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烂儿的“从长计议”没有成功。
他们原本计划趁着夜黑风高分头潜入宪兵队,一个在外头接应,一个想办法弄出点动静,一个见机救人。然而没想到步子方才迈出去,就迎面撞上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血人。
三个人瞬时傻眼。
还是狗烂儿最机灵,率先把不省人事的他拽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上破草门。
“你……”他靠着门背,欲言又止。这满身伤痕,不用他说也能猜出经历了些什么。
“田宇……变节了……他掌握一本名册,供出了一大串人……还好我和你们一直是单线联系,你们还没暴露……”身体上的疼痛好似已被逃出生天的喜悦取代,他虽然气喘吁吁,可意识倒还算清醒。
“山猪同志,你辛苦了!”河马唏嘘不已,七尺之躯的大老爷们儿眼看着又要落泪。
“山……你妈/个蛋!”即使身负重伤,他也不忘粗暴纠正自己的物种,力求在精神层面上与达尔文达到高度统一。
猴子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你就这样跑了出来,那日本人的老巢岂不是跟百货商场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被称为山猪的人擦了一把脑门的汗:“曾经听说过……抗团有位前辈,被英工部局逮捕后,在放风时借着双杠,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腾空飞出墙外,成功出逃……我模仿他的做法,挑了午餐后最容易犯困的时间,借着去茅厕的机会从通风口爬了出来,躲过他们的巡查,后来又在一个工役的掩护下,绕了十几条街道,总算逃了出来……想着这边鱼龙混杂,不好搜查,就打算先过来避避……”
狗烂儿拿来棉花和绷带,为他伤口做了个简单处理。“这样容易感染,还是得去医院才行。”
他颔首,正好撞上对方也在打量的视线,山猪不动声色移开了眼睛。“医院?真去了,鬼子可得乐坏……”
狗烂儿直起身子,“得想办法弄点盘尼西林过来,只要有了药,我就可以注射。”
“别白忙活儿了……”山猪喊住了他:“那东西紧缺的很,医院都没多少库存……估计你去上海都弄不到……”
“不见得。”他心里却是有了切实的主意。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次“拜访”过的那个梁家,就是做制药生意的。
夜半三更,居明玉素来睡得极浅,所以很轻易就被阳台的动静吵醒了。
她披衣起身,往火盆里新加了两块碎炭,这才不慌不忙走过去开了阳台门。
“你不喜欢走寻常路是吧?”她在梨木梳妆台边坐下,兀自为自己斟了杯茶。
“错,我只是喜欢扰人清梦而已。”狗烂儿携带一身冰冷气息,并不往房里多走半步,双手交叠堪堪靠在门上,好整以暇。
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能让你大半夜跑这么一趟,说吧,又是哪位仁兄出事了,猴子还是河马?”
他并不急着回答,反倒盯起了熊熊燃烧的火盆。“炭放多了容易中毒,大小姐小心为好。”
“少废话,说正事。”
他正了正色:“兄弟受了伤,急需盘尼西林,走投无路,只能来麻烦大小姐了。”
“我以为什么呢,芝麻大点的事儿。”她以为还是中午猴子胃疼那茬子事,不免有稍许失望,轻蔑地嗤了一声:“别告诉我你事先没调查过梁家是干什么的。哦,我忘了,你连人家二小姐的模样都能弄错,不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刚刚才去过梁家,他们新添一批警卫,增强了看守,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潜入了。”
“说到底,你就是在嘲笑我家的守卫呗。”她指了指正门,“不是开玩笑,现在只要我稍微提高点音量,你又能见见上次关照过你的两位大哥了。故友重逢,得多开心啊。”
狗烂儿无可奈何耸耸肩:“我既然来了,就任凭大小姐处置。”
“没意思,”仿佛感到他的反应很无趣,居明玉的面上略见怅然若失。“帮你不是不可以,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他一直在凝神静听,此时俯首望她,眼神还带着点茫然。
居明玉冲他眨眨眼,像只狡黠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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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久违地回了温,巢床孕育出雪色的阳光,银粟消融,冷暖交织。扫雪的下人与开门的管家见到沈纵和金发碧眼的洋裁缝时,俱是一愣。
“姑爷没接到小姐吗?”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沈纵脱下外套递给他,随口不经意问道:“怎么,她又闯祸了?”
