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雪钻项链
蓝氏疗养院。
伴随着救护车尖锐的鸣叫声,院门大开。急症室已经做好了准备,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震响,应急灯一盏盏飞快地亮起。很快,医生护士们看见了他们熟悉的面孔,苍白无比,毫无知觉地陷在一片雪白的被褥中,从走廊的一侧飞一般地被推过来。
“救她!给我救活她!快救活她!”一个男人混身是血,脚步踉跄,拼命跟随着车子,歇斯底里地叫着。
终于,他被阻挡在了急救室的门外,他仰头看着急救中的提示灯亮起,忽地想起了什么似地抓住了身边的一个白衣大夫:“她流了好多血,她需的血。当医生把针头从他的静脉中拔出的时候,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正在死去。
“怎么样?”他硬撑着晕晕欲睡的身体问身边的主治医生。
“放心吧,不会让她有事的。”
他嘴角泛起笑容,“你说的哦,我会信……一定要让她没事。否则会天下大乱。我不是在吓你……真的会……天下大乱。”
当他终于能够从病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海心的主治医生走过来,忐忑无比地告诉他一个消息,海心腹内的婴儿,已随着血液从母亲的身体里流了出去。
她不再拥有那个孩子。蓝少怔了怔,在他来说,这并不是个坏消息。他搔搔头,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也好啊,老天的安排。”
“还有……”大夫欲言又止,因为紧张,额上已布满了汗滴。
蓝仪丰失神地望着这位治疗血液疾病的专家,一种强烈的预感袭来,他没有再问下去,面庞冷酷得如同坚冰,而他面色雪白,嘴唇却奇异地一片惨红,看起来,就像传说中俊美而孤独无比的吸血鬼。
三天后。黄昏。疗养院的重症加护病房里。海心痴痴地坐在雪白色的被褥中。
“我的孩子……没了……”
小护士被她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吓坏了,飞奔出病房,直奔蓝仪丰的院长室。此时,蓝仪丰坐在院中那只奶白色的长椅上,一脸憔悴地呆望着寂寂无人的篮球场。夏淮晨穿着患者服,左臂打上了石膏,无声地立在他身边。
初冬的黄昏,还带着一丝暧昧的温情,篮球场那边,被淡淡的霞光笼罩。
“我听说你是被博雅硬拉来的,你能这样保护海心,我很感谢,谢谢你。”
“我不是来听你的感谢的,告诉我她现在的状况。”
“你知道吗?就在三年前,我坐在这里,而博雅就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我告诉他,海心会死。”
“……”
“可是她硬是又好好地活了三年,笑着,开心着,感恩着,又活了整整三年。”
“这个我知道,因为你把自己的骨髓捐给了她,手术很成功。”
蓝仪丰淡漠地笑:“没错,手术很成功。可是,你知道什么叫做奇迹吗?之所以可以称作奇迹,就是相同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遍。”
空气一分分地在变冷。黑夜降临了。
“我现在该说什么?”
夏淮晨嗓音沙哑。
“什么也不要说,马上离开,别再管我们家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越变越坏。我现在很恐惧,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是悲伤,是恐惧,我现在怕的要死……”
“蓝院长……”不远处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蓝仪丰的话。
蓝仪丰站起身,遥望着照顾海心的小护士飞快地跑过来。
重症加护病房。沉寂如死了许久之后,一声隐忍而痛绝的恸哭声突然爆发。蓝仪丰一踏出电梯门就听到了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他急步奔进海心的病房。海心倒在病床上,全身痉挛,上气不接下气地恸哭,仿佛下一秒都会背过气,晕死过去。一干穿着白衣的医生护士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束手无策。蓝仪丰冲过来,一把搂住了她小小的身躯,轻轻地拍着她后背。在哥哥的怀里,她安定了许多,而她的眼中泛起了一丝灼热的光芒。
“哥……是谁……”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
“嗯?你问什么?”他安抚着她,擦拭她额上的汗水。
“那个杀掉我小孩的人……”她凝望着他,拼命摇晃着他的手臂,“是谁?他是谁?”
他望着她没有讲话,眼中满是狼狈的光芒,扭过头去,他恼怒地对所有人大叫:“你们谁告诉她的,你们没有心肝吗?”
