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风渐日暖,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喜鹊落在冬青树的树梢,喳喳叫了几声。
林微容闭着眼听着,忽地记起幼时娘亲曾指着檐上一只昂首摆尾欢快鸣唱的喜鹊对她说:“鹊儿叫,贵客到。”
呵,鹊儿叫,贵客到。
她勾了勾唇,听见喜鹊吱吱喳喳的欢唱声中,有脚步声下了长廊外的石阶,逐渐近前来。
身旁的风忽地停了,是他立在她身侧,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风。
先前睡得正熟时不小心推落了轻容替她盖上的毯子,半幅都坠到了腿上,她闭眼装睡,虽有些觉得冷,却也只能装作不知。
干枯的草皮一阵悉索响动,白凤起弯下腰替她拉起绒毯,重新盖到她的肩上。
一俯身间,他身上带着的清浅花香扑面而来,林微容微微动了动眼皮,额间忽觉温热,不知何物如蜻蜓点水般落下,轻如羽,柔如风。
又有丝丝缕缕的发拂过她的两颊,她微微睁眼看时,见他便在距她极近的身前,正捉起绒毯的两角往她肩头折下。
两人靠得极近,面容错开了几近相贴,白凤起耳后垂下的发坠下一绺,恰好贴住了林微容的脸颊。
他替她盖好绒毯,直起身来望住她沉静的双眸,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似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嗯,刚醒。”她揉了揉眼,再睁眼看时,他神情如常的温和,毫无一丝异常。大约是错觉。
“微容,今天好些了么?”白凤起在她跟前缓缓半蹲下,温润双眸望着她轻声问道。
他极高,半蹲下身躯也与坐着的她一般高度,林微容伸手捉住绒毯往腰下卷了卷,偏头想了想,微微笑道:“如果白大哥不再每天都送补药与梨来给我,我想大约我会好得更快些。”
一连四五天顿顿都被逼着喝那一大碗乌黑的奇异汤药,日子实在是难熬。
她悄悄皱了皱鼻尖。
大抵她从未在白凤起跟前这般和颜悦色过,白凤起怔了怔,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这副药方是杏林春梁老爷子开的,多喝有益。”
林微容暗暗咋舌,杏林春的梁老爷子名满天下,却是性子怪僻、脾气极臭,且已有多年不坐堂替人医病,寻常人去寻医问药,都是他门下徒孙收治,从未见他替人开药觅方。
“梁老不是早就不过问医馆的事了么?”虽是对那帖药的怪异苦味仍心有余悸,她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他。
白凤起拍落绒毯一角沾上的草屑,抬头朝她笑了笑:“梁老爷子多年前输了我一局棋,曾允我一诊。”
他却用这极珍贵的一诊替她要了一帖补药。
若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林微容双手捉住绒毯的一角把玩了许久,终究还是轻声道:“多谢白大哥。”
白凤起俊朗的眉宇间隐隐露出些笑意来:“微容这么客气做什么。”
想一想,一拍额头笑道:“险些忘了大事。”
说罢,他立起身匆匆去廊下捧了一物来放到林微容脚下的草地上,脸上略带愧色:“微容相赠的这盆水仙不知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林微容弯下腰仔细一看,果真是她曾送他的那株含苞的水仙,只是当日的葱翠鲜活已不在,卵石内埋着的球茎微微发黑,竟像是霉烂了一般,星星点点的轻黑色斑点自根部往上,两寸来长之处已有了枯黄的迹象。
原先的花苞也干枯败落在一旁,垂头丧气地蔫了绿叶,坠了花朵。
“这株水仙怕是不行了。”她摇了摇头,将绒毯收起了,起身走到花盆前,缓缓蹲下,又仔细看了看,惋惜道,“原以为花能开到岁末年底,谁知竟这么快就没用了……”
照理说,这一批的水仙的花期都能开到年后才对,也不知白家二老怎么伺弄的花草,连这只需换换清水的花也能养得败落……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将水仙连根拔起了,毫不怜惜地往旁边一抛:“等下一回铮儿来了,让她重送一株去白家大宅便是。”
白凤起略略颔首,接过那瓷盘,将盘中的水慢慢倒出,又看了看那株被遗弃在一旁枯草丛中的青黄色水仙,忽地淡淡一笑道:“我记得你打小就喜欢水仙花,白家大宅有一阵子买了好几株回来,爹娘不会养,都是微容你帮着换水,那阵儿就见你日日围着花厅的花架打转,都不来听我说故事。”
他虽是笑着说这话,笑容中却隐隐有些感慨,林微容怔了怔,伸手拈起一粒被水冲磨得光滑的卵石把玩着,轻声道:“我天天守着那几盆花,却也没能看好,有一天不知道被谁故意掀翻了,花都扯碎了一地。”
那还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她刚与白家的病弱大少爷混得熟了,日日泡在白家大宅内,与白家下人一道在花圃内除草,听白凤起念鬼怪故事给她听,若说逍遥快哉,也只有那些日子能称得上是最快活的。
