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梦靥
醒来的时候,我们已在青沟村的队长家里。我想起昏迷前的事,看着大娘,仍旧难以相信,她竟是张梅。她把桌子上的两个小茶杯扣倒,放进去一颗脱落掉的纽扣,慢慢地移动,翻开时,她的两根手指没有夹好,纽扣从指间滑落下来。她抱歉地笑了笑。我明白她是张梅了。只是看着她的手,心里愈觉苍凉。
张梅回忆说,那天上了茅草岭,是大娘在那里等着她。她正疑惑之际,被人从背后袭击了,然后晕了过去。茅草岭上也有下入祭道的暗口。醒来时,她已被关进了一间黑黑的暗室里,每天只由大娘来悄悄地给她送饭。她当时被绳索捆住了手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叫嘶吼之后,担惊受怕之余,开始慢慢地思索有什么能自己解救自己的办法。
某一天,她昏沉睡过去之际,听到了外面有很大的响动,她不停地求救,可终究没有人理会。那时,正是我被置换掉身子的时候。
过了不久,大娘又来给她送饭,却猛地将她打晕了。后来她才知道,队长之所以把她藏起来,乃是为了对付王婆婆。他不能让王婆婆置换新的寄体,暗地里更是拉拢了黄瘸子和秦杨等人,密谋用张梅把王婆婆引进祭台,合力除之。这是他们自家人间的内讧。但大娘却别有用心。她虽然才五十岁年纪,但却越看张梅越舍不得放手,她担心如果丈夫此举一旦失败,那么不但自己这些人会遭殃,张梅更是会重归于王婆婆所用。大娘的头脑并不聪明,否则她就不会这样做了。她担心把这想法说出来丈夫会大加责备,所以她选择了背着丈夫动手,提前把生米做成熟饭。破除掉禁忌的当天深夜,她半拉扯半要挟地捎上了已是上进身体的黄瘸子,背着队长,把置换躯体用的东西全部备好,趁送饭之际,弄晕张梅,带到十字祭台进行置换。随后黄瘸子悄悄离去,置换了身体的大娘悄悄把已是老迈身子的张梅拉回到暗室,正给她捆缚手脚之时,张梅却突然醒了过来。随后暗室里发生了一场搏斗,一个五十岁的农村妇女和一个二十岁的学生女娃之间的搏斗。
两具身体扭打之后,张梅赢了,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已经分离成了两部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置换过来,于是逼问大娘,让她说出了一切背后的秘密和阴谋。张梅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惊恐之后,她开始思考对策。她把大娘的口眼四肢全部封死,关在密室里,顺着大娘所说的方向逃回了队长家。队长当她是自己的老婆,还和她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张梅心知现在孤身奋战,只能隐忍不发,只短短的一天时间,她就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她先是找到王婆婆,向她吐露了队长的密谋,随后找到翠女儿,声称王婆婆要害自己一家人,安排她清晨时去祭台上假扮张梅,暗害王婆婆。挑拨离间完后,她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身体重新置换回来。
这种借人寿命的方法太过伤天害理,所以当年发明这种巫术的人,也设下了一个禁忌。每到一百个人的时候,就是一个瓶颈,不能强行置换,唯有让人自愿踏上祭台,自愿接受五行反转,才能破除这个禁忌,开启下一个一百个人的轮回。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禁忌。若非张梅在最后的两天里了解到这个禁忌,我活一辈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被巫村里的人骗来骗去。
张梅感叹着说,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真如人生的一场噩梦。也许它真的就是一场梦靥,我们一直还生活在梦中,没有活过来。我和张梅把事情讲给青沟村的队长听,他一脸惊恐地叫我们闭嘴。那年代说这些事,少不了要招惹来一大堆麻烦。而且那队长根本就不相信我俩说的。他以为我俩的脑壳出了毛病。
我们蹒跚着回到各自的家里,当然,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但我俩描述出曾经在家中发生过的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家里人只能惊恐地接受了。末了就是抱头痛哭。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关注着那个村落,后来的年月里,有过好几大队的人马进去探险,现在的年轻人都太疯狂了,他们出来时,都说里面已经完全变成了荒村,再没有一个人。但我暗地里了解到,青沟村——这个紧挨连通巫村唯一出路口的村子——村民们除了发现我和张梅走出来,这么多年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从那个路口里走出。我已经料想到了事情的始末。也许巫村里的人,真的全都暗地里转移出来了,只是,他们或许用的是最明目张胆也最令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因为我了解到,那些年里进去探险的几大队人,总共算上,也有将近一百来人。生活教导我,不要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平静的水面下,往往是汹潮暗涌。
我每每看到自己垂垂老去的身体,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也许是上天对我的补偿,让我用这副老迈的身体,多活了三十年的时间。我已经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尽管至今有些事我仍不明白,如那天我在青河里踢到的柔软东西,也许将随着我的记忆永远地带进黄土,去见张梅。梅子先我二十多年去了,她活着出来后,只走过了短短的七年光阴,就溘然病逝了。我和她终于走到了一起,只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相互接受对方的时候,心里都是黯然的苍凉。
我闭上眼,忽然想起那天和张梅获救后,我曾询问为什么她没有把原本的身子置换过来。
她说,要置换,就得推动祭台,也许她可以借用大娘的身子来欺骗别人帮助她。但那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也许上千年才能遇得到他们之间发生内讧,所以唯一逃命的机会稍纵即逝。她说,我不愿意作为马福田的老婆,在村子里永远不死地活下去,也更加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留给别人用。她的性子里有着那样一种特殊的坚韧,那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她看着我:“那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得不到,也绝不能让给别人。”
于是从我们逃出来的那天天未亮开始,那具美丽而又年轻的身体,便永远地被缚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空洞地睁着双眼,慢慢地腐烂,沉于青河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