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西宁市的早市,形成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了改革开放政策的宽松,城区周边的菜农,放开手脚在承包地上开拓生产规模,引种培育反季节蔬菜,却苦于找不到销路。在这供销渠道不畅,蔬菜消费市场哦哦待哺的时节 ,那富有心机敢于实践的人瞅准了城内袖珍公园门外的一块空地。起早把自产的季节和反季节蔬菜拉运到这块空地设摊出售。起早,是为了躲避按步就班的工商税务城管三部门的干预刁难。这种不无投机心理又处于摸索阶段的自产自销的市场行为,在政府无暇顾及或视为一种弊端试图取缔的时候,却得到了城区广大消费者的欢迎维护。低收入的工薪阶层和一批又一批因改制而下岗转岗失去收入保障的弱势群体,把物美价廉的早市视为低水准生活的保障而大量地涌向早市,用自发的热情维护这个自发的新生事物。早市便在这种供求双方联动中发展壮大。那单纯销售自产蔬菜的市场先有了出售塑料袋、布袋和网兜的个体活动小贩,为那些赶早市忘了提携工具的顾客提供服务。接着有了叫卖甜醅、大饼、包子油条吃食的摊贩、给选购蔬菜需要补充热量的顾客提供便利。而后,卖烟的带动了卖打火机火柴烟嘴烟斗烟丝烟灰缸的;卖成品小吃食的带动了卖瓷碗瓷杯茶叶蛋塑料小板凳绳编马札的;卖花卉的带来了卖花盆肥料腐植土喷壶育花灵……再后,卖酒的也挤进地摊行列。于是卖外套衬衣裤头裤带袜子的,卖儿童玩具洗澡用品针头线脑电池收音机的,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接着,炸油条烙煎饼烤土豆下饺子煮醪糟的把锅灶饭桌支了进来……五花八门的地摊,把袖珍公园门外不足三百平米的空场挤得水泄不通,掀得人流如潮。政府从这自发的供求双方互动却无序的经营活动中看到了市场的走向及潜伏的危机,采取积极的、以宽容和鼓励为前提,进行必要的引导和管理。并着眼于发展,把公园内几千平米场地辟为早市经营场所,在限定的时段内扩大市场规模。供求双方原本放不开的手脚,在政府的这种默许和首肯中伸展开来,市场规模日渐壮大,成了西宁市不可或缺的时代印记。
刘方赶到早市已经七点。深冬寒月,夏秋时节人山人海的早市,此刻显得有点稀疏和冷静。那些赶早入市的卖家正在道旁设摊布货。后来的开着三轮车,拉着架子车争先恐后从刘方身边经过,去固定位置设摊。政府考虑公园本身的功能,规定早市夏季八点前撤摊清场,冬季九点。夏秋时节,公园从门口到纵深的干道两侧,摊位一家紧挨一家,一层包着一层,摩肩接踵的人流在摊位空隙游走。倘或某一摊位前有四五人驻足选物论价,人流就被阻塞。嚣叫的市声,淹没了树高草茂的公园幽静。此刻,设摊的卖家近则相距两米,远则相距数丈。摊位稀疏,买家也显得零落。尽管如此,早市独有的买卖双方的自由交易,散漫的心态,依然如故。
刘方在时而稀疏时而稠密的摊位间信步,与殷切的摊主相互微笑致意。摊位后边,在冬眠树木周围开阔的空地上,一拨又一拨晨练者做着各自喜爱的项目。十几位老头老太太围成一圈,同步做着两手心相对搂抱空气的动作,一律是物我两忘的表情。刘方听人说过,香功做到一定程度,便能产生气感,闻到一阵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环绕身前脑后。一排高大杨树左侧,十多个中年男女把厚重的外套挂在树杈,只穿颜色鲜亮的毛衣毛裤或涤盖棉运动套装,一招一式挥着手里的宝剑,转体扬臂出剑的刹那,剑柄的红绦长繐绕着身子划出优美的弧线。旁着几棵老榆铺着透水方砖的平地上,二十几位中年女人穿着一色的紫红运动衣裤,徐徐挥舞手里的朱红绸扇,收扇展扇的哗唰响声中,做着白鹤亮翅、金鸡独立的动作……那单身独个的,或立于树下,或蹲于冰旁,弯腰的弯腰,踢腿的踢腿,拍腹的拍腹面,扛树的扛树,甩头的甩头……动作滑稽,形神古怪……在结了冰的水塘岸边塔松树旁,十几位仪态安祥的老者正在交流养鸟的体会经验。他们的鸟笼分门别类排立在树下,张挂在枝间。灰褐色的百灵在铺了一层细沙的笼中跳上跃下,鸟歌婉啭;另一边,把深色笼罩卷上笼项的鸟笼错落张挂在树枝权间,褐红背胸或褐灰尾羽的眉画时而跃上栖杆仰头呜啼,时而扑抱住笼栅扇着翅膀……刘方走着看着,心里溢出强烈的感慨。搞不清是被人们悠闲舒适的生活方式所感染,还是被人们如此眷爱生活的热情所感动。
