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假若民生街田家人的倒霉事局限在田健处决一件事上,全街的居民和个体商户不会过份在意并当作一桩了不得的新闻传播。如今的电视广播报纸,哪一天没有几宗关于凶杀抢劫偷盗强奸诈骗等刑事案件的报道?看得多了听得久了也就不再觉得新鲜。不新鲜的消息还有什么必要去传播?虽然被处决的案犯是在民生街长大的,案子也发生在西宁市,可人们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表示对田家人的同情和对案犯的愤恨。不同情是因为这种杀身之祸是田家人自己闯下的,自作自受的事有什么值得同情?不愤恨是因为这件事对民生街的居民和个体商户没有造成什么伤害,有什么必要去愤恨人家?可悲的是倒霉就这么不依不饶地缠定了田家人,田健处决前爷爷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田健处决后达达又被心肌梗塞夺去性命。据说从儿子的真皮转椅上一头栽倒就气绝身亡了,连上医院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得到。这么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发生在田家门里,不能不让民生街的居民和个体商户们感到震惊,恐怖和纳罕。田家这是怎么了?不是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嘛!田家再倒霉也不该在二个月时间接连发生三件天塌地陷的大事!人们纷纷议论、交换和传播着对这种现象的推测和猜疑。不到一天工夫,半个西宁市的人都知道了民生街田家门里发生的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灾难。暗暗地为田家人揪心担忧。不知道他们在这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下会是什么境况。人们怀着极大的同情和困惑静观事态的发展和结局。
刘方是傍晚听到消息的,望着打算添煤而打开了炉盖的红灼灼的炉膛怔了一阵,往炉膛胡乱扔了两块砸成拳头大小的机制煤砖,座上添满水的茶壶,觉得回来的时间不好把握,又提起水壶盖上炉盖再座上水壶。把抽屉内仅有的五十元装在身上,卷了几张白纸,拿了几支毛笔一瓶墨汁,锁了店门去四号院田成功家。田寿、田成功都与他有交情,这种时候不去帮忙是说不过去的。
田成功家六十八平米的房间里挤满了亲友。悲怆气氛的逼压下,无论男女都显得萎顿疲惫,呆头愣脑。一律是红肿泪渍的眼睛,嘶哑的嗓音。从人伙里挤出来给刘方打招呼的田成业脸色灰白,神志呆滞,用暗哑的声气对刘方说:“人栽倒就没气了,叫车从食府拉去医院又过了二十分钟,医生说大脑已经死亡,抢救是无效的。人放在医院太平间了。住在城里的亲友都召集来了,要商讨举丧的事宜,灵堂打算明天早上布置。刘老师要不嫌费事,今晚给我们写下几副挽联。其余事情等家里人商议定了,如果需要刘老师帮力,我打发人去请你。这阵儿家里乱乱混混的,让你坐的地方都没有……”
刘方带着纸笔是想给他们书写布置灵堂的挽幛挽联,以体现自己对田家遭遇如此巨大不幸的同情和关注。听田成业如此说,明白自己有点心急,便说了一串宽慰劝导的话,退了出来,心想回到铺子里静心撰写几幅挽联,明日赶早送过来供他们调用。
