,又说起冬至当日群臣至延祚宫谒东宫的朝贺仪,这便无非老生常谈,说了片刻,才辞了出去。
冬至次日卯时未到,定权便起身预备入宫去向皇帝请安。阿宝和蔻珠服侍他穿戴公服,见他满脸忧郁之色。阿宝到得他身旁已是三月有余,知道他平素最为难的便是面圣,每逢此时无名火最盛,也着意比往日更加了几分小心,免累得众人受无妄之灾。一行人直到目送他出了殿门,为他人簇拥去,方舒了口气,有了祸水东引的畅快。
定权乘轺车直到禁城东门东华门外,入门后北向,转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旁走过两个着单窠紫袍,戴乌纱折上巾的人来。年长一人二十三四岁模样,眉宇之间颇有英武之气,本已腰黑鞓方团玉带,鞓上还加一枚玉鱼,显是加恩越级的御赐之物,便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按亲王服制佩金带,眼角稚气尚未消尽,却是年内新封的赵王,亦为当今中宫所出。当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便笑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给陛下请安?”定权笑答:“正是,既遇到了二哥五弟,你我同去不妨。”定棠点头道:“如此再好不过。”一路上定权定棠二人低声说笑,定楷依随在后,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到得皇帝所居的正寝晏安宫外,三人整肃仪容,恭立檐下。少顷,便有内监出殿通传说皇帝召见,将三人引入了暖阁。因为冬至方过,按制旬休,七日内并不设早朝,皇帝起的亦比平素晚了些,此时方准备早膳。见定权等进入请安,便笑道:“想你们也还没用过早膳,过来陪朕一起吃罢。”忙有宫人前来移案布箸,通传膳所,为三人在皇帝座下设席,三人谢恩后坐定,尚未举箸,忽闻帘珑摆动,衣香袭人,阁内含笑转进一个靓妆贵妇来,身着大红短上襦,碧色销金长裙,双裙带长垂至地,高髻未冠,一转插着十数支花头金钗,额上两颊皆贴着真珠妆饰的花钿,身后簇拥着五六个锦衣丽服的宫人。那女子进了暖阁,左右一顾盼,只觉脂粉荣艳,颜色骄人。太子三人忙复又起来见礼,口诵道:“皇后殿下万福。”皇帝却并无动作,只是看着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可都不等你了。”
皇后赵氏睨了皇帝一眼,妙目仍不失清明灵动,犹可想见当时风华。直走到皇帝案前,方朝他虚虚一拜,笑道:“妾齿长矣,忝居小君之位,不事严妆,只恐有污陛下圣鉴。”皇帝笑道:“却又来,朕的子童哪里会老。”皇后微微红了红脸,嗔道:“陛下,几个哥儿可都在眼前呢。”皇帝笑道:“子童对小君,这话引子可是你挑起的头。”三人待皇后与他同席入座后,方又重新坐下。定权见此情景,心知昨夜皇后是同宿在这晏安宫中,不知为何,心下漫生出淡淡厌恶。皇后落座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便从报本宫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魏亦躬身,答道:“臣不敢当。”皇后又转向齐赵二王笑道:“你们也是,大冷的天气,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用些吧。二哥儿喜欢鲥鱼,恰恰你们爹爹这里今日有,算是你的口福。只是当心刺多。”又转问定楷:“五哥儿喜欢什么,叫你爹爹赏你。”定楷笑道:“我随二哥。”
皇帝看着定楷屏退宫人,自己边挑刺边慢慢食鱼,笑道:“今日无朝,私服即可,何必穿得如此繁琐?”定楷投箸答道:“臣等并不知陛下赐食,所以未及更衣。”定棠看了看上首定权,在旁笑道:“我们知道殿下必着公服,是以不敢造次。”皇帝闻言,目光淡淡从定权身上掠过,便不再提此节。转口复问了定棠前日去南郊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日出阁读书之事。
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独独衬得自己如同外性旁人一般,直觉得骨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也觉如同嚼蜡,不辨滋味。皇后笑着转了一眼席上,命宫人道:“太子平素爱吃甜,将梅子姜、雕花蜜煎送去给他,请他尝尝。”定权起身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帝闻言,面色不由一沉,讥刺道:“你既然具服前来,为着这些许小事又向你母亲用官称,何不将全套做足,倒显得更庄重些?”
定权沉默了片刻,离席跪倒,重新谢道:“臣谢陛下恩,谢皇后殿下恩”。皇后见皇帝面色难看,忙笑劝道:“今日节下,陛下便疼疼哥儿们,又来吓唬他们做什么?”又对定权道:“三哥儿快起来罢,你爹爹是嫌你太过多礼,一家人私底下要如此,反倒觉得生分拘束了,你这孩子也是老实过了些,竟还听不明白。”皇帝只若不闻,冷眼定权片刻,将手中金箸啪的一声撂在食案上,道:“你若不饿,便先出去吧。”定权躬身恭谨答道:“臣告退。”一转身出了殿门。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半晌皇后方唤宫人新取了双筷子,重新放入皇帝手中,低声劝道:“陛下又是何必,太子又并不是存心。”皇帝怒道:“你大可不必替他说话,他就是有意做给朕看的。你瞧他那张脸孔,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再多劝。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间气氛尴尬,默默无话,只是定棠定楷又偷偷互看了一眼,各将一枚鲥鱼放入了嘴中。
停云霭霭
定权退到外殿,却不知此日内皇帝是否还会宣召。留在晏安宫中只怕既惹皇帝气恼,自家也会大不痛快。进退为难,遂暂回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延祚宫居于晏安宫东南,临着宫墙,又正夹在内廷和外廷之间。定权自七岁始正式出阁读书,直到十六岁元服婚礼之前俱是住在此处,此后因宫室毁损,兴土木大肆修葺,他便移居西苑,初时只说是从权暂住,工程却拖延了些时日,他在西苑已经住惯,两年前修缮完成,皇帝既无旨意叫他移回,他自然也乐得不提此节,然而东宫却也并没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讲时在前殿见见佐官,寝宫便就此空了出来。众人为便利计,平素便称西苑为西府,此处为东府。因未料太子节下驾临,宫中只有不多几个年老内侍看守。几人临时拢火烹茶,四下寻找屏风截间,一时忙乱得手脚皆无可安放处。定权一为今日确是起得略早了些,一为适才并没有吃好,此刻也不待更衣,随意用了几口他们不知何处取来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塌上歇息,迷迷糊糊也便睡了过去。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婴儿,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便又熄灭了,人也在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顾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梦境,梦中亦明知自己在做梦,仍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却又无论如何哭不出声音来。待得惊悸万分睁开眼时,方发觉侧身而卧,浑身上下已经冰凉,四肢也麻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心惊肉跳,头脑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所梦,心内复又惆怅无限。呆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欲开口吩咐内侍进来煎茶,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处?”
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速去晏安宫。”定权忙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低声作难道:“详细□臣并不清楚,只是适才在看公文,便问起殿下来,说有话要殿下回。”定权无法,只得跟随着王慎出了宫门。气候尚未寒透,细雪如雨,触地便融,墀上阶上,皆是一片阴湿。一路望天,已成铁青之色,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已经快交巳时了。”定权强忍着头疼,又问道:“齐王也在陛下那里?”王慎一愣,方道:“两位亲王当是在皇后殿中。”走了两步,终是又忍不住嘱咐他道:“殿下见陛下,不论有何事,节下千万不要任性才是。”他这话也是定权从小便听到大的,此刻点点头,再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远殿的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所在,定权由王慎侍奉整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行礼报道:“臣恭请陛下圣安。”皇帝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便抬首又叫了一声:“陛下?”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横飞了下来,撞在定权膝下,接着又是几份,逐一掷到了御案底下。皇帝见他只是长跪,面上略无表情,指着王慎向他冷笑一声道:“你自己不动手,却还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劳不成?”他莫名发难,定权心中已微有不满,回答道:“这是省部直递陛下的奏表,陛下没有旨意,臣岂敢逾权?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将脚下几封奏呈拾起,逐一展开,先惯例看所署府衙官号,次看题为某某事,却发觉奏事者竟是几个不熟识的御史名字,参劾的都是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皆以数日前决狱时推恩赦免了无干紧要的两名轻罪官吏为事由。方忖度着辩解应对之辞,赫然又见一奏呈内一句写道:“衡托仰庇于重华,素日少加自检,去岁即以严刑律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纷纷,以为滥刑。谓某弄三尺当于掌股,视国法则如无物。如是种种情由,唯愿陛下明察慎审云云。”重华两字双关,用得实在恶毒,定权心中凛然一惊,方晓得醉翁之意并非在酒,推赦之事不过是做破题之用,不由暗暗冷笑,思忖了片刻打定主意,合上了本子,慢慢整理整齐,示意王慎取回奉还。
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此事缘何未见三法司的上报?朕欲清查此事,今年冬审你也参与了,你怎么说?”定权答道:“陛下无须费劳神去查——今年热审前此二人便曾向臣请托,刑书办理此事,这是臣的授意。”皇帝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反倒愣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你且将手伸出来。”定权不解他此意为何,略略移袖,将双手展于膝头,皇帝也不去看,只待了半日方笑道:“难怪你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拳也有这么大。”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王慎更是急得不知当用什么言语来开解,下死命盯着定权,却见他肩头一抖,似乎并不甚感慌张,就势慢慢将双手从膝头移下,掌心触地,俯身叩首道:“臣知罪。”行动恭谨到了十分,语气却颇为漠然。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模样,怒道:“怎么?你越权逾矩,染指大政,尚觉得委屈不成?”定权淡淡道:“臣不敢,请陛下处分。”王慎深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便愈炽。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牵动,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登时升起,显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如是对峙了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去取廷杖来。”王慎见他半日竟思忖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不由大惊,连忙求乞道:“陛下欲如何?”皇帝冷冷道:“他自己都认了罪,你还有什么要替他辩白的。”王慎扑通一声跪倒劝道:“宗室有过,不涉谋叛,援国朝成例,不过夺俸申斥,刑不上大夫,何况王公?储副万金之体,牵系国祚,不可轻损,请陛下千万慎之。”皇帝冷笑道:“朕知道太子朕已经得罪不起,朕的儿子朕也得罪不起么?”忽闻定权在其下接话道:“得罪一语,臣万不敢承受,陛下定要使用,臣有死而已,还请陛□恤收回。”又对王慎道:“这是陛下天恩,常侍缘何不察?陛下之意,则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国法,而行家法。请常侍千万体恤我,速去传旨。”又抬头道:“起居注可也听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回避。”侍奉一旁的两个起居注面面相觑,手中笔也停了下来,却又见定权叩首道:“臣谢过陛下回护保全之恩。”
皇帝在一旁冷眼相看,此时干笑一声,竟未再发作,只挥手吩咐道:“你们退下,方才是朕怒语,望勿录入。”眼见得众人退出,才又对王慎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么?”王慎此时在一边细细思索前事,方稍稍悟出今日事体,远不若自己想得简单。年底决狱时未经申报推恩赦免个把无大罪的低级官员,虽然于律不符,深究起来也可以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举自前朝起便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上下皆心知肚明也是不争实情。今日皇帝却借此发难,所为因由,想必父子二人心中皆如明镜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他自己一个外人,反倒在一旁帮衬了若干两头皆不讨好的腔调。虽是想明白了,终究还是觉得心寒齿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吃亏,悄悄一目,只见他眸子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神情,仿似此事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也知道以他素来的脾气,此刻让他求饶真是难上青天,只好跺脚退了出去。
不时王慎回归,将一应事务铺排完毕,便有内侍托了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又伸手解除腰上玉带,站起身走到刑凳前。带着满目嫌恶抹了抹那黑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这才俯下身去。
皇帝不去管他种种做作,只笑对王慎道:“你看他从小到大,只有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不曾长进。”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将头尴尬点了两点。一时听得沉沉杖击声起,更是咬牙攒眉,不忍去看,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四十有奇,仍不闻太子□求告,亦不闻皇帝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眼一看,只见定权一张俊秀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连五官皆已扭曲,吓得不轻,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开恩。”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呀,老奴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是咬了咬牙,耳语劝道:“殿下,你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地听到这话,已近昏迷的神志激灵一凛,忽然从嘴角牵出了一个难看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皇帝问道:“他有什么话?”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殿下乞陛下宽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了定权半晌,终于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片刻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出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吧。谢罪的文书,□坊上奏。”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随在身后,问道:“你既如此担心他,都不惧当面欺君了。不去送他,此时又跟过来做什么?”王慎尴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却还是留步原地,待皇帝去远了连忙折回,去查看定权。
