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章免费)
二〇○四年的六月,苏珊被芝加哥cyk设计公司派往设在中国深圳的分公司工作,公司为她办理了一年的工作签证。
临行的两周前,苏珊有些不安地把前往中国工作的事告诉了男友戴维,本以为戴维会很伤心,或者会激烈地反对她去,但出乎苏珊意料的是,戴维装聋作哑,尽说些冷嘲热讽的话,这使得苏珊非常失落。公司总裁丹尼知道情况后,特地给苏珊放了一星期的假。苏珊也觉得两人将要分开一段时间,心里很愧疚,便拉着戴维去佛罗里达州玩了一周。
在帕拿马市的海边,戴维像换了个人似的,玩得兴致勃勃,似乎苏珊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件高兴的事。面对着蓝盈盈的大海,生性浪漫的苏珊看到戴维这么开心,也就忘记了前几天两人之间的不悦。
一周以后,苏珊来到了中国深圳。
从深圳罗湖口岸入境处走出来的时候,苏珊一眼就看见了朝自己兴高采烈挥着手的凯伊。她好像又胖了些,满头的金红色卷发,依然光鲜耀眼,身上牡丹图案的裙子,肯定是在中国买的,花了点,但得体合衬。她又晃又跳,还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她身旁还站着一位高大帅气的中国中年男子,白白净净的长形脸加上一头浓黑长发,看上去稳重含蓄,典型搞艺术的模样。
“嗨,凯伊!”
“哦,亲爱的苏珊,我太高兴了!”
苏珊和凯伊兴奋地抱在一起雀跃着。
“嘿,杰森·李!这就是从美国总公司过来的苏珊。”凯伊拍了一下身旁的男子说。
苏珊通过凯伊的介绍,知道了他是公司里很出色的设计师,名字叫李杰,英文名叫杰森·李。也许同是华人的缘故,李杰和苏珊有点一见如故。三人上车后,李杰一面开车一面和苏珊说起了中文。他脸上挂着笑容,有些得意地告诉苏珊,自己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中央美院的学生。
苏珊觉得很奇怪,心想,第一届和第十届又什么区别吗?这也值得骄傲?李杰说自己曾去英国留学了四年,刚去时,语言不流利,又总迷路,经常遭到冷遇。伦敦的冬天很冷,因为找不到工作,他非常节俭,连暖气也不敢用……苏珊很久没和别人这么和谐地说中文了,心里特别畅快。她时不时地指着车子经过的地方向李杰询问。
车子开进市区,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了。
苏珊不再说话,瞪大眼睛看着这座刚刚来到的城市,一幢接着一幢的高楼,压过来似的从车窗外划过;到处可见的霓虹灯,在雨帘中变幻着迷蒙的色彩;花花绿绿的雨伞下,行人的步履匆匆忙忙……
雨愈下愈大,街景变得模糊起来。苏珊慢慢松开抓着车把的手,手心里湿漉漉的。
深圳公司给苏珊安排的公寓由于房东还没把浴室维修好,苏珊得在凯伊的公寓里暂住几日。李杰把苏珊送到凯伊的住处后,便告辞了。
走进凯伊的家,苏珊见到了一黑一黄的两只猫。凯伊告诉苏珊,黑的叫voodoo(巫毒),黄的叫pumpkin(南瓜),是她来中国后收养的流浪猫。看着眼前这两只猫,苏珊笑了起来。凯伊在美国时就收养了十几只猫。来中国工作前,凯伊把最心爱的波斯猫“lady”托付给苏珊抚养,将其余的猫咪都送到了动物保护协会的救济中心。苏珊也很喜爱“lady”,可是戴维喜欢狗不喜欢猫。他认为苏珊没有跟他商量,就把“lady”领养回来是对他的不尊重,为这事两人还怄气了好长时间。
苏珊环顾四周,屋里到处可见猫咪的影子:墙上的挂钟是猫的造型;相框里是猫的照片;桌上的碗垫和浴室门口的地垫是猫的图案;连杯子也是竖着两只耳朵的猫脸造型。她想,凯伊真是名副其实的爱猫一族。
凯伊是个出生在美国的英国后裔,平时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波希米亚人,喜欢穿着长长的旧纱裙,拖着一双没有后脚跟的皮鞋。因为大家开玩笑时常用“愚蠢”二字来形容金发女人,所以她把自己的一头金发染成了金红色。她在cyk公司工作了十七个年头,性格率直,又特别爱说笑话,有时幽默得让你觉得她每句话都是在说笑,所以公司里的同事都喜欢她。
