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一下班,凯伊约了许珍珍(米歇尔)去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喝咖啡。许珍珍来得早了些,看起来还打扮了一番:一条银白色的紧身连衣裙,凸显着她s形的身材;脖子上挂了条精致的珍珠项链;平时扎成马尾的一头棕褐色长发,也很飘逸地垂落了下来;白嫩的脸上还架了副浅咖啡色茶镜,把她的眼睛藏在了后面。她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有些着急地看着门外,当看到凯伊从咖啡馆的门口走进来的时候,她高高地昂着头,举起手挥了挥。
凯伊悠悠荡荡地来到许珍珍面前。许珍珍站了起来。两人寒暄几句后,一起走到吧台前,要了各自想喝的咖啡。凯伊摆出一副年长的做派,抢着买了单。在凯伊的提议下,两人走到门外遮阳伞下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凯伊点燃一支烟,放在唇边吸了一口,然后拇指和中指夹着烟,用食指优雅地朝烟灰缸里轻轻掸了掸烟灰。她没说话,像是在等着许珍珍先开口。
不一会儿,服务员把咖啡端了上来。
许珍珍没话找话地问:“凯伊,你平时在家喜欢喝咖啡吗?”
凯伊微微一笑:“嗯哼!”
许珍珍见凯伊没接话,便自言自语道:“我也喜欢,我和我男朋友常到星巴克去,不过不是这家,是我住的附近那家,我只喜欢喝那里的摩卡。”
凯伊又“嗯哼”了一声,还是没开口说话。她静静地看着许珍珍,怎么看怎么也无法将许珍珍这张粉嫩嫩的笑脸,和查尔斯鹰一般严酷的老脸放在同一个画面里。怎么也想不通这一老一少两人亲热时,从接吻到拥抱到上床也会有激情。她甚至很难想象,查尔斯会把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爱抚动作,同样用在许珍珍的身上。“凯伊,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许珍珍终于按捺不住地说。“噢!米歇尔,你的中文名叫什么?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我总忘记。”凯伊沉得住气,问了个不阴不阳的问题。
许珍珍连忙回道:“许珍珍,珍是珍珠的意思。”说完,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凯伊眯起双眼,淡淡地笑了笑:“嗯,很美,你真的就像我们公司里的一颗耀眼的珍珠了。”
许珍珍有些得意地抬起了头,但说话时还懂得分寸:“谢谢,不能这么说,公司里漂亮的女人很多,苏珊啊、乔伊啊、晨晨啊、楚云啊,还有你啊!”
“哈哈!”凯伊马上自嘲道,“我?老了,老珍珠,没人喜欢的。”
许珍珍有意顺着凯伊的话打趣道:“英文里有形容年纪大的人,人老珠黄不值钱的说法吗?这是中国的一句成语哦,你听说过吗?”
凯伊心里有了些不悦,脸上还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哈哈!你们中国人的成语真多啊,有一些成语我们英语里也有,只是和中文的表达方式不同,比如说‘猴子面前翻筋斗’,苏珊就跟我解释说中国有句相同含义的,意思是说一个武功不好的人,在一个武功盖世的人面前表演。”
这姜还是老的辣,凯伊不仅把许珍珍的话给顶了回去,守住了话语的主动,还在轻描淡写中告诫着对方。许珍珍没弄清楚凯伊说话的意思,马上表示自己知道这个成语,叫“关公面前舞大刀”。说完以后,见凯伊没称道,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才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计。她没料到凯伊会这么老道,心里虽有些不服,但脸上还是露着尴尬的笑。
凯伊从许珍珍的脸上看出了端倪,便笑着说道:“所以,按中国人的叫法,他们叫你珍珍?这跟你人一样可爱。”
许珍珍连声说了几遍谢谢,脸色又阳光了起来。
凯伊开始慢慢切入主题:“米歇尔,你年轻、漂亮,人也聪明,英语也不错,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追求的人一定很多吧?”见许珍珍没回答,便接着说道,“所以,你要是把眼光放得远一些,你的前途会非常光明的。”
“我不这么认为,机遇面前人人平等的,许多不如我的人都出了国,找了有钱的男人,而我只是一个公司里的文员秘书。我的一个大学同学,长相不好,可是家境特别好,家里供她出国读研。暑期回来,开着宝马车,交往的男朋友家也特别富有。她明年一毕业就要结婚,前两天她约我出去吃饭,那气派真让我受不了。”“你也不错啊!听说你男朋友很帅,很爱你哦。”
“难道我这样条件的不值得人爱吗?他一个小报记者,都工作四年了,还是那个样子,每天就写豆腐干大小的几块东西,还经常出差,东跑西颠的像个猴子,这样折腾,离奔驰宝马太遥远了,我能指望什么?他是海边渔民的后代,我是山里农民的孩子,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城市,对一般的淘金者而言,我们还算混得不错的,可是离我的梦想,实在太遥远了。”许珍珍愤愤不平地说。
凯伊觉得许珍珍的确是查尔斯所说的那种很现实的人。她顿了一下,转了个话题:“你看过《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吗?”
