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淼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闲来无事,本打算出本自传打发时间,名字都定好了,就叫《我的一生》。结果因为自身思想觉悟不高,文化水平不够,没写三行就丢下笔跑去吃馍馍就咸菜去了。
刚生下来的时候,过路的一个算命瞎子说他命里缺水,必须得补补,所以他爸便给他取名叫张有水。长大一点后,有人劝他改个名字,说这名字叫多了胱里尿都憋不住,张有水一听立马黑了脸,当晚就去找村里唯一识字的教书先生喊着要换个名。教书先生掐指一算,大笔一挥,三个水叠成的“淼”跃然纸上,张有水定睛一看,这么复杂的笔画,甭管认不认识了,跪下来抱着先生的腿就要喊爹,惊得先生筷子一抖,用来下酒的猪皮都要飞出去了。
十六岁的时候村里闹了蝗灾,地里庄稼没了收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娘全都饿死了。瘦成了皮包骨的张淼靠啃树根草皮硬是撑了下来,给他们合着埋了个土堆,对着毛坯房拜了拜,拎着个小包袱就上了路。时逢卢沟桥事变爆发,全国各地都建立起了地下抗日锄奸团,张淼为了能吃上个白面馍馍也稀里糊涂加入了,烧过百货公司,砸过商会,后来一鼓作气组了小分队准备去枪毙汉奸。谁知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汉奸没杀成,同行的两个伙伴全都嗝了屁,张淼连滚带爬总算逃过一劫。
这次惊险的经历让张淼明白了个道理:口号喊得再洪亮,命都没了,还搞个屁革命。抗战胜利后,苏军自己一溜烟撤出了东北,弄得国共两边都有些措手不及,中原突围轰轰烈烈开始了。彼时张淼活得很是艰辛,既要高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又要时不时为老蒋献上一曲忠诚赞歌,可谓是在夹缝里求生。好不容易熬到了新中国成立抢到了一块地,土改又来了,张淼只好含着热泪跑去炼钢。幸好大公社管饱,每餐都能吃白食,倒把他养了个膀大腰圆,年纪不轻了媳妇却找不到一个。
又过了几年,张淼全身浮肿得厉害,他策划着像过去一样半夜溜出去,谁知这回没跑成,巡逻的武装民兵托着枪把他顶回来了。他无奈,便又走老路打算去挖点树根,没想到大树都快被挖秃了,连杂草都不剩几根。没辙了,他只好跑去支书家闲聊,趁着上茅房的空当溜到厨房一看,好家伙,居然还自己悄悄存了糠!灶台上正炖着的锅里传来一阵肉香。张淼赶紧揭开锅盖,夹出一块白花花的骨头就啃了起来,总觉得味道跟以前吃过的肉都不太一样,可能是山上打到的野味。末了还不知足,又拿了点糠塞到兜里,回家熬成黄不拉几的稀水,仰头咕咕噜噜就喝了下去,一股子潲水味。
动荡时期各种牛鬼蛇神妖魔鬼怪,张淼因为祖上十八代不是乞丐就是贫农,成为了红/五类中的翘楚。他掐指一算,认为冥冥之中老祖宗在保佑,也不管缺不缺水什么的了,已经识得了几个字的他给自己重取了个名字:张根正,又娶了个老婆,改名为李苗红。根正苗红的相识还挺有故事,一次县里钢铁厂开批斗大会,台上的老家伙扛着股硬把子气左右不肯认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连台下的人都开始犯困了。张根正作为纠察员在厅里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巡视着,忽然看到一名螓首蛾眉,身材前凸后翘的少女在打瞌睡,他立马就走了过去,严肃地问道:“这位女同志,你在干什么?”
正打着盹的姑娘闻言立马站直了,睁大眼睛,回答道:“报、报告权威,我、我在忆苦思甜!”
旁边有人向他小声嘀咕:“这个小结巴爸爸是个反革/命修/正主义黑帮分子,不久前刚刚批斗完。”
他正了正色:“忆什么苦思什么甜?”
