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迟到的父爱(2)
丰兜镇每年春节都下雪,2008年雪下得尤其大,所以路不好走,汽车在路上比平时多花了将近半小时。当车子驶近镇中心时,远远地,我望见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他像一座雕塑般静静矗立在停车场门口,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他的头发、肩膀。
车子慢慢驶近停车场,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他老了,老了太多:头发斑白、皮肤黝黑、身材臃肿、额头、眼角都有了深深的皱纹……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英俊帅气的男子了。此刻,他正焦急地朝着我们的汽车张望,一张脸一张脸地辨认,终于……我们四目相对。来不及说什么,也来不及做任何手势,车子忽地一下从他身边掠过。
只是一眼,我的心却忽地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钻心地疼,记忆重新又像一群忧伤的蝴蝶,铺天盖地地冲进我的脑海,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在车上坐了很久,直到司机喊,小姐,你到底下不下?不下我可锁门了,我才反应过来。当下提起自己的行李,一步一挪地下了车。
他依然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就没动过。只是,此刻他的手上多了半截熄火的香烟。我静静地站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再多一步也迈不出去。我们彼此对视,沉默。终于,他扔掉了手中的烟蒂,主动向我走来。我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走到我身边,接过我的行李箱,顺手拂去落在我肩上的雪花。
走吧,他对我说。然后转身举步先行。
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我的眼泪却一下决堤而出。
许是意识到我没跟上,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我。我们再度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很复杂,而我,就那么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被他遗弃的孩子。
终于,他折回身,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说,走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
我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细若蚊蝇的嗯,然后有些怯怯地跟在他后面。他的背影,依然高大,却开始有些蹒跚: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远远地,望见院门口了,我发现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正站在那里张望。看到我们,她马上走了过来,跟父亲说了句什么,然后才迎着我走来,我疑惑地看着她走到我面前,站住,然后很友好地对我笑,“小秋回来了?”
她说话声音绵软,带着些许苏浙一带的口音。我下意识地打量了她一会: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漂亮,所以现在仍能风韵犹存。黑色呢大衣搭配咖啡色格子长裤,脖上很随意地披了一条同样咖啡色的毛围巾,看起来高雅大方。
看我一直打量她,她主动自我介绍,“我是你爸爸的……朋友,苏红。”我听到她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显然她的身份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虽然心中疑惑,我还是先礼貌地叫了她一声苏红阿姨。她高兴地应着,伸手过来搂了我的肩膀,一起进院子。
进了家门才发现,除了爷爷奶奶外,姑姑一家也全在。表妹唐菲儿一看到我就冲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当下我们俩先手拉着手叙旧,再也顾不上别人了。
直到年夜饭开始,我才知道了苏红的真正身份: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两个人是在非洲认识的,一年前在赞比亚正式结的婚。
那晚,除了我,每个人都很开心,连从不沾酒的爷爷奶奶都喝了一些酒。我看到苏红很主动地为每一个人布菜,很谦逊地向每一个人敬酒,而父亲则坐在她身边淡淡地微笑。在我之前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笑过,而现在,他的确是在笑,而且笑得非常幸福。我想,现在,他是真的放下了母亲,也放下了对我的仇恨。我知道,我应该为颠沛流离了大半生,终于有了个幸福晚年的父亲高兴,更应该为自己终于重新拥有父爱而高兴,但是,我心里总免不了那丝淡淡的哀伤,为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