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艳名远播的水月姑娘登门,惊煞店堂内一干酒客,她却目不斜视地走到柜台旁嫣然一笑,极生疏有礼地对林微容点头道:“早就听闻林家酒楼重振旗鼓,声名大噪,今日去寺庙烧香回来,路过顺道来看,果然不假。”
林微容不知道她葫芦中卖了什么药,忽见她眼波流转间略略一勾眼尾,不由得怔了怔,便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道:“水月姑娘是要雅间,还是如何?”
“都说林家酒楼有几样菜色堪比宫中御厨,那就烦劳林大姑娘替我拣几样好菜,送去牡丹苑可好?”水月笑盈盈地伸出纤纤素手叩了叩清漆柜面,娇声轻笑道,“若是牡丹苑的姐妹几个说好吃,我便重重打赏,林大姑娘,可愿跑这一趟?”
“大姑娘,这种琐事让小卓几个做可不就成了……”刘大海在一旁插嘴,却被铮儿狠狠地掐了一把。
他嘶地一声缩回手,莫名其妙地瞪了铮儿一眼,还想再说,林微容已点头道:“好。”
大姑娘都允了,其他人哪还能反驳,只得去厨下将菜名报了,待哑厨娘将几盘菜起锅装盘,又取了食盒来一盘盘小心翼翼地装起了递到林微容手中。
水月也不客气,朝林微容招了招手,扭着纤细柔软的腰肢便往门外走。
酒楼门前不远处有几个摊贩在棚下坐着,那眼神不落在摊前,却个个都贼眉鼠眼地瞟向酒楼前来。林微容一脚跨出门,垂眼略一思索,停了脚步往门内扬声道:“刘哥,我送菜去牡丹苑,去去就回,你同铮儿好生看店。”
说罢,低了头跟着水月往街边的马车旁走,余光略略一瞥那几个摊贩,果真见到当中有一人朝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匆匆跑远了。
水月不多说,她也不多问,只管跟着水月上了马车。
驾车的小丫头也是水月的贴身丫鬟,等她二人坐好了,便扬鞭赶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车渐渐地走动了,水月伸手放下窗口的流苏珠帘,这才舒了一口气道:“满街都是盯梢的人,要将林姑娘带出来真不容易。”
林微容轻轻叹了口气,水月一把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低声道:“随我去见一个人。”
这人是谁?林微容已隐隐约约猜到。
马车行得快,在牡丹苑门前停下了,她下了车,提着食盒跟着水月走近牡丹苑去。
楼上的大间内早坐了五六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见林微容跟随着水月踏进门来,先是微微一惊,接着便掩口笑起来:“月儿你好大的架子,竟让林家大姑娘亲自给你将菜送来!”
听这话,倒像是原先这几人便已聚在此处,专等水月回来一般。
林微容将食盒放下,一盘盘将菜取出来摆上桌,朝着一众美人淡淡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水月姑娘,菜已送到,这银子……”
她暗暗朝水月眨了眨眼,水月顿时意会,朝她招招手便往外走:“你们先吃着,我同林大姑娘结账去。”
众人也不多问,只管让她二人出了门去。
往左一拐,便是水月的那间房,房门虚掩,水月左右看看无人,拉着林微容飞快地闪屋内去,又反手掩上门,落了栓。
屋内有人,坐在案前不知在翻看什么的身影正是南宫愚。
果然如她所料。林微容定了定神,微喜道:“南宫先生。”
南宫愚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朝她两人都招了招手,三人在桌旁坐下了,他才低声道:“林姑娘可否将师弟的境况与我说说?”