一个低阶内侍却横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小侍答道:“是为了替遮掩殿下先前说的那句话吧。”那内侍道:“你离得近,可听见了?”小侍道:“我听见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平。”那内侍问:“什么不平?”小侍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想是天下本无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大人,获奖获赏,我还觉得不平呢。”那内侍笑斥道:“你休要浑说。”转头看左右无人,搂着他肩去了。
岁暮阴阳
王慎亲自带人护送太子回到西苑,又急着去嘱咐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了,此时只能倩人唤来了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之间,阁内一片混乱哭嚷念佛之声。
定权在嘤嘤哭声中醒转,心中越发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睁眼,立刻围到床前查看,定权只见她们朱口乱启,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鼓了半晌的气力,哆嗦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你们来哭不迟!”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了两眼,只得哭哭啼啼下去了。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到了,一进门便吩咐内侍去取热汤,察看太子伤势,只见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一下。”给定权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慢慢将中单剪开,替他将伤处收拾干净,直折腾到夜深才罢休。
阿宝替他虚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只觉得乏得脱了力,虽然一身上下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也慢慢阖眼睡了过去。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只是不断听到太子睡梦中喃喃□之声。移灯察看时,却他满额又皆是点点汗水,二人无奈,只得重新取来热汤,欲替他拭汗,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只觉得诧异不已,抬头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视着太子苍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一时记起还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颇不自在,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轻轻帮太子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时便已经低低发起了热来。延医用药,又是好一番折腾。好在他病中昏睡时多,众人虽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这病养得更长些方好。
一日上灯的时候,定权醒了过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静静听了片刻,忽而问道:“这几日我似乎见你日日都在。”阿宝答道:“他们都预备应节的物事去了,奴婢没有什么可以预备的。”定权道:“孤知道,这是积弊了,年节时都要往家中夹带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为何不也随波去濯濯足?”阿宝道:“奴婢家人不在京中。”定权今夜倒似温和了许多,又问道:“那你家是哪里?”阿宝道:“奴婢家在-清-河-郡。”定权笑道:“我听你说话,只当你是南方人。”阿宝道:“奴婢的母亲是南方人。”定权又问:“你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见阿宝迟疑了半晌,不由笑道:“那孤来猜猜。你家直到父兄都应当是书生班辈,家道即非大富,亦属小康,是不是?”
阿宝脸色一白,吃惊道:“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可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满面通红,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体,还有……”定权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为何如此,只是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异常,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发抖,未及多想便挣开了他的掌握。
定权却并未恼怒,只是顿了片刻,笑问:“你的中指有薄趼,是拿笔磨出来的罢?”见她脸色煞白,又冷冷问道:“我着人查过,你并不是罪没入宫。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见阿宝只是嚅嗫,复又冷笑道:“不说无妨,斋戒已过,孤不怕杀生,现下就可以着人杖毙了你,你相不相信?”阿宝见他满面阴骘颜色,一双眼眸冷冷望着自己,知他并非恐吓,忽觉不寒而栗。思忖了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奴婢死罪。”定权道:“你说吧。”阿宝道:“奴婢本不敢欺瞒殿下,可是奴婢虽然身处卑贱,也妄想能存一二分体面。”咬牙良久,方低声道:“奴婢的父亲是齐泰八年的举人,因为祖上素有些产业,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父亲妾媵无数,母亲本是嫡母的侍婢,其后虽有了我,仍是半婢半妾,在家中忍死度日。奴婢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去读书,也央求过母亲,后来虽然识得了几个字,却不知让母亲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们的欺辱。数年前父亲过世,几个兄弟分了家业,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逐出。父亲本不疼爱我,他过世时我又年幼,是以并未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丈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亦染了时疫,辞世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女儿,万不可自轻自贱,还是回去吧,总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该还是会有你一碗饭吃。’我想此事断难回头,便在京中寻到一远亲,冒他养女之名入宫,乞终身衣食而已。”
她诉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却仍兀自狠狠咬着嘴唇,隐忍得双目通红,不肯流泪。定权默默望她,冷冷问道:“你母亲说得是,本有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回去寻他们?”阿宝摇头道:“虽言是兄弟,不及路人。奴婢愚钝,所以存了这点傻念头,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轻轻一笑道:“是么?”阿宝偏过脸去,半晌方点点头。定权无语,向上拽了拽寝衣,见她仍在垂首忍泪,并没有起身相帮的意思,隧哼道:“想哭便哭罢。”阿宝低声道:“奴婢不敢在驾前放肆。”定权道:“主君问话,你只知点头摇头,便不算放肆?”见她无言以对,又问道:“你这名字是谁取给你的?”阿宝一愣,答道:“是我的母亲。”定权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了,只吩咐道:“你去看看周总管可在外头?”阿宝依言索人,周午旋即入阁,见定权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宫人去预备清淡饮食。定权摇了摇头道:“我想吃酪。”不知为何,那语音中居然略带恳求的意味。他嗜凉嗜甜,众所周知,周午听到这话,却愣了片刻,眼中忽流露出爱怜之意,半晌方低声答道:“殿下,这里是西苑,没有预备……”却又似不忍断然拒绝,又道:“殿下想用,臣节后着人去置办便是。”定权微微显出些失望的神情,却也并不强求,只道:“没有便罢了,我不吃了。”说罢翻身向内躺了,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已是又睡着了。
宫墙外正是爆竹喧天之声,更衬得苑内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孽子坠心
因为太子卧病,新年过得颇是惨淡。定权直到上元前后才渐渐能够下地行走,又终日闷在书房中,众人除了万不得已,并不愿近他身边,生怕新年伊始便讨得满身晦气。一日午后,太子在书房内伏案假寐,阿宝在隔间内,将热汤注入银盘,搬动竹薰笼,银盘水暖,炉香乍爇,蔻珠从外回转,见了这幅情景,卷袖笑道:“我来帮你。”阿宝微笑道:“谢娘子回去了?——贵人姊姊歇歇罢,我一人做便可了。”蔻珠仍是上前助她展衣,覆于薰笼上,这才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没的也嘱咐了半日。她难得来探探殿下,殿下偏又正睡着。”阿宝点头道:“这位娘子确是少见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殁了,她便算主西苑内宫——其实殿下统共只有那几位娘子,扳着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又有什么事要她管的?人确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缘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那熏衣,也算守着薰笼闲话,阿宝便随口问道:“这是为何?”蔻珠道:“殿下元服婚礼,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四五人,她拜良娣,只比妃低一等。虽说殿下平素便少在后宫用心。只是这位谢娘子也属异数,听说她前后宣召,不过三四次。”顿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拧阿宝脸颊,笑道:“想来还是相貌不入殿下目,虽说是大家娇养,不知怎么却养出那样一张黑黄面皮来。她若生就了你这么一副皮色,想来与殿下也不至于夫妻缘浅至此。”阿宝从她手下偏躲开来,轻轻“啐”了一口,羞恼道:“姐姐和我略熟识些,话便越说越不成样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自己往后看,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了。”阿宝微微脸红了脸,避开她目光,岔开话头问道:“听说太子妃殿下是去岁殁的?”蔻珠点头道:“是四月间,生小郡王的时候,母子两个都没保住。”顿了片刻又道:“总是没有母仪天下的福泽罢了。”阿宝望了阁内一眼,急忙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说睡着了的么?”又指点她翻动薰笼上的衣物,接着道:“不过你言语少,人也谨慎,这都是极好的,比我初来时候强多了。”阿宝问道:“贵人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叹气道:“我十岁入宫,起初当过几年杂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划入的东府,后来跟着到了这边。”又问道:“你之前可还侍奉过何处?”阿宝摇头道:“没有。”蔻珠又问:“那你爷娘兄弟呢?都在哪里?”阿宝淡淡摇头道:“爷娘都过世了,我也没有兄弟。”蔻珠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手。这时忽见太子的近侍入内,问蔻珠道:“周总管来说,张大人来了——殿下还睡着。”蔻珠点头道:“知道了,你请张大人少待,我去请殿下起身。”
又指着那衣服嘱咐阿宝道:“勤转移些,省得着了炭气,殿下是不喜欢的。”这是正大事,她嘴角却带出一个多余的清浅笑意。于是那本当应是奴婢对主君苛政的诽谤,陡然便变成了纵容和怜爱的抱怨。
因处燕居,定权只穿着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帮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鬓整冠,定权这才吩咐将人引入。张陆正今日依旧如前具服前来,见面后连忙施礼道:“殿下像是大清减了,臣等死罪——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为何事?”定权让他就坐,摇头道:“孟直不必忧心,罪由可笑,倒无需计较。其实为的不过还是李柏舟的那桩公案。”方将经过大略说了,又笑道:“陛下就算为了摆个样子给众人看,剥剥我的脸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虽避重就轻,张陆正听了事由,个中原委却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说,也便不再点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将身随带来的一只锦函奉上,定权疑惑打开,见是薄薄两卷麻纸,展开略看了一眼,便惊喜道:“孟直果然神通,如此珍奇都能网罗。”细细看了片刻,爱不释手,叹道:“只怕某夺人所爱,又觉于心不安。”到底觉得这言语并不诚恳,自己便先笑了。张陆正道:“臣于此道,不过爱好平平,此物若还能当得起殿下钧鉴,也算适得其主。”定权笑道:“孟直谦逊。只是我如今还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后再亲自为孟直点茶做谢如何?”张陆正见他的目光始终未从那字帖上移开,满面皆是一脉天真的欢喜神情,稍觉难过,终是又静待他赏玩了一时,方道:“臣今日辞去,日后再想蒙殿下赐茶,只怕不及从前便利。”
定权抬目惊道:“孟直此言是何意?”张陆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后听闻,陛下已径发敕旨,以臣等佐导殿下失职为名,欲更换詹府属官。如今敕书已经返回门下,中书省又空虚,只怕早则今日午后,迟则明日午前,便有旨意到詹事府了。”
定权呆坐半日,方问道:“可知道这次替去的都还有谁?”张陆正叹气道:“凡举正官和首领官皆卸除詹事府职事,仍各领本职,倒还未听说有别的处分。”定权颔首,良久方冷笑道:“我当日忖度着也会有这一手后续,看来还不算愚昧到底。只是行动如此之快,牵涉如此之广,却出乎我的意料。”
张陆正无奈劝慰道:“殿下亦不必思虑过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穷究前情。臣等仍领部务,省部中事,仍可为殿下效力如前。”
定权站起身来,上前携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今后,孟直来再见我,便属私谒之罪,只恐诸事亦将大不易。”又咬牙叹道:“何况想来使人寒心,一诏中旨,断狱亦可,废立亦可,生杀亦可,何至于算计至此?”
