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
程珏伴着阵阵雷声入睡,梦中已经下起了雨。
他清楚的看见面前有个半人高的台子。这台子是个刑场,右侧立着的柱子上刻着“九幽台”三个大字。
台上,为官的十分神气的面朝北而坐,旁边还有厮给撑着伞。犯人的双手被捆在背后跪在尘埃,与围观的百姓们一同淋着沥沥雨。
程珏远远的瞧着——那男人衣衫褴褛,脸上沾着灰,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虽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将要行刑人总不至于是高兴的。
监斩官深知再耗下去也不会等来特赦令,十分不耐烦的握起了桌子上的令牌就要往地上扔。
“等等——”
众人循声望去,人群里一抱着孩子的妇人从后排挤到了台子下。监斩官见到妇人后忙起了身,迎上来言道:“嫂子,这是法场,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想想。”
妇人给当官的屈膝行了个礼,“我清楚,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与之润道个别。”
监斩官叹了口气,敛袖言道:“嫂子您长话短说。”
说着,招呼着侍卫给男人松了捆在背后的双手,自己则坐回了椅子上。妇人应了声,福身给他行了个礼后蹲在了犯人面前。
两人没有什么荡气回肠的话别,男人拉着妇人的手,眸子里没有丝毫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反倒是多了几分温柔。
“这些年辛苦你了”,男人轻声言道,将妇人拥入怀中。妇人的眼泪落在了男人脏破的衣裳上,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笑道:“你安心,我会好好教导琬琰。”
男人点了点头,将孩子与妇人搂的更紧了几分。
“改嫁吧,为了自己,也为了琬琰”,男人说着,泪浸了妇人的青丝里。
妇人没吱声,任由着男人搂着他们母子。孩子在男人的怀里挣扎了几下,喊了几声爹。男人抱够了,扳着男孩的肩膀,为他擦干脸上的泪痕,用胡渣蹭了蹭他滑嫩的脸蛋儿,“爹爹希望琬琰记得,爹爹不是坏人,不是贪官。”
男孩点了点头,边哭边道:“爹爹在娘亲与孩儿心里,永远是大英雄!”
得了这句话,男人一直扬着嘴角,豆大的泪珠终是顺着眼角落了下来。他将孩子推到妇人怀里后,轻声道:“带他回去吧,孩子见不得血腥。”
女人笑着应了声,最后一次吻了吻男人的脸颊,抱着孩子转身的那一瞬,眼泪夺眶而出。她使劲儿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后,她清楚的听到了令牌落地的声音,刀起刀落,她捂住了孩子的眼,回眸一笑送了男人最后一程。
铃铃铃——
程珏摸起了手机,迷迷糊糊的摁了接听键。
“二十岁生日快乐!”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程珏看了眼手机上的日历,四月三十,零点,自己的生日。
“碧瑶,谢谢你。”
程珏听得出那人声音也带着些困倦,想必是强撑着到凌晨的,遂而与电话那头的人简单聊了几句之后便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困意席卷着程珏使他很快再次入眠。
梦里——
他看见一个熟睡的孩子被男人抱着进了茅屋,妇人把被水沾湿的手往围裙上一抹,从案板上摸了块熟肉送入男人口中,嗔道:“你就知带他摸鱼捉虾,琬琰都被你惯坏了!”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咱们琬琰聪明着哩!”
妇人故意扳着脸不予理会,男人照着她脸颊上轻啄了口,女人脸上即刻爬上几朵红晕,反手朝男人胸口捶了拳,“不正经!”
男人不恼,反倒是握住了女人的手,十分怜惜的看了一番,“你这双手,原本是绣花、写字的,现在却得跟着我操持着这些大大的家务琐事,一点当官夫人的样子都没有。”
“当官的夫人该是什么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是觉得事事亲力亲为的才像家!”妇人言道。
男人知道这是一番安慰之语却不曾点破,只好将妇人抱的更紧了些好让她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自己的胸膛,感受到自己是她的挡风墙。
接着,梦境一转——
还是那个茅草屋,妇人却像是一夜老了几十岁。
她望着桌子上的牌位发呆,牌位上刻着几个大字——夫君程颍之位。旁边还有几个字,写着死者的字和生卒年。
程颍,字之润。
这便是死于九幽台刑场的那个人,旁边的妇人自然是那个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程珏从这个妇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血色,那双眼睛里也看不到一丁点神采。这样的神情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那个孩子呢?
程珏正想着,一个不经意间往内室一看便看到了那孩子——床上的人脸色青白青白的,身上也有数出伤痕。不用靠近,程珏也看得出那个孩子命不久矣。
难怪这妇人会这样。丈夫死了,孩子一只脚也踏进了阎王殿。最后的指望,也快没了,饶是什么人也受不住吧?
程珏想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出言安慰,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
劝她往前看?
他的丈夫死在了九幽台,连个囫囵尸体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又成了这副模样,这要她如何向前看?
话哽在喉中,程珏说不出口,停在半空的手也只好悻悻收回。
倏忽,那妇人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跑出了茅屋。
这是要寻死?
程珏追了上去。
雨在下,田间的土路带着泥,弄脏了妇人的绣花鞋与裙摆。她毫不在乎,一个劲儿往前跑。见此情形,程珏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妇人跑了一刻钟体力便支撑不住,程珏在后面朝她喊她还有个孩子需要她照顾,千万不能寻短见。但那妇人丝毫未闻,仍跌跌撞撞的向前跑。
程珏跟着他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城里。
她就近找了家医馆,程珏松了口气——原来是为孩子抓药来了。
程珏没有跟进去,就在门口等着。片刻,那妇人便被人赶了出来。用指头想,程珏也知道为什么。
这世道,谁肯施舍?谁愿施舍?
妇人跌跌撞撞的走在街上。因为下着绵绵雨,街上不是很热闹,但还有几个贩在。他们带着斗笠,扯着嗓子叫卖,巴望着早些回家。妇人继续往前走,一不留神摔了个跟头,程珏想上去扶,却发现他根本碰不到妇人——
自己是个只能看着这一切继续发生的局外人,既不能干涉,也不能阻拦。难怪方才自己朝她说话她不理会呢,原是听不见。
妇人扶着墙撑着流血的膝盖起了身,继续朝前进了下一家医馆的门。结果与上次一样,都被人赶了出来。妇人不死心,又进了下一家医馆跪在地上求人施舍。这次,妇人虽折尊下跪,结果却是一样的。
这条街上统共就三家医馆,没有一家肯伸以援手。
程珏没办法说什么。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看惯人情冷暖的人,深谙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的道理。他没法去怪大夫,也只能同情妇人。
程珏叹了口气,再看妇人时,她卷缩在墙角。一位乞丐驻足,在她面前丢了个铜板。
妇人抬头望去,正对上乞丐那张笑嘻嘻的脸。程珏与妇人一同打量了乞丐一番——乱糟糟的头发,脸上了沾着灰,破烂的衣裳勉勉强强蔽体,脚上的鞋子也在拇指处破了个洞,右手两指捏着个缺了一角的瓷碗,掌心攥着根发黄的竹竿。
见妇人张望着自己,乞丐又从怀里摸出了个铜板,扔在了妇人面前。妇人感激的给乞丐磕了个头,正打算拾起时,乞丐突然将铜板踩在了脚下,继而蹲下了身,用脏兮兮的手指挑着妇人的下巴——
“卖吗?”这是一个与京剧有关的故事,我会尽我所能把这份安利卖出去……(&b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