林微容将狱中所见大略说了,红着眼圈问道:“南宫先生,若是白越桓与唐七赶不及……”
“吉人天相,邪不胜正。”南宫愚温和地看着她道,“今夜我便去寻小七,看看到底是什么为难的大事绊着他,到现在还没将事情办完。”
既已如此,林微容只得点了点头,水月又叹了口气安慰她许久,吩咐丫鬟重又将她送回了酒楼去。
她谢了那驾车的小丫鬟回身往酒楼内走时,稍稍瞟了沿街的摊贩一眼,原先在对面鬼头鬼脑窥伺的几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夏夜本该是短暂,在林微容而言却是极漫长,一灯到天明,她只迷迷糊糊在桌上趴伏两三个时辰,梦里惊见白凤起白衣沾血,一手的猩红,蓦地大喊一声醒来,已是满头大汗。
好容易撑着坐到天明时分,铮儿上楼来送净水给她洗漱,一推门见她伏在桌沿打盹,心疼得连忙要扶她去床上睡,她哪还能再睡着,指甲狠狠掐痛了掌心,咬牙问道:“可还有白二少与七少爷的消息?”
铮儿摇摇头,又朝窗口比划了下,低声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酒楼。”
林微容怔了怔,将窗户扒开一条缝往外看,街上多了不少的生面孔,路人,摊贩,个个身形强壮孔武有力,分明就是假扮来监视她的,偏还要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走走停停,谈笑闲聊。
“不必理会。”她皱眉道。
只是还当真没法不理会,这些人在门前左右晃荡着,伙计们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又有几十双眼睛牢牢盯紧了酒楼门口,谁都觉得被那刀刻一般尖利的目光瞧着难受。
不少老酒客坐下只匆匆喝了杯酒就走了,有相熟的几人,结账时低声道:“城内不太平,街面上生人多,怕出事。”
到了午后,竟有个陌生客人领了个戴着面纱遮住脸面的女人来用饭,说来也是奇怪,这人的马车在门前停了,扶着那女人下车来,熟门熟路地就往楼上走,伙计跟在身后陪着笑脸招呼着,他也不管。
林微容在柜台后看着,有些惊讶,那蒙面的女人走得极慢,扶着红漆木栏一点点摸索着往上走,偶尔绊一跤,那男客便皱了眉头,低声说几句。
她隔得远,听不大清数,却是能瞧见那人脸上并无一分的情绪,蜡黄蜡黄的面皮,呆滞的神情,只有一双眼湛亮犀利,偶尔回眸瞧她一眼,那目光中竟不知混了什么复杂的感情,说不出的诡异。
不知为何,林微容心里一动,遣退跟上去搭话的伙计,亲自上楼去招呼。
那人也不客气,领着蒙面女人进了雅间坐下,见她跟了进来,眸光一闪,压低嗓音道:“把门关上。”
林微容一怔,他已抬头看向她,眼中精光大湛,露出她熟悉的嘲讽与阴郁来。她的心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将门掩上,颤声道:“白越桓!”
那张假面皮她认不得,这双眼睛她从小便认得,决计不会出错。
白越桓上上下下打量她数眼,嘲弄的目光在她清减瘦削的脸上停了停,嗤地一声笑:“嫂子,你才认出我来?”
他竟然叫她嫂子。
林微容心中一堵,顾不得其他,急忙追问罪证之事,白越桓阴沉沉地看着她半晌,瞥一眼身后安安静静坐着的蒙面女人,只寒声说了一句:“你放心便是,人证就在我身后坐着。”
她这才放宽了心。
酒楼前监视着的人回了成王府报信,不出一炷香时辰,便有大批羽林军前来搜查,林微容怒极,正要张臂拦下嚣张闯进门来的军士,门前却又来了另一批人马,却是带着蜡黄人皮面具的元峥领了太子手下数十个侍卫赶来。
好一番僵持,毕竟还是太子的头衔压死人,羽林军悻悻地撤走了。
白越桓听得楼下喧闹出来查看,元峥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道:“面皮不是你的模样了,走路说话看人都要改改,莫要露了马脚。”
也是奇怪,白越桓竟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重又回了屋内去。
不过十多日不见,白越桓倒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克制住原先骄纵蛮横的脾气,意外地沉稳。
林微容看在眼里,暗暗惊讶。
元峥朝她眨了眨眼,轻声道:“白兄弟非要跟着我学易容术,我便收了他做徒弟。”
说罢,挥手招来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吩咐他们几人留下守着,又带了剩余几人匆匆走了。
到此时,林微容的心总算是定下了大半。
原以为这便尘埃落定,到了第二天一早,提刑司门前打探消息的伙计惊慌失措地回来,大声道:“不好了,大姑娘,昨夜成王爷夜审白少爷,不知怎么回事,竟改判了今日午时行刑!”