张陆正亦起身,拱手劝道:“殿下勿做此泄气语。漫说大司马现仍在前线苦战,与殿下有唇齿之托;便是想想先皇后,殿下也万不可心存此念。”定权听得心下隐痛,打断他道:“孟直不必多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君君方臣臣,父父方子子,至此方觉圣人之言,本来非虚。不为这虚位,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线生机,孤也断然不会往后退让半步。”又道:“前方的仗还在打,我料这一时半刻还不至再将我如何。你我各自珍重,暂观其态。詹府新任何人,如有消息,也请遣人速速报我知道。”张陆正一一答应,又嘱托了两句休养加餐的话,临行前究竟还是忍不住躬身施礼道:“臣及杜大人谢过殿下呵护深恩。”定权愣了片刻,忽然转身摆手道:“不必多说了。”
是夜暖阁内却是蔻珠在服侍,一面帮着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理,一面轻声道:“妾今日又问过她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见定权面色悻悻,似无关注之态,垂头附耳,问道:“殿下?”定权嗯了一声,心中无赖,抬眼漫视镜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摸她臂膊,蔻珠叽地笑了一声,展臂环住了他的头颈,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再入宫时,上祀节已过,轺车外京中已是御柳拂道,桃色灼灼,不觉又逢一年□,新任礼部尚书何道然领詹事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达,同敕文同发者尚有皇帝谕令,言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大事,务本清源,始自今后。以礼书兼詹事,家国两利,当成国朝定例云云。在清远殿中谒过皇帝,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面的定权,道:“你的上奏朕看过了,只盼你心里想的也像这上面写的。”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便不再说话。皇帝见他半日没有动静,心又生怒,问道:“怎么?”却见定权只是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抹了一把眼角。
皇帝这才发觉他面上泪痕阑干,却是从来未曾见过的,心中微感讶异,又问了一句:“朕说错了你了?”定权掩袖而泣,只是不肯回应答。皇帝也只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听他哽咽道:“儿德薄福浅,母亲早殇,如今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亲。当时在阁内的昏悖言语,实在是羞与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千万体谅宽容。”他的声音本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戛玉敲冰一般,更显情真意切。皇帝听了,倒也似颇为所动,亲上前去欲扶他,定权膝行两步,已经环抱了皇帝两腿,埋头饮泣不止。皇帝见他如此,倒也无法,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错,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新给你检定了班贰。何道然是大儒,有他来扶持你,应当比旁人强些——你心中不要怨恨爹爹才好。”定权哭道:“儿谢爹爹厚恩。爹爹如是这般想,儿便死无葬身之地了。”皇帝拉他起身,又好言抚慰了他两句。定权才慢慢收了眼泪,谢罪道:“臣失态了。”一时王慎上来,带定权下去从新洗脸理容,定权方又向皇帝见了礼,请旨道:“出宫前,臣还想去中宫殿内请安。”皇帝依允,目送着他出去了。
定权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了出来,出了宫门,踏上轺车,望了道路两旁金吾一眼,放下帘幕,随手正了正头上冠缨,面上冷冷一哂,吩咐道:“回西府去。”
是夜皇帝宿于中宫,皇后亲自替他除了外袍,一面闲话笑道:“太子今日来过妾这里,倒比平日多说了好些话,还求妾再同陛下进进谏,说让陛下休再烦恼。”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里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一下,方小心劝道:“太子年纪还轻,陛下教训教训也就是了。他一个没娘的孩子,心事本来就比别人分外重些,陛下这般待他,他心里难过,岂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他心里难过?他是朕生养的,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后奇道:“陛下说什么?”忽见皇帝甩手进了内殿,遥遥只闻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宫中府中,却仍皆一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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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题目,用的是江淹的《恨赋》,原文是“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孽子”本应指庶子,此处借来一用,大家不必深究。又,按照《宋史·舆服志》载,宋太子常朝乘马。考虑到阿权以后种种很衰的遭遇,我就给他用了唐太子的待遇,弄辆车来开开。按唐制,太子舆乘三等:一曰金辂,二曰轺车,三曰四望车。分别在谒庙纳妃,常朝和临吊时所用。但是我多一句嘴,希望大家知道,自打南北朝马镫普及之后,男子骑马之风大盛。到了唐代,男子在隆重的场合均骑马而不乘车,以乘车为不恭之举。(这与汉代正相反)到了宋代,贵族中车用得就更少,多为骑马和乘轿。
已向季春
齐王定棠从宫中回府进了暖阁,脱了外头衣裳,一面从接过宫人奉过的澡豆,在金盆中净手,一面笑对早已在阁中翻看书帖的定楷道:“想必你听说了罢?昨日三郎在陛下那儿倒是作了一出好戏。我听康宁殿的人说,哭成的那副模样,端的如雨打梨花,露欺海棠一般。他不做这太子,便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业。”定楷想象着太子当时的模样,不由也扑哧一笑,问道:“是康宁殿的何人说话如此刻薄,我倒想见识见识——只是他为人一向有些孤僻执拗,何以此次要一反常态?”定棠瞟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便是他的精明处,他也是把陛下的心思都猜透了。李柏舟的事情虽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头,谁都知道背后是太子和张陆正的指使。当年张陆正在刑部任左侍时便和杜蘅交好,杜蘅从清吏司郎中中脱颖而出,得以径迁刑侍乃至刑书,也是张陆正出的大力。冬审事小,太子却怕牵查出大事。他护杜蘅,其实是护张陆正,其实也是自保。两害相权,若你是三郎,你选哪个?”定楷皱眉问道:“这事就到此作罢了不成?”定棠亦恼道:“如今把张陆正从詹事府调开,也算疏远了他们。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时,一个是肩上四两担子都抗不得的角色,一个干脆就是墙头芦苇。就跟三郎挨得那顿棍子一样,虽没伤筋动骨,总也算是皮肉之痛了。只是陛下和他都清楚,如今动他,还未到时候,不过是各退一步罢了。”
说着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按住定楷肩膀道:“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还对外用兵,不过三年五载,待得顾思林马放南山的时候,也就是他储君的位子坐到头的时候,你我权且耐心等待便是。”定楷点头道:“话是如此说,只是自前年以来圣躬一向违和,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若到时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该当如何自处?”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过,圣上也早已想过,是各怀着一副心思。陛下这几年圣体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里京外,六部上下,尽是顾党,李柏舟的事情,一时未审,竟遭他们摆弄在了股掌之上。事后亡羊补牢,查了几番,竟是滴水不漏,也只能借着这种事向他开开刀。太子这几年的性子是愈发的乖戾了,对你我兄弟也一向是衔恨在心。陛下虽是早就看不惯了他,但真正触了他大忌讳的,还是李柏舟那档子事情。看如今这情势,就说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学了杨英,只怕陛下也是信的。”
见定楷皱眉,面露怯色,又宽慰他道:“我也只是将难听的话说在前面,你不必过于忧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朝再怎样,也不过是陛下的一个臣子,陛下心里既存了这念头,你还怕他能翻过天去吗?——何况还有我在?”“定楷默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他的阁中可有什么消息传递出来没有?”定棠摇头道:“皆是琐事。你也知道他,比狐狸还多长了几颗心,性子多疑得紧,想叫他认真相信哪个人,是比登天还难。罢了,慢慢等罢吧,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无安排。”接过宫人的奉茶,喝了两口,又补了一句道:“和他亲娘一模一样。”定楷倒似有了些兴致,问道:“二哥是说孝敬皇后么?听说太子的长相就是随她。”定棠笑道:“不错,所以陛下从前私下里跟母亲说过,一个男子生成那副模样,便属妖孽,偏偏是先帝喜爱到不行。”定楷又问道:“我记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罢?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时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又迟疑问道:“二哥,我为何听宫里面有人说她不是病死的,是教母亲……”定棠听了这话,登时沉了脸,呵斥他道:“住口!宫里旁的没有,多的只有蜚短流长,说这话的人当场就当打死。你误听到也就罢了,居然还存放在心里,还敢拿出来胡言乱语,还敢诋诟尊长!”见定楷白了面孔,复又好言劝慰道:“你还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记住的是,你和我才是嫡亲的兄弟,若不同进共退,真让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还会有活路?”定楷慢慢点了点头,道:“二哥,我知错了,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话的。”定棠笑道:“这才是了。”又问道:“你如今在临谁的帖?我倒是得了前朝几副好字帖,你来看看可喜欢?”
