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里龙之介下车的时候没有见到沈纵,迎接他的倒是自己硝子厂内的几个员工。“沈桑不在吗?”他问旁边的人。
“沈老板有事先行离开了,可能一会儿回来。”其中一个搓着手,小声向他解释道。
南里龙之介会意,抬了抬手,示意工人把门打开。
于是他们解开锁链,推开陈旧的木门,阵阵霉味扑鼻而来。“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能进去。”他进去之前不忘如此叮嘱。
“明白!”
木门再一次被吱呀吱呀地合上。他的脚步声重重回响在僻静的仓库中,硌脚的碎石粒在脚下逐渐化为粉尘。
视线触及椅子上那个背影时,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内心便被一种巨大的喜悦感充斥,难以言喻的心情油然而生。
“你……”他加快步伐向前几步,却在离他还有一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麻袋扎成的人形罩着破烂的棉袄,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
南里龙之介身躯一震,暗道不妙,刚转过身,门外便传来一阵纷纷扰扰的骚动,榔头敲打木板的声音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上当了!他们在封门!
豆大的汗珠从脑门渗出,他努力使自己镇定,四下寻找着可以逃出的窗口,冷不丁穿过层层木架望见了一个伫立的影子。
冰冷的目光隔着障碍物映来,与照片上的身影缓缓重合。
他蠕动着唇瓣,似乎在说着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模糊的影子抛出了一个东西,火苗沿着引线一路延伸。
振聋发聩的声音如平地一声雷般响起,屋顶开始剧烈地晃动,苍穹仿佛被劈成两半,支离破碎的万物形成了一个漩涡。火光同时在一瞬间蔓延开来,他眼睁睁看着梦寐以求的人消失在窗边,而自己则被奔腾的火舌包裹。
“原来……预测不到的未来……才是最奇妙的啊……”在被暴虐的烈焰完全吞噬前,恍惚中的南里龙之介终于弄懂了一件事情。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火势燃得十分迅猛,须臾之间,浓烟将白昼熏染成黑夜,徒留满地炭屑。高地上的工人们注视着残垣废墟,红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蓬乱头发下的嘲讽。
他们的双手遍布伤痕,那是常年烟熏火燎下被高温与黑烟摧残的结果。有时往炉子里续煤时,人不但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一度不顺畅甚至窒息。假慈悲掩盖的背后,是无限延长的工时和频发的工伤事故。廉价的劳动力们渐渐遗忘了曾经拥有过的好处,单纯只记得他们用血淋淋的身躯为这个日本老板铸造出了货真价实的白银。
南里龙之介自傲一世,却不曾想过有一天竟会倒在自己人手下。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陷阱,一步一步走向了这场预谋已久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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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风铃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沈纵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边放着一杯咖啡,静静地看着报纸。居明玉走入餐厅时,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他安详的侧脸。
有时候她会想,男人长成这么一副模样,嫁过去了也是挺不省心的。
她在他的面前坐下,没有打招呼。
“来了。”沈纵目不斜视,倒是服务生上前为她递了一杯康宝蓝。
“想着你好这口,就先帮你点着了。”
居明玉笑了笑,轻轻把杯子往他的方向一推,“可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是吗?”沈纵脸上闪过一丝惋惜,“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大多数东西过了劲儿便没意思了。但是人活在世上,偏偏不能只贪图新鲜感。”
她拿过他的酒杯抿了一口,不置可否。随即又看向深色的酒瓶,“酒是愈陈愈香,人却不见得。”
“一回事儿。酒也有保质期,可不代表过了这个期限就不能再赏味了。时间只是一个刻度,并不是真正的衡量标准。”他的视线依然胶着在报纸上,嘴里却缓缓说道:“就像有些东西,你也不见得是真的喜欢。只是愈发不让你接近,你就越发好奇,想要进一步去了解。等到了手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同理,人也是一样。”
居明玉不语,向前倾了倾身子。
“你带走我的人干什么?”
“那是你的人?”沈纵似是感到她的话很好笑。“为了这个人你宁愿回来找我?”
“我们之间的私事,还是少把无关的人卷进来为好。”
沈纵轻笑:“现在他不是无关的了。”
“沈纵,”她头一次这样称呼他的大名。“我们解除婚约吧。”
沈纵握在报纸边缘的手指微微一紧,平添几道褶皱。
“为了他?”
“即使没有他,我们也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居明玉偏头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相汇在一起,又是另一个小社会。“咱们本质上是相似的人,所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但我俩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说,我从来不喜欢把伴侣掌控在自己手里,像一块鹅卵石般任人把玩。那样太无趣了。”她镇静自若,从容不迫地说道:“南里美穗看起来的确是一个精致的傀儡娃娃,但你要小心,兔子急了也还是会咬人的。”
“我与南里美穗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因为他哥哥的关系才见过几次面。”
“就算她不是,你能保证以后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逢场作戏的女人出现吗?”
沈纵仿佛被她的话梗住,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迫于无奈只好忍住。半晌,他才颓然地答道:“我不能……明玉,我想要走得更远,就不得不依靠更强的人的力量。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
“没有什么是身不由己的,只是因为你想要的太多了而已。”居明玉掰开桌上的面包,“爱情于我而言如同一块黄油,没有它虽然滋味少了几分,却并非不能下咽。何况,真正的匠师,能烤出不抹黄油同样津津有味的面包。”
“明玉……”沈纵下定决心,移开报纸,定定地凝视着她:“我向你承诺,婚礼以后我就放了他。你仍然可以像从前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婚姻绝对不会成为禁锢你生命和自由的枷锁。”
“这样做你会快乐吗?”