“报、报告权威,我父亲……不、不对,阶级敌人李志国他、他上个月自绝于党和人民了,我、我在忆被他统治压迫时的苦,思、思新社会无产者领导下的甜。”
那声音酥的,外带全身上下充斥着一种小布尔乔亚气质,张根正当场根就不正了,情不自禁放轻了语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姑娘羞羞答答扭捏了好久,这才红着脸答道:“报、告权威,我叫李、李梦馨,美、美梦的梦,温、温馨的馨。”
“李梦馨……”张根正细细品味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琢磨出了这两个字怎么写,瘦削的面庞立马就沉了下来,“李同志,你这名字太封建,我可要造反了啊。”
李姑娘一听,桃花脸一皱,樱桃嘴一撇,豆大的泪珠子当场吧啦吧啦打在了手上,抽抽搭搭道:“希、希望权威能给、给我指一条正确的道路!”
“唔……”张根正把手背在后面,点了点头:“你虽然成分不太好,但敢于和自己的反动家庭阶级出身划清界限,还属于可教子女。这样吧,等下开完大会,你带着红宝书过来办公室,我给你指点下。”
“谢、谢谢权威!”李姑娘总算止住了泪,用手抹了抹眼睛,瞧着我见犹怜。
好不容易挨到大会结束,众人全体起立,口号喊了一遍又一遍,接着高歌一首《不忘阶级苦》。一曲终了,李姑娘这才拿着红宝书磨磨蹭蹭过来了,顺手把门一关,拨上了插销。张根正端正了坐姿,正要给她做做社会主义教育,谁知对方哭哭啼啼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他赶紧上前一扶,软绵绵的胸脯就靠上了自己的胸膛,小脸鲜红欲滴,一双葱葱玉手欲拒还迎。张根正这下哪还镇得住,满脑子的意识形态瞬间就溜到了下半身,边扒裤子的时候还边在想,妈的,走资派力量太强大,自己这个坚守多年的纯情老处男就这样被个小结巴子就地正法了。
没想到张根正同志瘦归瘦,该精壮的地方绝不含糊,一发入魂,两个月不到李姑娘就捂着肚子呜呜咽咽找上门来了。这可怎么办呢?那时候流个产也得开介绍信,不流那就是搞破鞋。张根正左思右想了大半天,最后把桌子一拍:这姑娘老子就是娶定了,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谁敢给老子穿小鞋老子就敢贴谁的大字报!凭借着这股子冲劲,隔几天两人穿着清一色的蓝制服,一人拿着本红宝书就去扯了证。婚礼程序也异常简单,一间小房里在**像前面三鞠躬,唱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再念两段“最高指示”就算正式了。来宾们送的贺礼不是《**选集》就是《林副主席讲话》,都只一个劲顾着埋头狂吃萝卜白菜炖猪头,连新郎官说什么话都没听清。十月怀胎,两个大胖小子呱呱落地,张根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叉着腰仰天长笑,老子的种就是厉害,这是一箭双雕啊!当下决定,一个取名“张要文”,一个名叫“张要武”。
从此根正苗红手挽手,要文要武傍地走,神仙见了也要抖三抖。你说各派系互斗了这么多年,唯有他独善其身,这是为什么呢?对此张根正同志得意洋洋地总结了一番:有想法你别说,说了你别写,写了你别署自己的名。凭借这三句话,他前期在革联混得风生水起,后半段竟然又跑去红总指点迷津,最后成立了个皮包公司,县里还给他开了表彰大会,封号“四里沟好人”,号召全体革命战士向他学习。不料晚年时期,好人却阴沟里翻船,不但皮包公司破了产,还因为在食堂打饭时多拿了三个馍馍没付钱被人写了举报信,刚好赶上县里严打严查,张根正同志这次没有那么幸运,连党籍都被开除了。他对此很是痛心疾首,回家抱着李苗红哭喊道:“我运即国运啊!”
琢磨了半天,觉得老祖宗们可能忙着投胎转世去了没空管他,自己失去了庇佑,便又把名字改回了张淼。本想着一洗霉运,结果不幸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大儿子喝醉酒掉到山底当场毙命,二儿子在机械厂做工时不小心被轧进去落了个终身瘫痪,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半年不到就身疲力尽。偏偏这时李苗红又被查出了肺癌晚期,眼看着已经油尽灯枯。
“老、老头子啊……我大、大去之日不、不远矣……就、就是心里头还、还藏着个事…这、这要是不、不说出来……我怕、怕阎王爷那头不、不给我过啊……”躺在病床上,李苗红还在断断续续絮叨着。
张淼蹲在病床边,抹了一把老泪:“苗红同志,你怎么还这么封建迷信?”