刘方走后,田成业在伊福禄协助下,暂时作出如下的指派:让孟慧、李怡蓉、小欢、伊承新照看哭得虚脱了的田成凤、田英。尽力劝慰防止她俩再哭。把田壮、田强、田野、田明、田亮、宁守仁、伊承宗集中在大房间,同坐在沙发上的田成江、田成才、田成莲商议举办丧事的规模、时间、埋葬方式,向五服内外亲友发布丧事等诸多事宜。经过两个多小时讨论,统一了众人意见,做出了具体的决定:明早由伊福禄负责布置灵堂。田强去派出所报案、联系印发张贴寻找爷爷的寻人启事的事宜。田野去省、市电视台联系和办理电视播放寻人启事的事体。基于孔秀去世寻买棺木的艰难,加上坟地已没有宽绰的地方,这次采用火葬,骨灰暂时存放在殡仪馆。简免了下葬、破土、出殡等陈规陋习,不再请阴阳先生以及吹鼓手之类的人物。田明、田亮采买纸札、供品、香烛等祭奠用品。鉴于一拨一拨凑集悼言祭吊亲友及时招待费时费力,决定统一时间地点一次性整体招待,地点定在鸿运食府,时间定在亡人火化当天中午。印制一份禀贴,以孝子孝女孝婿名义给祭吊亲友致谢并通知集中招待就餐的时间地点,同孝布同时发送给祭吊亲友。田壮、田英、宁守仁、赵娟在灵堂守灵,田成才、田成江负责调掌祭奠、迎送吊客,伊福禄陪祭,登记收受丧仪。田成业总管。
分派停当,留下孟慧、李怡蓉、小欢陪护田英、田成凤。田成业催促其余人等回家吃饭歇息,储备精力明日好各司其职。彼此又说了些劝慰的话,默声离去。田壮穿了外衣也要走,被田成业声色俱严地叫住,“你不能走掉!还有没想周全的事得由我两个商定。”田壮毕竟是老大家顶门立柱的人,丧事上很多事体不能由他当爸爸的包办代替。
“今后两三天我得在家里当孝子,得把食府的经营安排好。”田成业只好由他。在田壮出门时跟了出来,拽住田壮衣袖低声叮嘱:“多亏今天在食府与贾继业说话没有外人听见。这事装在你我心里,给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田英、赵娟。只说你阿大听见爷爷没去老贾家,急火攻心造成心肌梗塞。别的话半句也不能说。”
“这个我知道。”田壮匆匆下楼离去。
房里一下午的混乱被离去的亲友带尽,剩下压迫人的空静。卧室里,还有克制的抽泣声和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田成业跌坐在单人沙发上,拿起不知谁喝剩的半杯茶水咕嘟嘟吞了下去。一下午的慌恐、紧张、烦乱弄得他头昏脑胀口干舌燥精疲力尽,浑身筋骨似要散架。这是令人震惊恐怖的一个下午,一切都来的那么意外和突然。爷爷出走的消息、大哥的猝死、还有爷爷被劁猪匠……他都没有勇气再回想这些集中在一起比爆炸还要让人惊悚的过程。但他又不得不克服恐惧心理,把这些意外的变故做一次梳理。对田家人来说,田健犯罪被处决是透彻灵魂的痛楚和耻辱,可那是有很长的时间进行心理准备和情绪调整的,何况田健是咎由自取,杀人偿命,没人把那深重的罪责归咎在田家其余人身上。可爷爷让劁猪匠把自己弄成废人,这是让田家所有的人都觉得羞愧难当的事呵!好在当时没有外人,大哥又突然亡故,只要他和田壮以及贾继业守口如瓶,别让家里家外的任何人了解这个奇怪的前事,田家门里这桩最大最不光彩的事就不会被街谈巷议推波助澜地扩散开去。让他和田壮暗地里消化这种不光彩的羞愧吧。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田成业想起老大栽倒后他在惊悚慌乱中把拿在手里的那张保证书塞进了裤兜。慌忙把手探进裤兜,手指触到纸张心里有了踏实的感觉。将保证书掏出来,把由于急迫塞进裤兜已被揉烂的保证书小心地展开、压平,望一眼关闭的卧室房门,把上面的文字仔细重读了两遍。如果贾继业回顾他爷爷的说话没有差错,就可以相信父亲当时这样做是为了一心一意抚养四个儿女,又不想尝受**和心灵的双重煎熬,才选择了如此下作的办法求得心理和**上的宁静。如此说来,他们做儿孙的不应该认为父亲做了这样的事是对他们的羞辱。真正的羞愧是父亲为儿子废了自己而儿女们竟然没发现父亲早在若干年前就成了废人。难怪父亲元旦夜误入发廊的事一旦被他们提起就会引起父亲极大的恼怒。对父亲来说,那是多么尖刻的讽刺和误解呵!对他们来说,又是多么深重的失误和失孝呵!