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本章免费)
桑健雄的病情日益严重。尽管住进了最好的病房,又请了两个特别看护,但是他的健康状况仍旧一天天恶化,原本方正的脸孔瘦削得厉害,眉骨也突显了出来,额头上的青筋分明可数。每天傍晚去看他一次,桑柠便忍不住难过一次,看着生命在他的没一寸肌肤中逐渐枯竭,她的心便有种碎裂的疼痛。春天本是她最爱的季节,但如今每天走过医院那片花园,她竟然如此恐惧见到那一丛丛鲜艳的花朵盛开,这盛放与凋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桑健雄剩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半个月已经过去了。这段时间以来,桑健雄开始变得不耐烦,对给他打针的护士小姐总是颇有微辞,夏惜兰送来的饭也总难合他胃口,有时甚至固执地不吃,非等到桑柠来百般劝说才肯勉强吃下一点。他变得特别依赖桑柠,大概是当自己生命流逝时便特别希望从下一代身上看到延续的希望,每天桑柠到医院来看他的时候,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眼见着父亲变得和孩子一样脆弱,桑柠终日被痛心的感觉包围着。每当此时,夏惜兰总是用一种很慌乱的眼光看着桑柠陪伴桑健雄讲笑话谈天,说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偏偏文昊又很不争气,男孩子淘气,见桑健雄老沉着脸,便总以为是对他不满,因此与他并不亲近。
公司里的事务桑柠总算理出了眉目。桑健雄离开这段日子,公司几乎没有赢利。原来的计划执行得越好,越多,便亏空,赔得越惨。她叫来汪钟伦询问,他只说这是十分正常的波动,回话十分含糊。大股东们似乎也各自心怀鬼胎,张秘书告诉她前段日子汪钟伦和几个很有分量的股东走得很近。桑柠再一细探,发现宏建有好几个项目竟然是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合作的,而这个公司的负责人,恰是汪钟伦的女友。但清算汪钟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是没有证据,更何况他和不少人已经结盟,后面自有人撑腰。
桑健雄现在手上握有的股票占百分三十九,仍旧在董事会上占有相对的优势。此时要撼动他的地位,稍微聪明一点的人便知道相当困难。但是等他一旦过世,情况便会大不相同。
桑柠每天都为此弄得头晕脑胀。
独当一面真的很难。怪不得以前许静如一不做事,亦轩便忙得晕头转向。想起亦轩,她突然感觉他距离自己已经十分遥远。他们已经很久未曾互通消息,仿佛他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最近她简直生活在另一个维度里,顾不上健康,顾不上思考,顾不上情绪。
另一方,亦轩却是在忙着为银涛请律师。在这个过程中他跟着律师奔走,免不了找到银涛的“新家”,因此见到了银涛的母亲。他以前只知道有个舅妈住在上海,从舅舅死后便与他们不常来往,也知道银涛并非这个舅妈所生,但对银涛的母亲和许静如之间的恩怨却是一无所知,等他这会儿弄明白了这一切,银涛平时那些令他似懂非懂的话,却一一得到了解释。有一件事情令他不解,便是为什么母亲要非要他们母子分开不可,唯一的可能便是不想她的舞女身份令整个家庭蒙羞,或者还有种解释,便是她带走银涛的行为本是得罪上海那边那位舅妈的,这样做无非是顾全她的颜面。但早已时过境迁,那位舅妈多年前也已经改嫁,是什么还让她那么固执地要遵守当年的约定?
亦轩带着疑问回到家里。恰好家里只有远峰一个人在。远峰先问了问银涛的事情,接着便问起瑷蓁。亦轩沉默着不愿多谈。
远峰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大人了,感情不是儿戏。”
“正因为不是儿戏,所以才要分手的。”亦轩道。
“为什么?”
“我们并不相爱。”亦轩简单地答道。
“那桑柠呢?”远峰问。
亦轩猝不及防,随即镇定下来,音调低得没有底气:“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的。”
“为什么?”
