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木盆盛的热水中不知被谁恶意扔了三四只才生了两条腿的癞蛤蟆,大约是水太热,一只只都在拼命往盆沿爬,她皱了皱眉又往后退了一步,白凤起见她神情不对,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微容?”
她定了定神,指着木盆勉强笑道:“这南陵城的半大蛤蟆倒是跳得很高啊。”她也不是惧怕这东西,只是一早被人捉弄,滋味着实不大好受。
林微容还没恼,白凤起眼中已有了些微的怒意,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桌旁坐下稍稍安抚了几句,转身便走了出去。
不多时,铮儿慌慌张张跑进来,怒气冲冲地大叫一声,端起那盆水往门外一泼,重又换了热水来给她洗脸。
只不过是洗脸的片刻,铮儿气得跳脚,将那作弄她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叉腰怒气冲冲地啐道:“肯定就是那个大小姐赵诗画,见凤起少爷喜欢的是大姑娘,心生嫉妒!”
果不其然,林微容洗漱完用过早饭不久,赵家大小姐赵诗画就撅着嘴跟在白凤起身后不情不愿地跨进门来。
铮儿哼了一声往林微容身后一立,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爹娘怎么教的……”
林微容咳一声,横了她一眼,她撇了撇嘴不做声了。
这刁蛮小丫头虽是被白凤起捉来道歉,却只是倔强地斜眼看着林微容,一声也不吭,白凤起皱着眉头低声训了几句,她却倏地眼圈红了,嚷道:“小时候表哥只对小词好,现在画儿长大了,表哥就更不喜欢画儿了!”
说罢,竟提了裙裾转过身哭哭啼啼地跑了。
怀春少女的脸色便如六月天气,说风就是雨,最是难应付,白凤起与林微容无奈地对望一眼,却听见铮儿跺脚气呼呼道:“这个被宠坏的大小姐,我刚送来热水她就偷偷朝盆里扔蛤蟆,这是偏要和我家大姑娘过不去么!”
门外有人叹了一声气:“铮儿姑娘说得对,画儿就是被我们宠坏了。”
话音落,赵夫人带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走了进来,歉然道:“画儿虽是比词儿年长,但因自小就体弱多病,我夫妇二人也就极尽所能地宠着,说来也都是我们的错。”
林微容连忙起身让座,赵夫人谦让一番这才坐下了,偏首对白凤起笑道:“凤儿,你姨父还有些东西要托你一并带去城南王家,你去瞧瞧。”
白凤起略略一怔,倒也没多问,就出了门去。
支开了白凤起,赵夫人又细细打量铮儿半晌,笑着夸道:“不愧是皇城里头的人物,小姐生得俊俏,连丫鬟也这么水灵。”
被她这么一夸,铮儿倒是不好再拉长着脸,连忙不好意思地躬身行礼谢过赵夫人的称赞。
赵夫人却是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朝身后那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道:“橡儿,你带铮儿姑娘在府里转转,叫厨子做些咱们这儿才有的糕点给铮儿姑娘尝尝。”
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一个应声,一个致谢,肩并肩走了出去,末了,还不忘反身掩上门。
林微容下意识地抬头看时,正好瞧见铮儿朝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她也便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门轻微地响动,已是闭上了,只留了她与赵夫人二人坐在桌旁。
她镇定地倒了碗茶给赵夫人,又给自己斟满一碗,凑近那碗口轻轻一嗅,吸了满腔的清香,她蓦地展眉笑了:“如此好茶,说是能延年益寿也不为过。”
赵夫人柳眉微蹙,叹道:“延年益寿有何用,我这整日里为了家中这两个闺女发愁,再好的茶也是难以下口,苦如黄连。”
她话中有话,林微容不便直接问,索性不作声,只是放下茶碗恭敬聆听。
赵夫人接下来说的倒是全在她意料之中,却是来同她商议劝说白凤起纳赵诗画做妾室一事,林微容不动声色地听着,赵夫人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为难,年前原是打算将词儿嫁去白家做儿媳,同姐姐姐夫也都说好了,谁知不仅凤儿不肯,连词儿都闹了脾气,不吭一声便跑了出去;这也便罢了,词儿好不容易肯回来了,画儿却又闹着要嫁给凤儿,劝都劝不住。”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丝帕拭去眼角的泪,重重叹道:“平日里我们也是太宠着画儿,她要什么我们都给,她这一说,我们只当她是随口说说,也就哄着她,说是词儿不嫁,就让她嫁;谁知她当真是一门心思要嫁给凤儿,昨儿一瞧见凤儿带着你来,躲在房里哭了一宿……”