医护人员们垂下头。
“都给我滚。”
门旁,夏淮晨倚着门框,沉默地看着衣着雪白的人们一个个悄无声息地离开。
病房内,海心还在拼命地摇撼蓝仪丰的手臂:“是谁……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你听话,别在想那些事了,要好好休息。”
“告诉我是谁……谁让我小孩不见了,谁杀了他!”
“你听话,你不能这么激动……”
“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要杀了他……那个人……那个杀掉我的孩子的人!杀掉他!我要杀掉他!杀掉他!”
她惨叫,瞳孔大张,疯了一般地摇撼蓝仪丰。
“哥……那个杀了我孩子的人……他是杀人凶手……我的孩子,就是我自己啊……不会再被抛弃在大海边上!不会一无所有!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为什么,他们要杀掉他……要杀掉我,我还没有当妈妈……我要当好妈妈,我不会抛弃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做到……”
她哭叫着,然后脑中一片空白,就像一块装满了棉絮的布口袋,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门旁,夏淮晨看着海心倒在蓝仪丰的怀里,他的眼中迅速地射出悔痛的眸光,垂着头儿,他缓缓地退出病房。面对着走廊里雪白的墙壁,他把自己那只封在石膏伤臂重重地捶打在了墙壁上。
凶狠地,用尽全力地撞击着。石膏碎裂了……鲜红的血液像小溪一般流满了那条伤臂。十分钟后。医生为海心注射了安宁和辅助睡眠的针剂。她终于安静地睡着了。
蓝仪丰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的休闲椅中,他凝望那个睡在雪白被褥中的女孩。苍白的面庞……苍白的嘴唇,深深凹陷的眼窝……很像一只冰雕。蓝家独有的冰雕。再有生命力,再温暖的心灵都会冰封,任是如何的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命运!该死的命运!
他的手神经质地抚弄着下颌,紧紧地盯着女孩,眼中缓缓地泛起一股邪气而冷酷的光芒,猛然,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踏步地走出了病房。
同一时刻。夜色笼罩前世今生塔。杜云茜一个人独自坐在玲珑小筑里。她有些坐立不安,温婉的脸庞因慌乱而显得疲惫和憔悴,而眼中,满是惊恐无助。
“哥,你找我?”
“你在哪里?”
“我在公司。”
“呆在那里别走。”
于是,她心慌意乱地留在这里。现在,蓝仪丰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可是他的话语却是那么冰冷。
她很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找那些无法无天的人……
门被大力推开。蓝仪丰冲了起来。她迎上去,“哥,你听我说,对不……”
“啪”地一声,一记耳光重重地击到了她的脸上。她被打傻了。而就在她呆呆地望着最疼自己的哥哥的时候,又一记耳光打了过来。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重,她被狠狠地击倒在了地上。
蓝仪丰全身都散发出了一股寒意,“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
她望着哥哥,眼中含着眼泪,而取代慌张的,是一种倔强。她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重重地的一记耳光,再次把她击倒。哥哥,也不是我的了……她嘴角溢出了鲜血,倔强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又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摔倒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她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现在很遗憾一件事,你为什么就不是我的亲妹妹呢,那样我只要打你一个耳光,就可以打死你。”蓝仪丰语调低沉而邪气地说,随即转身离开。
“你再也不是我妹妹了。你自己保重。”
杜云茜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右边的脸颊高高肿起,嘴唇被打破了,口腔里满是鲜血。可是她却扯动嘴角,痛极地笑着。
“谁稀罕……”
可是,慢慢地,她那满是笑容的脸奇异地扭曲了,泪水无声地流淌。
十五年。最好的哥哥。失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疗养院的病房里,海心自从那天晕倒之后就再也没有讲话,她总是长时间地望着窗外的水杉树,呆呆地看着它的枝叶在风中颤抖。她的脸上满是沉思的表情。
因为身体极度虚弱,她开始长时间地晕睡,而当她醒来,她就呆呆地看窗外的树。
没有人向她解释过她现在的病情,她也从来都不问。
一天早晨,海心突然出现在了夏淮晨的病房门前。脸上泛起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她讨好地望着因为她而断掉了手臂的夏记者。
夏淮晨有些吃惊,也有些迟疑。
“可以聊一下吗?”她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身边。她的嘴唇全无血色,满头都是虚弱的汗滴。
“聊什么?”
