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话要说回去。
年初,春分前后,一个三十七八岁男人来饭馆吃干拌拉面,结帐时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收钱找钱的高洁梅。此后接连两天中午,这男人来饭馆吃粉汤,主动与高洁梅搭话。高洁梅心里发毛。对星期天来饭馆搭手的田英说:“田姐,这几天有个男人老来吃粉汤,一来就盯住我看,结帐又缠着与我说话,好象是为了我才来吃粉汤的,你说怪不怪?”
“怪什么?男人见了漂亮女人都要多看两眼。由他看去,少不了你一斤半两。”
“看得我怪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有男人再三再四看你,说明你真的漂亮。他的眼里,是不是欣赏的目光?”
“说不上,不过不是色迷迷的那种。”
“那就是看上你了,想跟你谈恋爱哩。”
“不可能!看上去快四十的人了。”
“如今四十上下的单身男人多的是。不是说四十的男人一朵花吗。你对他有没有意思?”
“别瞎说了!我对他能有什么意思?不过看他的着装打扮言语行动,象个有教养的。”
“看看!对他已经有好感了不是?如果日后再来,你给我打电话,我来质问他,为什么盯住我们的姑娘看,要是有什么目的,一问就知道了。”
田英是趁星期天来饭馆帮忙的,星期一上班去了。星期一中午男子又来了。结帐时,高洁梅鼓足勇气问道:“你一天来了不好好吃你的粉汤,一眼一眼地看我做什么?”
男子不动声色地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好,我觉得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在这种小规模的饭馆跑堂开票,屈才了。再说,也挣不了多少。你一月工资多少?不超过四百吧?”
“四百元,管饭。”去工商所缴管理费回来的伊承新听见高洁梅的话,停在厨房门口假装整理门帘上的垂穗,倾听下文。
“怎么找了这样一份工作?”
高洁梅提高声音说:“这是我同学的表哥开的饭馆。饭馆开张同学叫我来帮忙,一帮就走不开了。这就是我的同学。”向厨房门口的伊承新努一下嘴。伊承新趁机把扭头看他的男人印在脑子里,进了厨房。
“想不想换个工作?”
“你是开公司的?”高洁梅有意探了一句。
男子幽了一默:“开公司我能来这样的小饭馆吃粉汤?做点小生意而已。”
“什么小生意?”
“开着两个娱乐厅。”
高洁梅警觉起来。西宁市内的娱乐厅虽然没去过,可耳闻过不少关于娱乐厅的非议。“那你就找错人了,那种地方我是可能去的。”
男子又笑一下,“我知道说真话你会不高兴。社会上对娱乐厅这种行业有偏见和非议,我不想为此辨白。可我得声明,我叫你去是想让你在巴台上收款。我妹子原来替我管着娱乐厅,家里父母亲非把妹子叫走了。说兄妹俩守着一个地方,不好。我知道父母认为我做这种生意不体面,会把妹子带坏。妹子走后,我想物色个可靠的人替我收款。”
“我们从不认识,你咋知道我靠得住靠不住?”
“凭直觉,直觉让我认为你是可靠的。”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我不想去那种地方工作。”高洁梅用肯定的语气,意在让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男子临走留下一张名片,“你再想想,想明白就给我打电话。”扬长而去。
名片中央四个黑体字:西门俊郎。上面一行小字:甜梦娱乐厅经理。下面两行小字是地址、电话号码。觉得名字怪怪的,把名片递给从厨房出来的伊承新。
伊承新一看就笑了,“头次见这样的名字。西门俊郎!日本人似的。又叫人想起水浒里的西门庆。他在鼓动你跳槽是不是?”
高洁梅是是而非地笑一下。
“虽然你不可能常久呆在饭馆里,可眼下饭馆藏还得我俩帮衬着,你不会丢下我吧?”
“你放心,我那儿也不去。”高洁梅想把名片撕了。转念扔进柜台下的废物桶里。等伊承新为顾客端饭去了厨房,把名片拣起来放在货架一角插花的花瓶下面。
男子再没来饭馆吃粉汤。
五一节高寒梅所在学校要开学生运动会,每个学生得交一百元服装费,由学校统一采购。高洁梅手里没有一分钱,不得不向舅舅求助。自母亲去世父亲不再留心照顾她和妹子,舅舅成了她俩的靠山。起头,舅舅、舅母热忱关注,日子久了,次数多了,舅母不高兴起来。高洁梅努力打消自己对舅家的依赖心理,可月四百元的收入实在是入不傅出,一月的房租一百五十元,水电费四十元,寒梅上学的各种收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每月都得向舅家借钱支付必需的开支。几年下来,累计借了舅家近万元钱款。高洁梅自觉没脸再向舅家张口,可除此又能靠谁呢?
