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公孙瑨与莲城存心要戏弄白凤起,说是要送林微容回林家酒坊,在玄武大道上打了个弯竟又拐进了睿王府。
两人心照不宣地击掌大笑后这才挥手道了别。
林微容这一醉,直到日落时分才醒来,刚一睁眼,床边坐着的铮儿欣喜大叫:“大姑娘终于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了下,床帐被褥眼生至极,又见桌椅几凳也是上好的紫檀木打造,一时之间有些回不了神,张了张口疑道:“咦,谁给我换了屋内的摆设?”
铮儿正绞了湿帕子来给她擦脸,这一听,哈哈笑起来:“大姑娘可是还醉着?连睿王府的客房也不认得了?”
她伸手接过帕子揩了揩脸,面颊上的水气被凉风一吹,寒意沁入肌肤,顿时清醒了大半。
再仔细一看,可不是就是王府的客房么,往年也曾在这屋里住过些日子,有一回睿王爷随口说了句:“丫头们反正也常来,收拾干净了留着便是。”睿王妃一听有理,便索性将这屋子空下来专给她姐妹二人留宿之用,只是后来轻容嫁去了山城,她又整日里东奔西走忙碌,倒是不常来了。
林微容盯着那绣了鸳鸯牡丹的缎面薄被看了会,蓦地记起花种花苗一事,面色沉了沉,掀了被子便要下地,谁料那金牡丹的酒劲不容小觑,人虽是醒了大半,头脑却还有些醺然,她这么猛地一站起来,顿觉头痛欲裂,踉跄了几步又跌坐回床上去。
铮儿连忙过来扶起她,强忍住笑打趣道:“难怪瑨少爷不放心,要我来守着,大姑娘这才醒又要上哪里去?”
林微容抿了抿唇扶住床沿道:“花圃都收拾好了不是?没有花种总归不是个事,我准备准备去趟南陵城,就不信除了他曲九重,再无别的花商手里有白荷种子和赤芍的花苗了!”
算一算日子尚早,还不到播种的时候,想必还有些花商手中留着货,她这一趟若是赶得巧,说不定还能逮住曲九重那个奸商。
一想起曲九重她就来气,恨得磨了磨牙骂道:“曲大奸商,你就求神拜菩萨保佑你千万别给我瞧见了!”
铮儿走远了去端桌上一碗醒酒汤,离得远了只听见后半句,以为她在说白凤起,忙回身替白凤起说好话:“哎呦大姑娘,凤起少爷也不是有意的不是?大姑娘就瞧在往日旧情的份上原谅他一回么,哎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她小心翼翼地端了碗回来,往床沿一坐,忽地舒眉笑道:“啊,就叫做:旧情绵绵如私语,忘却嫌隙携手欢,如何?”
林微容一怔,这狗屁不通的话她是从哪里学的?
“铮儿,你这几日躲在花圃又偷偷瞧了些什么书?”她心中有数,却还是开口试探道。
小丫头毫无心机,一面将汤药递给她,一面笑嘻嘻地应道:“大姑娘书箱子里随手取的一本册子,名叫《小橡儿暗会痴情郎》,里头那小丫头橡儿与赵家公子不知为何有了些误会,却又瞧在赵家公子一片痴心的份上与他重修旧好,只是终究失了身也失了心还要眼睁睁瞧着赵家公子喜气洋洋地迎娶门当户对又如花似玉的庞小姐进门,最终橡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盏青灯伴古佛,唉……”
说到最后,意境颇有些凄凉,铮儿眼圈竟也红了红。
林微容一口醒酒汤入喉,险些喷出来。
丫鬟与公子?**失心?遁入空门?
“铮儿,这种风花雪月的小册子今后不许看了。”她咳了一声,悄悄将那碗味苦涩口的醒酒汤往床边的小几上一推,“也不许你替你的凤起少爷再多说一个字的好话!”
说着,又站起身来取了衣物匆匆披上,铮儿阻拦不住,只得伸手过来替她整理衣摆。
“瑨少爷吩咐过了,大姑娘这几日就在王府住下,安安心心休息着,不必操心别的事。”铮儿笑嘻嘻地替她扣好衣带,抬头道,“瑨少爷还说啦,花种与花苗的事他替大姑娘去办,三五日内就能办妥。”
林微容一喜,她这大表哥言出必行,若说他要一手揽下必然是极有把握,如此说来她倒不必急着去南陵城了。
她这一想,眉宇霍然舒展开,正要吁一口气,铮儿却又哪壶不开提哪壶,眨眨眼谄媚一笑道:“那大姑娘就原谅凤起少爷这一回如何?”
铮儿这一回胳膊肘往外拐得厉害了,林微容心中的微火被勾起,一簇簇燃起来,暗恼道:“我可记得当初曲九重毁了约,急得险些哇啦啦大哭的可是你,现下你倒是替坏人说起好话来了……”
她恼了,铮儿也不敢多说,跺了跺脚自语道:“我就说我不会说话么!”