“帮我一个忙好吗?”
他怔怔地望着她,女孩盈盈的目光中满是乞求,单纯的就像是一个向他索要糖果的孩子。他的心,在那一刻被她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
窗外,一场雪再次袭卷了这个城市。
又过了一周,季氏企业全面接收了蓝杜两家在世界各地的连锁产业,收购正式告一段落。虽然这次收购与季博雅当年正式收购环球银行不能同日而语,可是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却有着非凡的意义。
当人们都猜测季博雅会以怎样的姿态归国的时候,一架普通的民航客机悄悄地降落在了城市的机场。经济舱的客人们纷纷从行李箱中取下自己的行李和包裹,然后通过略显拥挤的过道离开客舱。
左侧靠窗的座位上,一个男子取下了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他穿着轻便的羽绒服,颈上围着一条手工织成的白色围巾,耳中塞着mp3的听筒,看上去象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因为没有携带任何随身物品,便帮助坐在他身边的一双老夫妻提他们的旅行箱。他看起来,和善而谦逊。
机场长长的甬道。他立在缓行的电梯上,身侧是匆匆来去的旅客。
他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我回来了。我听说丈夫要听妻子的话才能发财,所以我听你的话,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我这么听话,作为奖励,来机场接我吧!”
他嘴角泛起宠溺的笑容:“我在候机厅,会一直等到你来。”
宽敞明亮的候机厅。
一个头发卷卷的混血小女孩抓着一本大大的杂志,看看封面,再看看对面坐着那个一身休闲打扮的男子,非常好奇。她从座椅上爬下来,脚步蹒跚地走向那个男子,一手抓着他的腿,一手向他摇动手中的杂志:“叔叔,叔叔,你在杂志上。”
帅气的叔叔抬了下眉头,望着孩子天使般纯洁的脸庞,笑了:“是嘛,让我看看。”他抱起小女孩,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上。孩子的短发碰触着他的鬓边,一股淡淡的奶香味甜甜地钻入他的鼻翼。
“可是,为什么,衣服不一样。”孩子抓抓头发,非常不解。
“哦,是啊,衣服是不一样的。来,宝宝,叔叔问你,你的漂亮衣服只有身上穿的这一件吗?”
孩子转转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然后用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圈:“不是,宝宝的衣,有这么多。”
帅叔叔大声地笑了起来,“那么叔叔的衣服,也有这么多啊,所以你看到的衣服是不一样的。”
孩子想了想,认同了他的说法,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候机大厅。空气中满是金色的光芒。帅气的男子抱着天使般的小女孩,画图美丽得仿佛周遭的人们全都不见了,而他们,是在天堂里。
海心一走进候机大厅,看到的就是如此美好的画面。她呆呆地立在入口处,看着季博雅抱着那个小女孩,他的脸上,有着宠溺的笑容。
她像被钉子钉在了平滑的地面上,眼中泛起了微微的水意。
博雅很快就看到了她,他站起来,把小女孩交还给她的妈妈,然后向海心走来。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候机大厅的入口处,女孩静静的站立,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头上带着绒线帽,脖子上围着长长的围巾,围得那样紧,只留了一双大大的眼睛露在外面,看起来有些突兀,可是他没有理会她的沉默她的冰冷和她的重重包裹,伸开手臂紧紧地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你的惩罚到此为止吧!”
她依然僵立,厚厚的衣服里,汗水像溪流一般无止息地流淌。在他的温暖的怀抱里,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了。
一丝钻心的痛逼进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而她默默地忍受着。
“博雅,我们分手吧!”
他全身一颤,然后迅速地箍紧她的身体,“除了这句话,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我错了,我不该又把一个人孤单地留下,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试婚纱,都是我的错,你生气,发脾气都是应该的……”
“你没有错。博雅,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你并不需要我,而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
候机室的暖气已开到了最大,可是依然无法温暖那股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寒气。
他轻轻放开她,凝眉望着她的眼睛。
“小海。我当你讲的是气话。”
“没有,我没有生气,我现在是平心静气地在和你讲话。季大哥,我们分手吧!”
