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刘大海话一出口,林微容如坠冰窖,眼前蓦地泛起一片红雾。
“罪名为何?”她握紧双拳,直将指尖都深深掐进了掌心,才勉强镇定下来问他。
劫狱放走叛将元峥,伪造假尸混淆视听。”刘大海压低嗓音惨然一笑道,“这两项罪名加到一起,谁也救不了啊。”
铮儿在一旁听着,早已抹起眼泪来。
“可知道拘押到了哪里?”林微容微微颤抖着问道。
“先关押在官衙,听说明日转去提刑司候审。”那小伙计战战兢兢道。
林微容稍稍镇定了一些,伸手扶住柜台,低声问刘大海:“那白家……”
“羽林军严密把守,虽没有动白家一人,却是将整个白家大宅都监视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
刘大海回头悄悄看了看不远处一桌客人,朝林微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不过,听说白二少并不在府中,唐七少爷也不知去向。”
白越桓不在府中,唐七不知所踪。
林微容蓦地记起天明前白凤起留下的信笺上的那句话——
微容,无论发生何事,切莫惊慌,我自有脱身之计。
“若是连这句话也是欺瞒,休想我今后再……”她低声说着,咬牙将到了眼眶内的泪水硬是逼了回去。
“铮儿,备车马,我们去睿王府。”她毅然抬头吩咐道,“惶惶坐等不是办法,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铮儿胡乱抹去眼泪,红着眼圈去备马,她便又低声对刘大海吩咐了几句,叮嘱他千万要安抚好林老爷子,刘大海连连点头,犹豫半晌开口道:“大姑娘可是要去见表少爷?”
林微容涩然笑道:“除了大表哥,我还能找谁?”
且不说沈穆轻不在铜鸾城,便是他在,也帮不得什么忙;太子莲城深居东宫,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一介布衣,如何能随意进宫求见?
只有公孙缙能助她。
公孙缙果然在王府内,听府中小童禀报说表小姐来了,将林微容迎入书房内坐下了,不慌不忙地笑道:“表妹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处走动?”
他好似全无心事,年轻刚毅的脸上犹有悠哉惬意的神色,温和目光中不见一点慌张与异常。
林微容紧紧盯着他半晌,忽地抿唇道:“官衙被他人占着指手画脚,大表哥倒是好雅兴,还能在书房内窝着吟诗作画。”
公孙缙的书房内,当窗一张极大的桌案,此时案上的砚台下压了一副金鱼戏莲的画,那画墨迹未干,匆忙间不见题字,连作画人的章也不曾盖,该是公孙缙才搁了笔。
循着她冷淡的目光望过去,公孙缙略略一怔,随即笑道:“此事原就不属我管,皇上早已将此事全权交给成王爷处置,我又有何能耐插手?”
见林微容不做声,他又补了一句:“连我爹,你姑父都得让着成王爷三分,他向我要了官衙审案,我如何能违抗?”
“你莫要着急,此事我已向太子禀报,事关太子,他不可能不出面。”公孙缙胸有成竹地笑道。
林微容一惊,霍地抬头。
这些事与太子有关?
公孙缙颇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我就知道姓白的小子定然会将这些事瞒着你。”
说着,他淡淡地看了铮儿一眼,铮儿也是极机灵,立即退了下去。
“凤起那么刁滑的人,怎么会刻意瞒着你,他也不是不知道你的脾气……”公孙缙忽地自言自语道。
“终究还是怕你担心么?”他忽然之间舒展眉宇轻笑起来,“明知微容你容不得欺瞒,还偏生藏着掖着一星半点的事情也不对你提及,我该赞他聪明好,还是笑他蠢呢?”
林微容默然半晌道:“缙表哥只需告诉我,可有法子救他?”
“弥天大罪,如何能救?”公孙缙面上不见一丝说笑之意,顿了顿又道,“凤起夜渡元峥,原以为牢中狱卒都已被药物迷惑了神智,谁能料到还有个漏网之鱼,半夜腹痛如厕,回来便撞见他们几人将元峥带走?”
林微容一惊:“他们?”
“除了凤起,那两人前几日便已被杀死在南陵城外的荒山坡上。”
公孙缙一双细长眸子在林微容面上停了半晌,又道:“人为财死,贪念遮天,将采花大盗的尸身假作元峥浮尸之事倒是谁也没瞧见,成王爷不知从哪里寻来两人,硬说是亲眼见凤起投尸江中,又编造歌谣蛊惑人心,也不知道他给了这两人多少好处。”
说到此处,他打住了没往下说,只是柔声对林微容道:“表妹千万莫急,一日未判,一日未定罪,便有契机。你要相信凤起那小子,也要相信太子。”
林微容木然望住他,只问了句:“表哥,你们都有把握?那为何能静坐府中悠哉作画?”