“当然看过!那艘大船,不就是一个人间的缩影吗?富人享尽奢华,穷人住在肮脏拥挤的角落里……”
未等许珍珍把话说完,凯伊就问道:“这就是你理解的这部影片的真谛吗?”许珍珍沉默了,脸上还是一副不屑的神情。
“难道你没有看到一个事实吗?当死神降临时,贫富是没有任何区别的,穷人和富人同样要去见上帝!而爱情在此时成了最美的闪光点,财富、生命,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超越爱情的力量!如果小记者深爱着你,他给予你精神上的财富,将远远超过所有物质上的一切!”凯伊生怕许珍珍听不明白,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是你要知道,我的父母、祖父母都在贫穷病痛里度日,我怎么可能只为了一份爱情,而放弃能获得更多财富并拯救他们离开苦难的机会呢?”
凯伊觉得进入正题的机会来了,但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她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所以你把赌注压在了查尔斯身上?”
一股浓浓的烟从凯伊的嘴里吐了出来,慢慢地散开,模糊了许珍珍一脸惊讶的表情。许珍珍没有回答凯伊的问题,望了凯伊片刻,转过脸去。
“而且怀上了他的孩子?是吗?”凯伊的语气依然缓慢温和。
许珍珍也没问一下凯伊,就从桌子上拿起凯伊的烟,抽出一支点燃后,吸了起来。
“你爱他吗?他爱你吗?”凯伊盯着许珍珍的脸,看着她脸上的反应。
许珍珍犹豫了一下,吸了口烟,没等吐出来就满口烟雾地说:“可是,他能给予我想要的一切!”
凯伊笑了笑:“除了爱情?”
“包括爱情!我们是相爱的!”
凯伊试探着问道:“可是年龄呢?”
许珍珍鼻子里“哼”了一下,只是声音不大,欠了欠身体笑道:“呵呵,亏你还是个西方人!年龄是个问题吗?他即使和我祖父的年龄一样,如果我们真心相爱,那又怎样?”
凯伊吸了口烟,耸耸肩,似乎料到许珍珍会这么说,“喔!boy!看来上帝该祝福你们了!可惜,查尔斯觉得生这个孩子的时机还没到,所以……”
许珍珍有点急了,绷着脸回敬道:“孩子是无辜的,没有谁可以规定孩子该在哪个时机来到人间,我不会改变生下这个孩子的想法……”
“你想过吗?如果查尔斯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你就要独自承担一个单身母亲的责任义务!这对你的父母亲人不等于雪上加霜了吗?”凯伊说话的语气开始重了起来。
许珍珍着实吃惊了一下。她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刚才还自信满满的脸,渐渐地暗淡了下来。过了一会,她又望着凯伊问道:“他会是这种人吗?他在中国不是有公司,有事业吗?”
“哈!所以他就一定该留在中国?你太年轻,太幼稚了。”凯伊把还有半支的烟捻在烟缸里,接着说,“有些男人的天性是很自私的,你以为生下这个孩子,就买到了一张可以住在豪华游轮上的船票,可以去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了?你以为用这个孩子绑住他,他就会为你去离婚,会和你共享他的家业、财产?你把他想得太伟大了!”凯伊说话时,脸涨红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嘶哑。
“那我该怎样?”许珍珍的眼帘垂了下来。
“照他的想法去做,他不会很绝情的!”
“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为他生下这个孩子!”许珍珍哭丧着脸,眼睛里含起了泪水。“然后呢?带着这个私生子跟他去美国,现实吗?”凯伊没好气地说。
许珍珍又伸手去拿凯伊的烟,被凯伊一把抓过去。凯伊指指许珍珍的肚子,示意孕妇是不宜吸烟的。也许是因为凯伊的这个小举动,或者是凯伊的一番话,许珍珍眼圈一红,眼泪掉了下来。
凯伊有些惊愕。她平时看到的许珍珍是个难以交流,又不近人情的女孩,想不到这样的女孩也会有脆弱的一面。心想,自己是念了旧情,才来当查尔斯的说客的,许珍珍其实也有几分可怜。她的心软了:“我是个天主教教徒,我们不允许堕胎,孩子是一条生命,从良心上我真不愿说这些话……可是,米歇尔,看看我,看看这张老脸!你知道我年轻时的模样吗?”
