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三)
陆从骏没有马上出马,他告诫自己:得有个缓冲,否则一轮轮冲锋,轰炸连着上,容易被陈家鹄识破。他乐意暂时当个局外人,让他们家里人先折腾,折腾不下来再说。现在,他给他们家里做的牌还没有打完呢。即使打完了,他觉得自己也不便立即出手,得缓两天后再说。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得有个法度,不能凭性子来,陆从骏是沉得住气的。
和所长相比,惠子显得很沉不住气,她简直乱套了,心里像被炸了堤坝,开了锅,水漫金山,洪流破堤,乱七八糟。昨天晚上,家鸿有点过分了,把门闩上了,惠子从渝字楼回去,怎么敲也没人来给她开门。家燕是想给她来开的,可父亲正在气头上,说了句气话:
“她还有脸回来!”
家燕听了,无所适从,下楼去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惠子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没听见,照旧一个劲地喊:爸爸,妈妈,家燕,大哥……喊了一轮不行,喊二轮、三轮。最后还是母亲发了慈悲,给家燕一个脸色,家燕才下楼去给她开门。
“你去哪里了?”家燕开了门,有点不高兴地问。
“我……饭店里有点事。”惠子因为见不到家鹄心情很差,冷冷地说。
家燕想,骗人,我好心惦记着你,你还给我脸色看,一气之下不理她,掉转头,甩开腿,咚咚咚地上楼去了,把惠子一个人晾在门外。
惠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长长的巷子里,突然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她上楼想去向父母问安,本来二老房里的灯是亮着的,可听她的脚步声过去,灯灭了。去找家燕也是这样,临时关灯,明显是拒绝见她。她回到自己房里,想起家鹄见不到,家人又这样冷淡她,她突然觉得浑身散了架,没了一丝劲,进了门连走几步的力气都乏了,瘫软地坐在地板上,欲哭无力,只有泪滚滚地流下来,湿了衣襟和地板。
泪水默默流淌,心里似乎被泪水洗涤了似的,有些东西清晰地呈现出来。她回想起,这些天除了家燕,父母大人以及大哥对她都很冷淡,她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尽量做到对老孝敬,对外贤惠,可还是遭受到父母的冷待。特别是母亲,不要说不像过去一样对她问寒问暖,就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大哥嘛,本来就对她爱理不理的,她也习惯了。家燕虽然还嫂子嫂子的喊她,可总觉得少了点过往的亲热劲。以前,家燕还经常夜里来钻她的被窝,跟她说私房话,现在连她房间都很少进了。
她很难过。
但她不怪他们,因为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是:孩子没了。她认为这确实是自己的错,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可是,这天晚上大家这个样子真让她太伤心了,泪水也治不了她的伤心,伤心得她怎么都睡不着,好像伤心把睡眠的机关烧坏了。
伤心又出了乱牌,像病急乱投医。第二天上班时,惠子第二次(第一次是刚来时)主动给萨根打去电话,表达了相见之愿——这不是一张臭牌嘛。萨根挂了电话,直奔宾馆而来,两人一起在楼下吃午饭,餐桌上惠子述说了心里的苦恼和郁闷。
萨根的看法跟她完全不同,他认为陈家人之所以对她冷淡,跟孩子没关,主要还是因为日本的军队每天都在中国的土地上推进,逼得他们把政府都迁到重庆来了,到了重庆还时不时地遭日本飞机的轰炸,现在这里也是焦土遍地,血流成河。
“惠子,你不想想,你是哪里人?日本人,你的国籍已经注定要被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恨,包括陈家人。”萨根说。
惠子委屈地说:“可我现在是他们家的儿媳妇,我已经是中国人了。”
萨根摇头,笑,“那是你一厢情愿,惠子,你就是再过十年、几十年还是日本人!就像我母亲一样,儿孙都一大堆了,还认为自己不是美国人,是日本人,非得要把我弄回到日本去学日语。年轻时,她曾发誓不再踏上日本国土,可现在老了,做梦都想回去,死也想回去。水有源,树有根,人呐,也一样,故土就绑在灵魂深处,一辈子都扔不开,也甩不掉。”
惠子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萨根,心里却是更加的难受,仿佛自己也会变成像他母亲那样的人,一生都无所依傍,灵魂无所寄托。萨根看着她忧心如焚的样子,不知是出于心痛,还是为什么,伸出手去握惠子的手,不乏亲昵。这是萨根第二次有此举动,和第一次一样,又被惠子干脆地挡而拒之。
远处,咔嚓一声,留下了惠子挡拒之前的一瞬间。不用说,照片洗出来你只能看到两只手紧挨在一起,仿佛是一场新欢的前奏。
惠子绝对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陈家老小在商量和策划让她跟陈家鹄离婚的事。一家四口关在客厅里,都正襟危坐,一派要商量大事的肃静。父母开始没有说话,让兄妹俩发表意见。家鸿一样沿袭他过往的作风,特别积极、活跃,率先发言。他认为这桩婚事本来就没有征得爸爸妈妈的同意,现在又出了这么多丑事,爸爸妈妈完全可以做主让他们离婚,否则他们家的脸面没地方放。可家燕却不同意,理由是这必须要征得二哥的同意。
父亲听了家燕的话很生气,忍不住跳出来训斥她,“他在往火里跳,你也不拉他一下!你不拉,谁拉!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我看家鹄是在国外待久了,昏了头了!”