春日迟迟,午后的日影携了花影,渐渐游转到了廊下,有和风澹澹,扑入阁中内,夹着鸟声啾啾,花香融融,也翻起了一股翰墨书香。定权移开了镇尺,满心得意的看着自己所书的字帖,又四下一顾,招手道:“你过来。”阿宝见别无旁人,不知所为何事,走上前去,只闻定权笑道:“你过来瞧瞧孤这字比起庾稚恭来如何?”阿宝看了一眼,却是一篇临摹的五行字帖,行书近楷,圆转流动,俊秀飘逸,与原帖相较,几乎无两,内容却一时难以辨别完全。想了片刻,不知如何颂扬他方满意,遂小心回答道:“奴婢看不出来。既然殿下写的,那定然是极好的。”定权不满道:“这算什么话,什么殿下写的便好?——你说自己不是也念过几年的书么?”阿宝陪笑道:“奴婢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哪敢品判断殿下的书法?”定权闻言,倒似起了玩笑心,起身笑道:“你过来,写两个字我看看。”阿宝忙道:“殿下折杀奴婢了,奴婢怎敢擅动殿下的文具?况且奴婢本无根基,更兼砚草久荒,只怕有污殿下的圣鉴。”定权皱眉横了她一眼道:“人才来了没多久,事都做不麻利,敷衍的话倒学会了十成十——孤叫你写你就写,我还看不出来不成?”
阿宝听他言语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略一思忖,心下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发作了,便只得应道:“奴婢僭越了。”接过定权手中的牙管鸡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执笔,还是惊惶,手腕只是抖个不住,勉强抄了那帖子上的前两句,便满心羞赧抬起头来望着定权。定权看她的模样倒是可怜可爱,轻轻一笑,伸手拈起那张纸。那是一笔正字,初看倒也算干净漂亮,却究竟与骨架风度沾不上几分关系。不由笑道:“你倒说得诚实,你究竟写过几年字?”阿宝脸一红,道:“前后也有五六年,叫殿下见笑了。”定权笑道:“见笑倒好说,只是你这个样子,放在宫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几条。”话既出口,忽又想起前尘故事,一时发了半晌的呆。阿宝见他面色难得的柔和,眉宇间隐隐流转着一派沉静儒雅气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却又不似在看什么东西。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亦不敢出声唤他。定权半晌才自己回过神来,衔笑对阿宝道:“你来,我来教你怎么写。”声音甚是温柔,反倒让阿宝心惊肉跳,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僭越。”定权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学过几年,不妨接着学下去。”见阿宝只是迟疑,便起身拉了她到案前,将笔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写几个字我看。”阿宝无奈,只得又写了几笔,定权侧首打量,仔细替她纠正了持笔的位置,道:“你书真字,手去笔头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师没指正过么?”阿宝摇头道:“我没有老师,只是临过几年颜柳帖。”定权闻言,也不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纸上重新写下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伤。”
他从身后贴来,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气,顷刻侵略了屋内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宝一时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的手指还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贴在她火烫的肌肤上,却是说不出的熨帖。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一竖一直,一钩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间的失忆,不知此身为谁,今夕何夕,再无过往,亦无未来。
定权望着手中洁白柔荑,却想起幼小的时候,自己还是宁王的世子。也是这样的春天,母亲把着自己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母亲的手,如瓷如玉,那象牙的笔杆,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发黄。字如书者,婉若丽树,穆若清风。母亲含笑对自己道:“这就是你的名字。”阿宝忽觉他的手上加了两分气力,微微一惊,手腕一撤,那个“伤”字的最后一撇便偏了了出去,在纸上划出许长,锋芒刺目。定权这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中仍在突突乱跳,亦怕阿宝看出了自己的失态。望了她一眼,见她也只是低头呆在那里,却连耳根都红透了。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开口笑骂道:“孤好端端教你写字,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宝的声音低得犹如蚊蚋一般,只道:“没有。”望了一眼桌上,又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催茶。”定权好笑道:“回来,把这几个字再写一遍,写不好,可要罚你。”阿宝低声道:“是。”按他教的方法重新把了笔,将那两句又抄写了一遍,定权看了看,叹气道:“你还是去催茶罢。”阿宝应了一声,如逃般急急向外走了,出了阁门,却见蔻珠静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处站了多久,不由讪讪叫了句:“贵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温声道:“快去罢。”
阁内定权凝视那古帖片刻,另拣了一管长峰紫毫,纸上侧峰走笔,一蹴而就。
蔻珠进了阁内,见定权执笔呆坐,便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纸,将庾氏的原贴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东府可是要查殿下课业的。”正说着,忽看见定权方才新写的书帖搁置一旁,托起来细看了看,满心喜欢,不禁问道:“殿下的这幅字若无他用,赐了妾可好?”
定权斜睨她一眼,不知缘何,心下陡生不快,将笔一投,冷笑道:“轻狂事物,略略抬举你们两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头轻轻抖动了一下,面孔瞬时翻做煞白,半晌才跪下谢罪道:“奴婢该死。”定权扬手道:“你也先下去吧。”蔻珠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方至阁门,听得背后太子淡淡说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这字也未见佳,日后写副好的给你。”蔻珠停下了脚步,亦未答谢,亦未回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移步出门时正碰见阿宝捧着汤水进来,只抬头对她笑道:“殿下不高兴呢,你小心些。”
阿宝记得太子片刻前还是言笑晏晏,不过他既然一向如此,便也不足为怪。进了阁内,果见太子已沉下了脸,拉过纸来不知开始写些什么,此次却是修正雍容的正楷。闻她走入,头也不抬,冷冷吩咐道:“墨。”
阿宝依言上前,取过墨锭,在砚池中慢慢千回百转。沉水的香气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了太子握笔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笔架边,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张粉笺上。罕见的昳丽字体,铁画银钩,光灿炫目,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勒石铸铁一般的刚劲锋芒。
适才未来得及完全辨识的文字,凭借这种法度森严的重新书写,得以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几世前人的含混断章,这个现成春日的飞花流云、鬓影衣香却一一成了它最精准的注疏。字里行间浸淫着的不知缘由的失意和伤心,被富贵得咄咄逼人的笔画所妆饰,漫生出一派颓唐之极的靡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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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庾翼《已向季春帖》,行楷。
惨绿少年
次日定权入宫,先事早朝,又在定棠等的陪同下出阁听过筵讲,兄弟说过了几句话,定权懒得敷衍,便先辞了出来。出了宫门,正想上东宫轺车,忽见斜剌里闪出一个穿绿袍的官员,向他行了君臣大礼,口中称道:“臣詹事府主簿厅主簿许昌平拜见皇太子殿下。”定权心中疑惑,四下环顾却再无他人,道:“许主簿请起。”那许昌平立定了身来,定权不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头戴乌纱襥头,身着绿袍,不出二十四五的年纪,一张清俊面孔甚是生疏,从前却未曾谋过面。
因为近年来,皇帝父子参商,自李柏舟伏诛后,非但三公三孤的加衔除顾思林外无人再得,左右春坊的职位大多虚悬,刚刚又将詹事府上下一干人等洗换得七零八落。直至今日,除了詹事和少詹,定权连詹府一干正官都未见全,更何况是一个协助勾校文移的从七品首领官。若非他适才自报出处,定权却做梦都想不到朝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此刻见他分明是等在宫门,心下不由疑惑,虚笑着问了一句:“许主簿安善?许主簿在此,可是有公务?”许昌平连忙躬身还礼道:“臣不敢当。只是臣确有一二谏言欲报知殿下,虽臣位卑言轻,亦望殿下折节降指,猥身辱听。”定权见他果然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所为何事,回首望了望宫门,无奈道:“孤愿闻许主簿赐教,只是此处说话大不便宜,我此刻便还西府,许主簿若有话,不妨过我一叙。”许昌平想了片刻,方答道:“臣谨尊殿下令旨。”定权见他年纪轻轻,行动说话倒是颇有些书生气,一板一眼到可笑,遂一笑上了车。一路左右无事,胡乱猜测,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芝麻官到底有什么话非要截住自己说不可。
过了午后,内侍通报,说许昌平果然以詹事府主簿的名义拜谒储君,定权也便更换了衣裳出来接见。两次三番施礼如仪,许昌平方才坐了。定权又教人前去煎茶,既不知他来由,仍是虚礼问道:“许主簿是前几日才上任罢?”许昌平答道:“臣忝列寿昌六年进士科,以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授礼部太常寺博士,此次任满,转迁詹府主簿。”他的功名寻常,经历亦寻常,定权随口敷衍道:“哦?太常博士是正七品,詹府主簿厅首领是从七品,为何转迁反倒委屈了主簿?”许昌平却不述缘由,只是正色道:“臣是带七品衔转,何况詹府佐导青宫,责任重大过于其它,何敢言委屈二字?”
