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赵良嗣来何迟也?原来他家世在燕,当年逃出来的时候狼狈不堪,身旁没有一个人随行,此时引领大兵攻破燕京,衣锦还乡到了极点,故而要领兵先回家中,将胸中这口恶气出一番,是以直到此时方至。
当见高强在那里和李处温开玩笑,赵良嗣和高强相处日久,亦颇知他的心性,日常谈到李处温时高强便没有多少好脸色,常骂他恋栈富贵,不知大义,首鼠两端的小人一个。 既然明知他是小人,就须得临以威,继以恩,叫他中心畏惧,不敢生异心方可。
当下赵良嗣上前转圜,说道李处温首建献城,功劳甚大,高强亦不敢擅专,当俟奏报朝廷后由天子行赏。 李处温复又大喜过望,连连拜谢,高强却懒得来看他这嘴脸,何况奏报天子行赏云云,亦不过封他一个闲散官职,由得他在大宋一百多年的官场里去扑腾得了。
说起来这帮燕地降顺的官员,今后要怎么个用法还真有些讲究。 赵良嗣历经两国官阶,深知其中奥秘,便曾向高强建言,却不可即时命燕地官员与大宋的官员一同起落,务要予以分别对待。 何也?辽国虽用科举,这批官员亦大多是辽国进士出身,但两国科考的严密程度决然不同,带来的教育内容也大不一样,若是要这批官员从此便象大宋官员一样历经磨勘升迁,由于其先天的劣势,势必造成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燕地官员沉沦下僚,不能复起。
这批人在辽国都是高官显爵,入宋之后若是混的不如意,很容易就产生怨恨之心,而观其家世,则动不动就是**世仕辽。 在燕地俱为显族,一旦心生怨望,处在燕地这样的新附边郡,势必给外人造成可乘之机。 故而赵良嗣向高强谏言,不但要在军前任用燕地官员署理当地政事,亦要由朝廷加意宠渥,一是确认其进士出身的身份,休要小看了这么一个出身。 在大宋官场之中,官位升迁时最重的就是这个出身,由进士入官者什么时候都要高人一头,犹如现代改革开放初期的大学生当官一般;二是简拔其一二能孚众望者入京为升朝官,最好是加宰执衔,以显示对于燕地官员地重视;三是逐步拣选内地与燕地之流官有政声者,燕地官可调往内地,内地官可任于燕地。 彼此渐渐交通,使得内外政情能相通为一。
这些措施都是官员人事上的勾当,高强一来是专任兵事和理财,文官集团内部的勾当他向来不大管,二来这种事亦不是他所长。 因此当即便命赵良嗣写一份札子,专论燕地官员人事,以宣抚司和枢密院的双重名义,进呈天子御前并关白三省同议。
当下打发了李处温。 赵良嗣却又引了一群人来拜见高强,为首者名唤刘彦宗,赵良嗣颇称道其人有声望才干,与左企弓同为燕京人望。 高强听这名字又是耳熟,盖历史上女真入关之后,任用汉人宰相以建立制度,首功就是这位刘彦宗,其次则是韩企先。 若非左企弓在东迁时被平州张觉给斩了,大概这汉官首相非他莫属。
诸官一一报名,果然什么韩企先、时立爱,历史上附金的汉人官僚一一登场,高强亦记不清那么许多,只是一一好言抚循,也不知是他口才太好还是这些官员泪腺过于发达,总之几句话说下来便是人人感奋流涕。 咸称虽世受辽恩。 然亦知天时,当善抚燕民安于宋朝治下。 以报大宋天子云云。
一堆人见过面,待说到末尾一个时,秦桧忽地上前执其手,向高强称说前日入城招降之时,此人便是馆伴,仕辽为礼部郎中,名唤张觉,其相待以礼,甚是称道。
“你就是张觉?”高强大为感慨,此人在历史上宋金之间大有名气,他自己占据平州榆关之险,因燕地百姓被金人驱使北去,路经平州苦不堪言,他应了燕民之请,便即将率燕民北迁的左企弓等一大批投顺女真的辽国降人尽数砍了脑袋,而后奉表内附,亦可算是一条血性汉子。 若换了是寻常人,当时女真封他为南京留守,高官显爵,他若不反,定是锦衣玉食无忧,然而他就偏偏要反,只是激于胸中一股不平气,不忍见女真人这般荼毒燕人而已,所谓燕赵慷慨之风,在张觉的身上亦可窥见其一二。 更难得是张觉亦可带兵,兔耳山一战杀得女真大败,可叹后来亲身入燕向宋求援,却被宋人斩了首级,函送金人以“邀友邦之欢”!经此一事,大宋尽失燕人之心,后来金人入侵之时,燕地披靡而降,未尝不是由此。
当时见到张觉,高强却颇有些失望,盖此人其貌不扬,混在大群降顺官吏之中,若非秦桧特意点出,再也看不出此人竟能在辽末地逆境下创造出对女真的胜绩来!如果说当时真的有所谓女真不可战胜的神话的话,那么张觉就是打破这一神话的第一人了。
当下高强上前执着张觉的手,加意殷切劝慰,即席命张觉为宣抚司参谋官,随军听用,那张觉本自畏缩不前,骤得宠遇正是大喜过望,忙即拜谢不已。 秦桧却有心机,见高强对此人另眼相看,又有当日奉使相交的一段因缘,便即上前与他相谈甚欢。
