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本章免费)
夏惜兰进来后不久,桑柠便准备离开了。她必须亲自到琬亭那里一趟,好告诉她桑健雄的详细病情。夏惜兰客客气气地送她到门口,心里还在琢磨着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因此眼神也怪怪的。
当晚桑柠和琬亭睡在一张床上。
母女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同床睡过了。一想到近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桑柠的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琬亭心里也不比她轻松。当她听说了瑷蓁的事情,以及书琪竟然是瑷蓁的弟弟,一边为感叹着世事无常,一边开始为书琪担忧。
“书琪这孩子,真看不出来……怪不得前段时间觉得他心事很重,原来是为瑷蓁在操心。”
桑柠问道:“你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没?”
琬亭摇摇头:“以前和你爸爸去他们家中一次,那时他才不过三四岁,虎头虎脑的一个孩子,倒是十分机灵的,后来长时间不见,也就不记得样子了。只是未曾想到他长大了竟然这么清瘦,也这么能干。”
“是啊。十几年发生的事情,谁也想不到。”桑柠跟着叹了口气。
“瑷蓁现在怎么样了?”琬亭又问。
“她受了很大的冲击。书琪的事情对她而言太意外了。她要去自首的,被昌叔他们阻止了。毕竟书琪是美籍的,法律要相对宽松。现在正在和他们一起为书琪张罗律师的事情,具体情况还要等明天和书琪见了面才知道。”
“她从小就心事重。”琬亭道,“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固执。想来书琪之前不肯相认,也是有他的道理的。那时要是相认了,她未必能明白,未必肯收手的。”
“可是现在,她真的就可以明白了吗?”
琬亭叹了口气,半晌后说:“但愿吧——”接着又说,“我今天下午去医院看过你爸爸了。你最近都没有看过他吧?”
“刚刚就是从医院回来的。”桑柠低声道,“他刚刚做完手术——医生说,最多能够再坚持两个月。”
琬亭吃了一惊。随即沉默了。
桑柠接着又说:“爸爸今天醒来后,还问起你。”
“问我什么?”
“问为什么没有见你去看过他。他说你在恨他。”
琬亭又沉默了。
桑柠突然探问道,“你恨爸爸吗?”
琬亭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爸爸并不是一个可恨之人。”
“那你爱过他吗?”
琬亭沉思了片刻:“我不知道。曾经我以为从来没有爱过,但是爱这个字,有时候很复杂,自己都弄不太清楚。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总是那么单纯,越是到老越是可以发现这一点。”
桑柠便没有再追问下去。现在问这些也是没有意义的。反正他们已经离婚那么多年了。只是她觉得在心里是个谜团,一直想知道罢了,等真的知道了,发觉和想象的也没什么差距,不禁又有些失落。或许妈妈是爱爸爸的,只是这个爱字,和普通人的定义不太一样,在妈妈的字典里,爱字和情字都包含太多,它们的总和远不是“爱情”两个字可以说得完道得尽的吧。那这种爱在爸爸,是幸运,还是遗憾呢?
第二天一早,亦轩便到警察局给银涛送东西,顺便也看看他。两天不见,他黑瘦了许多。银涛平日里是极为整洁的,如今尽管没有十分落拓,但他看起来依然不太习惯。见面之后,各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言语,亦轩询问了一下吃住方面的问题,他知道他肯定是吃不好住不习惯的,但是还是想知道有没有糟糕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银涛笑道:“你放心吧。你知道我以前人脉还比较广,这个警察恰好以前一起吃过饭的,所以对我还算特别照顾。”
亦轩微微一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上中学的时候,他就是崭露头角的社交天才了。
亦轩问:“孩子现在在哪里?”
银涛答道:“在家里。”
银涛说的家里实际上指的是他母亲那里,但是这事并不方便和亦轩提起,因此没有多说,亦轩便误以为说的敏希那里,便问道:“敏希她没事吧,和这事情有什么关联没有?”
银涛道:“她本来关系就不太大,出了事情她父亲又动用人脉想办法,很容易就平息了。现在,该是在静观其变。她已经提出了离婚,只是我还没有签字。”见亦轩沉默不语,他又道:“没有关系。自从兰蕙死了,我也想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虚的,都无所谓了。”
亦轩道:“你怎么那么糊涂。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有用途的地方可以问我们借。”
银涛笑道:“亦轩,虽然你我是从小长大的兄弟,但你我天生就不是一类的人,你没有吃过苦,没有遭过白眼,很多东西对你而言似乎生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你自然不在乎,也体会不到它们的用处。我许银涛走到今天,也算是走了霉运,但是也没有那么糟糕,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亦轩并不知道书琪和他之间的交易,因此不太确定他凭什么那么自信,以为他大约是把希望寄托在他平时结交的那帮朋友上,心里也不见得有底,只是这会儿自我安慰罢了,于是说:“我下午来保你出去。”
银涛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现在其实不想出去。回到家里,到处乱糟糟的,听到孩子哭,便有一种妻离子散的感觉,还不如这里安稳,什么也不用想,所有人吃的一样,住得一样,连穿的也是一样的。”
这是兰蕙死后银涛第一次隐约提到她。亦轩一直对他这方面的事情很少过问,这也是他的脾气,总相信成年人对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和责任的。听他提到,便顺道问他:“还在想兰蕙的事情吗?”