苏珊刚进cyk公司时,被临时安排在凯伊的设计室里。两人的友谊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公司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大片野花,苏珊特别喜欢。每天下午三点半,公司有半小时休息时间,苏珊和凯伊常常一起到山坡上散步,看茂盛的野花。苏珊总是像个天真的孩子,在山坡上兴奋地跑来跑去,采摘各种野花,凯伊则喜欢坐在草地上抽着烟。
“oh,boy!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这儿的野花年年开,年年败。宝贝,许多年前我和你一样,在这里快乐无忧地采花。也许若干年后,你也会像我现在一样,对这些花没有了兴趣,到那时,你会对着另一个苏珊讲着我现在同样的话。”凯伊时常会对无忧无虑的苏珊说些感叹的话。
那时候苏珊还听不懂凯伊的这些话,总是天真地说:“我要是像这些野花多好啊,不怕年年败,只要年年开。”
每当山风吹起苏珊一头乌黑的长发和凯伊长长的黑纱裙,远远望去,就像两面旗子在山坡上飘动。
凯伊和苏珊总是同进同出,亲亲热热。公司里很快就有了两人是同性恋伙伴的谣传。有一次凯伊的捷毛膏涂得太浓,睫毛掉进了眼里,她把自己的眼睛折腾得像是熊猫眼,也没能把那根眼睫毛弄出来。她捂着眼睛向苏珊求救。苏珊细心地给她又是擦,又是吹,折腾半天才把那根该死的睫毛弄了出来。没想到公司里有人在窗外看见了这一切,于是便有了“苏珊和凯伊足足抱了十分钟,还接吻了!”的传言。后来苏珊又隐隐约约听到公司有人说,天性散漫又喜欢喝酒的凯伊经常误事,但仍然可以在公司里任职多年,就因为她是二老板查尔斯的情人。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闲言碎语,她们还是像好姐妹一样相处着。直到苏珊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苏珊有了自己的设计室,两人才分开。
苏珊休息了一天,时差还没有全倒过来,便让凯伊带着她去公司了。
两人来到了信业广场。凯伊指着在艳阳下泛着莹莹蓝光的大厦告诉苏珊,这是深圳市最知名的商务写字楼,有许多国际大公司在里面办公。苏珊见惯了高楼大厦,但看到这么好的工作环境,还是很兴奋。
凯伊带着苏珊乘电梯来到了大厦的三十五层,走过一段铺着米黄色地毯的通道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镶嵌在磨砂玻璃上的“美国cyk(深圳)艺术设计有限公司american cyk (shenzhen) art design co., ltd”中英文不锈钢字牌。两人刚走到门 口,就有接待小姐出来迎她们了。凯伊带着苏珊走了进去。
穿过墙上挂着许多设计效果图的接待厅,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差点让苏珊惊讶地叫出声来:十字形走廊巧妙地贯通四个大的办公区域,每个区域又有高大通透的玻璃分隔成若干个办公区;从中心水池延伸出来的四条宽敞走廊,两边都有一条底下铺着鹅卵石,潺潺流动着的水道,边上有用红色小方木做成的回纹图形的隔栏。让苏珊感到特别惬意的是,每个办公区都有明亮的自然采光,而且都有一处独立的休闲场所。
凯伊陪着苏珊看过办公场所后,带着苏珊来到了一间挂着总裁字牌的办公室门前。她指了指门叫苏珊自己进去,做了个鬼脸,离开了。
苏珊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着,敲了敲门,在听见一声沉闷的男中音说“coming!”后,走进了查尔斯的办公室。
高高瘦瘦的查尔斯,目光犹如美国国旗里的鹰那样,透着威凛凛的霸气和锐利。
苏珊的到来使查尔斯非常高兴。他那张冷酷的脸露出了微笑,这是所有熟悉他的员工们很难见到的样子。
两人面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查尔斯欠了欠身体:“我们来中国已经晚了点,主要是丹尼太保守了,如今已是信息时代,全世界就像一个大村庄。这里的发展太快了,街上的年轻人非常时髦,装束跟美国孩子没两样。一九九三年我曾来过深圳,才十几年,这里的变化实在出乎我的想象,这么发展下去,未来的中国会让全世界震惊!”
