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本章免费)
大堂内寂静了许久,刚倒的茶水也在寒气里凉了个透。
白凤起伸指轻轻抚过白瓷茶碗外的青色花纹,缓缓说道:“若非越桓来此闹事,我原是打算私下知会林伯父……”
“我要去亲自看看这八坛春酿。”林微容忽地打断他的话,双手在桌面上握成拳,咬牙道:“我要亲眼见了才信你。”
她不信白越桓信口雌黄,也不信白凤起舌灿莲花,她只信自己的双眼。
“好。”他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白家的饭庄在城北,临湖而建,一面傍山,一面靠水,四周围住着的大多是铜鸾城中富庶的商户,因此生意倒是出奇的好。
林微容驾着马车在饭庄门前停下时,柳掌柜正巧走到门外来张望,遥遥地瞧见她那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路旁,连忙笑着迎了出来。
“林大姑娘近日可安好?前些日子小莫去城东花圃搬花时得林大姑娘多送了盆小金橘,欢天喜地地回来,跟小老儿炫耀了一整天,哈哈哈哈!”
柳掌柜身量不高,面相生得极和蔼,这一笑,更是将面上的褶子都笑得皱起了,越发的可亲。
林微容跃下车来,淡淡一笑道:“柳叔,许久不见。”
白家饭庄前几日向她订了一批盆养的花,搬花的伙计小莫人又客气嘴又甜,她便多送了那小伙子一盆小金橘,在她而言只是无心之举,不想却是让小莫这般欢喜。
柳掌柜上下打量她数眼,笑嘻嘻地正欲再说些什么,马车内却有了动静。
车帘掀开了,白凤起将烂醉如泥的白越桓扶起,小心翼翼地下了车,顺手将他交给柳掌柜。
柳掌柜叹着气招来伙计一同扶了白越桓进去,又唤了另外的伙计出来替林微容牵马喂草。
待将缰绳递给了小伙计,林微容心事重重地随着白凤起绕过前堂,沿着院中的青石小径往白家饭庄内的僻静处走去。
库房在园子的东北角,开了门进去便闻见扑鼻的酒香。
林微容缓缓打量四周,一眼便在墙角看见了春酿的乌青色小酒坛子。
她大步走过去,取过一旁架上挂着的小瓢,随意挑了一坛子舀了浅浅一瓢凑近鼻下一嗅,顿时脸色大变。
这酒虽也算是醇香爽洌,却并非是春酿!
她心下一沉,将其余几坛都分别舀了来一尝,根本就没有一坛是春酿。
再看这数个酒坛子,分明就是居梁城南宫家专用的酒坛,坛口的“南宫”二字是刀刻的篆字,也是她极熟悉的笔画,绝非以假乱真的赝品。
“咚”地一声,心凉到了底。
眼见为实。
这八坛春酿的坛子里装的并非春酿,而是铜鸾城中酒坊内卖得价最低的春溪曲。
春溪曲味淡香气浅,的确与兑了水的春酿有几分相似,只是,春酿醇厚的酒香中隐隐有清浅的梅香,而春溪曲却没有。
林微容脸色刷地白了,喉头像是有硬块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凤起倚着门看着,半边脸隐在库房的昏暗中,瞧不清楚神情,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微容,如何?”
“春溪曲,是春溪曲。”林微容缓缓转过身来,惨白的面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白少爷,你说错了,不是兑了水的春酿,是春溪曲……”
十八坛春酿如何将八坛酒换成了廉价易得的春溪曲,谁也查不出来,林微容回了林家酒坊,没敢惊动林老爷子,只与账房老金悄悄说了,老金震惊不已。
两人将上一回往居梁买酒的伙计梁离找来细细盘问了,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倒是把个梁离问得脸红脖子粗,扑通一声跪倒堂前,指天起誓此事与他毫不相干。
“大姑娘,这事如果是我梁离做的,就罚年后第一道春雷将我劈死在玄武大道上!”
梁离肩背挺得笔直,眼圈也红了。
老金慌忙拉起他,训斥道:“也没说你什么不是,只是找你随意问问罢了。”
林微容不作声,一双黑如玄玉的眼眸静静打量着他,直瞧得小伙子又扑通一声跪下,低声吼道:“大姑娘,梁离从未干过对不起老爷,对不起酒坊的事,您要是不信,小的可以把心剖出来给您瞧瞧。”
他有些激动,嗓音不免高了些,林老爷子在后堂躺着休息,听着前头吵闹,隔了帘子问:“前头出什么事了?”