迎面从早市深处走出来的,或三五成群,或双双对对,大多是有了岁数的男女。这些包着头巾戴着绒线编织帽穿着轻巧保暖外衣裤的中老年人,要么提着鼓囊囊的塑料袋,要么把两只装满东西的布袋连在一起搭在肩上,一步一顿地走着,哈出的热气在眉梢睫尖挂成了霜花。一个个很安祥很知足又很无奈的表情。这些上了岁数因而少了瞌睡的人,无论是徒步来去选购些廉价物品同时达到活动肢体的目的;还是趁清晨外出放松身心顺手牵羊买点生活必需品,都体现着对家庭的义务和责任,体现着过来人的平实和老成。比起那些耍剑的跳秧歌的做中功的遛鸟的,心里似乎多一些对家庭的热忱和对子女的眷顾;又似乎少了些处世的洒脱和对生命的透视。这又让擦肩而过的刘方生出些虔敬与珍惜交杂的好感。
刘方走过小吃区域。摊主们老远就殷切地迎视着他。等他走近,招呼让坐。这些用长筷子在油锅里翻转油条,用快刀在切板上切羊头牛舌猪大肠,在滚沸的汤锅里氽肉丸下面条,用长柄铁勺往瓷碗里舀豆腐脑糊辣汤,用平铲在平底锅上翻转煎饺锅贴的……穿着厚重的防寒衣裤又不停地擦抹额上的细汗。生活在这里散发着香味,冒着热气,碰出叮呤当啷的响声。让刘方觉得生活原本就是一支歌谣,一支有色有形有味的歌谣。
在卖洋芋和红萝卜的摊前,刘方遇见了田壮,采买了很多蔬菜,疙疙瘩瘩地提在手上,指使同来的李翠蹲在地摊前挑选洋芋。自高洁梅找了别的工作离开饭馆,赵娟就把中学同学李翠叫来顶缺。这个二十二岁,两个脸蛋被紫外线灼红的农村姑娘,穿着旧式雪青色面包服,水洗石磨蓝牛仔裤,蹲在摊前往塑料袋内拣拾土豆,不时把手指放在嘴前哈热气取暖。刘方看到田壮手里拎着红的辣子绿的黄瓜白的萝卜橙色的南瓜,笑着说:“你怕是头次来早市买东西吧?”
“可不!饭馆里一刻也离不开我。往日靠父亲、爷爷、爸爸来公园锻炼身体给我顺脚捎带点葱韭核蒜之类的小东西。最近阿大二爸去了近海。天冷,爷爷少来这里,我叫赵娟在饭馆打扫卫生,同李翠来买些东西。”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脚前,把袋口勒得发麻的手掌在皮夹克衣襟上蹭了几下,“都说早市热闹,早想来看看,总算刁了个空儿。没想到天气这么冷,早市上还有这么多的人。”
“你要是五黄六月来,那阵势叫你吐舌头哩!要不顺着人流慢慢地挪动,想挤出去都不容易。”刘方说话间把瞅中的一个光鲜大洋芋拣起来放进李翠手边的塑料袋里。
“你是来买菜的,还是来吃早饭的?”
“我这是闲转,最里边有几个卖鲜花的,想买几把花儿。上星期买的花儿已经焉了,得换上新鲜的,要不,顾客会说我心高手懒。”说着笑了,“你买这么多?提得动吗?”
“来了,就多买点回去。早市的蔬菜比外面市场上便宜。”指一下脚前的辣子袋,“象这大红辣子,外面市场上三块五一斤,这里二块八。便宜七八角哩。葱也便宜,外面一斤一块,这里一把一块,一把有斤半多呢。主要是,领李翠来看看市场行情,日后靠她一个来买菜了。”
与田壮分手,刘方边走边想,买了花儿坐在摊上吃早点,汤汤水水不留心要弄损花枝花瓣。不如趁着手空,先吃了早饭、再去买花。径直来到杂碎摊位前。不料,他常吃的大齐的杂碎还没出摊。这是一家汉族经营的杂碎,锅灶碗盏干净,摊主夫妇和气。刘方旦凡来早市,就要给这儿留下五元才安心离去。今日不见大齐两口喜眉笑脸的面孔,竟有点怅然。侧旁卖油条豆浆的笑着招呼,“坐下吃油条,喝一碗豆腐脑吧。”把靠近火炉的板凳用围裙下摆揩一下,示意刘方坐下。
刘方顺坡下驴坐在油条摊前,等摊主把刚刚出锅鼓着油泡的四根油条盛在盘中端放在他眼前,取碗从座在火炉上的不锈钢桶里舀豆腐脑时,问道:“大齐两口怎么没出摊?是不是怕冷?”