公孙缙只回答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说了,重又唤了铮儿进来,吩咐道:“陪着你家姑娘回去,不要四处乱跑。”
铮儿红着眼挽着林微容回了酒楼,半天不见她吭声,情急之下伸指去掐了掐她的小臂,嗓音带了哭腔道:“大姑娘你怎么了,可不要吓唬铮儿。”
林微容原是没半点知觉,被她这么一掐,激灵灵哆嗦了一下,脑中逐渐地清晰,一丝一缕地明朗起来。
南陵城那一夜,白凤起趁她熟睡,偷偷夜渡了元峥出大牢,又在回了铜鸾城后,经太子莲城授意,伪造元峥尸身,瞒天过海,却不知,成王爷早已盯上他们,手握了人证后,便将他捉拿……
不知为何,这一切总有些牵强,林微容皱眉想着,蓦地脑中跃过一道光亮,她不由得低呼一声,瞬间冰凉了手足。
那条五爪金龙!
她倏地立起身来,面色如雪,双唇微微颤着,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低声道:“财大招灾,财大招灾啊!”
正是正午时分,酒楼中酒客不少,也都是听说羽林军拘押白凤起一事,一面感慨着,一面又极同情地低声道:“可怜了林家大姑娘了,才定了婚事,就出了这么个事情。”
另一人也压低嗓音叹道:“也不知白大少爷怎么会与那叛将乱党勾结上,一朝惹祸,怕是白家满门都不保啊!”
刘大海横了那几人一眼,憋了满肚子的闷气,正要出门走走,门前黑影一晃,一个瘦削的青年大步走进来,径直往柜台走去。
他迎上去要招呼,那年轻人相貌生得普通平淡,一双眸子却是清冷如水,只略略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透出的威严与气势便已震住了他。
林微容听得细碎的脚步声接近了,一抬头便微微怔住。
来人面皮泛黄,神情木讷僵硬,清瘦的身子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忽地想起来,这人不就是那一回跟着莲城来酒楼小坐的陌生侍卫?
“这位大哥……”林微容强笑着望向他,四目相对时,她猛然间跌入一泓似曾相识的秋水中去。
南陵城的小街,人声喧嚣,骂声不断,她立在土坡上,囚车内的人转头来看她,分明便是这一双澄澈清冷的明眸!
“借一步说话。”他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低沉,仔细听,隐隐掺杂着女儿家娇柔的声调。
林微容镇定地看了看四周,吩咐道:“铮儿,楼上雅间一位客人,送上壶好茶来。”
铮儿应一声,悄悄看了这人一眼,匆匆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极自然地上了楼。
她转身掩好门,一回身,却见他静静立在原地凝视着她,脸上露出不知愧疚还是什么的神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嫂子。”
嗓音清亮有力,又不失柔媚,与先前那句判若两人。
林微容如鲠在喉,半晌才出了声:“是元将军?”
元峥点点头,四下张望一周,走近她身前便屈膝跪下:“元峥拖累了大师兄,实在惭愧。”
林微容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去扶起她:“元将军快请起。”
好容易强行拉她起身,元峥仍旧是低了头,倔强明眸中满带愧色道:“太子殿下让元峥来告诉嫂子,切莫慌张,两日审案三日行刑,五日之内必然有法子救下大师兄。”
“好。”林微容轻声而又坚决道,“烦劳元将军走这一趟了。”
元峥嘴唇动了动,忽地抬眼问道:“嫂子该是知道我所犯何罪罢?”
她清冷的眸中微微多了一些好奇与有意探寻的神色,林微容静静望着她,从容道:“叛臣贼子怎会有元将军这般的气魄?”
元峥似是一怔,眼中莫名地就温润了,低声道:“那元峥先行告退回宫去。”
林微容点点头送她下了楼,适逢铮儿端了热茶来,眼睛骨碌碌一转,机灵地将茶盘转送去别桌客人跟前招呼。
两人到了酒楼门前,还未开口道别,却见街对面人影幢幢,有几人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元峥悄悄递了个眼色给林微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微容只作不知,在门前转悠一圈后回了酒楼去。
坐立不安地坐了半日,酒坊中来了人,梁离代老爷子来探问究竟,刘大海也没瞒他,一五一十说了,将林微容交代之事细细吩咐了,叮嘱道:“千万莫要给老爷子知道,只说白家有些小事,瞒过去就好。”
梁离慎重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看一眼在柜台后枯坐的林微容,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叹了口气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衙门口守着的伙计回来禀报说,人已被羽林军转押至提刑司,再没法跟去打探消息,林微容揉了揉一夜未眠红肿了的双眼,哑声道:“你去歇歇罢。”
那伙计应一声要走,又折回来低声道:“大姑娘,白家仍旧是毫无动静,羽林军日夜把守,也没有人进出。”
林微容心中一动:“白家那位贵客南宫愚去了哪里?”
伙计皱眉想了想,面有愧色道:“小的给那羽林军的头儿塞了十两银子,只打听得这些,南宫先生之事,倒是当真没听他提起。”
说罢,转身退了下去。
铮儿正好端来清粥小菜,红了眼道:“大姑娘,你一夜没睡,又不吃饭,要是给凤起少爷见到了,不知多心疼。”
林微容默然片刻,叹了口气,接过碗筷强灌下一碗粥,忽地惨然一笑道:“不知他在牢里可有清粥喝?”
铮儿蓦地鼻子一酸,扑簌簌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