管家的脸色遂变得古怪,他抹了把汗:“这我不好说,您自己上楼瞧瞧吧。”他才不揽这个破事儿呢。
沈纵瞥了他一眼,甫一上楼便见到正在打扫廊厅的小环,对方也是一惊:“姑爷?”
沈纵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大力转动门锁。果不其然,内里除了家具,空空如也。
“明玉呢?” 他提高了音量,大声叱问。
下人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还是小环垂头哆哆嗦嗦地走了过来:“早上有婚纱店的人来接小姐,说是姑爷您吩咐的……”
他三步作两步走,在房里绕了一圈,又是开柜又是掀椅,最后终于在床底下发现了两个呼呼大睡的大块头。
“一群废物!”沈纵恼羞成怒,气得一脚往床柱上踹过去。
听到动静的居世庸也不淡定了,从自己屋内出来,诧异地望着这个向来好脾气的准姑爷。
“怀袖,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他心烦意乱,哪里还顾得上搭理他,摆了摆手就朝楼梯走去:“不好意思,父亲,中午的聚餐取消了,我有急事要处理。”
当然,这边重见天日的居明玉是完全不清楚事态发展的。
“果然还是自由自在比较舒服啊。” 她手捧咖啡,沐浴着冬日的暖阳,情不自禁发出美妙的喟叹。
“又是阳台私会又是私奔,喂,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扭头看向愁眉苦脸的狗烂儿,对方显然不太习惯咖啡的味道,剑眉倔强得拧起几道褶子。
“不像。”他倚着栏杆闷闷地说道。
“嘁,大概你连这两个人是谁都不知道。”枝桠上偶有几只小鸟落脚,好奇地打量着树下的人类。她美目流盼,对着它们盈盈念起了剧里的台词:“那是报晓的云雀,不是夜莺。瞧,爱人,不作美的晨曦已经在东天的云朵上镶起了金线,夜晚的星光已经烧烬,愉快的白昼蹑足踏上了迷雾的山巅。”
怕他误解,念完又马上补充一句:“不是对你说的,不要自作多情。”
狗烂儿单手托着下颚,认真观察她的神情,凝望的视线好似穿过了重重云雾。“大小姐,盘尼西林什么时候给我?”
“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她戏谑着从大衣里掏出小玻璃瓶丢过去,“拿到就滚吧。”
“谢谢!”他这回真心实意鞠了个躬。疾步奔驰,蓦然回首,却看到那人还呆立在原处,背影萧索。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不知怎地突然问道。
居明玉心中仅仅有过一秒钟的犹豫,可瞬间便消逝了。“跟你走?”居明玉斜眼瞄他:“住到窝棚里,在茅草堆上睡觉,排长队去取水,每天不是操心柴米油盐,就是跟邻居家长里短?抱歉,我做不到。我这个人,最怕吃苦,小时候连喝中药都得提前备好蜜柑话梅。”
“也是……”他如梦初醒,点头称是,随即又问道:“大小姐,我不明白,自由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人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那份跌宕与逍遥吗?”
“那些不过是抽象化的东西罢了。”
“你不懂,”她摇了摇头:“没有受过伤的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
“胜过人们的怒言愤语?”
她摇晃着手里的咖啡,意兴阑珊道:“人言可畏,但并不是最畏。”
他表情凝重,似有所感,良久才遥遥举起咖啡向她致意:“干杯。”
“所为何事?”
“愿你有朝一日,向往不自由。”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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