“失去了你,我一定不会快乐。”
“那便如你所愿。”居明玉眼眉低垂,静静地欣赏手中的面包。曾几何时,也幻想过仗剑天涯,然而终究不能。心中的刺已经很多,再加一根又有何妨?
“你爱他。”他忽地开口。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
墙壁上的钟摆左右晃动,短针稳稳指向了数字五。
居明玉身体一僵,接着坦然道:“不错,但没到爱的地步,仅仅是喜欢罢了。”
“不,你爱他。”他拂首,报纸遮住了他落寞的神情。“我知道爱而不得的苦涩,那种心情是无法掩饰的。你热爱米拉的诗,如今竟也随了她的性子,同样沦陷于忧郁和猜疑。”
“你不了解我。” 她兀自沉思着,低声念道:“谁也不能剖析我,除了我自己。”
“那你了解真正的我吗?”沈纵突然很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居明玉对上他的眸子:“你想知道吗?”
“诚然。”
“那我便说了。”居明玉喝口水润了润嗓子,说道:“我有许久没有探访过阿姨,前两天便去了一趟疗养院,医生说病人拒绝见客。我想着可能阿姨病情严重了不便打扰,正欲离去,走廊上做清洁的工人却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这里的确接待过这位患者,不过她一年多前就已经离世了。”
“……”沈纵默不作声,任由她往下说。
“我算了下时间,当时我母亲也走了没多久,我猜你是怕我伤心过度,所以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可是在翻资料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阿姨在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病友都在她辞世后不久纷纷以各不相同的理由出院,有的甚至举家迁徙,远离天津。我感到此时有点蹊跷,托人调查了一番,好不容易找到其中一位还住在河西区的老人,竟被告知人家并不愿意见我。”
“你也明白,我这个人越是好奇就越想去深入探究。所以我找到了去年辞工的小护士,给了她一点甜头,她便告诉我,院里的人之所以被封口,是因为高级病房住的那位贵客死法有些离奇。疗养院为了防止病人有特殊举动,没收了所有可能会带来困扰的物品。可是那位自杀的贵客却藏了许多条毛巾,将它们缠起来,在窗边上吊的……那些毛巾都是逢年过节疗养院派的礼品,从数量上来看,怕是阿姨从入院开始就存了这个心思了……”
“够了!”沈纵喝止住她,撑着额头,强打精神道:“诚如你所说,当时的你才经历丧母之痛,我也因为生意上的事,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及时去陪她,这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这种事情不好张扬,本想着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没想到你却比我快了一步。”
“你错了。”居明玉的脸上少有得浮现出一丝悲悯。“你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但是再也瞒不了我。阿姨她根本没有得病……”
沈纵迫不及待地打断她,情绪有些激动:“你的意思是我把正常的她——我的母亲,擅自送进了疗养院?”
“怀袖,我这么说吧。”她直述:“一直没跟你提过,出事前的某个晚上,老头子在餐桌上喝醉了,我便听他唠唠叨叨了一些事情。他说沈达礼这个人,看上去是副侠义派头,实际上肚子里的坏水比他多得多。就拿他那个罐头厂来说,私下里经常从外阜购肉,还用肉汤代替干肉充分量,肉色发黑又发硬,绝对不像是活牛屠宰;还有那压缩饼干,小麦粉都发了霉,颇有偷工减料之嫌。这批流水线上生产的东西美名其曰是要送往前线支援抗战的物资,赚的是谁的钱,大家心里都清楚。当时我就在思考,如果你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心里会怎样想呢?”
“……能怎么想?还不是随波逐流。”沈纵感到胸口有些闷,便伸手松了松领带:“父亲这样做的确是过分,但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有人从尸体和垃圾堆里拾来含有各种细菌的腐烂棉花,做成医疗急救包;有人把爱国者献出的宝贵鲜血高价卖给伤员,发国难财;有人以抗战为名强迫工人加班加点,牟取暴利……都是商人本性而已。”
“还有一件事。让沈伯伯一命呜呼的是把汉阳造步/枪,也许做笔录的警务员不了解,但你我都清楚,这把枪常年挂在你家二楼的走廊,是沈伯伯那年带你跟着曹锟一行人去木兰围场打猎,表现杰出而得到的奖励。你的枪术向来很不错,我是知道的。”
“……”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阿姨真的被闯入的强盗吓到了吗?”
沈纵怔忪,望向她:“明玉,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天晚上,真的有强盗来吗?”
他的神情镇定得像无波无澜的湖面,没有因为这句话荡漾起一丝波纹,回答道:“当然。”
“那么是我多问了。”居明玉拿起手包起身,朝他颔首,“婚礼上见,祝你好梦。”
他举杯:“彼此彼此。”
待她离开了有一段时间,沙发上的沈纵仿佛才从回忆里抽身一般,使唤服务生拿来一瓶张裕白兰地,自己拔起瓶塞,倒入酒杯,手掌轻托着杯壁晃动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他顿了顿,目光涣散,飘向窗外远处遥不可及的一点,继续自言自语道:
“只有我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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