查尔斯兴奋了起来,习惯性地挥动着左手:“这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城市现代化建设,这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机会,最近公司正在参与深圳滨海休闲带环境景观设计的投标,我们和许多商人一样,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市场……”
苏珊不太说话,不时地点着头,脸色有些泛红。
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查尔斯的声音有些轻柔。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位靓丽的中国女孩走了进来。她端着精致的咖啡壶走到茶几前,为查尔斯和苏珊每人倒了一杯咖啡。
这个女孩一看就是很现代的样子。她二十五六岁,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眼睛水灵灵的,柔顺的长发很自然地束成马尾头,有些紧身的上衣凸显着青春的气息。当她发现苏珊在看她,而且查尔斯也毫不掩饰地以一种赞赏的目光盯着她看时,她白白的面孔上泛起了些许红晕。她娴熟的动作和流露出的自信神态,无不向苏珊表明着她和查尔斯的熟稔。
查尔斯郑重其事地将这位女孩介绍给苏珊认识。女孩叫许珍珍,英文名字叫米歇尔,大学毕业不久,现在是查尔斯的秘书。
下班前半个小时,查尔斯为苏珊安排了一个见面会。
见面会在公司里一处很有中国特色的休闲区举行。查尔斯将公司里来自美国、法国和中国等国家的设计师一一向苏珊作了介绍。苏珊似乎没有太多的陌生感。她随和自如的神态和充满热情的笑容,使得本该有些拘谨的见面会,变得轻松了起来。
平时总是紧绷着脸的查尔斯,此时嘴角挂着笑容,兴奋地挥动着左手说:“ok!各位,我请大家来,是给你们介绍一位刚从美国总公司派来的艺术总监,她叫苏珊。”
查尔斯向苏珊抬了抬手,苏珊站起来,笑着说了声“大家好!”坐了下来。查尔斯接着介绍:“苏珊在美国生活了许多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在总公司工作的五年里,她创意设计的作品,在巴黎的几次展示会上为我们公司赢得了很大的荣誉,她是公司里历年来最年轻的艺术总监,也是担任这个职位的唯一亚裔。我和董事长丹尼都很器重她,这次丹尼派她来中国协助我和凯伊的工作,就是专门来负责制定和执行公司的设计和创意规划,以后大家在设计上遇到问题,可以找她商量解决。我希望大家愉快合作,把你们的设计和创意做得更完美!”
查尔斯停下话,朝苏珊笑了笑,顺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dear susan,welejoin us(亲爱的苏珊,欢迎您的到来)!”一句夹杂 着浓重法国味的英语突然从后面响起,引起了大家的一阵笑声和掌声。苏珊侧过脸,看到法国设计师艾伦正向她挥着手。苏珊微笑着向艾伦点了点头,刚才查尔斯介绍到他时,她就对这个有着一头浓密卷发的小伙子有了不错的印象。
查尔斯显然对刚才的开场白很满意,他意犹未尽地继续说道:“我希望所有打算在中国长期发展的设计师都要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中文,我自己也在努力!”说着,用生硬蹩脚的中文问苏珊:“你们好!苏珊,我说得怎样?今天晚上吃什么?”苏珊一本正经地用中文说:“吃耳光!”说完,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的,今晚吃耳光!”不知哪个人也跟着说了句中文。苏珊抬起头,看到刚认识的几个中国设计师都笑得前倾后倒的。尤其是那个去年才从美院毕业的叫晨晨的女孩,更是笑得满脸通红。苏珊转过些身体,特意把目光投向坐在最后面的楚云,看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楚云,这会儿脸上也有了些笑容。苏珊清楚地记得,刚才查尔斯最后介绍这位中国女设计师时,楚云优雅的气质,特别是那双忧郁的,似乎藏着许多故事的眼睛,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查尔斯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继续问道:“耳光?那是什么啊?我说的中文不好吗,怎么都在笑啊?”