他盯着她,而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有一种倦。
“就因为我没有和你商量就匆匆地去了美国,你觉得我不重视你,所以你要和我分手?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不是的……”
“或者,蓝少又讲了什么话……他是不是现在躲在哪里?蓝仪丰,你给我出来!”他突然大吼,“是玩笑对不对,他要你耍我对不对?你们成功了,成功了!我求饶,好不好……我在求饶啊……小海,这个不能玩。就算我对你做的事天理不容,你也不能提分手,不能分手。”
“季大哥,你要我讲多少遍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惩罚,我现在认认真真地对你说,我们分手吧!”
“别玩了。”他脸上泛起脆弱的笑,“我记得有过一次,还是上学的时候,我也是因为工作的原因丢下你去了美国,然后,当我回来,你就和晴木在一起了。可是这一次,你让我怎能相信。在电话里,你说你惩罚我,可是,你也说你会嫁给我,做我永远的妻子。”
她怔怔地望着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从高空落下的布偶,正飞速地下落,然后是被摔得粉碎的命运,“对不起博雅,我不能嫁给你。其实,与上一次是一样的理由。我要和晴木在一起。”
“你说谎,晴木已经不在了。”
“不,他还在……”
“你说什么?”
“这一生,我永远只爱晴木一个人。他死掉了,我就爱他的灵魂。对季大哥,我只能是感激,你对我那么好那么好。可是,我的心里,只有晴木。我以为我可以骗自己,可是日子越长我越是思念他……所以,我不能嫁给你。”
他沉默地听她讲话,目光有些阴郁地盯着她,忽地,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下巴,他那孤傲的坏脾气发作了:“爱他,怎样爱他,与他一起到坟墓里去吗?”
她被他抓疼了,而她隐忍着:“不用。我会和夏记者在一起,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晴木……只要看到他那张和晴木一模一样的脸,我就很幸福。”
“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要离开你,和夏淮晨在一起。”
“开玩笑吗,他只有晴木的躯壳。”
“就算是躯壳,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因为我早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只爱晴木一个人。”
他瞪着她,怒焰在他眼中燃烧,“那我呢,你是在耍我吗,那么爱晴木,为什么还要口口声声地说你爱我,为什么要给我机会,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季大哥……我对你的爱,只是感激啊……就是不想再骗你,才要分手的。”
他的双眼狠狠地盯着她。
话从他的齿缝中流出:“只是感激吗……哈,我做了多么大的善事啊,要你这样感激我……我不许你离开!我不分手!绝不分手!就算是感激吧,就算你不爱我,我也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她没有力气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可是,绝不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否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这个孤独而偏执的男人,会卷入她那残破的命运。她不要……她不要……她要把他推出去,从她那黑暗无比的宿命里推出去……
她停止了挣扎,任由他强烈而带着惩罚地吻着她。
她像一块木头,像一团棉絮,任他欺凌。
很快,他吮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如同从梦中惊醒般,他缓缓地放开了她。
他觉得无比挫败,她那无声的拒绝像一堵篱墙,远远地,远远地把他隔绝到了她的世界之外。
离开了他的禁锢,她软软地扶着他的身躯跪了下来,她要紧紧地靠着他的一条腿才不至于倒下。
“季大哥,放过我好不好。”
季博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个女孩,她跪在了他的面前,求他放手。这是什么世界!为什么他竟看不清。
用力地把自己的腿从她的手臂中抽出,他步伐有些踉跄地离开。喃喃地,他说:“杨海心,你休想。”
海心跌坐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如同浸在汗水里。而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晕倒,甚至不许自己哭泣流泪。他还没有说放手,他还没离开她。所以,她不能倒下。
前世今生塔。
天空中,茫茫无涯的霰雪弥天盖地的降落。砂粒大小的雪粒被风吹得满天飞舞。一辆银白色的捷豹飞快地驶来,在前世今生塔前急刹车。车子打了个旋儿,几乎扫到一侧的钢铸围栏,然后气势汹汹地停下。
门前三三两两的人伫立张望。一个穿着羽绒服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大步地向前世今生塔内走去。
“季博雅!”