李苗红的眼眶也泛着泪意:“我还、还是比、比较喜欢李、李梦馨这、这个名字……我、我要说的是……要文和要武其、其实不、不是你的娃……那、那年父亲遭、遭了难……厂长见、见我没了靠山……有一晚室、室友不在……就、就摸进了我宿舍……我、我没办法……只、只好委身于他……后、后来有、有了身子……厂、厂长他、他是有家属的……正愁着……你、你出现了……”话没说完已是涕泗横流,布满褶子的脸上泪水纵横:“我、我这么多年……这、这心里一直、一直过意不去……每次话、话到嘴边了……看到你、你对孩子们的亲近劲儿……都、都说不出口……今、今天全说出来了……我也就安、安心了……安心了……”
“别说了——”张淼也是泪如泉涌,半黑半百的发丝微微颤抖,觉得自己个大老爷们哭成这样也真他妈挺丢份的。他抬手重重擤了把鼻涕,这才继续讲道:“你以为老子是好糊弄的吗?老子是谁,小米步枪肩上扛,鬼子见了全喊娘!你以为就你这个小心思能骗过老子?我告诉你,老子从小脑瓜子就好使,三十岁不到秃了头,顶个秃瓢出去怕别人笑话,这顶帽子是老子自愿戴的……“
“老、老头子……”李苗红已经气若游丝,但还残留着一点神智,“那、那说、说定了……下、下辈子……咱、咱们还、还做夫妻……我清清白、白的……你、你也不、不许乱搞……啊?”
张淼红着眼睛,上前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小结巴子,你先过去把你的结巴治好了,我再来找你。”
李苗红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柔情绰态。“那……那我、我去那、那边等、等你了……”她闭上眼睛,陷入无限美好的梦境里。
老伴去世后,张淼的劳动能力也每况愈下,干脆把乡下几亩承包到户的责任田租借给邻里耕种,自己每年收点苞米小麦做口粮。他们父子二人住在一间二室的小平房里,每月靠津贴过活,早上挂着个编织袋出去捡饮料瓶,下午就晃荡去棋牌室参加红红火火的“革命事业”,手气好了晚上还能加餐。他依旧热爱着白面馍馍,就着蒜瓣和咸菜,一日三餐光吃这个都没问题。可瘫在床上的张要武不乐意了,常常抱怨道:“爸,您烟酒不沾,怎么就好这口啊?”
“臭小子,说了你也不懂,”张淼砸吧砸吧着嘴,摇头晃脑道:“这是你老子的梦啊。”
后来,九十好几的张淼牙全掉光了,走路也不方便了,馍馍还得磨成粉泡粥喝。居委会凑钱给他组了个简陋的小卖部,卖点零嘴小食。他每天就催把椅子靠在门边,拿着个蒲扇摇啊摇,和街坊领居们聊聊天,说着说着困意就上来了,常常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街坊们好几次以为他大限已至。谁知送到医院没多久他又颤巍巍睁开了眼,把小护士们惊得连声尖叫。还有一次钟点工阿姨连殡仪馆的位置都订好了,周围老的少的花圈也送了,张淼却硬是挣扎着从遗体告别现场坐了起来,吓得几个人当场就尿湿了裤子,张有水这三个字也算就此名副其实。
张淼心想,老子这身子骨就是硬实,钢板似的刀枪不入,阎王爷都不敢把他从生死簿除名。就是可惜还得让小结巴子等等了。
“老人家,有啤酒吗?”某天正晒着晒着太阳,张淼蓦然感觉有一个身影站到了自己身边。
“哦……你自己去架子上找找……什么牌子都有。”他拿起蒲扇,颤巍巍地朝里面指了指。
那人道了谢,便径直进去了。一旁正跟人唠嗑的大婶眼冒精光,叽叽喳喳对身边的人念叨:“小伙子还挺俊。”
他一眯眼,视线里出现了紫灰色外套的一角。面容模糊不清,他嘴里喃喃道:“俊不俊不知道……倒是有点像老子那……短命的战友。”
周围的人便笑了,“哟,张老,您还有这么年轻的战友呢,打麻将产生的革命情谊吧?”
张淼摇首,合上眼皮,叹气道:“老糊涂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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