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林间的路上积了厚厚一层积雪。若在白昼,这雪想必十分刺眼。此刻夜阑人静,明月高悬,雪光十分柔和,将天地间微微映照亮了。
地上,树上,天地间,全是雪。只有眼前树木还裸露着主干,在夜色里现出深黑的颜色。因距邺城还有一段路程,平日里人迹罕至,此地出没的狼并不怕人,三三两两地并排站着,扬起头,冲着明晃晃的月亮高声嘷叫。
苻坚心念一动,冲身后招了招手,早有知机的侍卫将御弓奉上。伸手接过,眼里却是始终盯着那狼,慢慢拉弓至满,蓦地松手,“嗖”的一声,箭羽破空而出,将狼生生地钉死在地。
刹那间,身后的随从队伍欢声雷动,喝彩如潮。苻坚哈哈一笑,将弓箭扔给力士,方才回头:“景略,这张狼皮,朕赏给你了。”
王猛却有些魂不守舍,低头皱眉地也不知道在寻思什么,隐隐约约地只听见自己的名字和“赏”字,愣了一会儿,方才含糊着依礼逊谢:“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一边说着,一边却是一脸的茫然,教苻坚看了失笑:“景略在想什么呢?这般专注。”见王猛一时沉吟,也不追问,只是一脸的笑,过了片刻,突然容色一端,一本正经地说:“劳烦景略来安阳接驾……朕想来想去,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话说得客气,只是眼里却掩饰不住地闪着戏谑的光。王猛一时有些茫然,知道这陛下是在说笑消遣,可也不敢认真怠慢了,只得连声道:“岂敢岂敢。”
苻坚瞧了他一眼,脸色越发地沉重,摇头道:“汉时有个名将叫周亚夫的……景略知道么?”也不等王猛说话,径自又道:“朕听说他之所以是名将,全靠一句‘文帝至而周亚夫不出细柳营’。这回朕躬来了,景略一口气从邺城跑到安阳……想来‘名将’二字,景略此生恐怕是不用想的了。这教朕怎生过意得去?”说完了,纵声大笑,身下坐骑一时受惊,急蹿了几步,将道路两旁树木上的积雪震了下来,一时间雪雾飞扬。
王猛一时失笑,过了片刻,不紧不慢地回:“陛下内圣外王,将来少不得要名留青史的。按史家笔法,名君之下,必有良臣,微臣等着鸡犬升天的那一日呢!”看苻坚笑个不住,又道:“周亚夫,沽名钓誉之辈而已,岂足为训?”
苻坚一怔,旋即又笑,摇头道:“你啊……还是当年的热骂腔调。”当初王猛初得苻坚宠信时,老臣不忿,指斥王猛说他们种的地,米饭却教王猛这汉人吃了。王猛也不客气,当街回敬,说光种地就是好的,还打算让老家伙们连饭也做好哩!气得老臣跑到苻坚那儿告状。苻坚早就想收拾这帮居功自傲、横行不法而又手握大权的老臣,哪会认真为难王猛?听了非但不责罚王猛,反而将告状的人打了一顿,赶出宫去。一转眼,这就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此时苻坚提起,两人不由都有些感慨。
王猛一直有些怔怔,听了这话,神色渐渐明朗起来,看了苻坚一眼,道:“微臣的性子,一辈子得罪人,若非陛下庇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过……该说的话,微臣还是要说。”
他说感激言辞时,苻坚一直面有诧异之色,听到这里,方才失笑:“有话就说!这般曲里拐弯的,倒让朕不习惯了。”
王猛一笑,方道:“比如说这一次,微臣照着陛下的方略,破燕便如摧枯拉朽一般。这会儿燕国已是瓮中之鳖,指日可破,何劳陛下提师远征?太子毕竟年幼,一旦京中有变,悔之何及?”
归根到底,陛下毕竟还是氐人,不论平日里多向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骨子里还是想着关山飞渡、沙场点兵。
苻坚听了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苻宏也不算很小了,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颇知道一些事了。况且,还有太尉李威帮衬着,出不了大事。”
其实这就是王猛方才有所顾虑的地方。他身为臣子,不好说太子庸弱,然而实实在在地说,这太子与他的父王,相差又何止以里计!苻坚自己,**岁的时候办事就一板一眼的像个大人,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延揽了众多贤人名士,十六七岁的时候,“东海王苻坚”已经声动大秦。可苻宏……也快有十五了罢?除了有个太子的名号,哪有半点老子的英雄气象?
苻坚自己原也知道,可为人父母者,对子女再怎么失望还是有些痴心妄想,因而总不肯相信太子这般无能。这时也不多说,右手在空中一挥,马鞭“唿”地发出破空声响,便似前方黑暗中隐着万千敌人一般,脸上满是天不怕、地不怕、有如雄狮般睥睨一切的神气:“再说,谁敢?!”