父亲的态度已很明确。母亲虽然极力主张两人离婚,但到关键时刻,她又没了主意,问老头子:“那……怎么跟惠子说呢?”
家鸿说:“很简单,我们写个东西,就说是家鹄捎回来的,让她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
家燕说:“她要不签呢?”
家鸿说:“这就是你的事了,你要想办法,让她签!”
父亲说:“对,你一定要说服她签!”
父亲的坚决让家燕很是吃惊,便呆呆地立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大哥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家里人中跟惠子感情最深的还是家燕,家燕也是最了解嫂子的,说句良心话,她有点不相信惠子做了那些丑事,可是……怎么说呢?证据又这么确凿,她真是糊涂了。现在父亲又交给她这个任务,她更是觉得难过,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悄悄抹着眼泪走了。家鸿追出来,想拉她回去,她气呼呼顶撞他一句: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照你们说的去做就是了。”
这天傍晚,惠子下班回家,喊爸爸,爸爸爱理不理的,想帮妈妈烧饭,妈妈也给她脸色看,不让她插手。她觉得很无趣,落寞得无所适从,只好上楼去了自己房间,呆呆地捧着家鹄的照片看。看着看着,又是泪流满面。
不知什么时候,家燕悄悄进来。有道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家燕哪经过这些考验嘛,进来后正事没办,自己先失控了,情不自禁地扑进惠子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惠子不明就里,连忙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搂着家燕问她出了什么事,说了一大堆安慰话。
家燕听着心里更加难过,禁不住泪如雨下。可哭有什么用?哭不能把要说的话咽下去,父母亲就在外面听着、等着呢。最后,只好一边哭着一边把父母亲要他们离婚的意思说了。
惠子听了大惊失色,问:“离婚……爸爸妈妈……干吗,要离婚……”
家燕以为她听错了,纠正道:“不是,他们,要你和二哥……离婚。”
惠子其实没听错,只是急不择言,表达不周而已,“是啊,爸爸妈妈……干吗……要我们离婚……”
“干吗?你自己知道!”家鸿说。
面色沉郁的父母和家鸿,这时一齐闯进来,家鸿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惠子,家鸿真是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架势,直截了当地说:“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家鹄已托陆先生把协议书带了回来,你就在上面签个字吧。”这是他临时拈来的一个说法。
惠子看罢协议书,不觉惊呼道:“爸爸,妈妈,这不可能!家鹄他……”
不料父亲立即打断她的话,显得很绝情,冷冷地说:“以后你不要再这样叫我们了,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在日本。”
惠子彻底傻掉了,泪水一下涌出眼眶,喃喃道:“爸,妈,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家鸿说。
“我……我不知道,妈……我……我要见家鹄……我要去见家鹄!”说着起身要往外跑。陈父给家燕使个眼色,家燕赶急抱住她,说:“二哥没回来,他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去哪里找他呀。”
惠子愣了愣,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愈加显得苍白了,满眼的泪水,满脸的悲哀和无助,茫然地回过身来,扑进家燕的怀里恸哭起来。家燕抱住她,也哭。父亲看看她们,示意家鸿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家鸿放了,父亲又朝家燕往协议书上重重地指了指,带着老伴下楼去了。
哭。
哭。
哭。
哭累了,家燕抹着泪,拿起离婚协议书,对惠子说:“惠子姐,你……你还是签了吧……”惠子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坚决地摇着头说:“不不,我不签!小妹,这肯定是个误会,家鹄不会这样对我的……”说着,眼泪又滚滚而下,像两道涨满悲伤与痛苦的小溪一样,在她苍白的脸上汩汩地流淌着。
家燕的心里五味杂存,百感交集,但父亲的“旨意”是不可违拗的。她交织着不安和痛苦,流着泪再次劝她签——既然父亲说是二哥的意思,她照样画葫芦把二哥搬出来说:“我也不希望这样,可二哥……已下了决心……惠子姐你还是签了吧。”
惠子像没听见,径直从床头柜上取过陈家鹄的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汪汪地说:“不会的,家鹄不会这样对我的……他说过,我们要终生相爱,爱到死,爱到天荒地老,爱到海枯石烂,爱到下辈子还要爱……”一边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痛苦地呼唤,“家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家鹄,你在哪里,我好想见你啊……”
真正是声泪俱下!让家燕忍不住又抱住她痛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楼下,陈父陈母听着有些坐立不安,心潮难平。陈母到底是个女人,听见惠子哭得那样凄切伤心,禁不住长长地叹口气,说话的口气软了许多,“我看她……也是怪可怜的……会不会……”陈父瞪她一眼,却也没有直接数落惠子,而是把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到自己儿子身上,怪他自负轻率,婚姻大事都不跟他们说一声。
“成于斯,败于斯,我看他是太自以为是了。”父亲跺着脚骂。
“他以前的路确实是走得太顺利了。”母亲说。
“这个脾气他要不改,以后还有苦头吃!”父亲说。
楼上的哭声丝毫不减,如果再这么哭下去,二老的心情会不会有所变化?也许吧。事实上,他们的心情已经有点变化了,慈心在苏醒,在增加,在收拢。但陆从骏似乎早已算到这一刻似的,及时派老孙把惠子和萨根今天中午在餐桌“牵手”照片送来。二老一看,加上又听了老孙胡编乱造的东西,刚才稍有见软的心肠又变得坚硬无比。
比原来更坚硬!
而且,彻底杜绝了以后有可能见软的余地,因为这是一次活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