“卖杂碎的,怕冷还做啥生意?”油条摊主双手把豆腐脑碗端给刘方,“听人说,姑娘放学路上跟同学打闹,不留神掉进下水井里把胳膊摔骨折了。两口在医院守护女儿,已经一星期没出摊了。”
“下水井没盖子吗?”刘方随口问了一句。其实清楚,城里街道上的音井盖时常被盗,敞着的井口已经伤了不少大意的人。“为民早报”多次报道,呼吁市民遵守社会公德,爱护市政设施,可总有人出于私利干这损人利己的勾当。“娃娃胳膊骨折,少说得一个月出不了摊。”刘方深深为大齐夫妇的意外遭遇感到不平。
“眼看姑娘要期末考试放假过年哩,却出了这样的事。”油条摊主招呼顾客间说:“大齐两口这两年卖杂碎挣下的钱儿,这次全得交给医院,等于一年白挣了。”
“没找城管上的?发生这样的意外,城管上的不会不管吧?”刘方把调在碗里的油红辣子搅进嫩闪闪的豆腐脑中。
“听人说姑娘摔伤住进医院大齐就去城管所提出了请求,要求他们给予一定的资助。可城管上的说,‘这种事不止一次了。我们四处做工作防止音井盖被盗再次发生这类意外,报纸上呼吁了多次。可我们去哪儿找钱资助摔伤的人?再说了,大白天摔进下水井里,伤者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城管上表态一定设法杜绝这类事情再次发生,可资助的事爱莫能助。”
刘方吃着豆腐脑,想象大齐两口此刻的心情,伤了的姑娘躺在医院是何等地,忄西 惶焦躁,不由地想起了尤中生。
尤世雄同傅娇父亲去中州武英山把两个出走的孩子接回家的第三天,尤中生来到“三印一砚斋”,满不在乎地说:“听阿大说,你跟阿大他们满日月城寻我哩,当时没把你气出病来吧?”
刘方气不是笑也不是,“我凭什么为你着急?象你这样不懂事的学生,动不动瞒着大人出去,太不象话!今后再这样,我才懒得找哩,随你上天入地,好坏全是你们自找的。”刘方这般说,对尤中生有了几份反感。
“你们说的都不是真话!”尤中生从笔架取下一支毛笔,装模作样学着悬肘提腕的书写动作,“阿大把我从中州接回来后吓唬我说,日后再要出走,他就不管了。可他到中洲接我时差点掉眼泪的样子,说明他是怕我出走的。”
“你说我们说的不是真话,那你给我说句真话,你为什么要与女同学出走?说真话。如果说假话,日后再不许你上我这儿来。”
“傅娇其中考试没考好,语文考了70分,数学考了62分,英语才考了41分,被她阿妈骂了一顿,差点挨了一顿打。她就给我说:‘烦死了,动不动没考好没考好!好象我是故意不好好考的。这个学实在上腻了,我想出走’。‘出走?去哪儿?’我问她。她说,‘随便去哪儿都行,反正得给他们点压力。我一出走,她们就得着急,就会后悔不该动不动打骂孩子,往后就不会轻易打骂我了。’‘那你出去躲几天,吓吓你的阿妈。’‘我一个人不敢出去,想叫个伴儿,你跟我一起出去吧。’我想,我要不答应,她就会叫杨江同她一起出去。要是杨江答应同她出去,她往后就不跟我好了。我就说:‘成!但我有个条件,我跟你出去,你往后就跟我一个人好,不许再和杨江来往。’‘行!我保证!’她就和我拉勾,我说:‘我们得多弄点钱吧?她说她有二百元,叫我再弄点钱,我说我最多也只能找上七十八十的,这点钱我俩能去哪儿?她说‘到哪儿算哪儿,没钱回不了家,我俩找警察叔叔。”
听了这些话,刘方不再觉得尤中生的行为是可笑的。小小年纪,竟有这么多的心机。哪象自己,小时候只会言听计从。大人说话声音高一点就吓得大气不敢出。“那你说说,你们跑到中州干啥去了?”
“到了中州没地方好玩,我说我俩去武英寺吧,要是那个师父给我俩教点拳脚功夫,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俩。可那儿的和尚理都不理,还打电话报了警。”
“回家来你阿大打你了没有?”