舅舅不在家。高洁梅问舅舅那去了。舅母板着脸说:“你不就是要借钱吗,干吗非要问舅舅去那了。”舅母正在淘米、接水、淘涮、比出泔水再淘,有意把高洁梅凉着。高洁梅又问了一句,舅母才说:“我家快成了你的私人银行了,如今到银行贷款,也要抵押哩,你可是说几句话就从我家里把钱借走。借走能及时还回来也成哩,可你是只借不还,几年下来,弄得我们也紧张得不成。你这不是个长法,得寻个挣钱多的工作,要么就兼职多挣一份。”
“大学生都在待业,谁肯要我一个高中生,又是女的。”高洁梅委屈地说。
“总不能老这样靠借亲戚钱儿过日子吧?早两年,家里富裕点,能挪出十块二十块借给你,如今你阿舅单位动不动发不出工资,你表哥单位集资盖房一次要去三万。上星期你表姐生孩子住院,好端端地不顺产,非要剖腹产,一个娃娃花了五六千元,向我哭穷,我把手里仅有的三千借给她了,只剩下几十元生活费,正愁坚持不到月底哩。”
高洁梅不是第一次听舅母奚落,真想转身走开。可回家后寒梅的抱怨会叫他窝火。只好强忍自尊心,噙着眼泪给舅母下话,舅母免强给了三十元。“不够的你想别的办法吧,我是怕你阿舅回来唠叨,把生活费给了你,往后你也别来向我们借钱。”把淘好的米往锅里扣,锅盆发出刺耳的碰磕声。
高洁梅含着眼泪从舅家出来。剩下七十元跟谁去借?她已多次向田壮预支工资,已把后两个月的工资预支了。没脸再提这种要求。往父亲要,一想到父亲在继母前的孙子样儿,也不忍心。打电话给伊承新。伊承新回电话说:“我给哥哥打了电话,叫哥哥把拉客挣下的钱先借给你。”一小时后,伊承宗开车送来一百元,“从早上五点跑到现在才挣一百过点,十块我留下来找零,剩下的你全拿去。”高洁梅突然有了给西门俊郎打电话的念头,告诉西门俊郎,她要去他的娱乐厅上班。
按名片上地址,高洁梅在万通街找到了甜梦娱乐厅。彩喷的门头招牌五颜六色,甜梦娱乐四字在左上角,下边一行小字是:棋牌、茶艺、ktv包间。右下角两个栗色卷发女郎的裸肩头象,甜笑脉脉。左右扫了两眼,确定没有熟人看见,闪进门里。门厅大约二十平米,门侧是巴台,门左暗处放一张三人沙发。一个小伙半坐半躺着,见老板引领一女子进来,慌忙起身。毕恭毕敬地给西门俊郎让烟。西门俊郎引高洁梅看了里边的房间,头两间内有人打麻将,烟雾弥漫。第三间是ktv包间,里边没人,两排沙发对着墙角低柜上的电视机,低柜下层放着两台dvd。别无它物。高洁梅还想看别的房间,西门俊郎却说:“别的ktv 包间与这大同小异。你真打算来这儿上班?”
高洁梅东张西望地想了想,“你保证只让我守巴台收款?”
“保证。”西门俊郎的口气十分肯定。
“嗯……我有个……”高洁梅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说出来会不会影响西门俊郎的决定。“有话只管好,如果你干几天觉得我骗你或者不适应,可以转身走人,没人拦你。”
“我在饭馆的工作是我最好的同学介绍的,人家对我好,一下子走掉有点对不起人家。我想两边干着,白天在那边,晚上过这边来,你看行不行?”