“凯伊,你很漂亮,你年轻时是非常美丽的。”许珍珍望着凯伊说。
许珍珍的话触动了凯伊。她情不自禁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去:“我二十七岁时,认识了查尔斯,我们坠入了爱河。那时他和丹尼创业不久,需要设计师,为了他,我辞了工作,拿着比我原来公司少三分之一的年薪,进了他的公司,他喜欢我的身体、我沙沙的嗓音、我的设计风格,总之他喜欢我的一切,我们经常在他的办公室里一起呆到很晚……我爱他,非常爱他,可是他不会给予我想要的,因为财富对他而言重于一切。他太太是名门闺秀,所以他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放弃他太太家的财富和地位。”她重新点燃一支烟,苦笑了一下接着说,“米歇尔,你的现在就是我的昨天!你在他身上再耗十七年就成了现在的我,到那时已经七十多岁的他,还是会守着他的钱箱告诉你,他不会给你名分,即使到那时名分已不重要了!”
许珍珍虽然一直低头流着泪,但她没有漏掉凯伊说的每一句话。她不知道凯伊跟她说这些,是为了劝导她,还是凯伊内心的真实流露。但这些话,却实实在在地往她心里钻。过了一会,她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冷冷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他的一个说客,你成功了,我明白自己该怎样去做,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让我看清许多事情!”
凯伊吃惊地望着许珍珍,说:“你在怀疑我说的一切?”
许珍珍冷笑了一下:“没有,可是在这种时候,一个老情人能主动将自己作为一面镜子给新情人来对照,这意味着什么?”
凯伊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把烟按在烟灰缸里,板起脸说:“不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我的本意,没有人愿意将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我的善意遭到你的唾弃,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没有人拦你、同情你!”说完,把打火机和烟一起收拾进包里,准备起身离去。
许珍珍连忙解释:“对不起,凯伊,不要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你是查尔斯派来的说客,我心里已经很不舒服,但没想到你会用自己的**,作为一个教训来说服我,我要是早知道这一切就好了。”
凯伊仍然愤愤然地训斥道:“那又怎样?早知道这一切,你和查尔斯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吗?我看未必。人的**有时会让自己迷失的,你我其实并不一样,当初,我是舍弃自己的利益去为爱而付出的,而你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来牺牲自己的青春,这是本质上的不同,你应该清醒地知道怎样去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我和查尔斯的爱情早在你的介入之前就变成了亲情,所以你不要误以为我是来同你争夺查尔斯的!”
许珍珍忙着道歉:“我知道,我知道。凯伊,请不要生气,我不该这样无礼地和你说话。”
凯伊站起身:“好了!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我今天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在和你交谈,没有总管和秘书之分,也不存在情敌之间的恩怨,希望你正确理解!”
此时的许珍珍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张狂。她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凯伊,感谢你今天和我说了这么多,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做了……”
凯伊“嗯哼”了一声,“我还有事,bye-bye!”她拎起包离开了咖啡店,留下许珍珍一个人直愣愣地坐在那里。
傍晚,里奥和太太卡罗琳在家中忙碌着。今晚他们邀请了凯伊、苏珊和乔伊来家里做客,算是一个简单的house-warming party(乔迁之喜聚会)。 六点刚过,门铃响了。里奥打开门。苏珊双手捧着一个烤面包机,笑呵呵地朝他们打招呼;凯伊弯腰提着一箱进口啤酒,嘴里喊着“来,帮我一下啊”;乔伊手里拎着一套精美的盘子,眯着眼点着头。里奥走到门外和凯伊一起把啤酒搬进了家里,卡罗琳一面接过苏珊和乔伊的礼物,一面将她们迎了进来。
卡罗琳陪着三位客人说话,里奥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餐桌的中间已经放了一盒蛋糕和一些小蜡烛,乔伊轻声问凯伊:“谁的生日啊?让我看看。”说着,便去掀蛋糕盒的盖子。凯伊打了她一下,她吐了吐舌头,把手缩了回来,“嘿嘿,我要流口水了,我感觉饿极了!”苏珊连忙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根香蕉递给乔伊,“女士,请先用这个顶一下吧,我们已经远离非洲了!”说着,笑了起来。
“真色情!”乔伊歪嘴笑了笑,又把香蕉抛回给苏珊。
“解馋!恰到好处!”凯伊从苏珊手里抢过香蕉,剥开皮吃了起来。
三人说笑着回到沙发前坐下。卡罗琳给每人拿了一罐可口可乐。
过了一会儿,里奥从厨房里将沙拉、火腿片、意大利通心粉、酱料、牛肉片一样样端到了餐桌上,“里奥,你和卡罗琳今天是谁过生日?”乔伊憋不住问道。里奥推了推脸上的眼镜,“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女士们,可以上桌了。”大家一起走到餐桌前,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卡罗琳轻声说,“我们先做一下餐前祷告吧。”所有人垂下头默念起来:感谢上帝给我们……做完祷告,里奥轻轻地将蛋糕搬放到了窗台上,然后给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又到客厅里打开cd机,放起了音乐。
每人开始拿些沙拉放进自己盘子里。大家一边吃一边聊,气氛非常轻松。客厅里传来了美国黑人爵士乐歌手nat king cole(纳特·金·科尔)优雅、舒缓的 歌声:
“unfettable, that’s what yo, though nearfar(永生难忘, 你让我永生难忘,无论你在何方)...”