银涛低着头说:“没想到,她竟然有妊高症的,冒着险在生孩子,更没想到,生孩子倒没有出事,结果却自己——我定是让她伤透了心。”
亦轩道:“她之前把东西送来我这里,我没有告诉你,直接找了她。她那么做也是因为爱你的缘故,你不应该对她那么绝情的。”
银涛道:“我那时也是晕了头了,正巧那段时间心情差事情烦而多,便全部分发泄到她身上了。”
亦轩疑问道:“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银涛笑:“在公司里董事长有段时间态度不太对劲,我怀疑有问题,一诈她她便招了,她那人生性很单纯——这也是原来喜欢她的地方,现在想来竟然有些可恨,宁愿被骗一辈子糊涂过算了。”
亦轩更诧异了:“我母亲她先前并不知情。”
银涛听这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亦轩,真不知道说你单纯呢还是傻,你母亲的精明能干,哪是你所能体会的。兰蕙她不是傻瓜,她要让我被长河集团踢出局,把照片文件送你那里顶什么用?知道你定会瞒下来的。这些事情必定是先经过了你母亲,再由她送到你那里去的,她那么急切地想把长河集团交给你,定然要一次次地考察你!想来也是你母亲的遗憾吧,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却和她如此心灵不相通。”
亦轩思忖着他的话,有些茫然。他确实不太了解他母亲,银涛的话点到了他的痛处。
这时,银涛却又说:“亦轩,你知道吗?你我虽然命运不同,但走的路实际上是一样的,都是你母亲铺设控制好的,一不按照既定的步伐,便会跌倒峡谷里粉身碎骨——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摆脱被别人摆布的命运——我现在虽然沦落到这里,却是感到百般的轻松,而你,仍然生活在罗网之下,因为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就是你和我不同的地方,命运拐了个弯,我们竟然是一样的,自己爱的人,都辜负了。我现在心灵自由了,可是身体却陷入了这铁窗之中,而你,心灵却还是带着枷!”
从警察局出来,亦轩满脑子都是银涛的话。一直他都觉得银涛是那种游戏人生的浪子,因此出于骨肉亲情他本能地想到要帮他担待一些事情。可是今天他才发现,或许他叫银涛一声哥一点也不惘然,阅历让他成熟得像个长者。
“命运拐了个弯,我们竟然是一样的,自己爱的人,都辜负了。”
银涛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自己不正是因为人生路上总有太多的顾盼,一再辜负着爱的人么?
亦轩走了不久,瑷蓁便带着律师到了。这天见到书琪和前些天大不相同。瑷蓁看着他的脸庞,那眉毛和眼睛竟然和父亲是一模一样,自己竟然糊涂了这么久。
“所有的事情昌叔都告诉我了。”她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偏偏要瞒我这么久。”
书琪宽慰地一笑:“我并不是存心瞒你。当我在法国知道桑柠是桑健雄的女儿,便把她当成你,找到之后觉得她这人有趣,便故意不说想开开玩笑,后来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瑷蓁道:“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生日那天,在酒吧见到你,看到桑柠送的小人书,就明白了。”书琪道,“那时见你那么悲伤,心里充满了疑问,就以为你是因为亲人不在身边,或是和桑健雄他们处得不好,并不知道还有郁帷源的事情。”
瑷蓁沉默了。
“姐姐,”书琪笑,“好久没叫过姐姐了,感觉真好。”
瑷蓁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书琪道:“姐姐,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为当初同意你一个人留下而懊悔,这些年来我几乎不参与社交活动也不交女朋友,是因为我心中唯一的愿望便是有一天能够帮你吃苦,陪你受苦。我现在的心情,是你所不能体会的轻松。”
瑷蓁摇摇头:“忱儿,你太傻。你想想,我怎么会让你有事呢?我怎么可能放任?”
书琪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有人欺负我,总是你第一时间站出来给我支持和保护。那时我就在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想你保护我那样去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是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我要你幸福平安,这,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所以你不要再试图和我争。如果真的不舍得我,就好好生活,等我出来。”
瑷蓁正要再说话,阿荣走了过来,俯在她身边低声说:“瑷蓁小姐,时间有限,现在请律师来和书琪谈?”
