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铁皮册子
天渐渐大亮起来,我的思绪也随着眼前的事物,渐渐地清晰。
只剩下两天,破除献祭一定会花费一些时间,所以为了给后面的行动争取时间,我必须在今天拿到册子。“无论偷、骗、抢,但凡任何办法,只要能尽快把册子弄到手就行。”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打开房门,跛着脚走到队长的房间,敲打房门。
门拉开来,大娘出现在门内,她看见是我,略微惊讶了一下。
“我找王婆婆,有事情对她说。”我看着大娘。
“你总算肯出来见咱们了,有事就进来坐下说吧。”王婆婆在房间里听到我的话,生怕惊动了昏睡中的队长,轻轻说,“我昨天已叫人进山搜了一天,不过还没有发现他俩,你不用着急,待会儿我再去叫他们进山找。”
“队长现在没事吧?”我没有进屋。
“老样子,一直昏迷,不过犯痛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她的语气比前两天平静了许多。
“那你能出来一下吗?我给你说的话,不能让其他人听到。”随即我又补充一句,“连昏迷的队长也不能。”我把话说得很玄乎,王婆婆犹豫了一下,看着大娘说:“马家嫂子,你先看着福田,一有事就出来叫我。”
我走到房屋外,雾霭蒙蒙,天边刚刚升起了秋阳,红彤彤的光芒,并不刺眼。身后响起老迈的脚步声,我知道王婆婆跟出来了,于是迈脚就往村东走。
“你不是要说事儿吗?”她在身后不解地问,“你去哪儿?”
我驻下脚步:“我带你去见张梅。”随即往前走。我把脚步放得很慢,我知道这样一说,她一定会跟上来。
我缓缓行走在淡淡的雾气中,清晨起早做活的人稀稀拉拉地经过,向我打招呼,我一概不应。身后不时响起“婆婆,起早啊”的问候声。我走上一段斜坡小路,来到一户人家前,回身等着她。
王婆婆走到我跟前,已累得气喘吁吁,她弯下腰,一只手按着胸口,一只手捶着后背。看着眼前这座房子,她奇怪地问:“你带我回家做什么?张梅那孩子是在我家里?”
“进屋说吧,有些话让外人听到不好,过会儿我就带你去见梅子,她不在你家,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王婆婆被我的一系列行为弄得诧异不解,她直起腰,拍打房门。
“谁啊?”屋里响起拨闩的声音,门从中拉开,一张老迈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姨,你咋回来了?快进屋。”
王婆婆走进屋内,我跟随在她身后。她寻到椅子坐下,连日照看福田,加上这一段路让她不停歇地走过来,已显得很疲惫。她精神虽然矍铄,但到底是八十多年的皮囊,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你到底要说什么事?”她一坐下就问。
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老人,王婆婆明白我的意思,就说:“老侄啊,你先出去转转吧。”老人也是个明白人,点点头,退出门外,轻轻拉上了屋门。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两天都和往常不大一样了。”王婆婆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你也坐下吧,旁边有椅子。”
我心想你真是老成,这时候还能假装对积极和张梅的事一无所知,若非连日来的奇遇,令我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哪天我突然死了,灵魂被押到阎王殿前,也不知该如何向阎王诉冤。
“上次我们进长生山,就是我的腿被蛇咬伤的那次,”我目不躲闪地看着她,“我们见到了你们一直害怕的那个人,秦杨。”我故意把秦杨两个字说得很重,想看看她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
王婆婆平放的双手突然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身子站起来一半:“你们见过他?”
“非但如此,我们还听他讲了一个故事。”我继续盯着她的脸。此时此刻,我的心也忐忑难平,我不知道这样往下说,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王婆婆没有说话,仍旧保持着半坐半立的姿势,惊讶地望着我。
“他讲的故事和你们讲的完全不一样,”我继续讲,“但村里人对我们这批知青这么好,我不知道该相信他,还是该相信你们?”