说着,赵夫人竟红了眼圈落下泪来,林微容安慰几句,她又一把握住林微容的手,低声道:“画儿这脾气,我也不放心将她嫁给外人,寻思着凤儿这孩子敦厚老实又有担当,不像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小青年,只知道赌钱逛青楼,画儿要是能嫁去白家,我也就放了心了。”
若是赵夫人不提赵诗画的事,林微容怕是早已笑了起来,白凤起老实敦厚?怕是只有他的赵家姨母才这般认为罢。
她本就不大喜欢旁人太过亲近,赵夫人双手抓紧了她的手腕,如同溺水之人抱住了水中的浮木一般,放低姿态央求道:“林姑娘,我知道你是识大体有容忍心的好姑娘,你就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劝劝凤儿罢。”
林微容忽地觉得一阵气闷,再看看赵夫人满面的疲倦与无奈,只得在心中叹了一声,强压下恼意低声问道:“赵夫人,他……凤起可是坚决不答应?”
赵夫人倒也没瞒她,点了点头:“凤儿语意坚决,我和老爷好说歹说,他都不松口,我就琢磨着来同你说说,看能不能……”
她眼中有着哀求的神色,林微容心头一软,到了口头的严词拒绝在舌尖滚了滚,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她心中的气闷倒是因为赵夫人那句“凤儿语意坚决,毫不松口”而瞬间散了,只是面前这情况很是棘手,若是决然拒绝,赵夫人不知该如何伤心,若是不拒绝……
她也重重的叹了口气,将手从赵夫人柔软的掌间抽出,定了定神委婉道:“赵夫人,恕我帮不上忙。”
赵夫人面色如灰,神情百般挣扎后又低声劝了几句,林微容仍旧是摇头,她这才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知道不该强将画儿塞给凤儿,只是我这个做娘亲的,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尽量给她想要的。”
林微容怔了怔,赵夫人已站起身来,神情稍稍恢复了些,歉然道:“对不住了林姑娘,今天就当我糊涂冒失了,请你原谅。”
说罢,转身缓缓地朝门口走去,林微容望着她蹒跚的身影,鼻子一酸,不知为何竟想起了远在铜鸾城的林老爷子。
她七岁时娘亲便病重去世,林老爷子辛辛苦苦将两个姑娘拉扯到大,妹子轻容自小就聪敏机警,又是乖巧可亲,不像她,别扭又倔强,总也跟老爹拧着来,此刻想想,当年那混脾气真是不该,也不知道气了老头子多少回。
这一想,她竟分外想念起林家酒坊来。
面前的茶凉了大半,她下意识地捧了碗喝了几口,铮儿正好从门外蹦蹦跳跳进来,笑嘻嘻地将手中食盒放到她跟前,说是赵家夫妇吩咐厨子赶早做的糕点,给她带在路上吃。
正说着,白凤起推门进来,笑道:“时辰不早,我们再不走,可就赶不及王老财那顿寒碜的酒席了。”
南陵城王家也是个有名的大户,名下几个织坊出的绸缎绫罗远近闻名,只是当家王允如出了名的小气,从不招待老客人喝酒吃饭,即便是难得有几个邻城的大户从远地赶来,他最多也就备一桌简单的家常菜招待着,四菜一汤,草草应付;同他做惯了生意的人笑话他,送了他个绰号叫王老财,暗讽他就如地主老财一般,家财虽有万贯,吝啬如铁公鸡。
白凤起这一说,林微容哎呀一声立起身来笑道:“喝了会茶都险些忘了呢。”
两人带着唐七与铮儿匆匆出了门,在河畔上了早就订下的画舫,晃晃悠悠沿着河道往前行去。
铮儿鬼精灵一个,窃笑着硬是拽了唐七到船头去看风景,留了林微容与白凤起相对坐在舫内茶几旁,好一阵沉默后,林微容先开了口,将赵夫人同她说的事粗略一说,白凤起却笑了:“姨娘支开我去寻姨父,也是这事。”
两人对望一眼,一齐道:“我没答应。”
心有灵犀。不约而同。
林微容先笑了起来,柳眉弯弯甚是俏皮,白凤起伸手去轻抚过她的眉眼,颇有些遗憾道:“今天原还想给你画眉,谁知画儿捣蛋,错失了机会。”
他一面说着,一面坐到她身旁去揽住她单薄的双肩,轻声笑道:“她年纪小,姨父姨娘又宠得很,我也不好多说。”
话说到此,两人不免又想起那窘迫的事,同时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林微容捉过他的手掌把玩着,轻声道:“我们早些回铜鸾城可好?”