瑷蓁便让开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书琪又说:“姐姐,你知道我小的时候最喝巧克力奶。但是有一次我一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巧克力奶洒到我最心爱的变形金刚上,我的变形金刚便不能再动弹了。”
瑷蓁说:“我记得。你哭了很久,妈妈哄了你一个晚上你还是很难过。”
书琪说:“是的。尽管爸爸后来给我买了新的变形金刚,我也再不喝巧克力奶。直到我到了美国,有次无意拆开了那个变形金刚,我才发现原来它之所以不动并不是因为巧克力奶让它损坏或生锈了,而是掉了一个螺丝钉。我买来装上了它。它便和许多年前一样变得生龙活虎。我才突然觉得,这些年来我不喝巧克力奶有多么不值得。”
第二天,亦凡也来看书琪。去警察局之前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想见到他的意念占了上风。书琪仪容整洁,精神面貌也好,但是亦凡还是认定他受了苦。书琪看见她,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是对自己的愧疚、怜悯,或者是许久不见带来的感慨,亦凡都不得而知,她的心只是被那种剧烈的痛楚包围着,这股痛楚随着他脸的轮廓在她面前的清晰出现而更加深刻。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警察局,这里毕竟不是看守所也不是监狱,比想象中的深牢大狱灯光更明亮,各人看起来也更要体面一些,但她还是感到心理不适,书琪这种人在她的意念里是该翱翔九天的,呆在这种地方就好比看到一只鹰在我的鸽子架里出现一样,那里即使是极致的舒服,但毕竟也只有方寸之域。她在他对面坐下,默默地看着他,说不出话,其实也无话可说,只是想看看他。
“亦凡。”书琪先开口了,声音很是温和。亦凡知道书琪并不总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有时候做起事来是果敢而又强悍,但是他每次和自己说话都很温和,就像森林里某个湖泊上飘荡的薄雾那样柔软,仿佛是在担忧稍微强硬一点便会化成一阵风吹痛了她。“谢谢你来看我。”
书琪的话音落下,亦凡的鼻子便一酸,接着,眼泪便涌出眼眶,落了一脸。
书琪有些心慌,但是不远处两个警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他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便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睛不从她身上移开,说,“亦凡,不要难过。”接着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俏皮的笑容,“哭起来,眼睛肿了,就不漂亮了。亦凡,你知道吗,你快乐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小仙子。”
亦凡知道他在哄自己开心,便努力止住了啜泣,但是眼泪还是不住地往外流,顺着脸颊淌到衣服上。书琪静静地坐在那里,并不说话,只看着她。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偶尔眼泪滴落到衣服上,发出吧嗒的轻响,唯一能听到的便是书琪呼吸的声音,均匀有致的呼吸,此刻传到耳朵里面竟像轻声的叹息。有一刻片刻亦凡被泪水蒙了眼睛,那雪白的日光灯投射下来,书琪的脸便像漂浮在湖面的倒影,一漾一漾的,整个人似乎湮化成时空里的一个幻影,虚无缥缈的。
“亦凡,你还在看医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他问道。
其实两个星期前,静如便对此不再热衷,而亦凡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也就断续才去,去了也只是像走个过场,并不用心,这个星期,根本过场都不走了。此刻他问起来,她摇了摇头,为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感到惭愧,便低下头去。
“亦凡,”他又轻声呼唤她了,“你不应该轻易放弃的。我说过,你的声音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我们多想听到它。”
亦凡不知道他的“我们”除了他还指的谁,他定然不是和静如他们站在一起共同拥有这份期待的,大约他是因为觉得单说“我”显得不太合适,因此故意加上了一个们字。亦凡默默的,没有回答。这时,她方才想起来看他,却全部说的自己的事情。书琪也有那么一种能力,仿佛对自己的事情游刃有余,自然地把关注的焦点引到别人的身上。来这里之前,本来亦凡还反复想着当面问他事情的真相的,想听到他当面对她的否认,但是真切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她却突然失去了对答案的全部兴趣。眼前的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书琪,不属于任何一个模型,就是那个耐人寻味的他,让人梦萦魂牵的他。
亦凡的眼泪还在落下,书琪也还在看着她。
她想让他想点美好的东西,因此用字条问他: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书琪显然没有好好考虑过这个问题。思忖片刻后,他笑道:“有很多。周游世界,到草原赛马,和亲人团聚……”接着他反问亦凡道,“那你的呢?”
亦凡微微笑着在字条上写下字:我想去看天山的雪莲花。接着又写了一行:可惜,家里人一直很忙,便一直没去。
她看到一丝笑意在他脸上显露出来,那丝微笑真挚而纯净。他点头道:“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带你去天山顶上采雪莲花。采下大朵大朵,堆满整个世界。”
他描绘了一个很美好的场景。在那一瞬间,亦凡仿佛看到千万朵雪莲花在眼前次第绽放,书琪就站在花朵的中央,手里捧着一朵雪白的花朵,笑盈盈地望着她说:亦凡,我在这里。
她微笑起来,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在他的面前比划道:我会等你。
他显然不懂得她的意思,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亦凡又笑了,再次比划了一番: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书琪依旧一脸茫然。亦凡却突然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的坚定。书琪在哪里没有关系,他爱着谁也没有关系,只为了那朵雪莲花,她便要等他,一直等他。
等她走出警察局时,书琪还是十分困惑我的意思,她也并为给他解释。
亦凡知道,生活是一个魔盒,里面装满了疑问,却不必急切地打开。在这耐人寻味的过程中,时间会带来一切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