两人不知为何都默然不做声,面对着一盘的白色卵石出神。
白凤起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开口道:“微容,打碎花盆踩折水仙的是谁,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罢。”
林微容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偏首一笑道:“越桓一直都不喜欢我,他摔了花盆踩烂花苞,无非就是要气跑我,可惜……”
可惜那个时候她还有个凤起哥哥可以傍着,赖着不走。
她唇角勾了勾,记起那时候白越桓日日见到她便恶声恶气冷眼相对的事,不由得暗暗觉得好笑,不过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竟也能互相有着那么深的敌意。
“越桓被我爹娘惯坏了,自小就不知道分寸。”白凤起先立起身来,再伸手扶起她,“这一回险些害了你,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是惭愧。”
见林微容默不作声,他苦笑道:“若是我们兄弟俩被家法责罚还不够的话,你若是想要打骂我出气我也甘愿。”
林微容霍地惊了一跳,白家的家法她曾听他提起过,祖上传下的一条两寸来宽的藤鞭,专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子孙,一鞭下去必定见血,更不提请出藤鞭家法不打足三十鞭不收手。
“你……也被打了?”她捏了捏拳,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伤得重么?”
若是一人十五鞭,也该是皮开肉绽了。
白凤起却淡淡一笑道:“无妨,只是陪着越桓吃点皮肉苦罢了,若是能让他长点记性,倒也值得。”
他越是替白越桓说话,林微容的面色越是往下沉,许久,她终于开口:“白大哥,我最后再问你一件事,盼你能如实告诉我。”
白凤起缓缓抬起头来,星眸中有一丝光亮逐渐暗去。
“好。”他轻声道,“微容你问罢。”
两个人面对立着,良久,她长叹一声,抬起头来:“当年那幅画,是不是你所画?”
风忽地止住,枝头的鸟雀也噤了声,她屏住呼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白凤起垂眼道:“是,是我所画。”
一问一答,一如之前,她问他是不是他,他依旧不否认。
林微容双眼一红,蓦地记起先前有一回,他对她说,微容,我可曾骗过你……
仿若一道光亮,倏地蹿过她的眼前。
“林家有女初长成,貌如无盐竟思春。”她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间挤出,微红的双眸紧紧盯住他,“这几个字,可是你写的?”
寥寥十数字,昔年流遍铜鸾城,她便是那被千百人嘲笑的无盐思春女。
这几个字,叫她再念起,竟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滋味。
一阵沉默。
白凤起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
不知是什么在心里落了地,林微容怔了怔,忽地双腿一软,跌坐回竹椅上。
“是白越桓?”她掩面苦笑,声音自指间流出,说不出的疲倦。
白凤起不做声,不知过了多久,抬眼向天际望了望,不知为何竟笑了:“其实,那幅画原就是要画了给你看的。”
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你央着我替你画像,我想着替你画得丑些,明日可以拿来逗你玩,结果一转身,搁在书案上的宣纸竟不知去了哪里。第二日那画便……”
那画便又多缀了两行嘲讽的小字,贴到了林家酒楼门前。
这是一场怎样的阴差阳错。
她伤透了心躲在书房内年余不见外人,他跟随着师尊出外远游,一错开便是七八年的光景。
当年的事,大约只他三人知道真情,却互不相见,一晃已老了岁月。
他为什么不向她解释?
“白越桓不让你同我说?”她咬着牙,恨不能将白越桓捉到眼前来,新张旧账一道算。
白凤起默然不语,林微容心里一凉,她知道他待他小弟越桓极好,大约是因了他自小身体病弱,白家二老都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对白越桓不免疏忽,他便越发的围护白越桓。
只是,这天大的荒唐谬误一说破,她只觉可笑,七八年的光阴,她担了全城的嘲笑讥讽,他担了她的满腔恨意,到头来,却是滑稽的笑话一场。
不知何时又起了风,暖阳隐进了云里,天色黯下了一些,林微容忽觉手脚冰凉,怔怔地重又取了绒毯来盖住了腿脚。
两人默然许久,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直到半空那一轮红日又自云中缓缓地现身,她才叹了一口气抬头道:“白大哥,你果真从未骗过我。”
说话间,红了许久的双眼终究忍不住酸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