王婆婆紧绷的面色稍微有些松缓,缓缓地坐回椅面上:“那你讲讲,他的故事是怎样说的?”
“他说他是被你们害的,还说你们会害我们这批知青。”我用最简单的两句话概括了整个故事,我看着她的眼睛,我要捕捉她的每一个眼神。
“胡说!”王婆婆猛地拍打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想过她可能会疑惑,会惊讶,会不安,却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强烈的反应。“他在胡说,我们从没有害过他,更别说害你们了,他怎么能这样说?”她情绪激烈,顿了几秒,“外面那些村子的人,都说进来的人是被我们巫村给害了,弄得这么些年来,敢进来的人少之又少,我们村里的人更加不敢出去。试想我们若要害你们,你还能好好地在这里呆上两个多月吗?还能这时候坐着和我说话吗?咳咳……”她说得太过激动,引来了一阵咳嗽。
她的话,正是我一直苦思不解的疑问。我忽地想起张梅失踪前在我面前变的戏法,“瞒天过海”四个字从我的心上滚过,勾起一个可怕的设想。如果看到的、听到的不能为真,那么为什么还要去相信秦杨的话呢?
但很快我就把这个设想扼杀掉了,上进和石旭都是与我一起进来的朋友,他们从各自的经历当中捕捉到线索,认定了村子里的献祭阴谋,我可以不相信村里的人和秦杨,但没理由不相信他俩。这一刻我必须坚定判断,并且毫不动摇。
我故作沉思了片刻,才说:“你说的对,婆婆,我相信你。”我闭上眼,脸上流露出痛苦:“可积极进山去,不见了,前天晚上,张梅去后山,也不见了,我心里真的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梅去后山?她为什么去?”王婆婆奇怪地问。
“我不知道……”我绝望地回答她。
她走到我身前,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孩子,你别急,积极和二翠,多半是在山里被秦杨控制住了,张梅我们也一定会找她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我点点头,默然片刻,假装忽然想到了什么,仰起头对她说:“我想起了一件事,秦杨的手里有十枚戒指,他说这一次一定要找你们报仇。”
王婆婆一听,脸色呆住了:“他怎么会有那十枚戒指?”
这句话出卖了她自己。我并没有说是十枚什么样的戒指,可她的反应却如此惊讶,可见她不仅知道这是十枚权戒,而且知道这十枚权戒会对她不利。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十枚戒指很漂亮,颜色很灿烂,上回闹猰象的说法时,我在你的那本铁册子上,好像看到了有一页关于戒指的记载,和那十枚很相像,我记不清了。”我故意点出铁皮册子,“这到底是什么戒指啊?”
“命神之征。”王婆婆喃喃地吐出这四个字,“难怪他会这么厉害的巫术啊,原来他有命神之征……”
“什么是命神之征?”我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婆婆,那本册子上是怎么写的?”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也没有丝毫把铁皮册子拿出来的迹象。
我心里暗骂这老婆子守得紧,脸上却流露出焦急之色:“如果真如婆婆说的,积极是被秦杨抓走的,现在他又要找村里人报仇,我们该如何对付他啊?”