林微容抿了抿唇,扬声道:“爹,没事。”
林老爷子不知嘀咕了句什么,便又不吭声了。
此时已是傍晚时,酒坊难得的早早关门打烊,将窗门都紧闭了,只在大堂点了盏油灯,微弱的光照在梁离年轻的脸庞上,林微容瞧见他眼中的急切与愤然。
“梁哥,你起来。”她伸手扶起梁离,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这春酿大约从你出了南宫家便就被偷换做春溪曲了。”
梁离素来办事稳妥,又是个忠厚稳重的人,他打小就被老金带进酒坊做事,也算得是林家酒坊的老伙计了,因此林老爷子也是颇为器重,往居梁去买酒的事一般都是着落给他去,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回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梁哥在居梁城内可有逗留?”林微容沉吟了片刻,又问他。
梁离低头一想,霍地抬头:“有!南宫先生请我在酒肆内喝酒,我推辞不过,便多留了一日。”
他所说的南宫先生,是居梁城中有名的酿酒能手,更是陶然酒肆的东家。
林微容一怔,又摇头道:“南宫大少断不会做这龌龊事来砸自家招牌。”
那么,便毫无破绽可寻。
这便是个悬案。
三人沉默了许久,老金抬了抬眼皮,取过已修好的红木算盘来噼里啪啦拨了一阵,叹气道:“咱们酒坊也就买了十八坛春酿来,还都是卖给了白家饭庄,这一来可好,春酿被换做了春溪曲,我们哪里还能变出八坛春酿来赔给白家?”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拨拉了一阵算盘,长叹一声:“若是再去居梁买酒,一来一去也要十天,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单说白家那边,就不好应付。”
“金叔,明日送三坛金丝酿去白家做谢礼。”林微容垂下眼睫,灯光在她眼下落下浅浅一片暗影,遮去了她大半的神情。
老金“咦”了一声:“大姑娘,这谢礼……”
“白家不追究这八坛春溪曲的事,也没要咱酒坊赔银子。”她顿了顿,别开眼去望着油灯,轻声道:“既然他愿意念在旧日两家的交情上抹过这一段,咱们也该有些表示不是?”
“大姑娘……”老金迟疑了下,挥挥手遣退了梁离,略略压低了嗓子道:“大姑娘与凤起少爷打小便很要好,怎么几年不见变得这般生分?”
林微容怔怔盯着油灯出神,老金的话是听进了耳里,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金见她不吭声,只得微微地叹了口气道:“老了老了,老金我也不懂得你们这些少年人的心思了。”
说着,站起身摇着头蹒跚地往后走,佝偻着身子掀了帘子出去。
不知哪里来了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得险些熄了,火焰摇摆一阵才又重新蹿起,忽明忽暗的昏暗光线仿若午间白家库房内的混沌微光。
那同样昏暗的光微微照在白凤起的左脸上,落下一片暗影。
他忽地轻笑一声对她说:“微容,这点小事罢了,把你惊慌成这样?”
她霍地抬头,一眼望见他半明半昧的俊脸,日光与暗影,分隔开他两边的面容,那在日光下的右脸似笑非笑地对着她,她猛地心里一颤,不知为何竟脊背一阵发凉。
她看不清他另半边面容上的神情,却是能清楚地察觉他在灼灼地望着她。
“白少爷。”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傲然昂首道,“此事是由我林家酒坊出错引起,二少爷毁我招牌当街辱骂我林家上下,我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
她强逼自己低下头,放软了话,“只是希望白家能将这一段揭过,与我林家酒坊买卖照做,此后每到单月,白家饭庄所需作为摆设装饰的时令花卉我会遣人送来,分文不取。”
“如何?”她挺起胸膛来直直望向门前立着的高大修长的身影,忽觉胸臆间心跳得急快,仿佛要蹿出喉头来。
沉默漫长,却又寂静,过了许久,她等得手足冰凉,几乎要僵硬了颜面,白凤起才轻轻笑了几声,往外走了一步,转身温和道:“微容这般客气做什么,便是看在林白二家旧日的交情上,我也该帮着压下此事。”
和煦日光落了他满身,她紧跟几步走出门来,只瞧见他惯常露出的温文笑意,与眼眸中的柔和目光。
只片刻间,她恍然如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