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本章免费)
北京一直是少雨的。桑健雄的骨灰盒在陵园埋下这天,竟然下起了细细密密的春雨,更增添了一份凄凉之感。墓地里只站着桑柠、琬亭、夏惜兰和文昊四人,四围一片静寂,只有雨打树叶和夏惜兰的啜泣声。桑柠把一束白色的雏菊放在墓碑的下面,等她站起身来时菲菲细雨已经打湿了她的整个后背。她一转身,看到琬亭的一双眼睛充满了万古不化的哀伤。
“妈妈。”她走到她身旁,轻声呼唤道,“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爸爸这一生。”琬亭平静地答道,“或许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从来只看到他的努力,他的积极,却没有看到过他的脆弱。我看他远不像他看我那么清楚,那么无可奈何。”
“您不要难过。”桑柠想起从前的日子,“您做得很好,我们都因您而幸福过。”
琬亭摇摇头,雨珠扑得她的发稍和睫毛满是。“你爸爸没有。”
桑柠沉默着,听琬亭这么一说,她的记忆开始一点点闪现,带着一种成人的眼光去看那些往事,一切便和她原先的判断有所不同了。从她有记忆开始,妈妈便向来不肯用爸爸的钱,他若买回什么东西讨她欢心,她必定叹息太贵,要么劝他退货,要么收起来不用,她那时只认为这是因为妈妈节俭,且并不太在意物质的东西,她一直为此感到骄傲着,那时她还并不能想到或许她的感情里是带着一种报复的恨意的。从结婚一路走来到最后,他欠了她一身的感情债。这些年母亲虽然日子清苦寂寞,但精神却是十分轻松的,一切负担和困惑,都在父亲那里承担着。
想到这里,桑柠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前琬亭每次劝她不要任性,要对父亲好一点的时候,她都是以一种忿忿不平的心情看待着他们的关系,因此桑健雄在她心中的形象是一路贬损的。她对他微笑,说贴心的话,帮他做事,替他着想,但唯独不肯接受他任何礼物和任何帮助,她也让他对自己欠下了一身的债。难道,自己竟然也是在用感情折磨父亲,难道,自己竟然一直这样残忍?
“妈妈,”她低声问道,“或许我也错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对爸爸少要求一点是在为他着想,或许我应当接受他无条件的爱,也应该同样纯粹地回馈他,而不是带着一种包容的心态——我不应当是在宽恕他。”
“柠柠。”琬亭幽怨地看着她,“这不怪你。作为一个女儿,我们这代人没有做好,无形中给了你太多压力。你爸爸他是爱你的,他也因你而感到幸福,尤其是在他生命这最后一程,他一定非常欣慰。他所有的遗憾只在于不能再活下去,再爱你久一些,多一些。”
“可是,为什么非要到了他生命的尽头,我才知道好好爱他、陪他呢?”桑柠倒在琬亭的肩头,泪水无声地落下,“为什么,我偏偏要给自己留下这么多遗憾呢?”
“柠柠。”琬亭叹息一声,“你爸爸有句话说得很对,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只有到生离死别时才能学会反思。人那么脆弱,只对悲伤、失去敏感,并不总是记得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爸爸的死亡教会你的不是如何去遗憾惋惜,而是如何懂得感恩,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妈妈……”桑柠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哭得像个孩子。
这时,夏惜兰走过来,轻轻摇了摇桑柠,桑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的树林里站着一个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手里捧着一束盛开的花束,墓园的风将她的露出的头发吹到脸上,使人一时难以分辨她是谁。但桑柠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夏惜兰也是,否则在看到她那一瞬她的脸上不会出现一丝惊惶。
对于瑷蓁,大约因为愧疚的缘故,她一直心存畏惧。
她走了过来,将手中的花放在墓前,然后站在那里,凝视着墓碑。
“对不起,我来晚了。”瑷蓁转向桑柠,说。
桑柠摇摇头,微微一笑:“你能来,爸爸一定就心满意足了。爸爸临死前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转告你的,可惜他没有说出来,便去了。”
这时,夏惜兰走过来,说:“我知道你爸爸要说什么,他一定是要说对不起瑷蓁……”
“他怎么对不起她了?”桑柠和琬亭诧异地问。
“没什么。”瑷蓁上前一步,飞快地递给夏惜兰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没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她的目光又落到墓碑上面桑健雄的照片上,照片上的人,曾经也是带给过她童年欢乐和幸福的,虽然他那只手让她的一只耳朵失去了听力;虽然他的无情曾经让她和帷源失去了挽救金源的最好时机,虽然当他刚刚入院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因果报应的传说,可是在听到他死讯那一刻,她竟然觉得自己很难过。
当今天早上接到那个电话时,她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地原谅了他。
“我今天来,除了看看桑叔叔,还有一件事情。”她转向桑柠,“今天早上接到彭律师的电话,桑叔叔将宏建百分之五的股份留给了我。”看着大家惊讶的表情,她继续说,“我想把这百分之五的股份转让给桑柠。”
桑柠立刻摇头道:“不,这是爸爸留给你的,我不能要。”
瑷蓁道:“他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可是等书琪的官司一结束我便会到美国去,三年五载或许十年八年都不会回来,留着它们有什么用?而你则不同。你要继承他的事业,单凭你的那一部分是不够的,不要推辞了。”
桑柠沉默了。瑷蓁弯腰向桑健雄行礼之时,她站在她身边,问道:“瑷蓁,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你的耳朵是怎么了?”