苏珊觉得在这么多同事面前开老板的玩笑有点过分了,于是向查尔斯道起歉来:“对不起,先生,我不该这么开玩笑,我甘愿受罚。”
查尔斯呵呵笑道:“有这么严重吗?翻译给我听‘耳光’的意思。”
苏珊笑着摇了摇头:“对不起,尊敬的查尔斯,我不敢。”
查尔斯命令道:“说啊!我不会生气,我一向对任性的苏珊小姐是宽容的,如果我真生气了,那就把你赶回美国去,哈哈!”
苏珊轻声说道:“那你向上帝发誓。”查尔斯点点头,说了声“ok!”。苏珊刚张口,自己又先乐了。“说啊。”查尔斯一脸认真地看着苏珊。苏珊马上收起笑容,用英文说道:“the meaningeating the slaps(就是吃耳光)!” 这回轮到所有外籍同事笑得合不拢嘴了。一向自我意识很强的乔伊,此时也用手捂着嘴笑得歪起了身子;连终日不苟言笑,被公司里的人称为“雨人”的里奥,竟然拿下脸上的无框眼镜,边擦边低头笑着,只是稍后便戴上眼镜,恢复了往日的漠然样子。
“调皮!我在问你今晚想吃什么?你想吃耳光吗?”查尔斯说着,也笑了起来。“大家应该知道学中文的意义了吧?不然会被耍的。在座还不会说中文的人,谁能第一个通过苏珊的考核,过了中文口语关,我就奖励他一张回国度假的往返机票。”查尔斯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都鼓起掌来,还有人大声地叫着“好!”
“下面请我们漂亮的苏珊小姐讲话。”查尔斯向大家挥了挥手,然后朝苏珊一面点头,一面鼓掌。
苏珊站起来,满面笑容地说:“能和这么多优秀的设计师一起共事,我特别地开心。”说着,转过脸看着查尔斯:“尊敬的查尔斯王子,别的话我不多说了,我有个提议,让有着惠特尼·休斯顿歌喉的乔伊,为大家展示一下才艺吧。”说完,向着乔伊又挥手又鼓掌。
所有人“喔哇”的一声,把目光投向了乔伊。
乔伊是苏珊在总公司时的同事。她是个混血儿,个子很高,如果不是因为有些胖,还真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既有白人精致的五官和丰满的胸部,又有黑人硕大的臀部。要是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她有黑人的血统,只以为她是南美洲或拉丁美洲人。
在总公司时,乔伊常常在自己的设计室里边画边唱。苏珊的设计室就在乔伊隔壁,对乔伊优美的音色非常喜欢。乔伊是个不容易让人亲近的家伙,又是个独身主义者,平时总是独来独往,性格也有些怪僻,很少和公司里的人交往,但和苏珊一直比较亲近,也很谈得来。
查尔斯朝苏珊点了点头:“嗯哼,允许。”
“哪个家伙这么损我?我可比惠特尼·休斯顿强多了。”乔伊朝苏珊做了个鬼脸,站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笑着说:“不好意思,感觉我唱得不如惠特尼·休斯顿的,也给点掌声鼓励一下,毕竟我是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唱歌。”
苏珊和凯伊站起来大声叫好,其他人也跟着喝起彩来。
乔伊用她那与生俱来的性感嗓音,深情地唱起了英国民谣《斯加布洛集市》:
are you goingscarborough fair(你要去斯加布洛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to one who lives there(代我向那儿的一个人问好)
she once warue lovemine(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tell hermakea cambric shirt(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用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
乔伊唱到歌曲的和声时,苏珊和凯伊以及其他一些设计师,也激动地跟着唱了起来:
are you going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rue lovemine
这些设计师们生来感情细腻,富于联想,他们沉浸于伤感和触动人心的歌曲中,或欢笑,或流泪,或鼓掌,或大声尖叫,这情景就好像他们在参加一场朋友久别重逢的聚会。乔伊唱完后,苏珊和凯伊一起上去紧紧地拥抱乔伊,她们的眼睛都湿润了。查尔斯往日鹰一般冷酷的眼睛,此时也温柔地闪着泪光。
下班后,凯伊拉着苏珊去喝咖啡,她看上去情绪不太好。
两人来到了公司附近的世纪咖啡厅。这家咖啡厅的空间很大,布置得也不错,凯伊喜欢抽烟,两人就坐在了靠窗吸烟区的位置。
服务员送来咖啡后,凯伊拿起小调羹在咖啡杯里晃了晃,没喝,也不说话,看着窗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苏珊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一抬眼,见凯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放下杯子问道:“凯伊,在这里生活得还适应吗?”