西门俊郎笑了,“按理是不行的,我们娱乐厅虽然主要在晚上营业,可下午三四点或更早一点就得开门,有些打麻将的熟客中午就来了,巴台没人怎么成?念你的情况,暂时照你说的办,但最迟六点你得到这边来上班。”
西门俊郎这般痛快,高洁梅没话好说,答应第二天下午六时准时过来上班。
从那时起,高洁梅每天下午编造借口离开饭馆。田壮他们虽然有些猜疑,却没想到高洁梅兼职的地方竟是娱乐厅。
这日,田成功赶早来到饭馆。
“这不可能!”赵娟对田成功数说的第一反应是绝对肯定的语气,“一定是看错了!高姐不是那种人,我敢打赌。”
“打赌你就输定了。”田成功伸手把田壮大褂口袋快要掉出来的毛巾塞进去,“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的地步。当时只隔着一条街,娱乐厅门口亮亮的,她从门里出来被路灯照得显显的,我怎么会看错?”
田壮把柜台架上财神像前掉出香炉的香灰用指头拨在左手掌倒进香炉,摆正香炉说,“也说不定。近半年来,她每天每日到下午五点就坐不住了,里出外窜地不专心做活,然后就编皮谎,也不管这里走得开走不开,撂下活儿就撒了。我心想一个人管着妹子,寒梅又不是个松活下家。日子一长,也疑心她在外边又寻了一份工作。没料到会去那种地方。”
“我今天早早地过来,就为把事情告诉你们,高洁梅来了,明确给她说,我们不要她了,叫她乐意去哪就去哪。”
“别别别!千万不能这样。”赵娟刚说了这一句,却指着田壮的腰部说:“你的手机响着,你没听见吗?”田壮撩起大掛前襟,果然听到了手机铃声。从裤带手机套取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喂了一声,没声。又按下显示键,笑了,“是短信息。”看起短信来,看着看着嘻嘻笑出声来。赵娟贴上去看,是这样一条:你的生活真是惨,起得比鸡还早,干得比驴还多,吃得比猪还差,睡得比狗还晚,你说你这小子惨不惨?“这不是在骂我们吗?”赵娟的杏眼闪出怒意,“谁给你发的?你也发一条过去骂他一顿!”田壮看发送号码,是宁守仁的手机号,“是小宁发的,小宁不可能发短信骂我。”田成功见田壮、赵娟丢开正事不说,看这些没要紧的东西,就觉得现在年轻人们拿一个手机,没忙没闲地在手里抚弄着,真不知图的什么!“你们先说正事行不行?”田壮才收起手机,问赵娟:“刚才说哪了?”
“我要说的是我来饭馆两个月了,天天与高姐一起干活,闲下来喧板,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觉得她不是那种人。就算她去娱乐厅兼职,可娱乐厅里干事的不一定都是坐台小姐……”
田成功打断赵娟的话,“坐台小姐也好不坐台小姐也好,反正在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出入,不会有好。倘或来吃饭的客人发现我们的服务员晚上去那种地方挣钱,谁还来吃我们的饭?”田成功越说越气。咳了几下,胸内隐隐地疼起来,用手使劲抚着前胸,“真是石头心里水钻不上,人的心里鬼钻不上,原来看着腼腼腆腆以为是个好姑娘,没想到是这般不要脸的东西!,反正我再不想见她了。”
田壮扣错了大褂纽扣,解开重扣,“就算你说的全对,今天高洁梅来了把人家说一顿赶走,我认为不妥。”见父亲盯视着自己,“我不是想把她留下来。我的意思是我们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到下午她提前走的时候,我让赵娟暗地里跟,看她是不是真去了娱乐厅。姑娘家面皮儿薄。万一觉察到我们胡乱猜测她,就不好了,再说……”
“说来说去是你们怀疑我的眼睛。我活了六十一岁,这种事是由我胡说胡猜的吗?”