一班士大夫正在那里你揖我让,忽然有刘晏引着一个僧人到来,说是此间主持道悦,应高相公之约而来。 高强见众人不解其意,便指着背后地悯忠阁,向那道悦僧笑道:“大师,此间多有南来之人,未解燕京风物,你且为我等解说解说,这悯忠阁并此间兰若的来历。 ”
道悦行了佛礼,便将昔年唐太宗发愿建寺,以供奉将士亡灵之事说了一遍。 至于寺中的悯忠阁,却是唐末一名节度使所赠建,以此阁高隆,号称是“悯忠阁高,去天一握”。 将寺中原有供奉将士灵位尽皆移于此中。 辽时燕地有一次大地震,悯忠寺毁却大半,此阁却屹立不倒,人皆称是英灵守护所致,故而燕人群相捐资重建,定下如今的规模格局。
道悦说罢,退过一旁,高强便向在场众人——南来从军诸将吏以及燕地降臣——朗声道:“昔年太宗征东。 供奉将士英灵在此,乃念及从军将士浴血奋战,殁于王事,若仅仅赐予金帛,复其家门,犹未足以表彰其忠武之气,故发愿建寺供奉,令英灵安息。 后人历年以时拜祭。 则想见前辈为国血战之气概,思今日太平来之不易,当自发愤,以继承先烈遗志,开后世百代之盛世。 ”
顿了一顿。 复又大声道:“当年太宗征东,乃是为我中国子弟亡于高句丽者报仇,然而唐季混乱,石晋引契丹而自立。 竟将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此乃中国负燕,燕人无负于中国也!如今王师复燕,燕地沦落北狄二百年后,始归中国,此间所供奉将士英灵,至此始得故国血食,某之所以驻马于此。 正为告慰历代为国血战将士英灵!”
言及此时,高强语声哽咽,只觉得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忠烈祠啊!身在恢复故地地战场上,刚刚经过了几场厮杀,方才得以脚踏故土,告慰先辈,此情此景,怎不教人心潮起伏。 不能自已?
“怒发冲冠。 凭栏处,潇潇雨歇……”人类为什么会创造音乐。 创造歌声?这个时候高强便懂得了,有这样的时刻,有这样的心情,并不是言语能够表达地,必定要用发自心底地歌声,才可以宣泄心中的激荡。
一人起唱,群起响应,寺中常胜军将吏无虑数百,无不随之齐声高唱,歌声传出寺外,飘扬在燕京城上,城内外近十万大军闻之,亦皆应和,到后来声振天地之间,直若无处不在。 军中将士思及多年训练,日来血战,诸般感慨一时都涌上心头,多人边唱边哭,几不成声调
燕京降臣闻之,咸惊当今中国之盛,复念及高强所言“燕人不负中国,乃中国负燕人”之语,莫不为之感怀泣下,纵然还有些许小我之怨,此际亦被这歌声洗荡了无踪迹。
耶律大石将将到了大内城门,耳听得“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词句时,默默站立良久,与萧德妃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丝失落:二百年了,中国终于再次强盛,契丹却遭逢末世,此后路在何方?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曲既罢,全城俱寂,高强倏地伏地向南,大声呼“大宋万岁”三声,这下不光是常胜军的将士,并燕京降人,与城中百戏,城外随军民夫,亦皆向南跪伏,高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外,山谷皆应,久久不绝。
良久之后,高强方才起身,来到道悦和尚面前,合十道:“大师,我今奉王命到此,虽然燕人归心,开城迎纳,然亦有许多将士殁于王事。 追体前贤之意,我拟奏请当今天子,请重修悯忠寺,更将向来阵没将士英灵在此供奉祭奠,大师意下如何?”
道悦忙称善赞叹不已,说道相公体念将士,心存国家,实乃至公至忠之臣。 其实重修悯忠寺这种小钱,高强自己出了也不算什么,然而这种事却不好往自己头上揽,弄不好被人说你一句市恩军心,意存叵测,那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当年曹彬以开国大将,忠心不二,只因给戍边的将士每年多争了三百鞋钱,就被人谗言中伤,最终交了兵权赋闲,前车之鉴啊,不可不防。
众人闻言,亦皆赞叹,高强更乘机宣扬中国怀养燕地之意,追述数千年来燕地向为中国之土的事实,要求众人谨守军纪,降臣则不可妄自菲薄,以降人自居,须得广泛宣讲燕地与中国一家之意,令人心安定,同保大宋,今后这燕地,便是大宋之燕了!