瑷蓁走到她身边,高高的鼻梁上挂着的那滴雨珠使她的笑脸美丽得像一枝荷花:“别问了,都过去了。你曾经说过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一切,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也是呢?你要好好地生活,就像书琪所说的,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还延续着桑叔叔的,帷源的,交错着我的,因此你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瑷蓁……”桑柠一把抱住她,泪如雨下,“我就知道,你永远是我的瑷蓁,永远是!”
瑷蓁笑着拍打她的肩:“如果当初车上的是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你,而你,也会那样对我,是吗?”桑柠噙着满眶的泪水,不住地点头。“所以,对于这个帷源用生命守护的你,我的心应该和他一起,希望你幸福的。”说完,她便又是一个清淡的微笑,“记得一定要幸福哦,这是你欠我的。”
说罢,她便向墓地外走去。桑柠满脸是泪,在她身后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
“瑷蓁,你也一定要幸福。”
瑷蓁嫣然一笑,没有回答。当她穿过那片小树林时,雨水,泪水已经交织成一片,模糊了她的眼睛。
正如瑷蓁所说的,要继承宏建的事业,单凭桑柠的那一份是不够的,尤其是在宏建这么风雨飘摇的时候。桑健雄临终前将他在宏建的股份,除了瑷蓁那份之外,琬亭和惜兰各百分之五,汽车和房子留给了惜兰和文昊,剩余的份额桑柠占百分之十三,文昊占百分之十一,文昊尚未成年,他的权利由夏惜兰代为行使直到他满十八岁。
这样的话,即使加上琬亭和瑷蓁的,桑柠在宏建也只能占到百分之二十三,并不存在任何优势。夏惜兰对桑柠的戒心一直存在,加上亲眼看到她和瑷蓁重归于好,便更加放心不下。大约是她曾经对待瑷蓁的态度,让她自己都觉得是不可原谅的。因此桑健雄入土为安后,她便一直在努力为自己寻找依靠。
因此,桑柠关于在西安投资建厂的提案,便以微弱的劣势被否决了。众股东在前途不明的情况下,谁也不愿意把宏建的资金陷到任何一个项目里去。桑柠费尽心思勘查的投资环境便就这么付之东流,多少个日夜的辛苦也因此白费。夏惜兰在股东会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算作弃权。
书琪和银涛的案子审理完结了。出人意料的是长河集团竟然没有派出任何人出庭作证,最终书琪因证据不足而罪名不能成立,银涛被处了罚金。
庭审完毕后,亦轩前去接银涛,却不见银涛人影,反而碰到了敏希。她穿着一件丝纺的长裙,衣领打褶,腰间系带,看起来清淡而写意。亦轩知道敏希的亲生母亲就曾经是红极一时的模特,因此她在着装方面向来品位很高。尽管亦轩对服饰搭配向来没什么概念,但也能感觉到一种谐调端庄之感,再加上她把那把留了五六年的长发剪短了,神清气爽,如清风扑面。
“你观看庭审了?”亦轩问她道。
敏希点点头:“是的,结局还算不错。你知道吗?一整个上午我都在盼着你的身影不要在法庭上出现。”
亦轩知道她在玩笑,说:“我母亲她大约是想明白了。你和银涛和好了?”
敏希摇摇头:“我们已经离婚了。当初是我揭发这件事情的,直到我认识我现在的男朋友――他让我明白幸福在仇恨之外,因此也不想再纠缠其中。从小就和银涛很好,不想看到他有事。”
亦轩吃了一惊,随即又说:“也是,你也应该开展你的新生活了。”
敏希开怀地笑了。亦轩很少见她这么笑,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她这次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它就像一束阳光,让她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尽管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解脱了,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至少她在那样努力着。
“宁平商厦的揭幕仪式是明天吧?推迟了这么久,终于到来了。”
亦轩点点头。
她伸出手去:“虽然我不能参加了,但是还是祝贺你。”
亦轩伸手握住她的。
敏希向阶梯下的停车场望了一眼,一辆黑色的奥迪车里,有人正在向着她挥手。她抿嘴一笑:“接我的人来了,我先走了。”
亦轩顺着望去,只见那人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大约三四十岁,中等个子,相貌平实,正冲着敏希招手。
敏希走了几步,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开始约会是吗?人生太短暂,应该大胆去爱,即使是错误让人痛苦,也比错过让人遗憾活得充实不是吗?再见了!”说罢,她便叮叮咚咚向着那边跑去,轻快得就像一只云雀,仿佛是从未受过任何创伤的少女,急切地奔向自己的梦想与爱情。
亦轩站在那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敏希永远都像太阳一样热烈,不是吗?