他既然提到了公事,定权也便笑道:“许主簿无需多礼,既到了此地,请直言便是。”许昌平听了这话,倒也不再客气,劈头问道:“臣有一事请教,殿下日前获罪,可是为了去岁李江远狱事的缘故?”定权闻言,登时心下一沉,他在西苑驻足不出两月有余,虽则对外说了的是抱恙休养,但朝中知晓他其实是被皇帝处罚禁足的也不在少数。许昌平身在詹事府,听说了并不奇怪,只是个中真正缘故,除了皇帝齐王等数人,并不为外人所知,许昌平不过一个七品小吏,非但知晓得如此清楚,居然还敢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说了出来。
定权想到此处,一张脸早已变色,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说道:“日下朝中流言四起,说陛下与孤失和,这种诋毁天家的昏言昏语,轻里说是在朝传谣,重里说就是大不敬。主簿虽是初迁至詹府,却也到底十年窗下,三载为官,断不至出言如此轻浮。这话是主簿从何处听得的,抑或是何人教主簿说的?”许昌平却并未惊惶,一拱手道:“殿下不必疑心,不是陛下教臣来的,也不是齐王教臣来的。只是臣身为詹事府属官,职守本就是辅弼殿下,臣不过欲以一己之绵力,为殿下尽忠而已。”定权倒不妨他一口便辩白得如此明白,心下更是疑惑,良久方道:“辅佐孤,上有詹事,左右有坊局,整个衙门里难道只剩你一个总杂务的主簿了不成?”许昌平道:“臣知殿下必不信任臣,只是臣还有一语,欲请教殿下。”定权望他半晌,终是点头道:“你说。”许昌平道:“李江远在中书省内的空缺,已近一载,陛下为何仍不卓选递补?”说罢也不待定权作答,躬身施礼,竟自扬长而去。
定权面色阴沉,驻留原地,再四思索,走回书案前,援笔写了一张字条,方吩咐身边一内侍道:“去将詹事府的主簿再请回来。”
半面檀郎
西府的内侍骑了快马,跑了两三条街,终是截住了一路走马观花的许昌平。
许昌平整顿衣衫,再度施施然入阁,微微一笑,四下里稍一环顾,朝定权行礼道:“臣拜见殿下。”定权这回倒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让座道:“许主簿请吧。”许昌平亦不再推脱,道了声谢便撩袍坐了,问道:“殿下召回臣,可有令旨?”定权着人将奁中纸条交给许昌平,笑问道:“如此举动,主簿没有异议罢?”
那是一张寻常纸笺,其上只有寥寥数字,前无台头,后无落款,无章无印,许昌平面上却微微改变了颜色,喃喃自语道:“金错刀?”
定权笑道:“许主簿果然博识。”许昌平摇头道:“实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胜荣幸。”将那字条亲手奉还定权,方道:“臣并无异议。”
定权嘴角一扬,微微笑道:“既如此。便请借许主簿慧眼一观——中书省的空缺,陛下究竟会推举何人?”
他问得直白,许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浅见,陛下大概是谁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为然否?”
定权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道:“愿闻其详。”
许昌平道:“臣此语有谤君之嫌,先请恕罪。李江远一狱,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师,兴于法司,其利尽归于殿下。岂不知本朝鞫谳之严,远甚从前。李柏舟身处高位,又在议贵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许,纵然网罗编织再严密谨慎,又焉得最终成狱?”
定权仍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今上英主,光明烛照,依主簿所言,何以会容许臣子弄权,以蔽天听?”
许昌平道:“陛下所为无非二字,集权而已。”
定权心下一惊,击案低声呵斥道:“你大胆!”
许昌平面色不改,离座跪倒,正色道:“听者若非藐藐,言者则必谆谆,臣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请殿下容臣禀报完毕,再发落亦不迟。”
定权默视他良久,举手示意,阁中侍者尽皆无声退下。方开口道:“孤此处并无洞开之水亭,亦无划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还请主簿慎言。”
许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顾氏一门,簪缨旧族,三朝亲贵。国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枢部尚书的身份辍部务提督京营,定新年后又以长州节度使的身份镇守长州,以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为可观。长州乃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势重权危,世人共识。”说到此处,突然转口问道:“臣数年前曾到过长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乘万里长风,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不知殿下鹤驾可曾至于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成于妇人之手,孤便是实例。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边陲重镇?”
他面色悻悻,许昌平只作未察,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门,又是当年科举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领军职,其后又以军职转枢部,枢部转吏部,终至入相。与旧贵相较,自属后起新秀,然朝中军中两头勾引,又与齐藩丝连不断,阳奉阴违,首鼠两端,把持省内,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全赖部中吏刑二衙与之抗衡,只是如此一来,又使政令难行,虽天子诏敕,不免屡成虚空。”
他抬头看了定权一眼,右手按了按膝盖,方冷笑道:“外有强将,内有强相,卧榻之侧,酣眠虎狼,殿下如处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权目视远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来说话。”
许昌平站起身来,大略整了整身上服装,走到定权身后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强之念,想来并非起自这一二载,无非是借着殿下的处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罢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处暗,此役一毕,恶名尽数殿下,而隐利归于圣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祸由自揽,却终究不免与人作嫁。”
定权年来心中所虑所恶,不妨被这个七品小吏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都突突乱跳,摇头笑道:“主簿这话,若无凭据,果然酌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一个谤君的嫌疑了。”
许昌平在室内踱了几步,但见陈设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象他平素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说凭据,臣愚昧,只敢妄测——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宫,距离臣奉职的新衙门仅隔一道御沟,一堵宫墙,可臣今日谒见殿下之所,为何却在此既无水亭,亦无火箸之处呢?东宫修缮两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迟迟不诏殿下还宫,怕未尝没有给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间罢?”
走到定权面前,止住脚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所创,东朝宫臣,上有詹府,下辖两坊一局,员属皆由朝臣兼领,职事相通。圣虑长远,所为者,无非系宫臣朝臣为一体,不至使东宫班贰另成体系。陛下明知吏书大人为帝师门生,又有交游之嫌于旧贵,何以竟使吏书为詹府领袖长达四载,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辈小子,始有机缘侍奉青宫,这其间的深意,也是臣辗转反侧,揣摩不得的。”
定权依旧摇头咬牙笑道:“主簿这话还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孤竟然愚顽至斯,不察陛下圣意而甘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松口多吐一字,许昌平只得叹气:“如今情势,将军在外,殿
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军;而将军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处其间,极力斡旋之余又要谋划自保,风波险恶,行路艰难,可想而知。李狱之后的祸事固为远虑,如剑悬顶,波及未来。而李氏齐藩之祸却属近忧,如剑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谋保全,再图将来,策划英明,见识长远,岂是臣能够全然领略的?”
定权冷笑道:“主簿过谦。只是若依主簿所说,这局中人今后又当如何自处?”
许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亲殿下,枢部则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论道,礼户事不关己,摇摆无定。钧衡之位绝不可如陛下之愿悬而废,中书令若成虚位,则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楼阁,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为六卿之首,首当其冲的便正是张尚书,陛下届时岂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则殿下断臂矣。钧衡之位亦绝不可如殿下之愿举而存,便是一时得由张尚书领衔,未来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权点点头,问道:“哦?那么主簿的见解,却是怎样最合适?”
许昌平一笑道:“这等国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员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费心调停,即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于陛下处免生许多枝节不说,则李氏一事,说句市井铜臭之言,到底得利多些的还是殿下。”
见定权毕竟沉吟不语,又道:“陛下日前之举,在殿下看来,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圣心,却也需要殿□察。陛下平素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李氏一狱,不论殿下有多少苦衷,无论陛下事先察与不察,罗织之严密,手段之凌厉,凡举君父尚在,臣子便为此状,为人君者怎能不心惊?
朝事纷争,谁能担保日后再无类似□?长此以来,父子间芥蒂难免愈演愈深,初为疥藓,终成疮痈,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为诫殿下,一为告世人,这且休论。只是殿下日后对陛下和臣下当有的态度,还请殿下深思。
臣进奉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是殿下御臣下当有的态度。
温柔和顺,尽善尽美,这是殿下事陛下当有的态度。”
见定权沉了脸,又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心内不豫,以臣易地臣
亦不豫,但请殿下听臣把话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若是殿下最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不过一件小事。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人还能得当日之情,谁还会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权微微摇头,自嘲一笑道:“今上圣明。”
许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决于陛下。殿下为否,决于殿下。臣说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艰难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为这点面子上的事情给了他人口实,则臣深为殿下不直。”
定权点头道:“主簿还有什么话,不妨全都说出来。”
许昌平沉默许久,突然额手行大礼道:“臣再有话说,便是族灭之语——终有一日,虏祸既平,大司马功到奇伟,即为罪名。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秦?国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这一条,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观火。殿下所能用的时间,不过是这三四年而已。长州去国甚远,京师又为上直京军两衙共三十六卫拱璧,未雨绸缪之事,只怕殿下也要开始顾虑了。”
定权阴郁的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之极,言语反到平静:“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语,孤此处人亦未听到?”
许昌平道:“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旧臣。只是殿下今后必当如邻渊履冰,不可轻信半人。凡事务须详察细访,躬亲思量,便是臣今日这番话,也请殿下仔细忖度,然后决定去存。这西苑虽无亭榭,却要有池壕——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
定权依旧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或者孤此处人亦未听到,则主簿何所求?”
许昌平道:“臣朽木驽马,不堪承重驾远。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马驱驰之劳,则臣或可堪一用。”
定权笑道:“这是一层意思——孤是问,主簿所求何?”
许昌平拱手道:“朽木驽马,不敢望腰黄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遗名,若日后得伴鹤驾,再登楼览月,则臣愿足矣。”
定权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设身处地,或可谅孤之多虑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孤如何敢倾心依赖?主簿既已舍业至此,缘何反不敢开诚布公,置腹推心?”
许昌平抬眼望向定权,但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这样一张面庞,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当何等教人如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便同看现世鬼魅一样,凉自心底。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则何以偿腹内不可彰之私心?
许昌平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有过一个嫡亲妹妹,谥号咸宁,续齿为定,闺名讳柔,小字阿衡?”