“没有缘份吧。”亦轩答完,便站起来往里面走,“爸爸我累了,先去洗个澡。”
见他不愿谈这个话题,远峰便心知肚明了。
他点燃一枝烟,走到窗前向外看,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天空被霓虹映照得见不到月亮和星星,但月亮和星星必定在上空的某一个地方。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就像这月亮和星星,即使明知道它的方向,也未必能够看见和触摸的。他在窗台边的一个烟灰缸里摁熄剩下那半截烟头,一声不响地走到钢琴边,打开到一半又合上,然后照例地将它擦拭得埕亮,比哪一天都要干净。
桑健雄几乎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好几次桑柠给他讲笑话,念报纸的时候他都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睡的姿态很安详,却让桑柠心惊肉跳,害怕他这样睡去便不再醒来。越到后来,夏惜兰几乎越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桑健雄的律师来的时候,她也不肯走远,她对两个看护的表现总是不太满意,一闲下来便坐在床头掉眼泪。见的次数多了,桑柠的心里也不免烦躁,但通常她已经累得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虽然瑷蓁的计划没有真正执行,长河集团却像沾染上了晦气一样,一路走下坡路。先前客户的流失带来部分经济损失,给长河集团形成了不小的冲击。另一方面,虽然银涛和敏希在的时候,许静如一直对他们有所防备,分配工作时总是有所顾忌,但他们一旦离开,平日那些并不惹眼的工作便像小山一样堆积起来。案子开庭的日子也越逼越紧,许静如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可以说得上是手忙脚乱。
“把凌瑷蓁找来!”许静如大声命令张秘书,“她得给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不会放过她的,一定不会!”
张秘书走到她身边,默默地说:“董事长,凌小姐已经辞职了。”
“那你把亦轩叫来。”许静如的脸色暗青,“他要是再庇护那个可怕的女人,就别认我这个妈了!”
亦轩进来后,许静如愤怒地把书桌上的文件扔了一地。“亦轩,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那么糊涂?你怎么认识了这样可怕的女人!”
亦轩痛心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以为我拿他没有办法了吗?”她又说,“想凭借她的力量就让韩书琪逃脱制裁,她未免也太天真了!要做到这点,我必须联合别人的力量才可以吗?这样的话她也敢对我说,她也太自信太放肆了!这次不管怎样,长河集团付出了多大代价,他们一定要双倍奉还!”说罢,她举起刚才那份文件又要扔。
亦轩一个箭步握住了她的手。“够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蕴含着所有压抑的痛苦和悲伤,“妈,你该适可而止了。”
“适可而止?”许静如不相信地看着他,以为他搞错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为什么适可而止的该是我?”
“就是你,妈妈。我叫你一声妈妈,就是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亦轩一脸凄凉,“你还没有醒悟吗?这次的案子还没有开局,就已经看到了结果了,输的不是别人,是我们,是你啊,妈妈!你看到你对付的是什么人吗?是你的侄子,你唯一的亲兄弟的唯一的儿子,韩书琪,他是你唯一的女儿最爱的人,现在这个局面,你还没有感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惨淡吗?你非要弄到家破人亡吗?那样的结果纵使你仍旧高高在上掌控一切,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你的权威,又有什么意义呢?”许静如看着他,听着他的长篇大论,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人那么陌生,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她的儿子亦轩是懂事的,是恭顺的,是从来不会这样大声地教训她的!
“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许静如问他道,“难道我辛苦把银涛养大给他最好的教育和尊贵的地位,又让他在长河集团担任显赫的职位,他竟然出卖公司的利益,做假帐欺骗我,这难道竟然是我的错吗?我对亦凡简直是百般迁就,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知道她喜欢韩书琪甚至陪着笑脸看韩书琪的冷脸,到头来她受到了欺骗受到了伤害,这难道竟然也是我错了?”