乔伊听到音乐,便来了兴致。她和苏珊聊起了nat king cole,还向大家来了一番 对音乐的高谈阔论,引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自己的看法。
不知不觉,晚餐进入了尾声。
卡罗琳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把餐桌收拾干净,然后把一瓶紫菊花和蛋糕放在桌上。里奥缓缓地打开了蛋糕盒子。
蛋糕上面写着:亲爱的艾尔文,生日快乐!
卡罗琳眼睛里含着泪花说:“我上飞机的那天,是我儿子艾尔文的生日,我和里奥没法在那一天一起给他过生日,所以我想今天给他补上!”
凯伊的脸色有些凝重,她好像知道些情况。苏珊和乔伊则面面相觑,一脸疑惑。
里奥慢慢地往蛋糕上插蜡烛,才插了几支,眼睛里便噙满了泪水,拿着蜡烛的手开始颤抖,最后几支蜡烛插了几次,才插在蛋糕上。插完二十四支蜡烛,已是泪流满面了。
卡罗琳拿来两支圆形的大蜡烛放在桌上,转身去了房间。里奥把蜡烛一左一右放在蛋糕的两边,点燃后,把家里的灯一盏一盏地关掉了。正当大家都等待着里奥点燃那二十四支蜡烛,为艾尔文庆祝生日时,卡罗琳双手捧着镶了一张年轻士兵照片的镜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走到桌前,把镜框工工整整地放在蛋糕后面,一边抚摸着照片,一边告诉大家,这是他们在伊拉克战争中去世的儿子艾尔文。
照片上的艾尔文长着一张和里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长方形脸庞;他头戴军盔身着军服,从两袖和头盔上的一条角线和弧线可以看出,他还是个一等兵;他的眉毛浓密,亮亮的眼睛像卡罗琳的眼睛一样秀美,高挺的鼻子和布满胡子的宽宽下巴,简直就是里奥的翻版。他的眼神虽然有些忧郁,但依然透着年轻人的俊朗和帅气。苏珊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看了一会儿照片,便热泪盈眶了;凯伊稍微站起了些,弯着腰,凑近照片细细地看着;乔伊看了一眼,就转过脸,用手抹着湿润了的眼睛。由于里奥不太与人交往,也从不谈自己的**,所以公司里没有人知道里奥夫妇还有个在伊拉克战场死去的儿子。就是作为公司主管的凯伊也只是在里奥进公司时,隐约听他提到有个儿子。只是里奥不愿多说,她也就没问。
“本来,今天和大家聚在一起应该高兴,不该提这些伤心事。可是,我和里奥真的无法忘记这一切,我们今天在中国相聚了,我也想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卡罗琳的说话声很沉,是一种发着颤的沙哑。她的面孔轮廓虽然有棱有角,但满脸的忧伤让她显得苍老了不少,挂着泪滴的眼角已经爬上了皱纹。
“儿子所在的部队是二〇〇三年三月下旬开赴伊拉克的,自那以后,我和里奥天天吃不下睡不好……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才二十二岁啊……直到五月一日,布什总统宣布伊拉克主要战事已经结束,我们还没有儿子的消息……”卡罗琳说话已是断断续续,中间还哽咽了几次。站在她身边的里奥,抖索着手在她后背上下安抚着。凯伊眼圈红红的,她左手抓着苏珊的手,右手搂着眼泪汪汪的乔伊,就像一个大姐呵护着两个伤心的孩子一般。坐在凯伊左边的苏珊,侧身靠在凯伊的身上,听着卡罗琳的讲述,眼睛一直盯着艾尔文的照片,泪水慢慢地顺着捂在嘴上的手滚落下来。
“原以为孩子不久后便会回到美国,可是……等到四月七号,我们得到的却是艾尔文在伊拉克阵亡的消息……我和里奥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二〇〇四年四月七日这个日子……我们知道,孩子再也回不来了。他是在运输货物途中遭到伏击身亡的,他才二十二岁啊!上帝啊!”卡罗琳一面声泪俱下地说着,一面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照片。她的嘴角在不停地抽动,靠在桌边上的身子,也一阵阵痉挛似的颤抖。