田成功气得直喘,脸都憋青了。赵娟拉一把椅子让田成功坐下,“大阿舅,这事你交给我和田哥吧。为这点小事把你气成这样,划不来!再说,高姐是伊承新姐姐介绍来的,要叫她走,先给伊承新姐姐说一声才对。”
“对,赵娟这意见好!”田壮给赵娟眨一下眼睛,“现在世道复杂得很。有些话我们又不好当面问高洁梅。你去娘娘家,给伊承新把情况说明白,叫她把我们的意思传达给高洁梅。高洁梅是聪明人,一听就会明白,用不着我们多费口舌。”
田成功听着有道理,就懊悔自己遇事沉不住气,在晚辈前面露了浅薄。也暗暗地为儿子、尤其是赵娟高兴。时代真是变了,变得年轻人想事做事都比老辈人成熟老练。这么一想,慌忙离开饭馆。免得与高洁梅碰面让自己不知所措。迈出门口又仄退进来说:“你们给财神上香把香插得端端的,这么歪扭曲八地把香戳在香炉里,是敬神还是……”还是什么?嘟囔着走了。走出去十几步,觉得内急。摸身上,出门前被高洁梅的事弄乱了心思,忘了解手也忘了带纸。折回饭馆,对田壮说:“给我几角零钱,我上厕所。”田壮撩起大褂从裤袋摸出两张五角小票交给父亲,见父亲出门向右走去,撵出门说:“阿大,我昨日中午上厕所,看见达达坐在厕所门旁晒太阳,我问:‘达达,晒太阳昨晒到厕所边上?不嫌臭吗?’后晌赵娟上厕所,回来说达达还在厕所门外坐着。真不知他犯了啥病。你上厕所看看,要是达达还坐着,你叫他去别处晒太阳去。别给田家人丢人现眼了。”
田成功拐进小巷看见田成海坐在离公厕七八米远的一块废弃的水泥预制板上,穿着那件军绿皮大衣。这皮大衣是田野去部队副食品基地采访,基地领导送给田野的,田野嫌笨重,给了父亲。此刻田成海把大衣下摆翻卷上来拥在腰际,已被泥土污了的老羊皮毛白里泛灰地蓬奓在他腰腿四周,猛看象蹲着一只乱毛老狗。他的脸朝向公厕。
这巷道南北走向,上午的阳光从巷东平房顶上射下来,只照着他头顶的墙面,身上一丝阳光也没有。这怎么是晒太阳?田成功走近,见田成海左手拿一只牛皮纸信封,下半截鼓鼓的。眼望着厕所门。田成功内急,佯装没看见进了厕所。解完手出来,洗了手,交了四角钱,佯装无意中发现了田成海,惊讶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坐在这里能干什么?”田成海一脸雷打不动的表情,“我拣破烂,田家人背地里骂我,说我踩香蕉皮滑倒摔断手腕活该。田家人嫌我拣破烂给田家人丢人现眼,我不拣总可以吧?”
“不拣破烂最好!都到这个岁数了,钱儿多少够哩!可晒太阳也得寻个宽展干净的地方。这里可不是晒太阳的地方。”心想这么一激,田成海就会说出真实用意。
果然!“谁说我在晒太阳?我在搞调查研究哩。”斜着上身向田成功身后探望。田成功回头,有人走进厕所,没什么好看的。回过头来,看见田成海从信封挖出一粒碗豆装进大衣口袋。意识到他在计算上公厕的人,“你调查这作什么?”
“田家人不许我拣破烂,我就得寻找点事儿做。听人说,过了春节到开春,城里所有公厕要拍卖经营权。附近几条街上的公厕,数这个水厕挣得钱儿多。我得花几天时间,统计一天有多少人上厕所,一个月到底能挣多少。真要挣得好,我就上拍卖会把这厕所的管理权拍卖下来。”
“那你就守着研究统计吧。”田成功走出巷道油然想起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路走来,留心着横冲直闯的摩托车。等红灯横过交叉路口班马线。感觉今日街上跟往常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到底有了什么变化。让他产生这种捕捉不住又确实存在的感觉。来到擅板街菊苑小区,看见伊承宗的红色夏利车停在楼下,怎么这时候还没出车?伊承宗每天从凌晨六点跑到十点前后吃一顿羊肠抓面,在固定的地方吃,不可能把车开回家来吃早饭。上楼来到田成凤家门口。听见家里高一声低一声争讲着什么。伊承新尖着嗓子喊叫:“我愿意!我愿意!知道不知道?我愿意!”田成凤、伊福禄你一句我一句说相声似的数说着什么。田成功犹豫着这时刻该不该敲门。又听见伊承宗说:“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是一副老脑筋。新新!别理他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哥哥百分之百的支持你。”
田成功在门外站了一阵,等房里争讲声平息下来才敲响门扇。开门的伊福禄一脸愠怒。田成凤坐在大间单人沙发上抹眼泪。伊承新站在母亲身后,故意惹大人生气的淘气固执神态,给进来的舅舅眨送不无得意的眼神。伊承宗坐着小板凳,大口大口咬嚼手里的一块锅盔,脚前放着一杯浓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争讲得楼梯上都能听见声音,你们就不怕惊扰了邻居,让人家讨厌吗?”