田成业用手掌擦去胀满眼眶的泪水,用两个拇指根弯突的关节在太阳穴上使劲按压几下,嘘出一口长气。无疑,老大是被父亲出走的意外震惊和发现自己失职的深刻懊悔羞愧的双重强击下没能换上那口气而憋死的。田成业望着保证书上歪歪扭扭的两行铅笔字和落按在后面的姓名手印,视线被泪水遮蔽而模糊。父亲只上过初小,除了在单位领工资或申请困难补助写几个字,是不写字的。可见写下这保证书费了多大的心劲!让他不解的是,父亲为什么非要走这么一条万劫不复的阴暗狭路?如果放在当今,父亲还会干这样的蠢事吗?一定是父亲惧怕那个时期那么多的道德规范和舆论压力,才选择了用丧失**功能的代价换取心理精神平安的做法。想到这里,田成业的心情复杂起来。比起父亲,自己以往的行为实在是太荒唐太轻浮太没有人格了。可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把自己的精神**当做石块给虚幻的道德大厦填造基础吗?可这样的问题不是他可以解答和应该解答的。值得欣慰的是,他遇上了一个宽松活跃的时代,生活在这种时代里,人们再也用不着为了尊重人性而扼杀人性……
卧室门开了,孟慧抹着眼泪走出来,说;“劝了半天,娘娘和田英答应吃点面条。”走进厨房忙活去了。田成业想跟进厨房提醒孟慧多做点吃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再过六小时又得忙起来,不吃饱是不行的。可他身上软软的,双腿打颤,不想起来。田英被伊承新扶出卧室进入卫生间,接着听见了干呕的声音。田成业突然恨起田健来,要不是他犯罪,田家哪会发生这一连串倒霉的事!如此一想,父亲出走的原因就成了一个沉重的问号勾挂在他的心上,扯坠得他心疼。又不禁埋怨起父亲来。就算你把自己废了是迫不得已选择的蠢事,可出走呢?究竟为了什么?出走能解决什么免除什么?你让儿女们去哪儿找你?去哪儿找到能让儿女们心安理得的答案?
翌日早起,不及吃下几口东西,回家歇息的田家至亲已陆续来到。同住四号院的老柴也过来帮忙。分派了破孝分孝的任务。老柴估计戴孝的大略人数,建议买两匠白扣布。田壮却提出了不同的建议:“给祭吊亲友的孝布统一买成羊肚毛巾吧。买质量最好的。如今城里办丧事大多这样。我也不穿那种歪里曲八道袍似的孝衫。”制止住想插话的老柴,“虽然我是孝子,可我还得招呼街道单位来的商界朋友,穿了拖拖拉拉的孝衫不方便,也不好看,我只戴黑纱袖套吧。”
“孝子不穿孝衫,外人要笑话的。”老柴自以为是田成功多年的交情,有权向这个不懂规矩的田家后人提出要求和规劝。
“孝在心里,不在表面上。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些!”田壮一脸的不以为然。
有点下不了台的老柴望着田成业,让他决断。田成业原本对这些陈规陋习不以为然,心里赞同田壮的主张。可既然是丧事总管,也得照顾一下亲友们对传统的尊重,“我看这样吧,给前来祭奠的亲友统一给羊肚毛巾当孝布。可孝子孝侄们只戴黑纱袖套也太简单了。我在原单位同事家丧事上见到,孝子不借穿别人穿用过的孝衫,只把七尺白市布大围巾一样搭在肩头,把身前两头交叉在胸腹前用一束白布扎住,挺象回事。买来白市布田壮试一下就知道了,即有穿了孝衫的庄重又简便利落,不影响你行动。”
二爸折中的办法 田壮不好再驳,欣然应允。当即确定数量派田亮上街采买白布。
一时,刘方送来了苦思冥想杜撰的几副挽联和挽幛用的挽词。伊福禄指挥几个后生布置灵堂,按刘方意见,张贴在灵堂上方的挽联是:说走就走你咋舍得民生街 ,入世出世谁能躲过奈何桥。横眉是:无常无常。在场众人都说这联撰得好,字又是书法家写的,如果保存下来,不定要成为文物。只是对横批上重复两句无常不甚明了。宁守仁悄声问田野,无常无常什么意思?没见过这样的横批。田野愧笑着说:“对这老一套我也搞不清白,你问二爸去。”宁守仁便挪到田成业身边,“二爸,两个无常连在一起什么说头?”