凯伊吐着满嘴的浓烟:“嗯……还好。”
“来,凯伊,喝点咖啡吧。”苏珊喝了口咖啡,见凯伊仍坐着不动,迟疑了一下,又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啊?”
“想家?想哪里的家?”凯伊忽地瞪大眼睛看着苏珊,把刚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来回按了按。接着,她重新点上一根,深吸一口,吐出长长的浓烟,摇着头,叹着气。
苏珊不做声了,心里暗暗懊悔。她意识到自己随意的问话,触到了凯伊心里的伤痛。
凯伊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苏珊这么一问,自然就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别看她平时在同事面前总是嘻嘻哈哈,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是累累伤痕,尤其是她和丈夫杰弗瑞的婚姻更成了她心中的痛。
这事还得从他们家的一条牧羊犬说起。
凯伊的丈夫杰弗瑞养了一条牧羊犬,每天傍晚出去遛狗是杰弗瑞必须做的一件事,而且一遛总是几个小时。凯伊并不知道丈夫遛狗有着什么样的乐趣。有一天,凯伊和杰弗瑞吃过晚饭后,杰弗瑞又照常遛狗去了。凯伊想喝点威士忌,发现冰箱里冰块没了,又等不及制冰,就开车到超市去买。
当凯伊开车到主干道上时,发现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一时无法过去,便从辅道绕上了一条小路。她平时开车从来不走这条路,这条小路比较窄,又是在树林里绕着弯,车开不快,还得多绕路。她开了一段直路,刚绕过一个弯,看到前面路边有一男一女各自牵着一条牧羊犬,悠闲地走着。两人挨得很近,还不时地接吻。她开近一看,男的竟然是杰弗瑞。不知道是太投入了,还是因为路上总有车开过的缘故,杰弗瑞和那个女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凯伊一边开车,一边正看着他们。平时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凯伊,这会儿却出奇地冷静。她猛地踩了油门,快速地从他们身边驶了过去,而且当晚也没有在杰弗瑞面前提这件事。
第二天傍晚,杰弗瑞照常牵着狗出了门。凯伊在他后面远远地跟着,终于在那个女人的家里,看到了杰弗瑞和那个女人在沙发上激情缠绵的情景。
杰弗瑞看到事情暴露了,就向凯伊说出了实情:那个女人是离婚后才搬到他们小区来的,比凯伊小十岁。他们在遛狗时认识,没几天就遛出了感情,后来他们就天天约着一起去遛狗。凯伊和杰弗瑞都是沿承了家族宗教信仰的天主教教徒。凯伊想脱离宗教信仰的约束和杰弗瑞离婚,但杰弗瑞不肯,因为他们在湖边的大房子现在少说也值四百多万美金,一旦离婚就将面临财产的分割。杰弗瑞是个视财如命的人,为了保全财产,他向凯伊发誓,一定和那女人断了来往,凯伊也就相信了他。没过多久,凯伊去底特律出差,因为事情办得顺利,就提前了一天回家。当凯伊走到二楼,打开房门时,赤身**滚在一起的杰弗瑞和那个女人,居然还没有发现已经站在了门口的凯伊。凯伊没说一句话,重重地关上门,跑出了屋子。
凯伊是个感性的女人,对男人从不设防,更别说是工于心计了。她之所以对杰弗瑞一次又一次的出轨,没有大吵大闹,是因为在她的儿子jacky出生后,夫妻俩的关系就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杰弗瑞在凯伊再次发现他和那个女人鬼混以后,开始惶恐不安了。他觉得这次凯伊一定会和他离婚,凯伊几次抓到了他的奸情,他属于背叛婚姻,离婚后他将失去房子、存款和其他财产,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他想,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也找到对凯伊的不利证据,这样才能在离婚时拿捏住凯伊。于是,他想到了儿子jacky。