惊呼声顿起,很快,几乎所有呆在建筑里边的人都骚动了起来……大老板莅临……于是手饰包,彩妆袋纷飞,毕竟这里是靠脸孔吃饭的人的大本营。
而季博雅,旁若无人地直奔蓝仪丰的台长办公室。
长长的走廊尽头,台长室的门紧闭。
蓝仪丰的小秘书紧张无比地看着季博雅,微带口吃地说:“报告您……那个,我们蓝台长……半个多月,没来上班了。”
“他在哪里?”
“抱歉,他没有留下联络方法,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季博雅茫然地望着紧闭的门,眼眸中又泛起了那丝浓得化不开的淡漠。
那天黄昏。砂粒般的霰雪依然无法无天地从空中飞降。雪雾淹没了整座城市。大海边。一座孤伶伶的城堡伫立在风雪中。冰冷的世界,满空中仿佛飞舞着冰冷的诅咒。这座城堡如被遗弃的珍宝般,孤傲地遥对奔腾却无比寂寞的大海。
季博雅长时间地坐在车里遥望着他辛辛苦苦地建筑的这座城堡。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耳旁奇异地回响着曾在海边存在过的声音。是他生命中最美妙的声音。女孩的笑声,哭泣……所有的一切,在他的心底都是那样善良而温柔,他的执拗地认定那是一种天籁般的独一无二。
许久。他伸出手来推开了银色捷豹的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风雪飞一般地向他袭来,他颈上的长围巾被拉长了一线,他额上的碎发也在风中飞卷。
他向那座城堡走去。雪地上印下了一串孤独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淹没。抬起手臂,他按动摇控器。风雪中的城堡顿时渐次地亮起了灯光。海蓝色的一层,金黄色的二层,像童话中的宫殿一般,是他心中海的女儿的宫殿。
弥天的飞雪中,它美得不真实,美得哀伤,就像那个故事的结局一般,仿佛分分钟都会化成泡沫被大海吞没。季博雅伫立在风雪,雪花冻住了他的长睫毛,他毫无知觉。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非常迷茫……为什么他全心全意地付出……却无人喝彩。
第二天。风雪终于停了,阳光在积雪上调皮地舞蹈。蓝氏疗养院内缓缓开出了一辆纯黑色的美洲虎,明媚的阳光中,它平和尊贵。夏淮晨一手掌握着方向盘,沉默地望着前方延展的道路。杨海心坐在副驾驶席上,脸苍白得如同窗外的雪。
“谢谢你。”她礼貌地从后视窗内向他点头行礼。
夏淮晨那酷似晴木的脸上全无表情,他专心地开着车子,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如果,一会儿他有什么激烈的举动,或者讲些什么难听的话拜托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啊,是纸老虎……其实心肠最软了。”
夏淮晨一声不响,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谢谢你。”她见他脸色黑黑的,有些不安,又向后视窗内行礼。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不后悔?”他淡然开口。
她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点头。她对他讨好的笑,笑容在她雪白的脸上有一抹哀伤的气息。
“你会帮我的对吗?对吗?”
他茫然地望着前方,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前方的道路,被积雪覆盖,满目银亮的光芒。
海边城堡。海心对夏淮晨抱歉地笑一下,然后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寒冷得像冰块一般,而他的手,温暖如旭日。
他们随着仆人的引领向城堡的纵深处走去。
季博雅坐在正厅的壁炉边,壁炉的火正在熊能地燃烧。他看着他们两个手拉手地走了进来。
他凝望着他们,他的目光冰冷无比。
“季大哥。”海心对他讨好地笑。
她尽量让自己不去关注这座为她建造的华丽无比的城堡,可是一份潜藏的哀伤还是无法阻挡地闯进了她的心底。
“我是让你一个人来。”季博雅靠着椅背,皱起了眉头。
“我……”海心抿了抿嘴唇。
“怕我吃了你……在你心中,我真的是那样的人?”季博雅淡淡地嘲讽,然后站起来,走到两个人的身边,“既然你把我们季氏两兄弟分得这样清楚,该爱哪个,清楚明白而执着,那我们今天就坐下来好好地把过去理清。”
她望着他,迷茫:“理清什么?”