其后一段时日,高强便驻扎在这燕京悯忠寺中,在此开府处理政军诸事。 各路捷报亦频频传来,先是关胜率领后军直取居庸关,途经昌平时,昌平守将开城具鼓乐迎降,关胜只遣人好言抚慰。 责取军粮战马佐军,吩咐原有守令一概原职不动,而后便绕城而过。 待到居庸关下时,辽兵措手不及,只有区区数百兵守关,被关胜一鼓而下,乘胜直过居庸关南北二口,直出北口石门关外。 见了无敌踪,便即敛兵保关,自己则率军回返昌平城中,据此屯守。
在参议司交给关胜的计划卷轴上,关于攻取居庸关以后事项,首先便是令关胜招募当地豪民,出人力以重修居庸关。 原来高强当日读书时,见那金兵经由居庸关而入燕地。 当时契丹本在此处屯驻了几千精兵,若以居庸之险,原本金兵不易突破。 哪料到天助女真,这居庸关城恰于此时倒塌,也不知是地震还是怎地。 守关契丹兵皆以为神异,不战而逃,是以女真兵长驱直入,攻下燕京。
就算没有这点故事。 辽国历代据燕南向,注意力都在南面,这北面地关城定是年久失修无疑,而居庸关为燕京西北锁钥,明代为京畿五关之首,最是紧要,因此虽然燕地甫定,民心易扰。 高强仍以整修关城为急务。 当然这整修方式大可商榷,若许当地豪民以人役和粮食助工,计其所出授以官职,依大宋纳粟授官之法,谅来自有人希求其赏格而从。
西边关胜取了昌平居庸,东面亦传来捷报。 那左军统制李孝忠沿海道北上,到了秦皇岛后,率军登岸。 从榆关两侧夹攻。 守军不及抵御,被他一鼓而下关城。 而后留兵五千驻守,自率主力急趋平营二州。 这几处俱是契丹重镇,虽在末世,犹有据守之意,怎经得李孝忠出奇制胜,前军尽用从榆关缴获的辽军衣甲,谎称是秦晋国王耶律淳在塞外所置新军,奉命往燕京去的。
守军哪里料到从这个方向上会来了敌军,当下亦不加提防,径开城关放入城来,李孝忠大军随后而入,轻轻巧巧便将二州取下。 而后率军渡过滦河水,抵达滦州城下,守城将吏自知不敌,索性出降,于是李孝忠一军旬日之内连下三州一关。 若是别个将领,得此战果自必欣然自许,他却仍不满足,留下步兵守把各处之后,自己搜取当地马匹,共得三千余骑,一日夜赶至遵化城下,乘着城中兵少,全军蚁附登城,只一个时辰便将此地攻下,其后景州亦望风而降。 这两处城池一下,松亭关(今喜峰口)便尽入宋军之守。
是乃李孝忠一军别出,十日内攻下四州二关,几乎半数的燕地战略目标都上了他地功劳簿。 其进兵之速,战果之丰,就连高强自己接到捷报时,亦有些不敢置信,要待派遣参议司官吏详查之后,方可录上功劳。
李孝忠的行动,此后被证明英明无比。 就在他攻下榆关之后十日,正月十二日,秦晋国王的回援之师六千多兵便真个从辽东显州(今广宁)回援,被李孝忠地守军在此设伏大杀一阵,折了两千余人,余众皆降。 若是这批军马得以进入榆关,纵使不能扭转整个战局,然而榆关要道却终究不能如此轻易就攻下了。
至于中路,高强底定燕京之后,遣史进和韩世忠二将北上,随军有左企弓、刘彦宗等燕京降臣为号召,怀柔、顺州、密云、檀州等州郡皆望风而降,大军径取虎北口,至此燕京五关尽数被宋军攻取。 计出兵不足旬月,取得燕京、蓟、景、顺、檀、平、营、滦八处州郡,四处关城,得人户三十万户,地方千里,降兵两万,旧时山前之地尽皆入宋。
如此大捷,实为有宋以来仅见,是以露布飞捷之时,一路上军民无不振奋,尽管当初收获四州之时,已经料到终有收复燕京全土之时,但胜得这般快法,亦是出乎大宋军民意料之外。
这消息传到汴京,朝野俱是一片狂喜,当初那些上书主张保守持重地论调忽然间全都没了声息,剩下地尽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赵佶本是好大喜功之人,何况这桩功劳委实大的令他惊喜,自古以来国人都是以祖宗为言,自己谦虚地时候都说不肖,意思说不象祖宗那样能干,至于强爷胜祖,大多数人连想都不敢想地,可如今赵佶却实实在在地是胜过太祖太宗,实现了当年太宗险些赔上性命都没能完成的宿愿,这回的告慰太庙,可真是实至名归了!
当下赵佶传旨,因燕地官民顺承天命,归命纳降,除原招谕榜文允诺蠲免当地钱粮赋税两年之外,再许倚阁三年,其燕地愿为宋官之人,皆以宋制从优叙官,具体官阶由三省共同看详。 余外更依从枢密院进呈,拨发内库钱粮,重修燕京悯忠寺,将向来殁于王事将士灵位供奉其中,以表彰先烈,激劝后人。
诏书一下,自然又是山呼海应,都道天子圣明仁慈,泽被万民。
就在这一片胜利呼声之中,西路却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童贯进兵至辽国奉圣州,战事胶着不利,迟迟难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