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白道:“你先从头讲一遍作案经过好么?”安玉凤闭目不语。
“不愿意说?没关系,我来替你说,有不对的地方,请随时更正。你早有预谋,提前上山将各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只待见机行事。峨嵋派上山的第一天,你即蓄意作案,先去听涛小院将迷药抹在茶碗内,等峨嵋派离开住处后,立即调换茶碗。你在听涛小院行事时,听见瀑布方向有人弹琴,于是在去长明殿的途中拐到瀑布下,遇见柳青和我。长明殿前,李朝阳问为什么晚到,你说睡觉睡过头了,被柳青的琴声惊醒。可是,连闻香小院都听不见琴声,你的屋子在更西边百余丈,又怎能听到?这是第一个破绽。
“当晚接风宴上凶案突发,你担心青城派加强警戒或搜山,无法执行计划;可是迷药已经下了,峨嵋派喝水后,第二天醒来必察觉异常,以后再没机会下手。于是你又施狡计,提出要帮助青城派抓凶手,趁众人搜索树林时潜回闻香小院。因形势险恶,你不敢去听涛小院调换茶碗,只是用清水洗净,以为三个小院的茶具相同,看不出破绽,却不知听涛小院的一个茶碗上有缺口,后来被小道士清风发现。
“第二天,杨世洪上山,尤名达遇害,顾乘风提出去崇宁查探敌踪,给你提供了第二次机会。你以祭拜尤长老为借口,拖到下午出发,这样便不能当日返回。到崇宁后,寻机在各人房内的茶水中下药,吃过晚饭,大家自然要喝水,不久均被迷倒。因天降大雨,外面空无一人,你很顺利地把众人搬到地窖,只留下我。说实在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包括在我的行囊中放颜料和毛笔。你什么都不做,亦是我嫌疑最大,做了反而令人生疑。或许你不忿凶手冒亢家庄之名杀人,想模仿当年陆羽遇袭之事警告他们吧。至于留言画虎更是致命错误,韩姑娘一眼看出,猛虎与苏姑娘身上的花出自同一人手笔。
“忙完这些,最晚不过酉时半,你赶到青城用不了一个时辰,拜祭尤长老的仪式才刚开始。时间很充裕,你在茶碗上抹了迷药,清理掉脚印,然后躲在暗处等待。约亥时前后,峨嵋派众人回来,喝水歇息。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你便投石问路,进院施放迷香作案。作案后,雨快停了,你不敢顺原路返回,到山下马厩偷了匹马,从官道赶回崇宁,进入地窖假装昏迷。一进客栈你肯定大吃一惊吧?老板晕倒,我不知所踪。呵呵,这时你又露了一个大破绽,还记得昨天早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你说了什么?”安玉凤不禁问道,声音变成低沉的男人声。
“我说你今早看上去好清爽漂亮。前一天下午咱们进城时已经开始下雨了,每个人的裤脚裙边都沾了些许泥点,可昨天早上你的裙子没一个泥点,只有一些地窖里粘染的黑灰,这是为何?因为你冒雨赶至青城,衣裙已肮脏不堪,于是临下山前回屋取了身干净的,进地窖前换上。你不愧是积年老手,作案经验极其丰富,居然在上山前准备好两套完全一样的衣服,只可惜忘了在泥水中踩几下。”
“原来方兄早就识破了真凶,却一直瞒着大家。但我还有几处不解,他第一次下药时为何不直接在峨嵋派的茶碗上涂抹?”周无忌笑道。
“时间来不及。要将迷药抹在茶碗上,需先用水化开,一层层涂抹,他用的是催眠药,药力不强,更得多涂几层。峨嵋派共八人,每间屋中四个茶碗,都需涂一遍,费时不在少数。第二次时间宽绰,可以从容行事。”
“那为什么不下在茶水中?”柳青问道。
“闻香小院可不是小县城的客栈,院子里有装满新鲜山泉的水缸,取用方便,峨嵋派回来后,依个人习惯或饮残茶或煮新茶或喝凉水,谁能预料?难道把迷药下在大缸里?这问题好不愚蠢,只有你才问得出,周兄绝不会这么问。”
“哼,你在迷药上造诣很深啊。我再问你,为什么安玉凤不敢顺原路返回?”