“你说一个世界上最会算账的人会和你理清什么?当然是钱。我不做赔本的投资,就算是感情也一样。”他眼波迷离地望着她,嘴角那丝嘲弄更加明显。
果然是季博雅啊,你在使用你的最习惯的方式对吗?她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僵硬的笑:“那要多少钱,你才不爱我……离开我……再也不理我……永远忘记我……”
季博雅垂眸,他依然无法忽视她的泪,“何必说那些伤感的话,又不是我抛弃你,我离开你。何况,我根本没有打算让你离开。”
“要多少钱……无论多少,只要我们都能自由,我都会想办法支付给你。”
他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眉毛皱了起来,怒意在他的眼底凝聚。
“好,你听着。你自从十五岁开始,所有的生活费都是季家为你支付。你在名校圣德美学园上了三年学,所有的学费也是我付的。你生过一场大病,包括手术费在内的所有费用,还是我付的。这些钱,想要自由的人,应该会还给我吧!”
她高高抬起头,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对,我还给你!你说,你要多少钱,我就算是卖掉我的命,也会还给你!这样就可以了,对不对?只要我把钱还给你我们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对不对?对不对?只要我还你钱,我们就从此再无干系,各走各的路,对不对?”
他沉静地听着她对他大吼,他的眼眸越来越沉郁,“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他嗓音微哑,“三年前。有一个早晨。你晕睡在疗养院的床上。就在那个时候,我走进了一个房间,然后,为了救你,我向一个人下跪……这笔帐,你告诉我,怎么算?”
他冷冷地望着她,仿佛他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事件。
而她傻傻地望着他,所有的勇气都因为这一句话而消逝。她的泪,一颗颗无声地垂落,如珍珠一般,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立在他们身后的夏淮晨,用力地闭上了双眼,他的手握成了拳,额头上的青筋绷起。
“嗯?怎么算?”
“你……告诉我……你想,怎么算?”
“海心……这笔帐是糊涂帐,不能算。”
“那怎么办?”
“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泪滴盈盈地垂在她的长睫上,她强忍起伏的情绪,凝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凌利但是目光哀伤的男人。
缓缓地,缓缓地……她摇头……哀伤地,用力地,泪水凄迷地……
“不能,我要自由……不爱你就得离开你……我不爱了,从来就没有爱过……糊涂帐,不是这样算的。季大哥,求求你,放我走吧!”
他瞪视她,眼底泛起了痛楚的血红色的光芒。
“好……你够狠。这样吧杨海心,这间为你而建的房子还没有打扫过。你给我穿上仆人的衣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扫一遍。直到我满意,我就放了你。从今以后,你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都与我季博雅没有一点关系了。”
她望着他,唇片苍白,轻轻抖动着。忽地,她有一点点地怕。
只要说一声好。
他就真的离开了她吗?苦……好苦……就像已经死掉了一般。
“季博雅先生,我们可以单独地谈一下吗?”
夏淮晨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季博雅回眸,高高地挑起了他的眉头,然后冷笑一声:“夏淮晨先生,我们是该好好谈一下。我早就想问你,一个专业的摄影记者是怎样学会乘人之危的?”夏淮晨不语,转身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高高穹顶的欧式大厅里,只剩下杨海心一个人。她缓缓地蹲下来,抱紧了双腿,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家,独独缺少一位女主人……所以地面上,涂料的痕迹没褪掉吗。
她茫然地用指甲盖抠着污迹。真脏。脏透了。她感不到痛,至于她的指甲里渗出了红色的鲜血。她停下来,全身打了个冷颤儿,那丝血红刺痛了她的眼。她抱着那根带血的指甲,就像抱着一块死神令牌蹲在茫茫的宇宙里。博雅,我是那么爱你……
那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偏厅,窗外有满天飞舞的雪花。夏淮晨立在窗边,沉默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项链,然后缓慢地送到季博雅的眼前。
点点星光,恍如融化在淡淡的空气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如同梦幻一般。
“为什么这条项链会在你的手中?”季博雅怔怔地问。
“为什么在我的手中?我也很想知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条该死的链子我看到过不止一次,很早以前,在一个像地狱一样的房间里,我看到它的光芒和一个女人高高举起的匕首的光芒辉映着,闪得我睁不开眼睛。后来,我又看到一个女孩在雪地里爬,为了捡起它不惜被人用脚狠狠地踢打。你这个愚蠢的家伙,这条链子上附着你母亲的诅咒,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小海?!”
