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白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弟子。“大姐您好,在下方小白,有事求见韩姑娘,麻烦通传一声。”他拱手道。
那女弟子认出是一起上山的镖师,心中暗奇,道声“稍待”,转身入内。门没关,院子里种着大丛芍药,一块石头上写着“闻香”,这就是峨嵋派住的小院了。方小白暗想,一言成谶,她们果然闻香了。
过了片刻,韩宁出来,脸色冷若冰霜。方小白不等她开口,径直道:“我们去那边说话。”说罢,转身走至数丈外。他言行十分无礼,韩宁却略一犹豫,乖乖跟上。
“淫贼在苏姑娘小腹上留画了吧,我想看一看。你先别生气,听我讲完,此事至关紧要,可揭露凶手的真面目。现证据不足,不能细说,请你相信我,立刻安排一下,若拖久了,尸体变形腐烂,就晚了。你可将其他部位遮住,只露出花,让我看一眼即可。”方小白不顾韩宁的脸色,一口气说道。
出乎他意料,韩宁没片刻迟疑,立即答道:“好,你跟我来。”
韩宁领着走到西厢房下,示意他稍等,一人进了房。院中五个峨嵋女弟子投来好奇的目光,似乎静空不在。过了一会儿,房内传出韩宁的声音:“你进来吧。”方小白进屋,房中摆着一口棺材,苏妍平躺在内,衣撩裙褪,露出中间一段。尸体已现出红色的血坠,但仍能看清,小腹上画着一枝杏花。(注:古人称尸斑为血坠。)
方小白看毕,心中雪亮,冲韩宁一点头,退出房门,走至院外不远处立下。果然不多久,韩宁走过来问道:“可看出些什么?”
方小白道:“本朝花鸟画,系承袭西蜀黄荃的院体画之风,双勾填彩,用色浓重,画法工整妍丽。苏姑娘小腹上的杏花,却是晚唐殷氏笔法,用墨色如兼五彩,以水墨染晕,讲究‘用笔’和‘用墨’,风格十分少见。白纱布上的猛虎,画风相同,运笔如出一辙,我敢断定是同一人所画。”
“是谁?”韩宁声音颤抖。
方小白不答,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一直在院子里么,刚才是否听到弹琴声?”
韩宁莫名其妙,但仍如实回答:“没有。”
“苏姑娘住哪一间房?”
“东厢第二间。”
“若我没猜错的话,除峨嵋弟子的脚印外,苏姑娘的房间有淫贼进出两次或三次的脚印,其余房间的脚印只进出一次,你的房间没有脚印。”
韩宁一呆,脱口道:“是两次,你怎知道?”
方小白道:“贵同门并非被迷香迷倒,其他人倒也罢了,静空师太怎会察觉不到有人靠近?淫贼是在茶水中下药将人放倒的。他趁你们拜祭尤长老时,在茶碗内抹了迷药,并将脚印清扫干净,躲在暗处窥视,等众人回来喝下迷药后,再施迷香制造假象。”
“可是,大家未必会同时喝水啊,若有人晕倒有人清醒,事情不就败露了吗?”
“凶手当然顾及到了这一点,与崇宁相同,他用的是催眠药物,喝下后除困倦外无任何异状。灵堂内地狭人多,闷热不堪,众人回来后必定要喝水,纵然略有先后,也不会间隔太久。他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就进屋确认状况,同时释放烈性迷香,在除你之外的各房间留下脚印。出他意料的是,你没随众人一起回来,因担心你随时可能出现,他不敢在房中作案,只好将苏姑娘带到别处,作案后再送回,这样苏姑娘房中便留下两次脚印。可是,为什么是两次而不是三次呢?”
韩宁迷惑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方小白道:“这只有一个解释,苏姑娘的房间是最后施迷香的,淫贼施迷香后顺手带走人,再送回,共来回两次。若不然,施迷香一次,掳人一次,送回一次,应该留下三次脚印才对。”
韩宁迟疑道:“你分析得有理,可这又如何?”
“这说明淫贼早知道苏姑娘住哪间房!一共九间房,哪有这么巧偏偏是苏姑娘赶上最后一间?敌人放迷香,要么从一侧按顺序开始,要么先进正房察看静空师太的动静,怎么都不会最后才轮到苏姑娘。而且,他也知道你住哪间房,见你没回来,就压根儿没进去,所以你的房间才会没脚印。”
“你……你是说……”
方小白面色阴沉,不停地来回踱步。他越走越快,走了无数圈,忽然站住,目视韩宁道:“从‘淫贼一枝花’以往的案子看,似乎行淫为次,羞辱九大门派为主,若要羞辱峨嵋和青城的话,你比苏姑娘更合适。我想,淫贼最初的目标是你吧?再说,不可能放着你这么个美人不动,却去侵犯一个小孩子。只是你不在,他只得退求其次,转而对苏姑娘下手。”
韩宁脸红,低声道:“难道是我害了阿妍?”