田成业在学校做总务工作,耳濡目染了不少的文化说道,解释道:“我猛一看也觉得新奇,仔细一想明白了,前后两个无常是两层意思,前头的无常指的是人们常说的斜死横亡等意外死亡现象,比如寻了短见也叫寻了无常;后面的无常意思是世上凡事没有定规。总起来就是意外发生的事没有规律,或者反过来理解,没规律发生的事就是意外。你再不明白,就请教刘老师吧。”
听得众人默默点头。虚心观看贴在门外的另一副挽联:白马素车挥别泪,青天碧海寄离言。横批:口泽长存。
灵堂刚有了眉目,月饼铺的李翠送来了清早新蒸的倒头献子,十二只酥渲的裂口大馒头。一时,出去洗印遗像的、采买香烛纸札孝布毛巾的,印制禀贴的,先后回来复命报帐。伊福禄一一上帐。田成业着意把禀贴细看两遍:
禀 贴
诸位亲朋好友:
我父田成功于公元二○○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农历癸未年正月十三日)下午四时三十一分意外猝亡辞世,享年六十三岁。深切感谢诸位至寒舍祭吊亡父,慰送亡灵。特在鸿运食府聊备果肴答谢,请于二月二十九日中午十二时届时莅临。
孝子田壮、孝女田英、孝婿宁守仁 泣拜叩告
即日
当天下午,四号院的邻居院舍派两名代表前来祭奠,免不了田英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众亲友与邻舍无尽的哀叹和惋惜。伊福禄依据搭份子名单上帐,付给代表二十七条羊肚毛巾和二十七张禀贴,强调届时在食府恭候,不再催请。
下午五点,田成海眉眼肃正地出现在灵堂,提来鼓囊囊又轻乎乎的一个麻袋。把一张百元大票交给伊福禄上帐,说:“还有一麻袋纸钱。等于我买的烧纸。别忘了上帐。”原来麻袋里压装着烧纸剪成的圆圆的纸钱。田成业抓一把出来,大小不一色调不一剪出的钱眼有方有圆。顿时明白,这是田成海早先上街拣拾积累下的,这么一麻袋,拣了多少日子转了多少马路?在场众人也窃窃议论起来,把鄙夷的目光一下一下向田成海闪送过去。田成海清楚大伙的一瞅一看什么含义,朗声明气地说:“你们别小看这些纸钱!没有三刀烧纸剪不下这么多的冥币。还得派人一沓一沓地剪出来,一天半夜指头磨出水泡也剪不下这么多的纸钱。我送来让你们少花费工夫气力,还不领情!”喝一杯茶匆忙离去,说:“五六点钟是人们上厕所的高峰,吃饭前要腾空肚子。阿奶头眼昏花会让人们钻了空子。”前脚出门,众亲友的议论声高扬起来:听说过收百家米百家面百家衣的,没听说收集百家冥钱的!怪不得田家门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出斜事出怪事,八成是拣拾了人家们送亡的纸钱,犯了游魂野鬼的众怒,向田家人施行惩罚……
忙乱中眨眼一天,当夜无话。这天刚过九点,宫尚臣、桑布抬着花圈走进四号院,由分派在院里迎侯祭客的田亮、伊承宗接住花圈立在单元门一侧,请两人上楼。两人先把五百元丧礼交给伊福禄上帐,站在灵前看着陪祭的田成业田成才下跪点燃烧纸,鞠了躬,宫尚臣把田壮拉到小间门内低声说了几句,声明单位有会要他主持,接住伊福禄发散的毛巾禀贴,同桑布离去。片时,刘方也把花圈放在院里,上楼添了一百元丧礼。田成业等人再三致谢,强调他费时费神为灵堂撰写挽联挽词,不该再破费。刘方笑着说:“写挽联挽词是帮忙,举手之劳,祭奠是行使规程,哪能免除?再说,”刘方脸上漾溢着忍不住的喜色,“有个搞房地产的老板看中了我的砚台,预付了一万元,等叫来专家鉴定真伪后再付四万。我有了这等好事,得让我的老朋友知道。”跪在灵桌前望着田成功遗像燃烧纸钱,作了三揖,起身与田家老二老三说了一阵感悟人生苦短的话,见亲友们拥进来祭奠,地方拥塞,借口有事回铺子去了。