书琪从法庭里出来的时候,亦凡站在距离他很远的广场上,看着一群人走过去簇拥着他,其中还有瑷蓁的身影。他们有说有笑地钻进一辆轿车疾驰而去。见他平安出来她的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空气也变得像泉水一样甘甜。接着,她便向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时候不早,她也该去不远处的那所聋哑学校,开始她的新工作了。
宁平商厦揭幕这天,这片本不热闹的土地竟然是人山人海。桑健雄的死,让他在世间最后一笔杰作更加瞩目。电视台、各大报社的记者蜂拥而来。
瑷蓁并没有去。她在自己的公寓和房东完成交结,便开始收拾东西。那对水晶燕子头挨着头,玲珑剔透。瑷蓁不禁俯身,细细端详它们。和桑柠小时候的一些故事在眼前一一浮现。
“再见了,桑柠。”她轻轻说,“未来是一种未知数,有更好的等着你……不,你们。”
这时,电视里传来新闻主播的甜美音调。
“今天,国内著名的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长河集在宁平地区开发的……”
她转过身来。荧屏上亦轩正站在红地毯的中央致辞。今天也是他正式接手长河集团的日子。他神色庄重而不肃穆,和颜悦色又不失威严。瑷蓁不禁笑了:这样的林亦轩出现在荧幕上,不知道又要倾倒多少少女。
“长河集团的成功离不开社会各界朋友的支持。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宁平大厦的设计师,是他让这座建筑兼具了杰出的商业价值和宏伟的艺术价值……”
瑷蓁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记者在问:“林先生,宁平项目作为长河集团里程碑式的项目,也作为中国房地产业界的一次锐意革新,大家都很好奇你们最终确定的名称是?”
“唯真大厦。”亦轩斩钉截铁地回答,摊平手掌指向嘉宾席上的许静如,“这是董事长的意思。”
人群一片掌声。有记者立刻涌向了许静如:“尊敬的许女士,请问这样的一个名称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请问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镜头打向了许静如。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端庄的笑意。那种笑容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才褪去:
“这是商业秘密。”
她这么说。
瑷蓁把水晶燕子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窗外是白云长天。
“天空几万里,云霞共翩翩。”
她走到窗前,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她知道那里有更广阔的世界。
这年的春天美得尤为绚烂,公园和广场都飘飞着许多美丽的风筝和着孩子们的笑声,整个城市因此显得活力充沛。
但桑柠始终是无暇享受她曾经疯狂热爱的这个季节。曾经和瑷蓁一起走过的那些童话梦境般的生活已经走到身后了。不久后股东大会就将召开,如果届时她仍旧得不到足够的支持,桑健雄辛苦创立的基业就要落到旁人手里。桑柠记得小时候在夏惜兰处处与她们为难时,瑷蓁曾经对哭泣的桑拧说过一句话:“我从来不会去要别人的东西,但是别人也绝不要想着抢走我的。”这句话最近一直在桑柠耳边回响。她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斗,但是到了非争不可的时候,自己也可以变成一个战士。
当然战斗的前提是武器。就在他们西安建厂的计划中道崩殂不久,便有其它企业捷足先登了,形势一片光明。遗憾之余,桑柠知道那些守旧的老股东是断不肯承认他们的失误的。在宏建这一个多月来,她做得最成功的一点便是叫员工下属们在称赞她的和善亲切时,又惧怕她的敏锐和果断。在宏建这样的圈子里一个人在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之前,和善亲切并非是一个彻底的褒义词,这就好比古代帝王贴上仁慈标签时决不表示他就是明君,因为它完全可能和懦弱无能等同起来。但桑柠的和善仅限于走廊和餐厅,在办公室里她是严肃而冷峻的,所有人必须严格照章办事,一概不讲情面。如果有人迟到早退,必定要扣薪水,如果有人编出各种漏洞百出的理由辩白,她也不会拆穿,有必要时宁愿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来补贴他们,薪水也要照扣。其实并没有人真正有什么急事,大都是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因此也没有人当真收她的补贴,时间长了熟悉了她的脾气,便没有人再迟到早退了。所有人渐渐都熟悉了她的脾气,她那张如沐春风的笑脸下永远透露着一份坚持。因此她开始在宏建以独特的姿态扎根。
但是足够的人气和威望仍不足以赢得战争,真正重要的是足够的股票。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即使算上那些对桑健雄十分忠心的老部下和她费尽唇舌游说的股票总和,她也只能占到百分之三十五,这种局面仍旧十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