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浓妆傅粉的观音大士,面白唇红的随侍金童,独缺玉女。
林微容正心虚间,还没能听清白凤起的话,那驾车青年却忽地眉开眼笑地点头称是,朝身后大喊了一声:“夏末你这浑小子,还不把车驾过来!”
不远处有人脆生生地应一声“来了”,马蹄声响处人群散开,先前那辆马车嘚嘚地奔过来。
林微容心有余悸,一看见那驾车的马一身眼熟的雪白,蓦地身子一僵,往后退一步立到白凤起身后去。
白凤起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安慰道:“莫要怕。”
眨眼间那车便到了跟前,马长嘶一声停下,驾车的清秀少年挥了挥鞭子跃下马车,一眼看到头挽双髻忸怩地立在白凤起身后的唐七,乌黑的大眼滴溜溜一转,扬鞭指着唐七哈哈大笑起来。
“大少爷,这是七少么?”他乐不可支地打量着瞪圆了双眼看他的唐七,笑得眼都眯起了。
唐七气急败坏地低吼一声:“夏末!”
那少年也不惧他,“嘁”地一声横了他一眼:“你这扮相远不如大少爷哩!”
两人还欲再争吵,白凤起咳一声,淡淡地扫了那名叫夏末的少年一眼;“夏末,既然那扮玉女的戏子无法来,寻个现成的人选如何?”
说着,朝身后的林微容指了指:“还有不到一炷香时辰,再找合适的人也来不及,不如先将就着罢。”
夏末道一声好,伸长脖子看了林微容一眼,也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又回身朝马车内说了句什么,便有两个中年妇人乐呵呵地下车来,一边一个夹住林微容的胳膊,也不容她挣扎呼救,径直拖进车内去。
林微容啼笑皆非,又挣脱不得,只得进了马车内,被这两个妇人按坐在椅上,涂涂抹抹,往脸上敷了不知几层的厚粉,又拆散了她好不容易挽起的长发,麻利地梳成同唐七相似的双股发髻,末了,手忙脚乱地扒下她的外衣给她换上早已备好的白色衣裙。
两人捉住她单薄的肩膀看了看,极满意地笑道:“这一打扮,活脱脱就是个标致的玉女,比原先那戏子好看多啦!”
林微容遥遥地往车内悬着的一面镜子里一瞧,险些笑得晕过去,除了一双眼还算眼熟,那浓眉、红唇、白脸,哪一样都不像是她的。
两个妇人又格格笑了几声,将她推出门去:“大姑娘快去罢,来不及喽!”
她匆匆跳下车,刚一抬头,却见立在车前的几人都在偷笑,只有白凤起神色从容,却也掩不去眼中的一抹笑意。
“走,彩车在街头候着了。”他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一手牵起唐七的衣袖,一手牵起她的,大步向东街街头走去。
三人同是白衣白裤,相携而行,被风吹起的衣袂猎猎翻飞,倒真有几分飘然的仙气,道旁有百姓见了,竟一齐拍手叫好起来。
一路到了街头,人逐渐少了,白家的车队都聚在此,只等吉时一到就出发。
三人还未走近前,白家饭庄的刘掌柜笑呵呵地迎上来,拱手道:“大少爷,就等你们三位了……咦,这玉女怎的换了人……”
林微容忍着笑招呼一声:“柳叔。”
他仔细地打量林微容几眼,忽地笑眯了眼:“哎呀原来是林大姑娘!我就说么,衙门找那浪荡戏子做什么,咱铜鸾城俊俏姑娘多得是,偏就挑个阴阳怪气的戏子……哎,好咧,这就来了!”
这后一句是朝身后车队喊的,驾车的伙计、抬架的脚夫早早都准备好了,见自家大少爷也来了,便朝这头招呼着要出发。
香案上一炷香燃尽了,六个高壮结实的脚夫抬着装饰成莲花宝座一般的花辇过来,白凤起与唐七轻轻一跃便上去了,只林微容在地下犹豫着。
脚夫们以为她是嫌那花辇高,便又往下微微蹲低了些,笑道:“这样能一脚跨上去了罢?”
林微容眨眨眼,望了望那看起来便是极沉的花辇,挣扎了下正欲开口,白凤起却笑着朝她伸出手道:“不必担心,都是我白家最强壮有力的汉子,这点分量难不倒他们。”
她一怔,被猜中了心思,却是有些惭愧,握着白凤起的手在花辇上立定后,底下抬辇的脚夫齐声低喝,肩一使力,果真是轻轻松松便将三人同花辇一起抬起来往前走。
领头的粗犷汉子朗笑一声道:“姑娘可莫要小看我们哥几个,绕城一周保准脸不红气不喘!”