田家五服内外的亲友一拨一拨地来了,有送来花圈金银斗的,有送来白鹤长钱金银锞的,有送来混纺化纤丝绸幛子的,有直接添钱的。碍着人稠地方窄小,烧了纸说几句宽慰的话就告辞离去。负责挂幛子的田明就把刘方事先写好的诸如“音容已杳”、“遗爱千秋”、“风范永存”、“口泽长存”、“驾鹤西归”的挽词用大头针别在不同质料不同颜色的挽幛,挂在院内临时扯拉的两根绳索上面,与那摞摞层层五颜六色的花圈相映成趣,引得院里闲人一眼一眼地打量。
分派去印制寻人启事和去电视台作寻人启事广告的田强、田野回来复命。田强把一张寻人启事样子交给田成业,“启事是按派出所展望警官提供的样品打印的。雷警官还把爷爷出走前后的情况作了笔录,备了案,答应尽快与各州县和外地公安机关取得联系,要求他们协助查找。”田野也把电视台的答复做了简略汇报,“今晚起连续三晚上播放寻人启事,安排在地方新闻时段内播放,每晚半分钟,费用一千三百六十元。”把发票交给田成业,田成业看一眼交给伊福禄上帐付钱。等田野走开,田成业把打印的寻人启事清样捧在手里细看:
寻人启事
田寿,现年七十九岁,青海省西宁市人,操本地口音。身高一米六八,偏瘦,麦子肤色。于去年阳历十二月二十二日离家去大通县县靠山乡贾家村拜访老友,从此不知下落。离家时身穿湘色纯棉布料的夹袄,内装驼毛。上罩黑色混纺面料的中山装外衣,同样颜色布料的西裤。内穿灰色鸡心领羊毛衫,灰色驼毛绒棉裤,咖啡色棉毛衫裤,烟色短裤头。半旧黑棉皮革。白色尼龙袜。手提浅蓝色有白条纹的防水布旅行包,包里装有衣服、酒瓶、儿童小食品,现金若干……如有知情者请与西宁市民生街四号院三单元四楼双号田壮或民权街鸿运食府赵娟联系,必有重谢。联系电话:*******。***********。
田氏众人
公元二○○三年*月*日
文字没有差错。望着左上角田寿的一寸黑白免冠相片,田成业心里一颤,鼻孔发酸,险些掉出泪来。相片是早几年办身份证照的大头像,反拍放大用复印机缩印在寻人启事上,黑白明暗对比模糊,只能看个大概模样。田成业叫来田强,“就去复印三百张吧,而后多去几人上街张贴。”田强领命离去。
去街上采买一次性纸杯和茶叶的伊承新回来对田成业说:“二阿舅,高洁梅打电话委托我买了一个花圈,七尺化纤料的幛子,献食一副,烧纸一札。”大声报出丧礼名称,意在让在座人听清并相信,高洁梅是有心义的人。
临近中午,祭奠的亲友稀疏下来。田成业提醒一直跪在灵堂的田英、田成凤、李怡蓉、小欢起身活动活动,让其他人趁机轮换出去吃饭。却不见田壮的影子,去厨房寻看,没有。推开卧室门,也不在。走出房门,看见田壮、田野、田强、田亮,伊承新挤站在四楼下三楼的楼梯拐角平台上,唧 唧 哝哝正说得起劲。闪进门内听他们数说什么。听到田亮问田壮:“早上工商所的宫所长把你拉到一边说什么悄悄话?”,田壮说,“我最近有了一个想法,西安的羊肉泡馍、兰州的牛肉拉面都是全国的知名品牌,我们西宁市的指甲面片为什么就不能打响?我设想在食府搞一次下面片比赛,看谁的面片下得最小最薄最快,做面片最有特色,以此活动提高食府的知名度和塑造食府新的形象。我把想法告诉宫所长,他说只要对食府的经营发展有利,都可以尝试,他大力支持。”对田野说:“到时要在报纸电视发布参赛条件和竞赛规则,你事先给我打探一下费用情况。”田野说:“这是一个好的创意,得好好地策划一下。”又听伊承新说:“表哥,我认为你眼下该办的事是快与赵娟结婚……”田壮就严肃了声音说:“阿大殁了,爷爷出走没有下落,我哪能先办个人的事?少说,也得等打探到爷爷的下落,过了阿大的百天……”田成业听着听着心情沉重起来。儿女们在这种时刻还记挂着工作的事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都被不幸击倒,垂头丧气绝望颓废,田家还有什么希望?田家的振兴全在后人身上。但面对爷爷出走父亲猝亡这样意外棘手的问题,田壮他们好象并没有十分地往心里放。这让他不能不觉得是一种沉重的精神压力。看来,田家门里以往由老大承担的角色和义务,被儿女辈甚至亲友们想当然地推诿在他的头上了。除了他去继承和履行,没人乐意充当这个尴尬的角色,分担这种难堪的义务。只有他,得象老大在世时那样规劝后人们循规蹈矩,指责他们的冒失……田成业没有热情想做这些讨后人嫌的事情,便不去干扰他们的说话,退坐在沙发上出神发呆。