那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权耳中。定权只觉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指着许昌平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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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不胶不离,不黏不脱。本是咏物诗中所说的,我们的古诗讲究意境,所谓不胶不黏,即指不可太贴近,不可形容得太死,形容得太死便失了灵气。不离不脱,即指不可太远,抓不住描写事物的特点,则轻浮无所依靠,写诗也便失了意义。古诗之美,即源于此八字。当然,我觉得用来作为与人交往的准则,亦无不可。
金瓯流光
阿衡,阿衡。定权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他如何能够忘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妹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记得,她是那般可爱可怜,桃花一样的小嘴,刚刚学会含混不清的喊哥哥。
是许多年前一个春日,因促狭而复古的廷臣们私下里所谓的顾太子仍然头总两角,笨手笨脚地将幼小的公主抱在怀中,问在一旁含笑坐着的母亲:“阿衡长大了,也会像娘一般好看吗?这么小的脸上怎么贴花子呢?她的头发也能够高高的梳上去吗?”他俯下头去亲亲小小公主的眉心,自觉对她的心爱仅次于对他的母亲:“不知道阿衡的夫婿现在何处?我可不能叫他随随便便就把阿衡娶了去。”顾氏皇后身边的宫人们吃吃笑了起来:“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兄长在,我们将来的驸马都尉可是有苦头吃了——只怕也会伤了妹妹的心。”不知道为何刁难驸马就要伤害公主的顾太子糊里糊涂地也跟着笑了。贵重的纨扇隐蔽了顾氏皇后著称于世的美貌,贵重的教养则隐蔽了她妙目中真实的神情,只可见她如云乌发上的步摇来回摆荡,于春光下漾出的灿灿金辉,映入了顾太子笑弯的眼角中。那片金辉中纠缠着一两声低低的咳嗽——公主的出世给皇后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也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忽略的损伤。虽然她一双儿女的父亲并不在身边,或者他正在陪伴赵妃和她的儿女,但是在顾太子远比同龄人敏感和早熟的记忆中,这情景已足够永成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来的夭亡,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摧肝断肠的悲痛,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沉疴,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薨逝,父亲的冷漠,还是宫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下面的伤口却从未曾愈合,反而沤出了脓血。刻骨的怨毒,如酒一般,越酿越陈,一时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头上双角已经总成发髻的顾太子萧定权,手足无措的被遗弃在多年后的春日中,虽然极力克制,却仍然惊觉满目的金辉突然翻做了残阳的血红。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寻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哑了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公主的闺名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许昌平听他嗓音都变成了他人,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公主的一个保母宋氏,便是臣的养母。”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定权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说。”
许昌平道:“公主薨逝当晚,臣母轮值,并不在公主阁中。事后查究不出缘由,陛下说是宫人失职,要将侍奉公主的宫人尽数处决。是孝敬皇后以为臣母几经刑求,并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宫。臣幼年失怙,稍长失恃,全赖养母抚育,臣始得成人。养母待臣之恩,既同亲出,又等再造。母亲常言,皇后慈圣,无以为报,由是感念终身,至死不忘。今臣欲报之于殿下,即臣母欲报之于先皇后耳。”
定权呆坐了半晌,自觉头脑有了些虚空的清明,方开口问道:“许主簿请起吧,我记得你的母亲,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朱砂痣?”
许昌平起身道:“殿下颖达,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权淡淡一笑:“是么?那时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又道:“孤在此谢过主簿。主簿言同珠玉,孤敢不重视?且君母于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孤的半兄。”
许昌平连忙辞道:“殿下如此移爱,臣如何承当?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定权笑道:“许主簿不必如此客气了,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难得。”
许昌平垂首道:“臣虽不敏,亦知丝恩发怨,皆有所报。”定权点点头,眼前的血色已逐渐退散,起身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领,道:“许主簿果真是披褐而怀金,只穿这绿袍实在可惜得紧。”他寒凉的手指擦过了许昌平的脖颈,许昌平未料他忽为此举,连忙回避,回过神后谢罪道:“臣无状。”定权收回手微微一笑,只道:“如此方信,许主簿亦属凡人,否则倒叫孤不敢亲近了。”许昌平凛然一惊,方察觉自己的层层重汗,早已经湿透衣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大内的钟声传到此处,只剩悠悠余音,这已是到了要闭宫门的时节。定权笑道:“孤日后有了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只是今日天既已晚,孤却并不敢留饭。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来?”许昌平道:“臣骑马来的。”定权笑道:“我叫人备车送主簿回去。”许昌平辞道:“并非臣不识殿下厚爱,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定权这才作罢,亲自将他送出了殿前龟首,静立门扉之间。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信步入室。
命人唤过近侍亲臣,吩咐道:“将这条子送给吏书张大人,让他彻查此次詹府和坊局新任职官的功名和宦迹。再去把詹府那个新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谁,他在京中住在何处,都做过些什么事,都见过些什么人,细细问清。——这桩事情不要惊动旁人。”
见亲臣一一答应,领旨而去,定权这才慢慢坐了下来,抚了抚额头,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尽,余下凉透的碧色茶汤。建盏内壁上一滴滴幽蓝的曜变天目,两三萍聚,如同暗夜里闪烁的一只只鬼蜮的独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窥视中喝了两口冷茶,忽而头皮发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文具,书籍皆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室内巨响,急忙跑进来查看。只见定权剪了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门外走,看到她们,安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也好。”
廷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起凐湿了他的袍摆。定权在庭中静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吧。”他年来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去报告了周午,张罗不歇,周午又赶来问定权可否要宣良娣等前来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随时随处的,并非只在月下,这一回定权却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厌烦的摆了摆手,道:“多余。”周午碰壁已惯,并不以为忤,提灯亲引了定权前行,见食案摆设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映得四下里白昼一般,便知道众人的耳朵又有一场劫难。果见定权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这种煞风景的事情,难为你们做得周齐。”只得又张罗着替他驱散了一干人等,命他们退至远处,遥遥守望。
定权并无心吃饭,坐下后便把盏自饮。同酒浆一起慢慢斟酌的还有那个许昌平说的话。当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宫守着母亲哭泣,哭累了便没有还宫。母亲以为他熟睡,而轻声嘱咐亲信女官的话,别的他都不记得了,唯有一言记忆犹新:“你亲自送她出宫,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晓。”后来回想,他所以记得这话,大约是依仗了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快意——因为教养贵重而对种种不堪境遇永远只是沉静接纳的母亲,竟然也会有忤逆至尊的决绝。凭着这点快意,当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这个秘密,一厢情愿的与母亲分担了这欺君的罪名。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隐蔽而又名正言顺。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诏移宫是迟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从中选择出新的亲近,日后东宫和朝臣的交通必将大不便利。
他的言语并无破绽,他的出现恰到好处,他的精明无懈可击,他的身份也合适不过。而自己的恐惧,也正来自于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是因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来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骑马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无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禄转移不了他,他不会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读得懂他的精明,于是不加掩饰的将这些精明展示给自己。那么他肯定也知道,越过精明的人,便越难使人相信。这个便是他下给自己的挑战,如同一枚空钩,愿与不愿,全凭君意。
他是在赌博,赌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赌博,赌他可不可相信。
定权站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赌博,他们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荫子封妻;是生前显贵,身后哀荣。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长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这片生养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午命令远立的几个侍臣眼见定权步履踉跄,似是中酒,连忙上前劝解。定权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满腹心事,饮了几杯,此时已觉得头晕目眩,也就顺从地任人搀扶,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暖阁之中,蔻珠见他脚步虚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为他
备解酒汤,又教阿宝端了上来。定权也不去接,就着阿宝手中喝了两口,便推了开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牵着她衣袖摇摆,侧脸凑到她耳边道:“来给孤梳梳头罢。”他素来修边幅,每日里都要打散了发髻重新绾结,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头结发,阿宝也一向司空见惯。只是今晚这般的做态,却是没有过的。眼瞧着蔻珠帮他除了袍服,只觉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终于见着二人皆不理会自己,还是悄悄退了出来。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倚窗而坐。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定权散发从榻上起身,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面孔,半晌方对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见他神情寥落,敛起衣襟,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让妾陪陪殿下吧。”定权摇头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话要讲,但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门退出,定权这才扶案站起,只觉乏到了极处,头脑中却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铿然有声,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他赤足蹈踏于其间,稍稍动作,切割催剥的剧痛,就从足底蔓延心底。他本以为不论怎样的疼痛渐渐便都会被淡忘,谁想到再翻起来,依旧锥心刺骨,如行无间道中。父亲正在皇宫中想什么?哥哥正在齐王府内想什么?那个许昌平正在家中想什么?本该属于阿柔的驸马,此刻又在何处想什么?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母亲从来不是这样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可抬起手来,满指都是黑的。这室中教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尘埃满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皎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着手去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的承认自己无比孤独。在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谁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他决定再赌一回,只是为了那长州的月色。
所剩沾衣
就在定权思想到许昌平的时候,许昌平也已经到了京东交巷的家中。将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风尘,这才抬脚进了屋内。家中老仆耳聩,此刻才听闻到他已经回归,忙上前问道:“相公回来了?我替你端饭去。”许昌平点头笑道:“好,我已饿得紧了。”饭食上桌,甚是简陋,不过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边吃边随意翻看,忽读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语神情之先,却思想起了他给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
那张字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究其内容,却必是给张陆正无疑,据其书法,也必是太子手书无疑。太子的业师是本朝书法大家,太子虽然年轻,于书道上却极有成绩,楷、行、草皆工不论,更在老师的基础上自创新风。虽不离行楷范畴,而用硬毫劲走,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撇如刃锐,捺似钢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极其讲究,有鸾凤引首之美态。人谓其字如青铜剑嵌入金银丝,锋芒毕露,雅贵兼重,曾有名书家形容为:铸错丽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为“金错刀”。此等书法不易藏拙,全赖笔力支持,模仿极难。更兼太子平素爱惜毛羽,鲜少弄技,连写给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见识者其实不多。朝中有一传言,道某日太子应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观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孤的这手字,除去双钩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则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如此自负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写的那张字条其实就知道了。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接纳自己,他的谨慎敏感一定不会全然信任自己。看来日后与这位主君的相处远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抚额低低叹了口气。
定权派出去的使臣颇能成事,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便达成使命,向定权交差。定权手中正取了把错金小刀在开一卷新制成的藏经纸,见他入室,问道:“可都查问明白了?”使臣复命道:“是。”
定权放下金刀,道:“说吧。”使臣报道:“吏书大人避开稽勋司,亲查了詹府官员的贴黄,那个许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岁,寿昌六年进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权“哦”了一声,奇道:“竟是这么年轻。”使臣道:“正是。据说他的生母与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再无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当时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调职入京,便也带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许,是个忠厚人,收了他为养子,他也就改姓了许。”定权道:“原来他的姨母便是他养母。”这使臣点头道:“正是。——他的养父调入京中当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带着一家子回了家乡岳州。他科举名次寻常,所以并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钱钞四方疏通,这才留京师入了礼部。在太常寺三年,并无成绩可言,岁末考察,考语只是寻常。此番赶上詹府人事变动,主簿一职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与他相处甚欢,便将他也带了进去,不过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说其间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还降了半级,是以此说并无几人相信。听说他在太常寺时好打听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时日有限,只是老实坐班,还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定权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带着一个老仆一个童子在京东赁的一间房子。他家乡尚有两个表兄弟,他养父还在,养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臣亲自去走了一遭。”定权略一思想,问道:“她养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道:“这个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权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了点头,道:“此事办得甚好,也劳动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使臣赶忙谢恩,这才退了出去。
定权掐指计算,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当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后后,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说谎。他舒了口气,顺手裁出一页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付给近侍,吩咐道:“将这个送到詹府的许主簿府上去。”
