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陌生的字眼,对它背后所背负的含义,阿離还是一知半解。只是从月姬眼中毫无掩饰的轻蔑隐约猜出,这应该不是什么动听的形容。
百十年来,她们的敌意是那样明显,可是即便有所觉察,她也不能去辩解什么。只能低着头忍着窘迫,假装无视地催促着脚步匆匆逃离,身后妖族们的嘲讽与笑闹也因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月半弦,弦上月。
妖界的夜月向来如此,以至于在从未踏出妖界的那百十年中,阿離一直以为,月亮本该就是这样,弯盈盈的,生着优美又有些残忍的弧度,虽美,但看久了难免会让人觉得莫名的心酸。
“瞧瞧我们家小阿離,多么诗情画意,又一个人跑这儿赏月来了。”
阿離躺在屋顶上,感觉到身边的草垫微微下陷,嘴角温软的笑意便染上眉梢,忽闪的笑眼比那天上的弦月还要缠绵上几分,笑意氤氲却不唐突,看的人心中温暖熨帖。
“阿祀,”转过脑袋,看向在身边坐定的人,轻轻唤道。
蓝祀也将目光落在天边那抹弦月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玉萧,听阿離唤他,便收回了视线,转头应了声,“嗯?”
“你说,我是不是……”阿離微微将脑袋偏向他,顿了顿道,“就是她们说的那种孤儿啊?”
蓝祀认真倾听,微怔后不禁莞尔,下意识便想纠正她:听着我的好阿離,常人对孤儿的定义基本上只一种,所以是不分‘这种孤儿’和‘那种孤儿’的……
可依着他护短的性子和百十年来对阿離一如既往的宠溺,这种时候显然不适合做常识教导,于是在短暂的愣神过后,向来极讲究风度仪表的蓝祀也不禁有些发火了。
“谁说你是孤儿了?“他高昂的声音彰显着凌然的怒气,”当我死了么?爹爹我就在这儿,以后谁要再敢胡说,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把他丢出妖界去!”
阿離笑意不减,看着身边怒时都也显得风度怡然的男子,言笑嫣嫣语气认真地提醒他道,“蓝姨临走之前曾交待过,你要再称是我爹爹,等她回来,便要罚你十年不许出妖界一步的。”
十年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不足为道的一段须弥时光,但蓝祀素来喜欢外出游历,自成年后更是没有规规矩矩的在妖界安居过一日,若真让他十年不出妖界,这惩罚也实在太过残忍了些。
所以此言一出,蓝祀果真表情立变。他虽则性情散漫,但对母亲蓝凝的话,却是从无违悖的,再者惩罚也确实正中软肋,无奈下只能耸着英挺的眉摇头叹息道,
“小阿離,我疼你养你,就算不是你的亲爹爹,好歹也算半个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如今你竟然伙同母亲一齐欺压我,好没良心的小丫头!”
被指没良心的小丫头仍是笑,微微眯起的弯弯笑眼仿佛会说话般,想来蓝祀总是如此,在漫不经心的外表之下,细心周到地抹去安抚的痕迹,轻易便用轻言巧笑将她的焦虑不安一笔带过。
星子清透的光芒在月光下闪耀,就像曾经度过的无数个妖界月夜,静谧、残美、至死方休。
今夜仍同往昔,只是那房顶上不时传出的笑声,如流星划过漫天黑蓝色的静谧,晶莹的璀璨穿越千万年时光的距离,不甘寂寞地在世人面前描绘出永世旖旎的画卷。
在尚且年幼无知的那段岁月里,一个问题曾长久的困扰着阿離,为什么除了蓝祀和蓝姨,妖界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鄙夷和不屑?
