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本章免费)
冬日的正午,日光极暖,忙碌一早上的伙计们赶着驴车回来,吃了饭,便都在酒坊后的园子里坐着晒太阳。
林微容独自一人在柜台后坐着,双目无神,心中惴惴。
距她落荒而逃奔出牡丹苑,已有三日,既不见官府有动静,也不见牡丹苑有动静,她不由得有些怀疑那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的根本就不是二皇子。
若真的是二皇子,被她打成那般模样,还不立即气急败坏地招来羽林军将她拖去城外咔嚓嚓而后抛尸荒野了?
哪还能容得她悠悠哉哉坐在自家酒坊内捧着酒碗出神?
远近有邻家幼童们玩耍笑闹的声音传来,在这冬日里平添了几许的安宁,也暂时压下了她心头的不安。
这时辰客人实在少,四周又过于安静,林微容倚着柜台坐了会,渐觉倦意袭来,索性将酒碗推开到一旁,伏在柜台上打起盹来。
叩叩。
叩叩叩。
大约是有人叩响了半开的木门。
林微容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含糊道:“别吵,要玩回家找你爹娘玩去。”她隐隐听得门外有孩童的嬉闹声,只当是邻家的几个小娃娃又跑来闹她。
谁知有人轻笑一声,脚步声从容地由远及近,在她近前停住了。
她还未从混沌中惊醒,便觉耳旁一阵风过,那人不知从她身侧取走了什么,静默片刻,忽地赞道:“林家的金丝酿果真是好酒!”
林微容霍地惊起,眨了眨迷蒙的眼,目光缓缓落到那人身上,又是一惊!
他正以三指捏住她适才喝酒的青瓷小碗的碗边,凑近鼻下轻轻嗅着。
那剑眉朗目分外眼熟,这几日时常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这位公子,可是来买酒?”她微微一笑,极镇定地问道。
客气有礼,又不失诚挚,林家酒坊的规矩。
来人含笑的眼扫过她以碧玉簪随意挽起的黑亮长发,又略略在她穿着的湖蓝色棉袍上停留了片刻,这才抬头朝她温和一笑道:“林姑娘不认得我了?”
林微容偏着头细细打量他半晌,双手在衣袖下捏成了拳,她却又笑了:“我并非什么林姑娘,也与公子素未谋面,公子这样问,恐怕是不大妥当。”
唇枪舌剑,林微容素来在行,三四年的从商练就了她牙尖嘴利的本事。
来人也不介意她的刻意责难,只是极有风度地含笑致歉道:“那就是我认错人了,对不住了姑娘。”
顿一顿,又温和笑道:“金叔说替我留了一坛金丝酿,姑娘可否替我取来?”
他识趣,又知礼,林微容也不好再为难他,颇不情愿地自墙角取了一坛子新酿好的金丝酿来,往柜台上一推。
白凤起正欲接过,她却又伸长手臂一勾,将酒坛子勾回身前抱住了,昂首问道:“付过账了么?”
他笑着摇了摇头,取了银两出来递给她。
林微容这才松了手,将酒坛子往他身前一推,脸上换了客套的笑容:“公子走好。”
白凤起含笑点点头,捧着酒坛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至此,林微容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扑通落了地。
她长出了一口气,正要再伏回柜台继续梦周公,竟见他又悠然折回了店中来。
“公子还需要什么?再来一坛还是如何?”她不得不笑脸相迎,心中却早把他骂了千百遍。
他但笑不语,一双深沉的眸子在她脸上定了许久,直看得她薄薄面皮上泛起羞恼之意,这才打趣地笑道:“林姑娘这几日必然是担惊受怕,食不安稳寝不安眠罢。”
林微容被猜中心思,不由得暗恼,横他一眼道:“无需公子劳神。”说罢,恨不能将舌头咬下来喂狗,先前还否认自己是林姑娘,他这随便一糊弄,她倒是顺口就接话了。
白凤起不动声色地又打量她数眼,忽地叹道:“眼下黑青,面色泛黄,眼珠又见浑浊,分明就是心神不宁焦虑不安所致。”
他怜悯惋惜的目光沉沉望过来,倒真像是替她担忧。
林微容再无耐心与他周旋,捉起青瓷小酒碗往桌上用力一放,“砰”的一声闷响,果真有几分气势。
“这位公子,姑娘我气虚面肿、印堂发黑与你何干?”