“既然凶手的目标是你,为什么轻易放弃?你是闻到迷香后,从同门的作息习惯发现疑点的,淫贼不可能知道这些。按说,他大可以耐心等候,待你回来喝下迷药后再动手。你们戌时出发,在灵堂呆了半个时辰,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大约亥时前回到住处。你回来时亥时过半,即是说,凶手在亥时至亥时半这段时间作案。他急什么?明明有一整夜的时间可用,为什么要改变目标,并冒着你随时可能回来的危险急匆匆作案?”
“凶手定是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
“没错,因为淫贼作案后要连夜赶回崇宁,所以才草草收兵。从凶手的行动看,他早知道你们要去拜祭尤长老,又熟悉每个人的住处,必然是山上之人。青城弟子集中于灵堂内外,不可能作案,那剩下的就是去崇宁的这帮人了。周无忌、黄天明、顾氏兄弟、王奇和陈金都是名门正派弟子,唯方小白来历不明兼行事诡异,嫌疑最大。他既然急着回崇宁,想必不认识近路,从大路回崇宁要两个时辰,现地上泥水未干,显然刚走不久,你立即从小路赶往崇宁,说不定能抢在前面,将他堵个正着。昨晚柳青就是这么对你说的吧,韩女侠?”方小白的目光如刀似箭。
韩宁身子剧震,呆呆地看着方小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小白冷笑道:“你到了客栈,见只有我一人,更增怀疑。你疑心我施苦肉计,迫不及待地把我弄醒,试探神色,却一时看不出破绽。于是又生一计,假装脱力,想诱我出手。我傻乎乎地信以为真,生怕你去李家庄遭遇危险,不顾迷药未清手臂有伤,不顾暴露武功被你怀疑,急忙跟在后面,一心只想保护你。”
韩宁羞愧无地,不敢抬头。
“当时我有些迷糊,对你的言行没有深思,事后一想,却发现几处破绽。其一,我昨夜的情形确实可疑,你本该加意提防才对,但你腿软时,任大半个身子靠在我怀里,毫无戒备之意,这亦与你平时拘谨守礼的作风不合;其二,你说追踪脚印到山下后失去踪迹,根本是一派胡言,你追出来时雨已停了,脚印怎会消失?难道淫贼飞上天了,还是有人半夜出来乱走把脚印破坏了?你并非到了半路才怀疑龙在天,而是一开始就冲着崇宁来的;其三,你说当时头脑一片空白,立即追了下来,但从亥时半发现凶案到子时整追出,中间足有半个时辰,你在干什么?柳青的住处与你们相隔不过百余丈,你找他的话片刻即可来回,剩下的时间,是在商量怎么捉我吧?你昨晚假借散心,与柳青一道查探青城派宿处,回来发现凶案后,立即找柳青商量,认定我是作案人。”
方小白看韩宁无言以对,便冷哼一声,轻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事发后,你根本不该找柳青,而应当收拾残局,想办法清洗苏姑娘身上的画,不让任何人知晓此事。苏姑娘年幼,醒来后未必明白发生过什么。凶手因你之故害她,你又宣扬此事将她逼上绝路,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你!”说完仍觉怒火未消,又道:“你口口声声说跟苏姑娘情同姐妹,实际上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你只想抓住淫贼一枝花,好替‘细雨剑’贴金。还有,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青城派丢了一匹马,淫贼的确是从大道回的崇宁,你进城时,他还在路上。若非你自作聪明,或许真的可以堵住他。”
韩宁失声痛哭。
峨嵋众女一直暗中留意这边,听见哭声,纷纷跑过来,见状大惊,有两人立刻拔剑指向方小白,怒喝道:“你对韩师妹做了什么?”
韩宁哽咽道:“不关他的事……”方小白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他走出老远,渐渐冷静下来,其实站在韩宁的立场看,并没做错什么,她有权怀疑任何人,自己亦确有可疑之处。他来找韩宁并不是为了挑破此事,起初只想辨识“淫贼一枝花”的画风,但不知为何,说得两句便怒火上冲,一股脑发泄出来。这韩宁好像自己的克星一样,在她面前,不是手足无措,就是言行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