这时,代表民生街十七个个体商贩前来祭奠的朱朝阳由田明引上楼来,把一张白纸包着的一千零五十元现金交给田成业,说:“这是大家凑的份子。大家委托我,需要买什么祭品随我,而后把下剩的钱给你们使唤。我想你们家务大、亲友多,送来的花圈幛子一定不少,多买花圈幛子意思不大。尤其花圈,一把火就烧光了,不如把现款给你们,由你们调掌着使用,比摆那虚架子好。”
田成业代表孝子孝女致谢,陪朱朝阳在灵前烧了纸钱,把写在白纸上的凑份子名单交给伊福禄上帐。顺眼看了一下,名单上第一个写着焦玉玺,200元,第二个朱朝阳,100元,其余有花圈铺的万花花,裱画的井永清,杂货铺老水,买酿皮的肖巧娘,修锁匠老谭……慌忙又向朱朝阳致谢,要他向众位转达他和孝子们的谢忱。“明天中午十二点务必光临食府,让孝子给你们磕头答谢。”
“焦老板上星期去亚都进货,我们听到消息给焦老板打了电话,他委托我们向你们传达他的慰问,让你们节哀顺变,吃席,他是来不了的。”在田壮田强恭送下离去。
田成业给记帐的伊福禄换了一杯滚烫茶水。见孟慧从卧室出来,把手机递给他,“我去卧室取东西,听见你装在衣裳口袋里的手机响着,取出来又不响了,你看看,是谁打来的。”田成业挑开机盖,显示屏上是陌生的号码。就手放在茶几上,继续看伊福禄上帐。又下意识扫视银灰色机壳的手机,总觉得这个电话撩拨着他的直觉,让他不安又抱有某种期望。回头寻着孟慧,见她跪坐在灵桌左边临时做成的草垫上与田成凤说着什么,便把手机取在手上按下接话健,嘟嘟嘟响了几声后,“谁?”对方问道,声音耳熟。
“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原来是老杂毛!你为啥不接电话。”是师德。
“号码不对,我凭啥要接?怎么又换了号码?”
“上星期吃硬了,把手机丢了,重买了一个。”
“打电话啥事?”田成业想尽快结束通话,环境不容许他闲磨嘴皮。
“我碰见苗青了,她说你忘恩负义,不要她了。”
忘恩负义?田成业暗笑一下,她有啥恩可言?“她还说什么了?”
“没说别的,看她样子,还想着你呢,你该给她打电话。”
“我正忙着,你要没别的事,我挂了。”说着真挂了。挂了又后悔没多问几句。放下手机看田明清理纸盆里的灰烬,苗青的影子总在头脑里浮动。接着,一连串有关苗青的记忆也重重叠叠浮现出来,夹杂着被两个假警察诈骗的恐惧后怕。心里便生出一个热热的念头,等办完丧事,主动给苗青打一次电话……
门外的田亮喊了一声:“祭奠的来了。”因长时间跪坐而几乎要倒卧下去的田英、田成凤慌忙调整姿势。田成业收回被苗青牵远的心思,看见来者三十五六岁,身体粗壮,面相蛮横。手里捏着一卷烧纸,不理会上前要说话的田明,阴着脸单腿跪在灵前,就灵桌上的烛火点燃烧纸,放在搭在纸盆口铁千上就站直身子。在场众人都对他这种是礼非礼的行径弄懵了,闹不清从哪里冒出这样一个祭客。见他左顾右盼在人伙里寻看什么,田壮和气地询问:“你贵姓?”
“我姓康,田健的阿大阿妈呢?”
在卧室趄着打盹的田成才被田强叫出来,认出是上次来家要钱的康庄,堆上笑脸说:“原来是你,这么有心……”
话被康庄截断,“上次你们说等见了田健问清楚后给我还钱,这都快五个月了,你们还悄悄的,借我的钱不打算还是不是?”