伊福禄灰着脸让田成功落坐三人沙发,取茶杯去了厨房,回来把盛了熬茶的玻璃杯放在田成功眼前,“阿舅来得正好,这事你得评评理,到底是我们错了还是儿女错了?”
田成功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妹子闪着泪花的眼睛。
田成凤揩一下眼泪,把半湿的白底蓝条格手绢放在腿上边叠边说:“你要不是她的亲阿舅,这些话我就羞得说不出口。还没出嫁的大姑娘,做啥不好,非要去时装表演队。去表演队整日上街抛头露面,我们忍着没说什么。没想到越来越不象话了。竟然……”竟然什么,把话咽了下去,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
“到底怎么了?”田成功询问伊承新。
“神经过敏呗!说我不该上台表演时装,说我表演时装丢了伊家先人的脸。”
“你那是表演时装?”伊福禄的眼仁变蛋一样闪着灰绿的光,“都快把身上的羞丑亮出来叫人看了。一个姑娘家,你不害臊!我们羞得抬不起头了。”
吃喝的伊承宗给田成功说出了事情的原由。上星期周末,西宁市经贸委与外地投资商在凌绝顶宾馆召开经贸投资洽谈会,会上展示了投资厂商生产的系列新款时装。伊承新所在表演队挑选几名形象素养好的队员参加这次展示。电视台全程摄录展示活动,把一些精彩片断剪辑成专题片在电视上播放。看电视的伊福禄夫妇看见穿着比基尼泳装走上t 型台亮臀出胯的模特中竟然有自己的女儿伊承新,惊愕过后大发展望。伊承新不接受暴风骤雨般的训斥指责,顶了几句。“阿舅”,伊承宗最后说,“阿大叫你评理,我知道你评不了这个理。你们是同辈人,不会向着我们说话。我们也讨厌你们整日给我们念紧箍咒。反正这件事我是支持承新的,你们除了拿长辈的身份压制我们,其实没有道理说服我们。”很坦然地喝茶,咀嚼锅盔望着田成功,有点先发制人和挑衅的意味。
田成功咽了两口唾沫,端茶杯佯装喝茶,掩饰着尴尬。他没料到来妹子家会当头遇上这种难题。他设想还没出嫁也没对象的外甥女脱光衣裤,只用三点小东西兜住羞处,在大厅广众前走来走去扭腰出胯会是什么状态。可他连设想一下也感到脸烧心颤舌根发硬。评理,他是没道理好说。仗着阿舅的身份,把外甥女训斥一顿,也只会招他们反感。萝卜两头切,各打五十大板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最好的办法是装哑巴。可装哑巴就是示弱。骨头主儿怎能在外甥眼前示弱让他们小瞧?板起面孔说:“你们年轻人真是由心机哩!不是我们老辈人非要你们按我们的样子做人,可我们有我们的脸面。你们做事不顾自己脸面,总得顾顾我们的脸面吧?”
伊承新紧随田成功的话茬儿说:“阿舅,你就别你们我们了。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们也得有我们的活法。要是小一辈总是学老一辈样子活人,社会还能进步吗?你们这个不该那么不敢,还不是受了大半子孽怅,当了大半辈子奴隶?那是因为你们遇的时代不好。如今我们遇上了开放时代,你们却要用你们的老一套……”
伊福禄又把变蛋样的眼仁鼓向女儿,“你听听你个家说的这些话!你嫌阿舅你们我们说得不对,你不是照样儿你们我们地说着吗?你们是谁?我们是谁?我看我们别把话说得这么没边没框的。我们只说你上台穿三点式的事,应该不应该?!”