便在此时,空气里隐约传来“劈啪”声响,片刻后,夜幕中突然跳出一点红光,仿佛墨汁入水,在夜空中迅速洇散开来,将北边的大半天空染得通红。
夜幕撕开后,邺城,现出了宏丽的轮廓。
飞红流紫的夜空下,始建于曹魏的铜雀台高耸入云,隔断了苻坚远眺的视线。
这是邺城的城墙,也是邺城最壮丽的风景。气势雄浑,似要与天地齐寿,姿态奇丽,如同与日月齐光。即使是今天,即使它已不能阻挡苻坚的脚步,仍能令他油然生出折服之意。
道路前方突然传来几下马蹄声响,一骑执着松明火把从远处疾驰而至,到了两人跟前,那骑士猛地一勒缰绳,滚鞍下马:“启……启禀陛下,邺城破了!”
苻坚收回视线,身形一凝,旋即纵声大笑:“好!”似乎有些得意忘形,然而这当口也不及细想,只话风一转,说了声:“你及时来报,很好!”身子往随行侍卫方向略略一探,劈手夺过松明火把,双腿一夹,策马朝邺城方向如疾风般绝尘而去。
邺城城北的城楼已然失火,空气中翻滚着阵阵热浪,城中有兵器零星相交,料想只是小股燕人负隅顽抗,不足为患。曾与秦、晋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大燕皇朝,此时已如玉山倾颓,在大秦天王的脚下颤抖、乞降。
苻坚心中似有风云之气在鼓荡、激扬,一时难以自持,仰天长啸,城头秦军发现天王驾临,顿时号角齐鸣,欢呼万岁之声,有如山崩海啸,连脚下的土地,都似乎在微微发颤。
“恭喜陛下建此不世之功!”
饶是王猛便在苻坚身边,此刻又有意高声,万千秦军排山倒海的欢呼,还是将王猛的话压得异常微弱,竟至细不可闻。
苻坚哈哈大笑,回头大声道:“今日你我君臣,共建此功。我为不世之主,卿为不世之臣。人生至此,快何如哉!”
火光照耀下,他的神色异常坦荡。
邺城的家家户户都开了门,摆出香案,迎接王师入城。不管情愿或者不情愿,这都是必经的过程,否则,不过是阎罗殿上添几个新鬼罢了。通往邺宫的大街两旁,所有灯盏一齐点亮,映着积雪,晕染开温暖的明黄,一路蜿蜒伸展。道旁站着铠甲鲜亮的秦兵,跪着邺城百姓,摆着鲜花香案,一时热闹非常。
苻坚往四周瞧了瞧,满脸都是笑容。过了片刻,有人上前来报,说是燕国皇帝慕容暐与太傅慕容评等人已在傍晚时分向北逃窜。其他小国留在燕国的质子,闻说了这个消息,便放火烧了城门,迎秦军入城。苻坚听说已经有人顺着道路追赶燕国皇帝,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回头朝王猛笑道:“朕从长安带来的那帮大臣,这会儿还在路上呢。咱俩也不必忙着去邺宫,倒不如拣条小路,看看邺城景致也好。”
当下二人便带了一众精兵,四处游玩。
邺城是皇都,连小巷都是青石铺就,但与大街相比,不免狭窄了许多。好在时值深夜,又兼城破,巷子里除了秦军搜捕零散的敌人,再无旁人。苻坚一边与王猛随意说笑,一边指点着店铺、民居的结构。他不比王猛,生就的尊贵人物,极少见到这些寻常人家的物件,一时大感新鲜,处处都要问。正指着一件在问的时候,突然听到邻近巷子传来女子的哭闹之声,一时不快,便拉了王猛一齐过去看。
原来是几名秦兵在非礼一名燕女。
行军打仗,再怎么严整军纪,其实也难免烧杀抢掠。说来原因也简单,士兵供养微薄,若非如此,谁肯出力?
苻坚虽然贵为天王,倒也明白这些关节,平日里该装糊涂的时候也就装糊涂过去了,这时迎面撞见,不禁有些犹豫不决。
那几名秦兵早已错愕,燕女趁着这当口,挣脱了他们的掌握,膝行到苻坚脚下求告。哭哭啼啼的,苻坚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瞧她头发、衣服都是凌乱不堪,不禁皱眉。这燕女的五官不算顶美,神情却颇有几分动人,也难怪这几个秦兵把持不住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王猛却状似无意地咳了一声。苻坚心下一凛,当即拔出佩刀,将为首秦兵毙于刀下,环视四周秦兵:“逼**女,是谓奸军,犯者斩之!”眼见众人惶恐战栗,他却又微微一笑,朗声道:“今日众将士克敌立功,数日之内,必有殊赏!然而,邺城既已攻下,城中百姓,便是朕之子民。设若再有今日之事,立斩无赦!”
附近民居的百姓,其实都掩在门窗之后,看到苻坚仁德爱民,威风凛凛,有如天神一般,不由一阵欢呼,比起先前数万秦军的阵势,虽然远远不如,但其中拥戴之情,却更令苻坚欢喜,和着秦军的谢赏之声,真有几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气象。苻坚、王猛看此事妥当了结,都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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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内圣外王:最早出自庄子,后成为儒家最重要的思想。当时东晋许多人崇尚老庄,但王猛入世积极,应是坚定的儒家弟子。内圣外王的意思是,一个人应该不断加强自身的内在修养与道德,成为圣人,然后就可以对外安邦治国。这是中国古代儒生的人生信条。用在这里,汗,当然有拍mp的意思,不过在众多帝王之中(尤其是在当时),苻坚算得上“仁者爱人”,离这个标准还是相对较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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