许昌平接过信函,只见封上没有半个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树多悲风。”稍一思忖,提笔在下亦提了五字,对信史道:“烦请转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权展开看了,却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不由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团了,顺手扔进了书箧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礼部以今春少雨,奏请皇帝行雩祭之礼。皇帝以国朝年来用兵,全仗农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卿傅光时省牲,又亲自填写祝版,告庙行礼。至正祭当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换祭服,亲行祭祀。回返后仍需再至太庙参拜致辞,至此方为礼成。国朝制度,太子虽无需陪同皇帝同祀,却需留宫守居,以亲王戎服侍从,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权自二十六日便携齐王赵王宿在了宫内,沐浴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从太庙还宫,前去问安侍餐,顺带聆听皇帝各种没完没了的教训,直到皇帝睡下了,这才和二王出宫。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以逶蛇,在宫门口互相作别,便各自上马,打道还府。
周午早已携了人在西苑宫门迎候。定权顺手将马鞭扔给他,进了中廷,先有数人上来帮他换了衣服,又奉上饮食。定权饿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强吃了几口鱼羹,便想歇宿。周午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去,定权皱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说。”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面上作难,支吾不肯言语。定权虽则心中烦郁,倒也无法,只好带着他进了暖阁,没好声气问道:“究竟何事?”周午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与定权,定权接过一瞧,登时变了面色,这才回想起今晚随行宫人中不见那人身影,作色问道:“可查过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过,她家人确实拿了齐王府的薪养。”定权呆了片刻,忽而举手将那信纸摔到周午面上,厉声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周午见他发作,只得垂首小心应道:“殿下入宫当日,蔻珠便领了牙牌,易服出宫,这信不知是谁投在臣门内的。臣不敢等闲对付,忙派人跟踪,随她直到家门,见有人乘车登门,进屋片刻,便驱车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寻,见那人下车入了齐王府的后门。臣这才敢拿了蔻珠询问,如今她皆已认承,自宫中时便为齐王收买,直至随殿下婚礼入西苑,为其耳目之用。”定权面色雪白,半晌才问道:“她的牙牌是何人发放的?”周午略一迟疑,还是照实答道:“殿下素来有宠于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趋奉。她但凡差个人去领,不拘什么事体,总也少有不与的时候。”见定权咬牙不语,又劝道:“殿下休要生气,臣早便说过,婢作夫人,乃是祸事。殿下这几年疏远良娣孺子,又无子嗣之出,臣忧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圣主便是了。”定权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做天生有眼?阴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要生气?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还有什么胆子敢跟你生气?”周午忙叩头谢罪道:“臣确有失察之罪,任凭殿下处置,但臣一片深心,还请殿□察。”定权喘了口气,又问道:“人现在何处?”周午答道:“关在了后苑,等着殿下发落。”定权想了想,挥手道:“先关着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见那张信仍躺在地上,怒火复起,道:“收好了它,这西苑便翻过了天来,也要彻查,就从孤身边的人查起。”说罢径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只好答应着退了出去。
阿宝等服侍在侧,为他脱靴濯足,定权一脚蹬翻了铜盆,喝道:“滚下去!”阿宝虽吓了一跳,亦知他是为蔻珠之事烦恼,便也不声响,示意余人先行,自己静悄悄收拾好了方从阁中退出。定权半夜无眠,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总算朦胧睡去,又是杂梦缠绵。次日被窗外雨声惊醒,起身方知已经睡到了午后。
周午将蔻珠带入暖阁之时,她仍穿着出宫时穿着的内侍衣裳,鬓发也有些凌乱,面上微带凄色,却少惧色。定权手托金盏站立在窗前,背对着一天风雨,见蔻珠要行礼,举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头来。”见她依言举首,平静问道:“都是真的?”蔻珠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是。”定权素来脾气欠佳,此刻听了这话,却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只是向前走了两步,扬手将那盏中凉水泼在了蔻珠脸上,淡淡道:“贱人。”他脸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觉大恸,沉声道:“妾服侍殿下四载,腆颜荐枕亦近二载,深感殿下之恩,自问并不曾做出过辜负殿下的事情。”定权轻轻一笑,道:“这皆是婴儿说梦之语,拿来骗骗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过平平,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伤心摇头,却不再答话。擦了一把脸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温柔帮他理了理睡起时蓬乱的鬓发,就势慢慢回过手来,加于额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凭殿下处置。”定权站立了半晌,方开言道:“你回家去罢,你在宫内的一应事物,也都由你带去。将来成家立业,有一刻半刻还记得今日的话,便不算对我不起了。”说罢拂袖进了内室。蔻珠目送他身影远去,低低说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着从报本宫离开,一路上皆有宫人内官在远处指指点点,见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宝一人在她门外廊前,静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烦你帮我梳梳头罢。”阿宝跟随她进入室内,架起妆奁,替她解开发髻,问道:“贵人姊姊想梳什么样的头?”蔻珠微笑道:“我在宫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为我梳成双鬟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用梳子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从中仔细分开,挽结成鬟。蔻珠看着铜镜中二人的脸庞,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个模样罢。”阿宝低声道:“是。”蔻珠道:“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一时成功了,最终却不知是福是祸。可是后来看你处事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宝手中的梳子停了下来,分辨道:“贵人姊姊,我……”蔻珠摇头笑道:“我在宫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边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罢,邀宠也罢,其它也罢,各人所愿,各人所选,不必厚非,无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又道:“今日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日。你接着梳,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阿宝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太子妃刚没了的时候,大约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顺心,他常常生气。——他生气起来很吓人,没有人敢多劝解。只有我想,大约这是天赐的机缘。当时在宫内,人人都夸赞我的容貌,我也自觉在内书堂读过三两本书,实在不情愿一辈子湮没深宫。那天夜里,我和你一样,孤注一掷,在跟着众人出殿后又悄悄返回。阁内只有他一人在,大约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动不动。看见我进来,他问我:为什么你们都走了?我说:是殿下让我们都出去的。他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我没有。他又说,你不要走。”
她静静的讲述,阿宝静静的倾听:“我知道那是醉话,可是他一脸的委屈,就跟说真的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变了。”
从前在内书堂读书,我还记得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我生为女子,在这世间,也只能随人摆布。可是惟有此心,只属我一人,我不愿去违拗。”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浮出,她睁开了眼睛,莹然微有泪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
双鬟已经挽好,她回过头来握着阿宝的手接着说道:“我只是有点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宠,请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还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宝抽出了手,惶恐地摇了摇头,看见她的神情,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蔻珠转过身来,在镜中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容颜,笑道:“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
阿宝站在廊下目送她远去,春雨淅沥,她却并没有打伞,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么也没有带走。那青色身影转过游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见了。阿宝能够想象,她来时也是这样,青丝、朱颜,好年华,能有什么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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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金错刀作为书道名类,为李煜创,已佚,此处借名一用。熟悉书法史的朋友,肯定知道这其实是哪种字体。
白璧瑕瓋
天子的诚意果然足以感应天地,定权反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着窗子,他看见周午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纪也大了,难怪会有这么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进入书房时,定权已经走到了案边,听见他报道:“殿下,蔻珠死了。”随手捡过一只狼毫,淡淡回应道:“死便死了,是什么大事?你如今连受累通报一声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了么?”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脸涨得通红道:“臣一时失礼,殿下恕罪。”定权不去理睬他,问道:“是怎么死的?”周午回道:“依着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门外,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今晨听得她家中有哭声,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定权问道:“果真无人?”周午答道:“是。”定权哼了一声,道:“倒是开脱得干干净净。”又吩咐道:“从明日开始彻查,一个一个,全都给我审清查明。再有了这样的事,不要再报我,你也径自预备条绳子才是本分。”周午一头冷汗,忙叠声答应。定权亦不再理睬他,把笔抿墨,从容写完了几行字,交给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发出神了,这是要藏还是要裱?”定权笑道:“拿出去烧了罢。”说罢信步出阁,只留周午一人在原处,细细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张上好的玉版,坚硬光润,触手有声。纸上五行墨书,光艳照人,正是定权擅长的金错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次日逢五,定权一早便去了延祚宫。问得授业的礼部侍郎宋飞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齐王却已经早到,定权少不得和他虚礼两句,笑道:“二哥来得早。”定棠答道:“昨夜里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权随口调笑道:“□恼人,二哥或是思想着哪位佳人,这才寤寐思服,辗转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鹧鸪失伴,才怕是应了这情景,心思纷乱吧?”见定权白了脸色,又补了一句道:“弟妇没了也快两年了,我前几日听陛下说还是想着再选个新妇的,只是问了一圈,亲臣中皆无适龄女,小的太小,只怕还要等几年。”定权回转过颜色来,勉强摆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听来便觉得头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说,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权笑道:“二哥请便。”
少顷定楷也进来了,见定权坐着,便向他行了礼,又笑问道:“宋先生还不曾来?倒是少见。”定权笑道:“想是连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离得又远,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随手捡过了定楷带进来的作业,翻了几页,道:“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这是笑话我,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尚书的真传,如何还会将这涂鸦之笔看在眼上。”定权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听说五弟喜今草,我那里倒是有几幅好贴,改日给你送过去。”定楷也不推辞,拱手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两人又说了说近日雨势,听闻宋飞白已经至殿等候,这才一同出去了。
定权午后回到西苑,进入中门,便见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宫人和内侍。周午见他回来,忙趋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着他们的东西。”定权牵袖挡了个呵欠,点了点头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们跪着罢,查出什么再告诉我。”再待一觉醒来,只见周午进来苦着脸报道:“尚不曾查出什么来。”定权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不等人来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里来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动坦荡,为何不自己过来告诉本宫?为何偏要趁我不在时拐了弯将状告到你周总管那里去?看来你周总管在这西苑里立威立得不浅呐。”周午忖度他的语气,颇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权不耐烦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是顾家的旧人,我疑谁也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又多什么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笼里翻不出什么评据,就将素日会写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还有移她进来的人,历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拣了出来,拿了敲扑出去,仔细打着问,不必怕闹出人命来。”提脚走了,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她这么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她一个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老奴早就劝过殿下……”定权听这话听得耳中起茧,忿忿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权重新换过衣服,到暖阁中坐了,冷眼看着周午携了一干内官,果真依言将诸般讯问用具铺设了满地。几个先被扯出去的宫人,早已吓得泣不成声。接着便是询者的的厉声呵斥,此后便是鞭笞声,痛呼声,哭嚷声响做一片,偶或夹杂着树顶一两句间关莺啼,纷乱不堪。定权望了转晴天色,只觉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厌恶不已,起身吩咐:“到后苑中去。”两内臣拥着他方走到廊下,忽有一个尖厉声音高声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权不由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名叫展画的宫人伸手指向一旁,顺着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宝。
定权摆了摆手,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讯,向前踱了两步,问展画道:“你说是她,有什么证据?”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宝道:“殿下,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就属她二人最是亲近。”阿宝与展画素不熟识,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辩解,便闻定权说道:“这个本宫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脚,就是我让那人带着她的。”展画一愣道:“蔻珠把没带去的东西,都留给她了。”定权道:“这我也知道,那人没攒下来什么东西,这人也没取过她什么东西。”展画喘了口气,转过脸对阿宝道:“蔻珠走的时候,只有你和她共处一室,又替她梳头发,又替她换衣裳,唧唧哝哝低声说了半日,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我在窗外都看见了。”定权不耐烦道:“再没有新鲜话先给我掌她的嘴——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为什么?”阿宝抬头道:“不为什么,我们毕竟同处一载,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语,高声说话更是不曾有过,此时不禁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定权偏头问道:“从她那里抄出来什么没有?”周午作难道:“不曾。”展画尖声道:“或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烧了也未可知。”阿宝怒而回口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肖小,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不过是为了淆乱圣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噗嗤一笑,向周午道:“不料她这张嘴也有麻利的时候。”周午陪着干笑了两声。展画见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两眼狠狠盯了阿宝,却慢慢笑了起来,道:“有的东西你瞒得了,有的东西可就难了。”向前爬了两步,对定权道:“殿下,她背上有伤,似是笞痕。”阿宝见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凉透,摇头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展画并不理会她,只是对定权道:“奴婢问过浣衣所的宫人,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所以才访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无说谎。”定权闻言,也冷了脸,问阿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阿宝脸色已成惨白,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摇头:“我……”定权也不再言语,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此刻又湿又冷,就像一条蛇一样,就像他的手指一样。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转手夺了身旁内侍手中的马鞭,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马鞭拿在手中,却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击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只是蜷着身子,既不呼叫求恕,也不肯稍做闪避。旁人皆看呆了,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周午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劝解道:“教训奴子的事情,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定权却似充耳不闻,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旁边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梨树乃是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了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声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住了手,只是问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宝无力抬首,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烦恶,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她伏在地上呕逆不止,定权嫌恶的扔了手中的鞭子,掉头便朝外走。周午忙跟随上去问道:“殿下,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定权愣了片刻,语气已趋平淡,道:“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午作难道:“殿下,这奴子家世不明,又欺蒙殿下,断不可轻易放过了。”定权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春庭月午