“从小路走会留下脚印,他不知韩姑娘何时回来,或许前脚刚走,韩姑娘后脚就追,从青城至崇宁好长一段路,峨嵋派轻功高超,难保不被追上。从正面青石板山道下山,旁人无法追查踪迹。”
“他为何下药后还要另施放迷香,那催眠药的药力并不弱,我在崇宁睡得人事不知。”周无忌问道。
“呵呵,这就是识破他真面目的关键了,”方小白得意非常,“起初我也对此十分迷惑,后来被凌姑娘一言点醒――安玉凤身上太香了。迷香不是为了迷人,而是欲掩盖作案时留下的异香。再进一步推想,他为什么要抹这么多香料?是不是想掩盖其他气味?现在是六月天,男人的汗臭味儿肯定不小。
“我始终认为,每一件事的发生必有其原因,如果事情看上去很奇怪,甚至不可理喻,那是因为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原因。同理,若一个人做出反常的举动,也一定有他的目的。安玉凤的奇怪事太多了,第一,从江湖传闻和这几天的接触看,他精明世故,并非乐于助人的侠士,为什么接风宴当晚那么热心?第二,女人爱美,漂亮女人尤甚,安玉凤天生丽质,为什么把自己打扮得如青楼女,香气浓得顶风传出三里?他曾在瀑布下论琴,言辞风雅,岂是恶俗之辈。这又引出第三个疑点,安玉凤出身云贵苗疆,数年前方踏足中原,从哪儿学的琴?当日柳青演奏之曲乃东汉蔡邕所作的《幽思》,虽是千古名曲,但琴谱极少见,学琴人大都闻其名而不知其音,他却能一口道破,奇不奇怪?此外还有很多,比如撒谎说在屋子里听见琴音,到处卖弄风骚但从未听说与人有染,等等。‘淫贼一枝花’的手段并不高明,迷惑人之处是伪装成女子令大家想不到,一旦留意,就破绽百出了。
“此案的另一个麻烦是没有证据,万不得已时只好脱他的裤子,但毕竟不算铁证。我正发愁之际,又是凌姑娘帮了忙,她在演武场大骂亢明,安玉凤虽极力掩饰,仍流露出恨意。后来又听说第二天要搜后山,前山只留女子,我猜测安玉凤可能会对凌姑娘下手,便与周兄、柳公子定计,由凌姑娘和我以身诱敌。安玉凤想陷害我,自不能在原地作案,环顾山上,再没有比听涛小院更合适的地方了,于是请周兄会同柳公子、韩姑娘在此守株待兔。呵呵,安姑娘,不对,是亢公子,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精彩,太精彩了,”周无忌鼓掌赞道,“刚才我等在这里时,一直担心他不来呢。”韩宁亦微笑道:“全赖方兄机智,才擒获真凶。”
柳青却道:“不过更奸诈罢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亢明?”
“亢家庄灭门已十年,周兄和武当华山等年轻一辈均不知猛虎含意,安玉凤从何处得知?我既有所怀疑,在凌姑娘骂亢明时便特别注意他的神情,果然发觉异常。当然,这只是猜测,若他不承认,此事永远无法证实。还有,今日之计只有五成把握,安玉凤可来可不来,他为何要冒险再次作案?作案后又如何栽赃?这些我都不很明白。安姑娘――我暂且这么称呼吧,你可愿一解疑惑?”方小白说道。
四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安玉凤,安玉凤沉默半晌,黯然说道:“你讲的事情经过就如亲眼目睹一般,败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之所以冒险作案,最主要的原因是陆羽安排青城女弟子与我同住,时间一长必露破绽,因此我急于把案子推到你头上,好了结此事。并且韩宁素有城府,她既认定你无辜又不说理由,必已掌握不便说的线索。此外,凌若薇婚礼后即返回昆仑,很难有机会报复。我打算事毕后,替你解迷药,点你穴道,并把房间伪装成你正在作案的样子。刚才清风送饭时,我让他煮些绿豆汤午时末送来,这样他就会提前收拾餐具,撞见昏迷的张楚楚。等众人四处查找时,我会寻机提议来这里搜寻,到时候第一个冲进来,一刀杀了你。这么做有不少漏洞,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至于我与亢家庄的关系,无可奉告。”
方小白叹道:“你心已乱,说话前后矛盾,若你与亢家庄无关,报复凌若薇做什么?你作恶累累,故不愿暴露身份令亢家庄蒙羞,这我明白。但你不想替亲人报仇么?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应知晓许多秘密,若说出来,或许能查出亢家庄血案的真凶。我可对天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你是亢明。”