他倒是没说假话,六个脚夫抬着花辇跟在车队中,竟真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一点的疲累。
倒是林微容在花辇上立着,立得久了暗觉腿脚有些僵硬。
铜鸾城当中横过一条玄武大道,又有东南西北四街绕城一周,彩车队伍自东街起缓缓向西行,一路彩旗招展,又有大福彩缎悬在马车顶上,被腊月的北风一吹,在半空里飘然翻飞、飒飒作响,颇有些祥云万丈,瑞气千条之感。
白凤起盘腿坐在花辇上,左手揽抱一个金银色绣线织就华彩锦缎的襁褓,右手稳稳地托着羊脂玉净瓶,面容安宁祥和,只在微微勾起的唇角噙了一丝浅笑,远远瞧过去,与庙里那宝相庄严的金身泥塑的观世音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唐七与林微容一左一右双手合什静立两旁,也是面带微笑,金童玉女一般的高,一般的秀美肃穆,引得道旁围观的百姓一阵阵高呼叫好。
便在这人声鼎沸中,林微容弯着唇角笑得脸颊都要僵硬之时,蓦地听得近处有婴儿格格轻笑之声,清晰得就仿佛近在身前。
她一惊,仔细一听下意识地低头,竟在那襁褓内望见一张稚嫩白净的笑脸。
吓!
“这、这、这不是假的娃娃么?他怎的不哭不闹?”她低声惊呼,她亲眼见柳叔将这襁褓抛给白凤起,原以为只是个襁褓,谁知里面竟真有个娃娃!
唐七在一旁听见,嗤地一声笑道:“柳掌柜一家抛来接去都惯了,这娃娃也自然不会哭闹。”
林微容愕然半晌,再低头去看,这小娃娃果真是不怕生,见她瞧他,不但不惧,还朝她微微一咧嘴,笑了。
“这是柳叔的孙儿秋隽,今天让我带着来沾沾喜气。”白凤起低头逗了逗那孩子,又对林微容笑道,“看起来他倒是很喜欢你,要不要抱一抱?”
林微容犹豫了下,弯腰去抱那格格笑着的小娃娃,谁知,襁褓忽地松开了,白凤起搁了净瓶手忙脚乱地要去收拾重新抱住他时,意外之事发生了。
这无牙的小子眨了眨眼,仍旧在笑,腿间却倏地蹿起一线热流,直直向白凤起射来。
事出突然,谁也没能料到,绕是他躲得快,也被浇湿了半幅衣襟,那一线热流却还没停,越过白凤起向唐七射去。
唐七也是猝不及防,生生被这小子尿湿了半边裤腿,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珠。
三人一阵愕然,那辇下道旁的众人看着,轰的一阵大笑,有人高声叫起来:“观音座下灵圣婴,一线童溺庆太平啊!”
此言一出,竟有不少人纷纷拍掌大声叫好,林微容听着这不伦不类又滑稽的打油诗,扑哧一声笑起来,唐七颇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低声怂恿白凤起:“小师叔,大姑娘幸灾乐祸得紧,也让她抱抱这调皮的小子!”
白凤起正替秋隽裹好襁褓,闻言笑了笑道:“童子尿可是好物,旁人求还求不来,你这般不情愿做什么?”
唐七翻了翻眼皮哼一声道:“别家的童儿也就罢了,偏偏是柳夏末那浑小子的弟弟,不爽,不爽得很!”
林微容听着夏末这名儿耳熟,细细一想,可不就是先前驾车的那俊秀少年么?原来唐七和这柳夏末却还有嫌隙哩!
她仍旧是双手合什,却是脸上忍不住笑意,白凤起抬头看她一眼,轻声道:“再撑半条街,就略能动一动了。”
果真,再过半条街,到了西街尽头,道旁的人越发的多,可称得上是人山人海,花辇要从人群中挤过都颇有些困难,柳掌柜不知何时跟了来,在辇下招呼一声,白凤起竟伸手一抛,将秋隽又抛回给了柳掌柜,那无牙的小子在半空里还朝着林微容咧嘴笑着,让她心中好是一阵暖。
这一抛一接,人群中开始极兴奋地高呼,又有孩童尖叫声掺杂其中,隐约传来,却是大叫“要撒花了么?”“哎哎哎!要开始撒花撒糖喽!”
林微容一怔,倒是依稀记起年幼时也曾极喜欢在送子观音会这一日出来在人群中挤着昂首期盼花车上往下撒花撒糖,隔了这么多年,这一回,她却是成了在花辇上的玉女。
一晃神之间,白凤起已从后面的车上接过了两个半人高的大花篮,一边一个交给唐七与林微容,两人会意,接过了花篮,伸手捉了混在一处的纸花与包着油纸的糖便往外撒。
一时间,人群涌动,纷纷举高了手来接糖,四周一片笑闹之声。
这一路过去,过了西街,篮中纸花与糖已所剩无几,林微容弯腰探进去一摸,倏地怔住,这花篮中花与糖撒尽后,剩下的竟都是一枚枚的铜钱!
“这……”她摸了一枚铜钱来,狐疑地递到白凤起跟前,“糖撒尽了,怎么会有铜钱?”
白凤起但笑不语,略略看了一眼将尽的街道,转头道:“这铜钱,到了南街便取出来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