季博雅呆住了,他的目光有些涣散。
“你……你是……晴木!”
夏淮晨……不……季晴木一瞬不瞬地望着季博雅。
“上一次是我伤害了她,我以为我是罪人,没有办法给她你能给她的生命与幸福,所以我只能选择消失,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你确实救了她的生命,却也带给了她诅咒和伤害,带给她痛苦和折磨。所以,我不会再把我的小海让给你……哥,我要带她回去,回到海边,回到无悠无虑的日子里去。”
季博雅失神地凝望着死而复生的弟弟。
背过身去。他的脸惨白如雪。晴木。他还活着。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弟弟。自己这一生,唯一无法战胜的人……
良久。季博雅推开偏厅的门,他沉默地立在门口。季晴木跟随在他的身后,也倚门而立,他的脸上有着一抹越是在阳光下越深浓的奇异的伤感。
两个身材挺拔,俊秀帅气的男人僵硬地立在门外射出的金灿灿的阳光里。
宽敞无比的大厅里。瘦小的女孩正提来一桶清水,然后跪在地板上,用力地擦拭着那表面光亮,可是涂料痕迹狼籍的地面。她擦得那么用力,汗珠像雨滴一般从她的额上迸落。宇宙一般阔大的厅堂,那个小小的女孩瘦瘦的背脊僵直,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擦拭地板。
够了……季博雅用力合了双眼,他的眼底剧痛。她的世界……那个他以为了解的海的女儿的世界,他也许从来都没有走进过,所以她才抛弃这座愚蠢的城堡,宁愿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她一身美丽的金鳞,他再也抓不住她。
失明时欢快的话语声。怯怯地,却也是信赖地望着他的目光。紧紧拥抱时那柔软的双臂。还有她甜甜的依赖。旋转木马上清脆动人的笑声。所有最美好的事情,都归还到回忆里去吧!
放手吧……走过去。他伸臂把女孩从地板上拉起来。她扬着长长的睫毛望着他。“你赢了,小海。我不是承认失败,我只是斗不过时间。再见了,世界和平小姐。”
她呆怔地望着他,而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璀璨夺目的颈链。这条项鲢是那样美好,仿佛全世界所有的星光都在他的指尖闪烁。
银色的光芒照得她张不开双眼。而他,指尖微一用力,那条颈链便断掉了……
星星点点的光芒,盈盈地洒落……就在她刚刚擦拭过的地方,洒了一地。一地看不清的雪芒星光……然后,他放开了他的手。淡漠的眼光在她的眼上又扫视了两眼,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你自由了。”
孤单的城堡。三个人像小小的泥偶。而他走开。消失掉了,快得像一场风。
几分钟后。海心和季晴木离开了城堡。坐在那台美洲虎上,海心从观后镜里望着目光深沉的夏记者。“你和他讲了什么,他好像变了个人。”晴木依然像来时一样专心地开着车子,一言不发。
“谢谢你。”女孩对他笑。那笑容比哭泣还要悲伤。
“没想到。还挺容易啊。他……”
她只说了半句话声音就哽住了。
窗外,雪树飞快地向后移去。凝结了冰晶的枝条迷离如同迷雾。
她隐忍着,呼吸急促。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死一般的寂寞,除了她艰难而隐忍的呼吸。
“想哭就哭出来。”他低语。伴随着一声破碎的哽咽,她哭出声来。狭小的车里,她长时间地号啕大哭,那是一种最原始的痛彻心扉的恸哭。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曲,对所有不公的愤懑都在她的大哭声中被宣泄了出来。
金灿灿的早晨。雪树银花的冰晶世界。女孩的哭声在空气中长时间的飘荡。
“都是骗他的……”
“……”
“我爱他,爱到心都在痛……”
“……”
“现在,死掉也无所谓了……”
晴木抓紧方向盘。他的手指僵硬,眼底泛起同样的血红色的痛楚。
公路上,黑色的美洲虎在雪道上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