她咬着牙斜眼看他,却见他微微摇头,从容笑道:“若是姑娘是因为前几日牡丹苑内被二皇子夺去的那一吻……”
“当”一声,那只原本盛金丝酿的青瓷小碗朝他飞来,在他身前落了地,摔得粉碎,酒香四溢,有几滴溅到他的厚底皂靴上,留下几处暗色的水印。
林微容双眼冒火,粉嫩双颊早涌上了大片绯红,恨不能将他的嘴堵了扔去山里喂狼。
“或是因为痛打了二皇子而担心会被捉去……”白凤起不紧不慢地说着,眼里仍旧是含着笑望住了林微容。
不等他说完,又有一样沉重的事物朝他掷来,“哗啦”一声坠地,木架散开,滚落一地的红木珠子。
那是老金放在柜台上的红木算盘。
“那么,倒是不必再多虑了,牡丹苑上下我早已打点好不会走漏风声,二皇子似乎也并未记起打他的是何人……”他一口气说罢,林微容总算是不再朝他扔东西,将信将疑地斜眼看着他。
“只是,林姑娘,你的新麻烦又来了。”他似笑非笑地朝她身后望去。
前堂动静太大,惊动了在帘后歇息的林老爷子,账房老金扶了他走出来,一眼望见遍地的碎瓷片,又瞧见满地滚落的算盘珠子,顿觉眼前一黑。
“唉哟,大姑娘啊,你好好的拿我的算盘撒什么气,这红木算盘跟着老金我七八年了,这一散掉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唷!”
老金心疼地蹲下地去逐一捡起算盘珠子,颔下花白长须颤抖着,显是极心痛。
林微容心里愧疚,慌忙绕过柜台去扶起老金,低声道了歉,又蹲下地去将剩余的十多颗算盘珠子捡起,正要去捡回算盘的木框时,却被白凤起抢先一步捡走了,擦拭干净递给老金道:“金叔,只怪我惹恼了大姑娘,才不小心摔了这算盘,我一会就遣人来修,若是修不好,再给金叔用上好木料再打一个如何?”
老金一听,哪还能说什么,忙不迭推辞:“不妥,不妥,这点小事哪能麻烦凤起少爷。”
林老爷子此时也慢吞吞踱了过来,拍拍白凤起的肩,笑道:“无妨无妨,林家木匠也有几位手艺灵巧的,待会吩咐下去找个来修修就成了。”
说着,上下打量他几眼,哈哈笑道:“不想凤起侄儿出外游历几年,竟出落得这般潇洒倜傥!”
白凤起忙躬身行礼道:“林家伯父安好,凤起回城几日,还没来得及来拜访林伯父,惭愧之至。”
他谦恭有礼,又生得好相貌,一表人才、挺拔俊朗,林老爷子心里极欣赏,将他与自家顽劣又沉闷的大女儿一比,不由得有些惭愧。
“凤起侄儿说哪里话,白老哥生得好儿子,识大体又知分寸。”老爷子咳嗽了一声,转头瞥一眼不知为何满脸震惊的林微容,叹道,“哪像我这大闺女,整日里在城东花圃里忙活,也不知道要回来瞧瞧我这半截身子已入了棺材的老头子。”
林微容愤然跺了跺脚,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林伯父过奖了,凤起愧不敢当。”他又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微容一眼,笑道,“林姑娘也是孝顺之人,前几日我还在牡丹苑中碰见她帮酒坊送酒,能替林伯父分担些重任也是好的。”
这分明是火上浇油,他不说还好,他这一提起送酒之事,林老爷子哼哼几声不满道:“还不是我逼着她嫁人,她不愿听我这老人家唠叨,干脆自己出门送酒,省得天天对着我这糟老头子心里厌烦!”
说罢,颤巍巍伸手掩面哽咽道:“夫人啊,你若是还活着,微容哪会这么不听话……”
老爷子唱作俱佳,伤心又哀恸,听得白凤起剑眉微蹙,渐起了恻隐之心。
林微容却霍地柳眉倒竖起,一言不发地转身就往门外走。
这下子林老爷子倒是不哽咽了,跺了跺脚中气十足地朝着她问:“微容你去哪儿?”
她不吭声,只管往前走,林老爷子在外人面前耍无赖装可怜,博得一片同情,只是她却不吃这一套。
身侧忽地一阵风过,白凤起拦在她跟前,低声笑道:“林伯父也是同你说笑,莫要跟老人家怄气……”
“烦请白公子让开,林家的家务事不容你插手来管。”林微容俏脸含霜,杏眼一眯,狠狠瞪着他。
他一惊,仍旧不让开,老爷子却又在身后跺着脚气急败坏地嚷嚷了:“你瞧瞧,你瞧瞧,就是这坏脾气,谁还敢娶你!过了年你就是个二十一的老姑娘了!”
林微容脑中轰的一声,忍了半天的火气终于窜上心头来。
“爹,就算我嫁不出去,也不需要你赔上十箱金银珠宝倒贴给人!”她将脸沉下,眼中满是恼意,“你也不必隔些日子就找几个媒婆诓我回来相亲,姑娘我不嫁人又如何!”
林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老金明知这样的场面隔几日就要重演一回,却还要将他嚼烂了的话再说一遍:“老爷子你莫要生气,大姑娘就是说说气话……大姑娘你好好说,莫要惹老爷子发火……”
“我回花圃去。”林微容也不多说,掉头就走。
白凤起伸手捉住她的衣袖:“林姑娘……”
林微容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冷笑:“白公子,白少爷,凤起哥哥,你再拉着我,休怪我与你翻陈年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