伊承宗笑着说:“我看连这件事也用不着说。说上天说下地,我们认为应该的,你们还是认为不应该。比如我们这次罢车去市政府门口静坐,是为了维护出租车司机的合法权益,是争取政府对我们的公平对待。可你们怕的是我们胳膊扭不过大腿,怕我们静坐被公安局扣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抓进去,怕你们会失去儿子。我们能说到一起吗?还是别说了吧,站的角度不同,出发点不同,说不出什么结果。”
许是认为儿子说得有道理,许是承认这种争论不会有什么结果,再争也是枉然。抑或就是觉得理亏,争讲也是强词夺理,田成凤一脸无奈地说:“也成也成!阿舅轻易不来我们家里,来了,听我们这些没由头的争讲!不过有一点我得给你说明白,”肃然盯住女儿,“你参加服装表演队我没说什么,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衣裳都可以穿着展示,就是不准再穿什么三点式!我这是让步让到头了。你要不听我的话,今后别进这个家门,算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伊承新张口要争讲,见哥哥给她使劲递眼色,就忍住了。田成功问伊承宗,“你说你们出租车司机罢车去市政府静坐,为什么?”
伊承宗把茶缸交给妹子,示意再倒一杯来,对田成功说:“出租车的运营年限原定是八年,跑够八年,即便车况还能保证运营,也得强制淘汰。要跑,得重办运营手续,否则就算违法。市政府新近出台一个政策,要把出租车的运营年限调整为四年。一台新夏利出租车五万元,办齐全部手续,少说得十二三万。按眼下运营的最大收入计算,五六年后才能收回成本。后几年车况不好,一两年内能挣多少?政府却要把运营年限改为四年,四年内无论新车二手车,都没法收回成本。我们认为政府为加大财政收入而制定出这样一项不合理的政策,损害了我们出租车司机的正当权益……”
“政府能给你们让步?”
“那我们就一直罢下去,直到政府收回成命。”
“你们出租车司机中有挑头闹事的吧?”
“怎么说是闹事?我们是在争取维护一个公民的合法权益。”
“我的意思是,罢车静坐你放奸一点,别往前头跑,少说出格的话。法不治众,公安局瞅的就是几个领头的。要是太突出被公安局认下了,没你的好处。你要是被抓进去 ,你阿大阿妈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伊承宗咕嘟咕嘟喝下一茶缸的浓茶,起身说:“我吃饱喝足了,静坐到半夜也不会饿了。阿舅你坐着,吃了饭再回去。”从衣架取下皮夹克出去了。
田成功这才有机会说明来意,伟伟元旦要在近海结婚,老二两口要去近海。议论猜测计划了一阵,田成凤拉伊福禄进厨房准备午饭,意在让田成功单独劝劝伊承新。田成功却问道:“高洁梅在外面兼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在哪里兼职?”故意问了一句。
“在一个娱乐厅。”
“这么说,她去娱乐厅上班你早知道了?”
“她去那边上班就给我说了。”
“你为啥不给我和田壮说?”
“这有啥说的?兼职多挣点工资,有什么不好?”
“她在那种地方挣得什么钱你也知道?”
“她说老板只叫她管帐收款守巴台,一月给她六百元工资。”
田成功把头晚见高洁梅送客的情况数说一遍,最后说:“她在饭馆一年多我们待她不薄。她却背着我们去当坐台小姐挣那不干净的钱儿。”
“坐台小姐?没吧?她没说她坐台了。”
“她有脸说吗?!”田成功见伊福禄从厨房出来,眼光跟随着伊福禄从电视柜中取出装白糖的瓷罐进了厨房,接着要说,伊福禄二次出来,摸摸靠窗墙下的暖气片,从冰箱取出一包肉片放在暖气片上进了厨房。田成功沉默着,见伊福禄没有再出来的迹象,又说:“反正我不让她在饭馆干了。本想今早等她来了把她赶出去。你哥哥和赵娟说,她是你的同学,是你介绍去饭馆的,最好先给你把话说到。你把我们的意思传达给她,看她还有啥脸来饭馆。”
伊承新想了想,说:“我看这事别这么盲目,我先找她们详细问问。如果当真干了坐台小姐,我就把你的话传达给她,叫她别去饭馆了。要是她只管收款,我的意思是让她继续在饭馆干着,她太困难,让她多挣点。”
“不成!不管她坐台不坐台,在那种地方出入,人们就有闲话。饭馆生意本来就不太好,不能因为她再受影响。反正她在那边已经挣上钱了,我们就顾不得她了。”
伊承新起身给阿舅添茶,脸上现出凝重又迷茫的神情。
吃了午饭从妹子家出来,田成功想着伊承宗罢车静坐的事。早上走来时感觉街上有了变化,却一时没反应出什么变化。这阵儿才明白,原来街上一辆出租车也没有了。往日车水马龙的街上,跑得最欢最利落也最显眼的全是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