“是的,你错了。”亦轩望着她,“你错在试图用你的才智,你的金钱,你的权威来安排、来左右每一个进入你的视野的人的命运。你忽视了一个问题,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可以用智慧、计谋、金钱达到目的的!你当年用优越的生活条件和良好的教育来吸引银涛,条件竟然是让他背叛自己的母亲,这对一个只有十几岁从来在白眼和拮据中生活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而一转身看来这又是多么大的侮辱!你让他在你的手下过着锦衣玉食逍遥快活人人羡慕的生活,却时时提醒他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随时可以从他那里抽离,这让他作为一个男人又是尊严何在!你发现亦凡爱上书琪后千方百计想帮她得到爱情而忽视她应该自己去做的努力,爱情是被你看作的一件货物而不是情感,你这样做不是在帮亦凡,而是让她更加自卑,是在伤害她啊。在书琪出事之后你立刻毫不客气地排斥他批判他否定他,你知不知道在辱没他之前首先受到辱没的是亦凡的自尊心!亦凡搬出去的行为固然鲁莽,但你没有想过为她追求独立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勇气鼓掌,而首先想到的只是她想借此要挟你放过书琪把她放到了你的对立面!你为什么对世界那么谨慎,对所有人都提防着呢?您要知道,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这所有人最后必定都变成你的敌人!”
亦轩心中长期以来的情绪突然像开闸的水全部倾泻出来,把许静如的端庄和威严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的脸色变得铁青,整个人已经哆嗦起来。她颤抖着问:“你说够了没有?”
她的声音让亦轩警醒了。如果让他再说下去,十四年前家里那场悲剧他难保会发泄出来,那样的话他便真正点中许静如的死穴了。他做事向来有个习惯便是留有余地,何况对方是他的母亲。然而即使这样许静如也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伸手指着门外,大喊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亦轩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了。门内,许静如重重地跌倒在椅子上。这时张秘书进来,见她痛苦地抵着额头,关切地问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凌小姐呢?她泡的那个什么安神茶不是很有效果吗?我马上去……”
许静如却阻止了她。“别泡了,我不喝。”她摇摇头,“你出去吧。不要让任何人来烦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张秘书一边观察着她,一边应诺着出去了。灯光下,许静如的脸色苍白如纸。
半个月来,桑柠因为终日奔波于医院和公司之间,整个瘦了一圈儿。张秘书为人老道,不久也看出来这位“桑小姐”虽然性格比较温和,随时都是笑嘻嘻的,但是并不是表面所看的心无城府的单纯,她言行举止都讲究分寸,行事也都有自己的主张,且还暗含着一股朝着一个目标努力的拼劲儿,不出半个月,她已经对公司的各项业务熟悉起来,尤其令张秘书惊叹的是,她竟然特别注意公司里各部门的员工的性情喜好和过去的业绩和特长,然后总能从人员的配置上看出父亲的经营风格和公司运行的优劣势来。因此张秘书更加觉得桑柠不是来宏建暂时充充门面,而是有潜力独当一面的,她便更加倚重她。
桑柠对业务一熟悉,阻力就渐渐大起来。先前大家以为她折腾段时间自然知难而退,对她放任着不管,但随着她在董事会上否定和上海一个服装制造公司的合作计划,后来又力主在西安投资建厂,两次都出其不意地讲出了很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且拟定了十分周详的操作方案的时候,一时间舆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来,自然紧接着前来的就是障碍了。
桑健雄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四月初的几天,他的精神突然好转了些,时常问桑柠一些公司的事情,傍晚的时候还会要求桑柠推着他去花园里转转,见到花木扶疏春意盎然的心情也很愉快,但有天晚上逛花园回来突然头痛。到了第二天她再到医院,桑健雄已经躺在床上不能下来了,从那以后精神状况便更加恶化,后来便再没有过问过桑柠公司里的事情,而这时,恰才是公司里的形势变得波诡云谲的时候。
桑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已是晚上十点,她的提包里还装着几份下面递上来的关于宏建名下的品牌店在武汉和重庆开设分店的策划书。