这仿若一声惊雷在耳旁响过,林微容手一抖,狼毫落了地,渲染开一片浓重的墨色。
成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了,多宽限两日,当真只是两日。
她脑中一阵轰响,许久才强自镇定下来;元峥留下的几名护卫面带惊诧之色,稍作商量后,有两人匆匆回东宫去报讯,剩下四人立即将白越桓与那蒙面女子团团护住,领头的高瘦青年抱拳道:“恐成王爷忽然发难,请林姑娘不要离开酒楼半步。”
林微容如坐针毡,一直到了近午时分,那两个回宫报信的侍卫都不见身影,街上却忽地喧闹起来,刘大海在门前拦了人一问,竟是成王爷与提刑司的人押了白凤起直往城东刑场走,城内百姓一窝蜂地都跟了去看热闹。
她如坠冰窖,周身像是被抽去了气力,四肢一软,跌坐回椅中。还是铮儿红着眼将她扶起了,低声道:“大姑娘,撑住。”
她茫然地看了看门外疾走的人群,忽地一咬牙,朝白越桓喝道:“白越桓,跟我走!”
白越桓早已蓄势待发,听她一召唤,拦腰抱起安静坐在椅中的蒙面女人,不顾几个侍卫的阻拦,跟着林微容便往外走。
侍卫们不好用强,互相望了一眼,极有默契地反身往门外跃出,紧跟其后护住三人。
铜鸾城已有两三年不见处斩重刑犯,城门口告示一贴,城内百姓心思复杂,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都往城东跑去。
这些人中,有单纯瞧热闹的,有感叹白家大少爷奈何做了贼子的,有原就钦慕白凤起的年轻姑娘,也有受过白凤起恩惠的穷苦百姓,各怀了心思聚到了刑场外。
林微容一面急走,脑中却是空空一片,既听不见身旁人群的嘈杂,也听不见身后白越桓的着急呼唤,只是下意识地往前疾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眼前逐渐模糊,泪水氤氲中,迷迷蒙蒙看不清脚下的路,被道上的石块一绊,狠狠地摔倒在尘土里。
身后有侍卫追上来扶起她,她只是轻声道谢,也顾不得湖蓝衣衫上沾满尘土草屑,随意拍了拍又往前追着人群疾奔。
刑场在望,早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林微容拼命扒开人群往前挤,好容易挤到前面去,一抬眼,正对的便是挺直了肩背跪在尘埃中的白凤起。
天色湛蓝,日光耀眼,他一人跪在刑台上,囚衣沾血,鬓发微乱,背却直直地挺起,毫不见狼狈之色。
一直到了此时,他仍旧是极从容,星眸半闭,神色安详,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林微容僵立在原处,止不住的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午时已近,若是莲城还无法赶到,就凭她一张嘴,与白越桓带回的神秘女子,无论如何也救不得白凤起,她将不得不眼睁睁地望着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身首异处。
刹那间,锥心的疼痛自身体内汹涌地泛起,一阵阵扎着她的心房。
仿佛是知道她在近处,白凤起缓缓地睁了眼朝正前方看来,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含着泪瞪着他,不意外地瞧见他眸中的宽慰与安抚。
倏地,林微容大惊,他神情如常从容,面色却隐隐泛着青黑之色,那薄薄的乌青一直延伸到脖颈间,掩入衣中去。
她惊慌地望着他,在这嘈杂喧闹声中,忽地便失去了听觉,耳旁反反复复都是他带笑的嗓音,他说,微容,将来我们成亲后,我日日给你描眉,给你绾发。
音犹在耳,他却已刀刃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