里奥已是涕泪交加。他从桌子上拿些纸巾帮卡罗琳擦着脸上的泪水,然后取下眼镜,一边擦着眼睛和鼻子,一面痛苦地说道:“我们非常艰难地为艾尔文争取到了一个在华盛顿阿灵顿公墓的墓位,希望这样能让我们的儿子得到些安慰。”卡罗琳双手拿起艾尔文的照片,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抱在胸前:“儿子的死对我的打击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只要经过儿子的房间,见到儿子曾用过的任何东西,我的心就痛,就流泪,里奥只能把所有跟儿子有关的东西放进儿子的房间,把门锁起来……但还是把这张照片留给了我……”卡罗琳说到这里,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凯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里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开始酗酒,天天哭个不停,医生说她得了忧郁症。我带她去做心理治疗,可是她拒绝治疗,还是天天喝,我实在没办法,就将她送去了戒酒所,半年里来来回回戒了几次,我自己也崩溃了……”
卡罗琳从凯伊的身边走到桌前,把艾尔文的照片放回到蛋糕的后面,看见站在边上的里奥在擦着眼泪,便转过身,抬起手擦着里奥脸上的泪水,“里奥也彻底变了一个人,他不再说话,孤僻得不愿意再走进人群。终于有一天,我从酒醉中醒来后发现他离家出走了……”
里奥一下子把卡罗琳搂到胸前,抚摸着她的头发,缓缓地说道:“那时,我有个关系很好的中国画家同事,他愿意带我到北京来散散心。我一直向往这个神秘的国家,就跟着他来到了中国。我曾想过,在北京游玩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当我看到雄伟壮观的万里长城,看到长城上奔跑着的孩子们的笑脸,我被感动了,于是我改变了想法,决定留下来,还要把卡罗琳接过来,在中国开始我们新的生活……”里奥握住了卡罗琳的手,接着说,“我走之前将卡罗琳托付给了我姐姐,我姐姐退休后一个人居住在弗吉尼亚州,我当时感觉也许她能代替我让卡罗琳走出困境。”卡罗琳头靠在里奥的肩上哭泣着说:“是里奥的姐姐帮助我在戒酒中心戒掉了酒,她鼓励我要养好身体,一个爱我的男人在东方等着我。他姐姐告诉我,里奥汇过无数次钱,并且希望我戒酒后能和他在中国生活……唉,真是噩梦一场……如果当时里奥不选择留在中国,也许我们两人就没有今天了,那时我们曾想过一起自杀……”
苏珊和乔伊慢慢地走到里奥夫妇的身边,一起拥抱这对一直在悲伤中受着煎熬的夫妻,她们觉得此刻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们。
里奥拉着卡罗琳的手,站在艾尔文的照片前,和卡罗琳一起点燃了插在蛋糕上的二十四根蜡烛。里奥点完最后一支蜡烛后说:“我知道我们的艾尔文在天国里一定能看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虽然他的生日已过去了两天,可这是我们第一次用给他过生日的形式来纪念他,他会感到欣慰的。”
苏珊站在里奥的身后,看着艾尔文的照片动情地说:“是的,他在天国里会感到慰藉的,因为我们此刻都在怀念他。”
卡罗琳流着泪抚摸着瓶里的紫菊花,“许多年前,里奥在家里后山坡上种了许多的紫菊花,因为艾尔文从小就喜欢这种花,让我们对着这些美丽的紫菊花许个愿吧!艾尔文,希望你在天国里永远快乐!因为那里没有战争……”
凯伊眼里闪着泪光,“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没有战争,人类永远能和平相处!”苏珊将双手合在胸前,低着头做起了祷告:“愿上帝保佑我们吧!保佑所有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们!阿门!”说完,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
乔伊抖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哭泣着说:“愿这个世界没有眼泪。”里奥揽着卡罗琳,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庞,对着艾尔文的照片轻声地说:“艾尔文,用你的灵魂来保佑你的妈妈开心地活下去!”
大家祈祷后,一起吹灭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