琬亭声声催她搬去和自己同住,但桑柠觉得自己每天晚上都是一点才睡,早上不到六点半点便起,怕惊扰了琬亭的休息。波儿自从上次车祸以后便一直在琬亭那里没有去接回来。少了波儿的叫唤,这个小小的公寓便显得更加冷清,即使这春意早已席卷了整个城市,似乎也没有流淌到她这一小片天空来。
下了出租车,她便往楼上走。四月晚上的空气也是带着暖意的,从小区门口到楼下这段路上,桑柠总有一种幻觉,似乎周围不时有清风吹来,还有漫天的桐花花瓣在纷纷下落。引起她幻觉的是墙上的一片摇曳的树影,她朝着树影像草地望去,那儿长着几株葱翠的碧桃和柳树,再一留意,树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夜幕仿佛被拉开,一道明亮的光照进狭长的黑暗里。
是亦轩。他的身影在那株秀颀的柳树下显得格外俊秀飘逸。
亦轩从树下走了过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天来到这里了。几天前他听说桑柠在宏建做事,有空的时候他在楼下等着,直到看到她安全回家方才离开。这几天她几乎是一天比一天晚,一天比一天疲惫。他也便几乎一天不落。
桑柠走到他跟前,说:“你怎么站在那里,差点都没有认出来。不知道的人经过,必定要被你吓一大跳。”
亦轩说:“这路边人来人往的,不时有汽车进来,让了几次就烦了,索性到路边站着好。”
桑柠便抿着嘴笑。
亦轩穿着灰色的夹克和深蓝的牛仔裤。十分闲适。桑柠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着装,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网球场。
“你开车来的?”她问。
亦轩微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他解释道,“有一个聚会就在附近,完了就散步过来看看你。”
他望着她,她清瘦的脸庞在路灯下清晰可见,那双明澈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也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所不知道的是,这种盈盈的笑,已经很久未曾在这双眼睛里出现过了。
“你父亲,他还好吧?”亦轩问道。
桑柠惨淡一笑,却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难过,只淡淡地回答道:“情况不太好,真是病来如山倒。”
“那你一切还顺利吗?”亦轩又问。
桑柠又笑:“不是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我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再繁杂的事情,都总会有一个结局。”
“是啊。”亦轩说,“你的能量总是无限的,谁都不知道有多大的潜力。某人曾经说过自己是自养型生物的。”
桑柠噗哧笑了:“亏你还记得,我当时只是胡绉,自己都早忘了。”亦轩看着她,他的眼神不经意间透着无限的温柔,那股温柔就像这四月的晚风,清凉中带着温暖,仿佛有一种让人融化的力量。
桑柠被他这样看着,感到呼吸都失去了力量。
“回来后还要工作吗?”亦轩看着她鼓鼓的手提包,问道。
桑柠点了点头。
亦轩心里叹息了一声,说:“你把能分配下去的事情尽量分配下去,别自己揽下一大堆。”
她俏皮地一笑,说:“你原来就是这么把事情分配给我,然后顾着自己轻松的么?”
他楞了一下。桑柠笑得那么真切,像山泉一样一伸手就可以掬起来。和他曾经对瑷蓁的担忧不同,桑柠每次越是健康愉快,他越是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这时,大约是刚才说话时风灌到了嘴里,桑柠咳嗽了两声。
“最近天气其实还好,你这样,大约是体质变差的征兆。”亦轩说。不知为何,他似乎并没有勇气向桑柠表示关切,每次她遇到事情,总是表示得坚强,那种感觉让一切关切的言语都显得近乎虚伪和苍白,因此,他便只能站在一侧,看着她的笑着对付一桩一桩的事情,顶多在她支撑不住时扶她一把。
桑柠却道:“没关系的,我并不是真感冒了,而是刚才呛到风了。”
这时,她迎面的大楼又有几盏灯灭了,亦轩背对着大楼,因此并没有看见。桑柠知道时间可能已经很晚了——这样的谈话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尽管这样的面对着站着即使到天明她也必定是愉快的,但想到他还要一个人回去,便开口想叫他回去。
不料他倒比她先了一步:“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桑柠也点点头,“那你路上小心。”说罢,她向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便向里面走去。亦轩也便转过身去向外走。
一路上他总感到背后桑柠的眼睛正在楼梯口望着他,因此总忍不住想回头,但终于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