王婆婆又摇摇头,这一次她说:“他有命神之征,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道你的册子上就没有写怎么克制?”我问。
她摇摇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婆婆,你再拿册子看一看,说不定上面真记的有克制办法。”我有点急了。
王婆婆抬眼望着我,眼神里透露出淡淡的疑惑。我知道我问的有点过急了,这样很容易适得其反,招致她的怀疑。但演戏就应该一演到底,即便错了也要将错就错,所以我继续保持住脸上的焦急与好奇。王婆婆看了我几秒,终于站起身来,轻轻说:“我去看看。”颤巍巍地走进里屋去了。
等她的身子一消失在门内的转角,我立马从椅子上起身,从供桌上抓起一只瓷碗,忍着腿伤的疼痛,悄悄地探头窥望里屋的内廊。王婆婆的家很大,有八进房间,她走进靠内侧的第二进房。
我悄悄地跟过去,门没有闭拢,我轻轻地掀开一丝缝,看见她拉开角落里的一口老式衣柜,伸手进去,捣弄了好一阵,终于取出一本黑色的册子来。我和她之间隔了五六米远,见她直接翻开册子的一大摞,大概是翻到了后面的几页上,入神地看起来。我猜得不错,她果然不会把册子拿到正厅去。我还好没在正厅等待,否则非但等不到册子,连册子的藏处也看不到。她看了片刻,把册子合好,放入衣柜里。
机不可失!我把瓷碗往墙上一敲,哐啷碎裂。我紧紧捏住一大块破瓷片,掀开门冲了进去。王婆婆吓了一跳,尚未回过神来,我已一胳膊箍住她如干柴般的脖子,瓷片顶在她的下巴上。她惊吓不已:“你……做什么?”
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我一声不吭地掀开衣柜,拨散衣物,却没发现铁皮册子。随即我的目光落在衣柜的内壁上,那里没有木板,而直接是墙面,墙面上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缝隙。我心里暗道:“藏得真隐蔽。”把那一块四四方方的泥块抽出来,伸手进去,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我抽出来,正是黑色的铁皮册子。
“你要做什么?”她仰着脖子,避免触到瓷片的裂口,“快放开婆婆……”
“还婆婆?”我冷冷地应了一句,正想翻开铁皮册子看,忽然外面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王婆婆的侄子,那个开门的老人,大概是听见瓷碗破碎的哐啷声,冲了进来。他一见到眼前的场景,惊恐万状:“你这个孩子……做什么?”
我用威逼的口吻对他说:“让开!”挟着王婆婆,往门口移动脚步。
他不敢乱动,慢慢地靠到墙边:“你不要做傻事啊?”
我走出房间,因腿上有伤,一瘸一拐,速度很慢。他从后面跟着,不敢靠近,也不敢落远,嘴里不停地询问和劝说。
我挟着王婆婆出了屋门,走上出村的小路。旁边有几个村民撞见了,吓得不行,纷纷丢下农具喝问。我一声不吭,冷冷地往村口走,每一步都格外谨慎小心。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听见响动,纷纷从家里赶出来了,我大叫一声:“全都别过来!”王婆婆是这个村子真正的主宰,没有人敢冒失,所有人都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死死地跟着。
出了村口,我朝青河的方向缓缓地走。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从村口涌下来,场面极为壮观。吵杂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清晨宁静的山谷变得纷扰不休。
我真不敢想象我会做出这种事来。在那个年代,即便是在那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里,我从不敢想象我会这样做。我是真的被逼急了。我真的没有选择。
从村口到青河的小木桥,只有短短的两百米距离,可我却足足耗上了五分钟还要多。我的腿越来越疼了,甚至感觉得到伤口被裤脚磨开了,有液体淌出来,粘住了裤脚。但我只能忍着。身后的人群投鼠忌器,始终跟着,也始终不敢靠近。
我走到小木桥头,大声喊:“石旭,快出来!”
桥底下有人回应了一声,一个人攀住木桥,翻了上来。我微微斜眼,看见王婆婆脸上露出的讶色。远处的人群也立时炸开了锅。
“拿到了?”石旭激动地问。他瞧着眼前的状况,脸上少不了吃惊。
我把王婆婆交给他:“看紧!”我连忙弯腰挽起裤脚,小腿根部已是血糊糊的一片。此时我理会不得伤势,催促石旭往长生山走。我紧紧地握住铁皮册子,触手之处已被我捏出了温度。我望着远处的大山,只要进去了,找到上进和秦杨,一切就会好起来。以往进长生山,我的心里都带着不情愿与恐惧,而这一次,我变得迫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