安玉凤意有所动,将目光移向其他三人。周无忌爽快道:“此案由方兄一手揭破,全凭他做主。”韩宁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伏法足够了,不需牵连他人。制造亢家庄血案的人丧尽天良,我也企盼能捉住他们。”柳青不情愿道:“你们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哼,自找麻烦,还要连累别人。”
方小白道:“我会尽力追查,但不保证有结果,一则凶案过去太久,绝大多数线索被湮没了;二则从已知情况看,凶手势力极大,若事不可为,我只能明哲保身,请你见谅。”
“你这么说足见诚意,我相信你。唉,真不愿回忆当年的情景,这些年来只想忘掉,”安玉凤面容抽搐,显出内心的痛苦,“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凶手中有一人叫‘史老三’,还有一人是中年女子。那天下午爹被魔教打断了腿,却兴致很高,说事情能如此解决再好不过了。我一直陪着他闲聊,很晚都没有睡。忽然爹脸色大变,把我塞入床下暗室,嘱咐说除非他来放我,否则不许出去。我躲在暗室,听见三个人进屋把爹抓走,还有一些人在院子里走动,厢房内惨叫声不断。一个声音说道:‘先别动亢云龙,史老三,你把他带到前院。’紧接着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斥责道:‘闭嘴!不许说名字。’我在暗室里躲了好久,爹却一直没回来,后来终于忍不住,爬出暗室,来到前院……”说到这里,安玉凤泪流满面,住口不言。
“既然你深体亲人被害之痛,为何还要再害他人?”韩宁冷冷说道。
“我要报仇,我要让九大门派也尝一尝亲人被害的滋味!”安玉凤忽然暴怒,面目狰狞扭曲,声音又尖利起来,“九大门派是故意见死不救,好找借口跟魔教开战。枉爹爹对武当奉若神明,甚至变卖田地替它效力,却惨遭出卖,所以我第一个找上的,就是观虚老贼的女徒弟,哈哈哈,可惜他没有女儿。还有那华山派――”
紫芒闪过,安玉凤胸口鲜血狂喷,他勉力用手去捂,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嘴角也渗出血迹。安玉凤转头看向方小白,眼中充满哀求之意:“你答应过我……要查清真相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一歪,就此死去。
方小白皱眉道:“柳公子出手太快了吧?”
柳青道:“或许有些受害人事后没有声张,若听任他胡说八道,不知又会有多少女子名声受损。”
方小白凝视他道:“柳公子一个大男人,倒能替女儿家着想,心很细,佩服。”
柳青怒道:“你什么意思?”
“柳公子的顾虑有理,反正这安玉凤也问不出什么了,死就死了吧。‘史老三’听起来有些耳熟。”周无忌打圆场道。
韩宁道:“还记得安平镇的黑衣人吗?那个使软鞭的就叫‘史老三’,后来被戴少侠砍断双腿。当然,可能只是巧合,而且这两人也不一定姓史,‘施老三’、‘石老三’都有可能――”
“等等,别说了,亢家庄的事我不想管,若你们感兴趣的话,可私底下再商量。放心,我不会对他人泄露此事。”柳青截住韩宁的分析,似乎对这个话题极忌讳。
方小白道:“令尊不畏强暴,以天下为己任,替人间申正道,高风亮节为世人所钦敬,亦是我辈习武人之楷模。柳公子只知独善其身,岂不让他老人家失望。”
五年前,锦衣卫北镇抚司诬陷儒林领袖张世贞以隐语讥刺天子,同时伪造书信,牵连许多高官。此举实乃得今上授意,其得位不正,十余年来一直被士林暗中非议,欲借此案震慑群儒。朝中大小官员看得明白,大都噤声不语。柳青的父亲柳衡时任监察御史,联络薛其仁等四名同僚挺身而出,联名上三道奏折,力陈士人不因言获罪。皇帝大怒,将之押入大狱。被牵连的官员见有人出头,立即组织力量反击。张世贞门人弟子满天下,一旦凝聚成气势,九五之尊亦需三思。锦衣卫进退两难,便加酷刑于始作俑的五人,欲逼其自承有罪,化解危局。柳衡等五人都是硬骨头,一日三刑而不改口,直至遍体糜烂,无可受刑处。这时朝野的非议声愈大,今上不得已,只好释放张世贞,将锦衣卫指挥使马英下狱问罪,同时免去柳衡等十余人官职,永不录用。起先五人中有四人伤重死于狱中,柳衡仗内功深厚幸免,但也落得终身残疾。时人敬其行,称之为“五君子”。有人问柳衡:君非张世贞弟子,何故强出头?柳衡答曰:非为他一人,为天下人耳。
柳青听了方小白的话,更加恼怒:“放狗屁,你们这些人除了说些漂亮话,又做过什么?那马英现在又做指挥使了,你行侠仗义,去杀了他啊!我一入崇庆地界就听人说知府鱼肉乡里,是个大贪官,你这个当地镖师不会不知道吧,怎么不替民伸冤?我就是看清了世人嘴脸和父亲的下场,才知道该怎么做。”
方小白无言以对。
ps:近5000字全是推理和对话,看得头晕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