说罢,无奈地翻了翻眼皮朝外唤道:“喂喂,你自己来说罢,我再说下去我家姑娘要怨我了!”
林微容一怔,却见原先紧闭的雕花木窗咿呀一声缓缓开了,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来。
是她许久未见的唐七!
俊俏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原是半蹲着偷听,此时见铮儿供出他来,只得站直了身子,别别扭扭朝林微容打了个招呼:“大姑娘,许久不见。”
还不等林微容开口,他又连忙澄清:“不是我要偷听,实在是我小师叔逼得紧,我不得不悄悄跟着他混进睿王府来。”
他好一番解释,林微容才听明白,却是白凤起四处寻她,找遍了林家酒坊酒楼花圃不见她的踪迹,立即想到是公孙瑨与莲城合伙捉弄他,便匆匆来睿王府拜见知府大人,谁知公孙瑨一口咬定表妹微容已送回酒坊,决计不在他睿王府,白凤起无奈之下只得托唐七溜进来查看,若是见着她,务必替他说几句好话。
这小子倚着窗台大致说了,嘿嘿笑了几声,老气横秋道:“没想到老狐狸也有失算的时候。”
林微容心中还有些气堵着,半晌无语,唐七却又狡黠地转了转漆黑的眼珠子,幸灾乐祸道:“谁叫他藏着掖着不让你知道,却是弄巧成拙哩!”
铮儿瞪了他一眼,唐七这才慢悠悠道:“小师叔不过是想讨好大姑娘,便将新建的宅子里种满了大姑娘喜欢的花,谁知误打误撞碰巧遇上曲老板这么个不知信用节操为何物的奸商,一转手三倍的价卖给了小师叔,啧啧,想我小师叔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这一回竟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给曲老板占去便宜,我也是好奇得很呐!”
林微容默然无语,唐七见她不做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师叔啊小师叔,我可是代你说尽了好话,仁至义尽喽!”
说罢,朝屋内两人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出了这东北角的园子。
虽是日落西山,睿王府仍旧是好景致,冬末春初的园子里梅花落了迎春开,沿着墙角绽开一路的嫩黄,又有地上微露的茸茸嫩绿点缀着,春意已至。
便在这落日的余晖中,虽有凉风徐徐,凉亭中却仍有两人对坐品茗,一人身形修长挺拔,刚正的脸上有一抹淡然从容的笑,他啜一口清茶,不动声色地对轻快走向凉亭的唐七朗声道:“七少四处看了一遭下来,可有觉得王府哪一处需要修葺,又有哪些楼阁不大合眼?”
唐七笑了笑道:“公孙大人过谦了,贵府亭台楼阁座座精雕,屋梁壁檐处处华贵,哪里还能找出不合眼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朝被拖住喝茶叙旧的白凤起使了个眼色。
公孙瑨瞧在眼里,也不戳破,待白凤起起身笑吟吟地告辞,也便顺水推舟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二位了。”
白凤起又与他说了几句,这才带着唐七告辞离去。
睿王府门前已点了灯,早有王府下人将牵去喂食草料的枣红大马重新套上马车,交还给两位客人,唐七跃上车,朝车内招呼一声,挥一挥鞭子,大马便迈开步子往道上横过去。
天色逐渐黯下,马车拐过街角上了玄武大道,街道旁顿时星星点点亮起来,都是各家点了灯,隔了窗透出光来,便如繁星一般闪烁着。
唐七一路没作声,白凤起也一路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白凤起才在车内隔了车门低低地问:“小七,可有将我的话带到?”
“小师叔所说字字句句毫无遗漏,都转告了大姑娘。”唐七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面上却露出些狡猾的神情来。
车内沉默了片刻,白凤起淡淡地笑了一声,又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大姑娘么?她什么也没说哩!”唐七转了转眼珠子,忽地哎呀一声叫道,“唔,有说!”
白凤起“嗯”一声,略略推开车门来问他:“说了些什么?”
唐七眯眼偷偷一笑,却仍旧是装作思考的模样,努力想了半晌才故作无奈状叹气道:“大姑娘说小师叔是坏人!”
编排完一句,再接着又编排一句:“还说要剁碎了小师叔沤作花肥!”
说罢,唐七吐了吐舌头,却听见身后车门轻轻掩上了,白凤起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样么?”
他忙点头:“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车内默然无声。
春初的夜风却有些大了,迎面呼呼地吹来,唐七吁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古怪地笑起来。
“唉呀,我竟然忘了告诉大姑娘,城西那新建的宅子其实是小师叔要建好了给她住的哩!”
想一想,又摇了摇头勾唇笑道:“无事无事,多一句少一句都一样。”
末一句散在风里,呜呜声过,消失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