往年途径南陵城买花种时,她只是稍作停留,一直念叨着有机会要在城中多走走,这一趟却是忽地改了念头,分外眷恋起家人来。
白凤起只是微微一怔,便缓缓笑道:“好,谈完王家这一批货,我们就回去。”
说话间,画舫缓缓拐过河湾,驶进一条狭窄水道,眼前却忽地开阔了不少,街道纵横交错起来。
这便是到了南陵城的城中,河道窄了,街道宽了,人也多了许多。
船主在前头爽朗大笑一声:“公子,小姐,再过几个桥头,就到了王家喽!”
铮儿欢呼一声奔进来大叫道:“大姑娘,快到了呢!不知王家是不是也有宴席?我早先吃得少,已经饿啦!”
唐七在后头跟进来,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傻妞,去王老财家还指着好吃好喝伺候?能给你上一碗茶就不错喽!”
舫内两人对望一眼,也都笑起来。
待到了王家,王允如却是出人意料的热络,不仅备了丰盛宴席,还爽快地送了白凤起两坛自家酿的桂花酒,豪爽得便如同一夜之间改了性子。
白凤起与他也算是旧识,打趣他道:“铁公鸡也舍得拔毛了?”
王允如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笑道:“我听得说你白少爷原先不必做我王家买卖,因为你亲姨娘家就有织坊,只是你为了替你未过门的娇妻说个好价钱,顺道分了一半的货从我王家走,我王允如捡了个便宜,请你小两口吃一顿饭又当如何?”
白凤起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的笑了:“我险些忘了,王大老板是个爱妻之人。”
王允如也不尴尬,嘿嘿笑道:“惧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叫夫妻情深!”
两人对饮大笑,林微容不禁对这个传闻中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印象大改。
宴席后,王允如亲自送他们出了王府大门,不忘将两人调侃一番,哈哈笑道:“到时候记得给我也捎一份喜帖,我老王必当亲自上门去庆贺!”
白凤起笑着颔首,别过了王老财,离了王府,还要拐过一条窄街才能到河岸旁,几人慢慢逛着,忽地原处飘散来沁人心脾的浓郁花香,林微容抬头眺望去,却是不远处的街道旁停了辆驴车,车上摆满了盆栽的花卉,遥遥看去不甚清楚,也分不清是什么花。
铮儿最是喜欢花,早就欢呼一声抛下一句“大姑娘我去看看”,飞也似的撒腿就跑了过去。
林微容也有些好奇,同白凤起一说,索性三人也跟了过去。
走得近了,才瞧见驴车是停在一间宽敞酒楼跟前,有伙计走出来从驴车上往下搬花,见铮儿在车旁绕来绕去,不耐之下挥了挥手道:“去去去,小姑娘别碍事,一边去!”
铮儿哼一声叉腰想吼回去,那边酒楼内却走出了一个人,对着那伙计吩咐道:“这几盆兰花搬去楼上雅间,速速的!”
林微容原先还没注意,这糯软的悦耳嗓音一入了耳,她霍地抬起头来,哼了一声勾起唇角微微笑道:“曲九重,曲老板,曲公子,许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