“他敢!他要打我,我跟傅娇已经商量好了,就出走到更远的地方,叫他们找不着。”
刘方不禁对尤中生虽然盲目但体现了敢作敢为的行为有点理解和欣赏了。原本只该凭借天真纯情享受童年生活的孩子们,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也变得复杂起来。比起那些无意中被意外事故伤害了的小孩,尤中生的这种有心机的行为和念头,倒是值得欣慰的。比如大齐的姑娘,如果多点心机,有些自我保护的意识,不至于在大白天走路掉进下水井里。
刘方想着吃完了油条豆腐脑。付钱离开了小吃区域,来到卖鲜花的地方。夏秋时节十多个摊位的花卉区域,今日只有一人孤守着摊位。刘方十多天没来早市,不知卖花者嫌交九后天气太冷,还是进入隆冬花卉批发价升高。先他而来的一个老太太正在选花。卖花中年妇女把护住两个塑料提桶的厚棉毯揭起一角让老太太看花。老太太嫌揭开的缝隙太小看不真切,要自己动手多揭开一点,被中年妇女挡开,“老人家,天这么冷,你全揭开,我的花儿冻掉哩。”
“我得看清楚,除了菊花、康乃馨,还有啥花儿。”
“就这两三样,到这时候了,还能有啥花儿?”中年妇女护着厚棉毯裹着盖实的塑料桶,“天这么冷,我只批发了两三样出来卖。”
“其它人怎么没来?”刘方问道。
“人怕冷,花儿也怕冷哩。我是昨日批得多了没卖完。今日不出来卖,花儿焉掉就卖不出去了。”
身旁有人说话,老太太扭头看一眼,笑着说:“你是民生街上开字画铺的老刘吧,我认得你。都说你爱花儿,店里瓶瓶罐罐一年到头献着花儿。天这么冷,你还出来买花儿。”
刘方打量这位气色精神两佳的老太太,感觉在那儿见过。老太太一头银白头发向后梳得纹丝不乱,衬着红润的面孔。一条姜黄色元宝针花围巾搭在肩上,两头一拃长的穗子在她膝前垂着。膨松的咖啡色羽绒服,深烟色毛料裤子,圆头低腰黑棉皮鞋。把老太太武装得雍容富贵,气象非凡。不禁说道:“看着有点面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就在民生街1号院住着,姓顾。只要是民生街上的常住户,都认得我。”顾老太要求中年妇女把她挑选的三枝明黄菊花、二枝白菊花、三枝康乃馨合成一束,用塑料袋卷裹住花茎,又用厚实的大塑料袋罩套住花冠。接在手里,付了钱。等中年妇女把刘方挑选的八枝四样花枝包裹停当,在刘方付钱的时候,响亮地喊了一声,“宝宝!走,回家了。”
刘方茫然四顾,只见一只奶油色京巴狗从远处的枯树丛中箭一般奔来,扑在老太太脚下,欢跳着蹭她的裤腿和脚面,又蹦跳着舔抵顾老太伸出的左手,突然稳稳地停住,仰头用那黑亮的眼睛打量刘方,象幼儿见了生客,发出轻轻的咕咕噜噜的疑问声。小狗颈上套着一条红绒布项圈,钉着金属纽扣样的饰件。身上穿着花棉布做成的背心,蓬奓的大尾巴垂在身后,似摇非摇地动了一下。“走,回家了。”顾老太弯腰在小狗头顶抚摸一下,直起身对刘方说,“同路,一起走吧。”
“这是纯种的哈巴狗吗?”刘方随口问道。
顾老太答非所问:“这是儿媳妇的,儿媳妇出差去了,要我操心几天。我没问过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只知它叫宝宝。这不,清早巴晨出来转转早市,还得把它领上。”边说边走,嫌小狗脚前腿后地跳跃旋转妨碍她行走,斥了一声“一边去!别扰缠得人走不开。”
刘方听人说过,民生街一号院里住着老两口,老头离休前是什么厅局的领导。几个儿子都是当官的。此刻看顾老太的装束打扮,听她说话的语气神态,估计就是那个有福气的老太太,试探着问一句:“你有个儿子在市上当领导吧?”
“那是我老三,市委秘书长,芝麻官儿。”
刘方玩笑了一句:“市委秘书长少说也是个五品官,七品县令才是芝麻官儿。”
“他五品也罢,八品也罢,回家来得把我叫阿妈。”老太太说这话时满脸的自尊。
同步走了一阵,老太太突然说:“看我!只顾跟你说话,忘了一件事儿。这狗东西啥都不吃,只爱吃卤大肠。我得回去给它买卤大肠去。”吆喝一声,跑在前面给一只褐色黄斑的吉娃娃甩尾巴献媚的京巴掉头奔回来,跟着老太太返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