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一众人到史家坳时,已过了当午日高头。史家坳村长史正带着几位体面之人在村口迎接。见到史海,众人也是两眼一颤,看架势,看服饰,这小子都不像个普通的衙门苦力,于是众人看史海时脸上也自是堆着笑。史海也不怠慢,虽如今往日今非昔比,可见了乡亲长辈,还是赶忙下马,毕竟这村长史正比自己父亲还要大一辈。见史海上前施礼,史正赶忙向前几个小碎步,拍了拍史海肩膀,满眼欣赏。同时,史正也同其他乡亲招呼一声。又抽身回到王铁牛马前,低声耳语几句,王铁牛点点头,拍了其肩头一下,史海这才转身上马,双腿在马腹一夹,率先朝村中策马而去。
史海父母在家忧着心思,一遍剥着玉米头,一遍碎碎的说着小话。毕竟文冕爷俩之死,对他们冲击也不小。文冕这么多年和史海情同手足,自己家老爷过世也早,这些您文老他们也如自己家人一般看待。可这战乱年月天灾**,偏偏发生在这对孤苦的老小身上,真是不幸中的最大不幸。而自己家史海,却不知得知此事后会是哪般景象,揪心之痛难免,就怕他一蹶不振影响仕途。想到此,史海父母也不免因这等伤感与焦虑而感到倍加伤感与焦虑。
“爹,娘!……”
一声呼唤从家门外传来,史海母亲不禁侧耳,停了手上物事,对史海他爹问道:“喂,我没听错吧?”
此时,门外晒谷土坪又传出一声呼唤,史海母亲,这会还僵持着前面侧耳的姿势,只是脸上逐渐带起笑,眼里有泪水溢出……
晒谷的土坪也便是史海门前小院,被木篱笆围了一圈,早年史海在家凿实了一块院门。此时史海父母从屋里出来,抬头瞧见,院门外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位壮硕青年,骑于马上,高出院门一截,但见这青年藏青官府笔挺有势,官袍迎风而动,少年胸前“虎”字惹眼,后背虎头图案威风凛凛,一身皮靴腰带,腰间一把大朴刀更添神勇,似一位天兵下凡,再看那少年脸上,方方正正,浓眉大眼,不正是自家独子史海!
史海父母喜出望外,三步并俩跑上前去,开得院门,领着史海进屋。史海翻身下马,下马才瞧见,这小子许久不见,个子已经九尺有余,似一只年轻的猛虎,真配的上胸前那个字。
半年得见亲人,史海眼眶一润,和父母拥抱在一起。尔后,父母自是满脸高兴全显在脸上,杀鸡宰鹅忙得不亦乐乎。对于文家的事情暂且也不先提。
史海一面打着下手,一面同父母叙着家常。交谈中,史海父母也被惊得一愣接一愣,想不到自家孩子现在这么长人志气。虎卫是什么?虎卫是虎衙李有铜大人的左右手,是虎衙的特殊侍卫,是身份的象征,是寻常百姓家口中的虎卫大人。史海他爹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家会出这么生猛的角色,偏偏是自己的儿子。同时眼里也闪过一丝失落,若是自己孩子早点武考进城,想必也没人敢对文冕一家动手……
该来的总是挡不掉。饭后在史海一再逼问下,父母流着泪把文冕家的事回忆了一遍,最后只道了句:可怜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娘,到这年月还遭这祸害,竟然连尸骨都没找到……
此时安阳城来的一众人在文家废墟前,一面听村长汇报当时的情形,一面由文书府两位案探探查现场,得出的结果是,现场十四具焦尸,外加院外云娘一具女尸,村中除了文冕爷孙俩,还少了文娘以及史大头两人。经过挖坟破土,从文冕爷孙棺材旁殉葬的焦尸来看,史大头在其中。而文冕的尸体可以,不是未成年人的**。也便是说,文冕的尸体失踪了。只有文老的尸身在。其余众人无从考证。
战乱年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据现场的痕迹,最终得出结论:文家爷孙俩遭到了史大头串通外来盗匪入室抢劫,文老力敌众人,最后全部葬身火场。过路的云娘死于非命。而文家从此再无亲人在世,史大头家举目无亲,此事就此作罢。史大头家的一应田地家产归公家所有,文家世代与史海家情比至亲,因此文家的田地分予史海父母。
于是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回安阳城禀告,史海特地给王铁牛打了个招呼,在家过一夜再走。
月亮升的老高,夜晚的云彩被风吹动,云层叆叇,时不时遮住了月光。史海独自坐在文家院前,老树下石桌边,他的朴刀横于桌上,桌上摆着一坛烧酒,两个陶碗。
潺潺倒满两碗酒,史海眼里淌着泪,脸上却带着苦笑,举起手里的碗与桌上陶碗相碰,犹自说道:“小冕,海哥回来看你了,你怎么就没等到哥呢?……”说罢引颈一饮而尽,又端起桌上的陶碗洒向地面。
淌在地上的酒汇成了一道溪流,从石桌前绕过石桌,流到了树下,又顺着坡度流向了外面的路上,史海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没停下手中的动作,这一刻整个夜空下就这位少年最为孤独,丧失兄弟的痛楚,让他的内心久久难以平复。
“你不是说等着哥回来给你讲安阳城的见闻么?”
“你不是喜欢喝哥一起爬到村口槐树上看夜空么?”
“你不是想着哥带你去看肉玉么?”
“你怎么没等到哥呢?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离去了?”
“你说话呀。小冕,你说话啊,你在哪里,你出来啊?”
……
夜风微凉,吹得失意的人心里更加空旷。史海跪在院门前,对着院内及地磕了三个响头。他不想回去,只是一个劲的灌着闷酒,不知道天何时亮,也不知道月亮能否看穿自己的心思。
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晨露被清晨浓雾里射来的第一缕阳光融化,史海睡眼蓬松,头发被晨露打湿的湿漉漉的,他这才拖起疲惫的身子,一步步向家里走去,似乎这一夜过得好长,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睡下。他总感觉文冕的眼睛昨夜在某处看着自己,可是确切的硬是想不起来,昨晚喝的太猛,现在一动脑子头痛欲裂。
史海父母大概是夜里去瞧见过史海,也没去打扰他,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感情自然深厚了。家里早已备好一桌酒肉等着史海回家。待史海回来时,一家人吃了临别前最后一餐饭。史海也没说太多,父母见史海没说太多也便没有说太多,史海将攒来的十五两银子一股脑给了父母,塞了半天父母才满脸欣慰与泪水的接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过了昨夜,今天便是新的一天,心底的痛也只能压在心底。史海一个纵身上马,道了声别给父母,转过年去,用刀鞘在马臀上重重拍了一板,坐下马吃痛,一声长嘶,似离弦之箭,大步绝城而去。直到背影在史海父母眼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成一个黑点。
史海的发丝有些凌乱,迎风伏在脸颊与后颈,初冬阳光明媚,史海策马驰骋在阳光下,一路不曾停歇,也许再多的仇与恨,爱与泪,只能在这一路奔跑之下,同泪水混着汗水,消散在身后。既然兄弟之仇无处可报,那除了记住此生曾经有这么一位兄弟,其他的事情便应当选择性忘却,忘却在昨晚月下独酌的夜色里,忘却在这驰骋的风雨中,忘却在这成长与成熟的岁月,直到有一天真真切切的将它忘记,或是多年后,也不会因一声叹息便能想起,或许,只有这样,只有经历,才能让自己成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