那样的目光如浸了毒的寒芒,一分一分扎进她的骨血里,令她无地自容,在本该张扬的年纪里便学会了卑微和收敛,但更多的,却是困惑。
当时间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摆在了眼前时,也将心底仅有的一点微末期盼打击的七零八落,再无一点恢复的可能。
妖由万物所化,隐匿在世间的各个角落,自从有了妖界后,妖族便开始有了自己的领土。在这里,妖族不用担心来自其他种族的剿伐,换言之,这里成了长久已来居无定所飘零于世的妖族的安乐园。
但并非所有的妖类都能存在于此,妖界受结界限制,空间有限,弱肉强食成了不变的规律,千万年的光阴轮回下来,经历过无数次的鲜血洗礼后,实力与血统便成了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最高法则。
然而在这两者之间,阿離一项也没有占全,但好在,她还有蓝祀和蓝母的庇护。
蓝祀常常自诩是阿離的半個爹,事实也确是如此。
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正是他从妖界边缘之地的芍山上,将小小的阿離捡回来。
人,是蓝祀找到的,名字,也是蓝祀随口给取的。
“这么小个东西,连模样都没化好就被丢在荒山野地里,怪可怜的,不如就叫阿離吧。”那一年,正值年少的蓝祀好奇地望着那个不哭不闹瞪着大眼睛的小东西,如是说。
離,这真不是一个好名字,但重在写实,于是血统不明实力暂无的小阿離,就这样在妖界有惊无险的落了根。
其实蓝祀并非那种见到弱小便会伸手相助的人,捡回阿離纯属是个意外,这一点,从他第一次当着阿離的面毫不留情地扭断一个虎妖的脖子可以看出。
而那只虎妖也着实活该,他自觉阿離的弱小不配在妖界里安享清平,理应放逐在外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当他扬言要在三日内吞了阿離的妖元之后,他的内丹就被蓝祀取出,且毫不留情地踏在了脚下。
虽然过程着实残忍了些,以致阿離连着几日做梦,都梦见虎妖临死前那双血红的双眸正不甘地瞪着自己,每每梦中惊醒,都被吓出一身冷汗。
而此事带来的最直接结果,就是妖界那些能力不及蓝祀的,都不再来寻衅滋事,而真正修为高深的妖,基本上都是奔着得道去的,自是不会同一个小辈计较。
不用三天两头受人威胁被丢出妖界的日子,阿離很是珍惜受用,尽管仍有为数不少的女妖对她敌意明显,她们总是将**的目光盯在蓝祀身上,于是她便成了她们心中最大的假想敌,但有蓝祀在,女妖们自认无法一拥而上将阿離撕成碎片撒回芍山,虽然这对她们来说真的很容易。
明袭不成,她们便将每一次与阿離的狭路相逢演变成战场,一帮女人,或者该说是一群女妖,将人间戏折子上才会出现的种种尖酸刻薄嘲讽发挥到了极致,捏着嗓子说些难以理解的话是司空见惯,只要不动手,阿離已是感激,而她们这样做的目的大概在于激怒阿離,等她反击,她们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将她撕成碎片……
可惜的是此举总是收效甚微,她们始终低估了阿離的忍耐程度,别说她不懂反击,就是私心里想象也是从未估量过的事。
曾经好奇地问过蓝祀,他是妖,怎么偏就起了善心将她捡了回来?
那时蓝祀是怎么回答的呢,“嗯,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许是看你太小又孤零零的显得格外可怜,一双小圆眼乌溜溜地盯着我,不哭也不闹,像是在跟我商量着要我带你回家一般,而你我又属同类,觉得有趣,就顺手捡了回来……”
于是,关于当年的那段离奇的身世传奇,真相便是蓝祀因为顺手兼之无聊,才捡了小阿離。
真相往往令人感伤……
至于同类一说,更是让人觉得汗颜。
蓝祀的真身是只蓝孔雀,约摸还是很高贵很厉害的那种。
而阿離则是只小小的云雀,确凿还是不会飞的那一只,这大抵也算是云中之鸟中的奇葩了吧。
拿这样的她跟血统罕见的孔雀一族送作堆,倒真的说不清,谁更引人注目一些。
妖界再大,毕竟只限于一方结界,蓝祀曾带着她出界走过几次,而在那为数不多的几次之后,她拒绝了其后蓝祀再邀她出去的机会。
阿離曾用妖界来对比整个世界的广阔,等走出去后才发现,世界原来是这般大,月亮并不总是带着残美的半弦,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在眼前穿梭……
这一切,跟她以前所处的世界大不相同,这让她好奇,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惊慌失措,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不敢正视这个世界,唯恐让人发现自己的窘迫。
那个时候是蓝祀在身边拉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小阿離,不要怕,多出来走走,慢慢会习惯的。”
阿離抬头对蓝祀笑的眉眼弯弯,柔和温静,长长的眼睫却似有些湿润,以至于蓝祀近在眼前的脸有些模糊。
她想点头说好,可全然陌生的世界感觉那么重,压在肩上几乎让人难以喘息。
平静的百年时光如水逝去,而真正的命运,也正是在这里被缓缓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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