“借的钱咋能不还?只是家里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没顾得上。”扭头寻叫儿子,“田强,快让康大哥坐下,倒茶让烟。”
“我没工夫坐下喝茶。”康庄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架势,“我等着用钱哩,要不也不会撵到你们的丧事上来要。可你们不自觉,我不出声你们就装作不知道,今天你们要不把钱给我,我就不走。”恶狠狠地扫视在场众人,预备打架的态度。
在场人都忿忿不平,哪有这么讨要借款的?旧社会的黄世仁穆仁智也比他讲理。可自觉理亏的田成才依旧好言好语地解释道:“康庄兄弟,你看我们大哥刚去世,全家人都一心儿跑丧事哩,你再宽限几天,等我们办完丧事,一定把钱凑齐还给你,我们没想赖帐。”
“不想赖帐就别叫我三番五次追上门要帐,我已经宽限几个月了。”
在厨房里给孟慧搭手准备晚饭的孙雅萍听说有人上门讨要田健借下的钱款,想躲着不出去,又忍不住心里突然上窜的怨气,出来拨开站在前面的田亮田野,扑到康庄面前。被巨大的悲伤绝望压抑而自我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说什么?你说我们赖帐?我们啥时候说过要赖帐?上次说得好好的,等问了田健到底借了你多少钱,再还给你。我们也问了田健,他说他借你一万元,当时给你打了借条,他叫我们收回借条再把钱还给你。”向康庄伸出颤抖的巴掌,“借条呢?把借条拿出来叫我看看。”孙雅萍这突兀的一着把康庄将住了,跳动着眉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孙雅萍看着他的窘相心里说:反正田健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好话好说,我们借你的钱哪能不还,可你今日黑煞五道地跑来丧事上要钱,忘了天高地厚,想要钱?没门!
康庄反应出对方的用意,眉眼就斜立起来,“我上次就说了,我跟田健是你不吃我不喝的朋友,借钱时口头上说了就借给他的,没打借条。你叫我往哪儿寻这借条?你这不是明着想赖帐吗?”左右扫视,大约想在人伙里寻找评理和支持他的人。
丧事出现这样的枝节田壮忍无可忍,明知孙雅萍强词夺理,又不便当众驳自家人的面子,就冷冷地对康庄说:“既然你是田健不吃不喝的朋友,要帐就得看看火色。况且我们正在办丧事,哪有好朋友这么要帐的!”话虽这么说,却不想把事情搞僵,“你要没拿借条,先回家去,我们办完丧事……”
康庄打断他的话,“田健没给我打过借条,这我上次就说了。你们这是想拖着赖帐!田健已经被枪毙了,你们想借着死无对证赖帐呵!”肩头一耸一耸似要预备打斗。
田健被枪毙这句话针一样戳在田家所有人的心尖上,一律立眉竖眼要与康庄作一番计较。田壮担心事态闹大不好收场,强压怒火说:“那就对不住了!没借条这钱我们还不了,你告状打官司我们奉陪。田强、田明、田亮、田野,送客!”
几个人拥上前合力把康庄往门外推搡,康庄恼羞成怒,就在挣脱推搡要还手的紧要头关,伊承新站出来说:“我田健哥哥借了你多少钱?”
“一万。”康庄牛一样大喘粗气。
“才一万?一万元钱就让你土匪一样跑到人家丧事上撒野使蛮来了?”伊承新的气势不但镇了康庄,也镇了在场所有的人。她是从三舅嘴里问出实情才出面镇压局面的,“亏你还是个男人!还说是田健的朋友,朋友哪有这么不识相的?我田健哥哥把你当朋友真是瞎了眼了!哥哥!”伊承宗应声挤出人堆,伊承新从身上取出一个银行信用卡,“你去银行取一万元钱,把一万元两年的利息也让银行算算,一并取出来,还给他。”伊承宗接卡飞速离去。在场众亲友都看戏一样把目光集中在伊承新身上,闹不清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从哪儿得了这四两拨千斤的勇气和信心,在关键时刻为田家人长了志气出了风头。
片时,钱取来了,伊承新接在手里,在递给康庄的刹那间缩回手说,“你上我家灵堂逼要旧帐,惊动了我阿舅的亡灵,你得给亡人磕三个响头赔罪。”
康庄望着伊承新手里一沓崭新的百元大票,欲要下跪又觉得太失体面,扫视众人,都是等候他磕头谢罪的蔑视又鄙夷的目光,不得不跪下去,装模作样地点三下头,拣起伊承新扔在他脚前的一沓大票,狼狈而去。
在场众亲友都会心又苦涩地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