一天,杰弗瑞趁jacky身体不适,陪他去了一个好友开的诊所。他串通了做医生的好友抽了些儿子的血,花钱去做了dna亲子鉴定。后来化验结果出来,杰弗瑞证实了自己多年来的怀疑:jacky果然不是他亲生的。
凯伊的宝贝儿子jacky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当时才十八岁的凯伊和爱尔兰后裔杰弗瑞在一次party上一见钟情,相识不久便结了婚。那时候的美国,正是嬉皮士运动和迷幻摇滚风行的年代,许多年轻人都生活在浮躁迷茫之中,常常将时光打发在**party和吸食大麻的迷幻之中。杰弗瑞的几对朋友夫妻,邀请杰弗瑞和凯伊组织了一个**俱乐部,轮流在每个夫妻家中举行活动。
这种party起源于激进青年组织(yip,youth inter-national party),他们的颠覆性 活动就是狂饮烂醉,吸食大麻,一群**的男女们跟着疯狂的迪斯科音乐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摆和性乱交。
每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们都会在大麻和烈酒的作用下,**着身体满地板乱睡,直到黎明的曙光从窗帘缝里照射到他们的身上时,才会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尴尬而逃之夭夭。杰弗瑞对这样的party特别迷恋,每次他都喝得晕晕乎乎,吸食了大麻后,兴致特别高,通常要换好几个性伙伴。凯伊在杰弗瑞的鼓动下也参加了几次这样的活动,儿子jacky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产物。
jacky出生后,杰弗瑞曾经对儿子是否是自己亲生的有过怀疑,但因为jacky和杰 弗瑞的血型都是a型,所以杰弗瑞也就不好多说什么。没过几年,凯伊和杰弗瑞就开始由彼此厌恶,慢慢变为相互憎恨。凯伊因为杰弗瑞不断更换性伙伴,时常和他恶言相向,大打出手。其间凯伊离家出走过几次,后来杰弗瑞干脆搬出了家。几年以后,杰弗瑞的父亲临死前提出,只有凯伊和杰弗瑞重新生活在一起,尊重宗教信仰,才会把房子和家产留给他们。已经和别的女人住在外面的杰弗瑞,急不可耐地跑了回来,跪在凯伊的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凯伊的原谅。凯伊在宗教的束缚下,无奈地默许了,一家三口从那时起搬进了湖边的那栋大房子。
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也是各顾各的,互不相干。凯伊懒得再去过问杰弗瑞的风流韵事,杰弗瑞也落得个自由自在。这样,家里倒也相对平静了几年。但随着儿子jacky的逐渐长大,凯伊的麻烦事又接踵而至了。
jacky是个十足的小混混,十八岁不到就辍学了。
凯伊从小就给儿子充分的自由,尽可能地发挥他的艺术天分。可是,jacky一点也不喜欢绘画,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他喜欢上了唱歌,还弹得一手好吉他。凯伊时常夸儿子的声音像约翰·列侬,坚信他会成为乐坛上的一枝奇葩。
有一次,jacky到公司来找凯伊。他开了一辆非常破旧、车身喷满各种花纹的老凯迪拉克,头上是中间染了红黄绿三色的冲天直发,鼻翼上穿了两个金属环,身上穿了件看起来没洗干净的大t恤衫,一条肥大的牛仔裤沾满了污渍,裤裆掉到了膝盖处,裤腿上有数不清的破洞。当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公司时,恰好碰到刚刚被公司聘请来的总经理杰夫(他是老板丹尼的侄子)。杰夫不知道这位“蓬克”是凯伊的儿子。“嘿!我妈呢?”jacky在门口趾高气扬地问杰夫。他总感觉自己是个人物,以为所有人都会认得他这位“大明星”。
杰夫以为jacky是走错了门的小流氓,便把他堵在门外,用嘲讽的口吻说:“我们公司怎么会有你这种人的妈,滚回你的车里去自摸吧!”