阿宝卧在床上,虽是隔了一道院墙,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不住在耳旁缠绕。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蜿蜒虬结。皮肤的灰白,鲜血的殷红,伤口的青紫,还有草药的赤褐,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如同前度一般,再次重演。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
那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停了。有侍婢给她送饭进来,却都是从前未曾谋面的。阿宝拉了她的衣袖,问道:“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女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将袖子扯了回来,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的瞧着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灭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下了几日的雨,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活着,看着,思念着。
待得太子再传唤她过去的时候,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阿宝只当是还要接着讯问,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寝宫的暖阁中。进得门来才发现,室内亦只有太子一人。
定权只穿着一身白色中单,坐在铜镜前,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阿宝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首站立。半晌才听定权道:“你过来,给我梳头。”阿宝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上去,替他拔掉了发簪。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他的头发,映在灯光下,黑得泛出了荧荧绿光,似乎是刚刚洗过,拢在手中,有着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这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
定权终是开了口,问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生气?”阿宝点了点头。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道:“我欺骗了殿下。”定权微翘的嘴角上竟有了赞许的味道,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那副木讷样子,倒是不太瞧得出来。”顿了一下,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有刑痕,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此时啪的一声清响,那支玉簪已经从簪首处折作了两截,定权将那断簪抛回案上,道:“如今你说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低声道:“是我的嫡母,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定权冷笑道:“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阿宝淡淡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奴婢这条命,总是掌握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愿相信的时候,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阿宝叹气道:“奴婢不敢。”
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孤吧?”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定权道:“你起来吧。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么?”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宫果真就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笑道:“看来真是了。”
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静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这情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只听说过,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否真实。胡思乱想间,又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是清河郡?”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名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权道:“你说。”阿宝道:“殿下只需驱了奴婢便是,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定权闻言,却是沉了脸,道:“你胆子大过头了罢?”
他又变作了寻常的那副神情,阿宝便不再说话,只是接着默默给他梳理头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是确实。他这般青春年纪,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是,留着又觉得甚是扎眼。定权查觉她手上犹疑,平淡道:“既然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应道:“是。”这才拈了那头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看了一眼,随手扔了,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阿宝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宝奇道:“殿下说什么?”定权没有说话,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宝不料他如此举动,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护住了襟口。定
权好笑道:“你又胡胡乱想些什么?过来,跪在这里。”阿宝面上一红,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叫你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奁,取出一只青瓷小盒,揭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那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语气颇是平淡。不知为何,心上却隐隐抽紧,不知当如何应答。定权又道:“蔻珠死了,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痴气,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定权执着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说。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孤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只见新伤叠着旧伤,她人又瘦得可怜,一道细细的脊骨突起在那里,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恶和淡淡的怜悯。随手在她衣领上拭尽了指上药膏,吩咐道:“你将衣服穿起来吧。”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阿宝接在手里,低低答谢道:“谢殿下。”定权轻笑了一声道:“阿宝阿宝,你便是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经死了么?”见她的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就凭你又能如何?”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阿宝只觉得泄气,垂了头答道:“不是。”定权摆手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旧到报本宫来服侍。”阿宝答应了一声“是”,咬牙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拈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妆台,冷冷说了一句:“你想明白些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了转角,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桃李不言
太子给的那半盒药膏,阿宝并没有用。又过了十来日,伤处也便渐渐平复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欠佳,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头发细细挽起,这才觉得有如从新为人。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惆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作,可也一直朝着报本宫的方向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奴子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是周午差了个手下的黄门前来通知她的,说她痊愈之后,依旧去正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从前,这必定是有太子的令旨。
阁内的一案一椅皆如从前,侍立的却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认知的人,竟然一个也不曾瞧见。她侧眸瞧了瞧窗外,在季春时投下浓密花影的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春来春去,缘展缘收,不过如此这般。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宫,脸上略略带些疲惫,当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动奁盒,寻了半日才抽出两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大约都是新人,周围霎时无人应声,阿宝只得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接了过来,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异,他虽向来修边幅,却也向来爱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此时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金簪,两头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穿着大红色织金锦袍,约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带,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得多了两分血色,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身上味道,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戴,颇感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金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交待完毕,转身入内,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他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才皱眉问道:“好笑什么?”阿宝答道:“没有。”定权横了她一眼,道:“你去将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册子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见架上横的着一卷书册交至定权手中,却做蝴蝶装帧,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微微泛白。定权随手揭了开来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再提旧话,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你去京中打听打听,多少亲贵想求本宫一字而不得,竟教不起你一个小姑娘了不成?”阿宝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无聊,不当事业就当个消遣也好。”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存疑惑,却也绝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绝《赠别》,清雅华丽,颇似定权的字体,唯笔力尚嫌不足,似是早年所书。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偏头在一旁看着她抄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用力的门径,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感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赏之下必出勇妇,亦信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如我们约法,若是你写得好了,我就赏你些好东西,若是再没有长进,你便预备好受罚罢,如何?”阿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便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屉中取出了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见她行文走笔之间,虽似颇隐瞒了些笔力,却与之并无半分相类之处,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阴了数日,连昨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云层累累,偏又不下雨。好在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净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卷书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元服冠礼后,册封的亲王爵。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婚姻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一个最小的,现下皆已离京就藩。因国朝百五十年来,或者中宫无子,便以庶长承祚,或者中宫仅有独子,便以嫡长继统,尚无嫡出亲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齐王的身份因此尴尬,几派朝臣们吵嚷了几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说法,容他二人以东宫的陪读的身份留在了京中。
定楷今年未满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颇类当今中宫,是以虽未完全长成,未来毕也是美丈夫无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却难免带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桩官司太子还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揭了过去。他幼时并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闷。倒也不全因此事,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当日说要送他书帖,他也只当是随耳听过,不想今日却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门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定棠,天气尚未转热,他手中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时”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劳军后,皇帝的御笔所赐。定楷连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还请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这些虚礼做给外人看看也就罢了,兄弟之间又何需如此。”定楷笑问道:“二哥今日空闲些了么?怎么想到我这里来了?”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惊讶道:“这东西难得,你是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府遣人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想说说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三郎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往年母后的千秋,就总是他老气横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说,一口一声的嬢嬢,直听得我心里发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亲身边那群小宫女倒是欢喜得很,一个个躲在帘下看了半天不说,身后又叽叽咕咕,说他那么打扮比平日风流妩媚多了。”见定棠不满的横了他一眼,转脸正色道:“他是个见机的人,想是非常之时,他不敢再当面违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声道:“说起见机,倒也未必。譬如用这种拙劣手段来离间我们兄弟,打量谁又是痴汉。”定楷道:“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间亲,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东宫。”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是无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样,什么样的美人能看在眼中?当年咱们求着母亲,硬送了那些人过去,有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这都几年了,整日递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睡了哪个女人,就是又闹了什么意气,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些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或者还要再去请母亲帮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身边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物。”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过了数日,定权闲来无事,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