jacky是个从不买账的人,于是和杰夫大吵了起来。
两人的争吵声传到了凯伊的办公室里,凯伊仔细一听,是儿子的声音,急忙冲出去把jacky领回了设计室。凯伊从儿子那里了解了情况后,就跑到老板那里告了杰夫一状。
对儿子的奇异装束,凯伊不但不管,还自豪地认为这就是艺术家的后代,甚至觉得儿子就是自己的一件艺术作品。
jacky在一家夜总会里的重金属乐队做伴音歌手,喜欢酗酒,迷恋奢侈品,所以总是入不敷出。每一次jacky来找凯伊,都是来要钱。
后来,凯伊送了一盘jacky所在乐队录制的cd给苏珊。这盘cd的开头就是狂吼乱叫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苏珊听了几句后,实在无法听下去了。事后,苏珊告诉凯伊,说听了她儿子的cd,实在分辨不出哪一声吼叫是jacky的。凯伊很认真地说:“那下次我们一起听的时候我来告诉你。”苏珊心里暗笑,可千万别再听了,要是再听一次,她的耳朵和心脏肯定会出毛病。
凯伊拿了一些jacky的cd到公司来推销,公司里的人看在凯伊的面子上都买了。苏珊也买了几张,但回到家里,就把cd扔进储藏室的橱柜里了。
其实苏珊一直知道,jacky正是凯伊内心的真正痛苦,为了这个儿子,凯伊经常酗酒,甚至还抽大麻。
曾经在一个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夜里,凯伊生病了。杰弗瑞在一天前说了声“出差”就离开了家。凯伊打电话叫jacky回家,jacky听完电话后,仍然泡在酒吧里。 凯伊只好打电话给苏珊,哀求苏珊过去照顾一下她和猫咪们。
苏珊接到电话后,开着车就往凯伊家赶。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车上的雨刷根本不起作用。苏珊几乎是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下开着车的,本来只需二十分钟的路程,开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凯伊的家。
凯伊给苏珊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回到客厅里,蜷曲在大沙发上“嗯嗯”的呻吟着。她的脸灰得像张旧报纸,眼睛又红又肿。苏珊一走进去,就被屋里的酒味、猫屎味和大麻味熏得一阵阵发晕。
“亲爱的,你终于来了,我已经躺了快两天没吃东西了,那个小杂种连回来帮我倒杯水都不愿意……你帮我把门边的猫屎盆倒一倒,顺便给它们喂点食吧,我不饿死也快要被熏死了。”凯伊有气无力地说道。
苏珊转身一看,凯伊最喜欢的那只灰色的波斯猫lady,早已饿得失去了往日的傲慢,躺在无食的空碗边,闭着眼喘粗气,其它猫咪在一旁也饿得无精打采,“喵喵”直叫。
凯伊躺在沙发里哭泣着:“我都想过要打911来救我了,这个小杂种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要钱了才想起我这个老娘,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快要死了,他也不回来……呜呜呜……”
苏珊把凯伊家里收拾完,已经天亮了,然后又把凯伊送到了医院。凯伊这次病得不轻,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
入夜了,深圳的街头依然和白天一样,熙熙攘攘,只是人们的脚步少了些匆忙,脸上多了点轻松。
凯伊进了咖啡店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几乎没说几句话。苏珊的话也不多,偶尔说上几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又扯起凯伊不开心的事。她想,凯伊今天也许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又满脸怨气,心里的烦恼和不悦都写在了脸上。
“凯伊,我们又在一起了,你该高兴啊,你……”苏珊想对凯伊说些安慰的话,看到凯伊转过身,放下手中的烟看着自己,就没再说下去。
凯伊怔怔地看了苏珊一会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酸楚起来:“现在我一个人在这个叫深圳的陌生城市里生活,许多时候真的很孤独,白天忙碌着就过去了,一到晚上,有时真是害怕,唉……要是我发心脏病死了也没人知道,你来了,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这时,凯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有接听就放下了。“哼!自己开心过了,又来找我了!”她愤愤地自言自语道。
苏珊一愣,忙问:“怎么啦?是不是……”看到凯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便收住了口。
“是查尔斯这个老东西,下班时还和那个小狐狸**呢,现在又想起我来了,把我当什么啦?”凯伊怒气冲冲地说。
苏珊不知道今天凯伊和查尔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美国的时候,她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过一些对他们的风言风语,但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情感纠葛。心想,现在他们一起来到了深圳,该说有一个稳定两人关系的环境和契机了,刚才凯伊对查尔斯满嘴的怨言,也许他们之间又有了新的纷争和纠葛……凯伊走到窗前,从烟盒里拿出最后一支烟,而后一把抓碎烟盒,扔进边上的废物桶里,她点燃了烟,边抽边骂着查尔斯。苏珊站起来,一把抢过凯伊手里的烟,掐灭在烟缸里,拽着凯伊离开了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