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又名九子山,那山由九峰环绕而成,因其峰秀如莲花,有“灵山开九华”之吟,以此得名。那最高一峰,名为少华,山高千仞,直入云霄,云海蒸腾,环绕其间,却似一幕云屏,因其山颠常现祥瑞光芒,照在那云屏之上,如玉生辉,是以又被称为玉屏山。那山中树林森密,崖削??,薜萝冉冉,兰蕙馨香,却正见山中清泉曲涧,古柏深崖。远远望去,但见烟笼远岫,日月正照云屏,更听那龙吟虎啸,鹤唳莺鸣,悠悠然如至海外仙山。
那山颠崖上,却有一座云霄宝殿,那殿白壁玉柱,巍峨雄伟,气势磅礴,虎踞山颠,正见斗转星移,巍巍然傲视四方,正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少华山之所在。
殿前演武场上,数百少年正持剑而舞,喝声连连,却见天上无数光点盘绕回旋,剑吟清清,正是少华山晨课之时。那大殿之上,却有四人,正中所坐一人,白眉长须,慈眉善目,长衫飘飘,悠悠然有出世之态,正是少华山掌教白眉大师。他左首一人,皓首长须,乃是剑宗首座白云真人,右首却是一虬髯老者,面色红润便似童子一般,正是心宗首座白石真人。殿前阶下,凌樱瞳仗剑而立,她在少华山三代弟子中修为最高,是以便负了督察晨课之职,只是她此时秀眉紧颦,目光流离处,心思却早已飘至后山。
山后崖间,乱石嶙峋,白云悠然,楚云舒坐在岩上,手里拿着木雕,痴痴出神。那晨曦云霞,瑰奇宏丽,曙光照在少年身上,却将影子拉得好长,那少年痴坐间,一丝不动,若有人至此,只怕会以为是尊石刻了。日轮渐渐东升,那影子也渐渐缩回,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近中午。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走到少年身后,却是停了下来,一个竹篮轻轻放下,那提篮之手,纤长白皙,柔若无骨,只听一声微微叹息,却听那人说道:“楚大哥,你到少华山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你粒米未沾,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语音轻柔,正是凌樱瞳。
楚云舒恍若未觉,双眼呆滞,只是盯着那木刻看。凌樱瞳见他如此,却将竹篮打开,那篮中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整整齐齐地摆着三菜一汤,却是一道黄焖鸡,一份木耳肉丝,一盘韭黄炒蛋,一碗苋菜鲜笋汤。凌樱瞳夹起一筷炒蛋,用手托着,送到楚云舒嘴边,柔声道:“楚大哥,这是你最爱吃的韭黄炒蛋,你就吃一口吧。”
听到韭黄炒蛋,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他目光轻移,盯着那筷炒蛋看了许久,却抬起头来,看着那满天云彩,缓缓道:“樱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韭黄炒蛋么?”他不等凌樱瞳回答,却自顾自接了下去:“那是因为,雪儿她最拿手的,就是韭黄炒蛋。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做饭给我吃的时候,烧得太久了,把蛋也炒焦了,她难过得直哭,可我吃在嘴里,只觉得,那天下的珍馐美味,再也无一样比得上那一筷炒蛋……”
凌樱瞳听他缓缓道来,语气平和,心中却不觉一痛,道:“楚大哥……”
楚云舒缓缓摇头,轻轻站起,道:“……她已经是颛臾皇妃,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会把菜炒焦了,再也不用跟着我这破落书生浪迹天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少年的话音在云间轻荡:“这样很好……不是吗……”
他转过头来,对着凌樱瞳一笑,晴空朗朗,皓日正悬,可在凌樱瞳看来,那笑脸,却比哭还难看,她心口一疼,不觉有些呜咽:“楚大哥,你别这样……小雪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本来不信,我也不要相信。可我亲眼看到了……我不能不信……”少年慢慢蹲了下去,埋首膝间,“雪儿变了……”
凌樱瞳看着他的样子,但觉心痛无比,双颊不觉间已挂上了两行珠泪。她突然用力擦去泪珠,将楚云舒一把拉起,道:“楚大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初相遇时,我误会小雪害人;在雪山的时候,我以为小雪撇下我们走了,那时候,你不是一直都相信她的吗?为什么现在却反而不信了?三年前,在东之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东之极……”楚云舒呢喃道,“那时候……我进了东之极,拿到了玉液琼浆……无毛道人想杀我……雪儿救了我,却被无毛道人打成重伤……我喂她喝下玉液琼浆……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从那天以后,人世就变了,变得越来越纷乱,天象也变得越来越混乱。楚大哥,那件事一定跟小雪有关,如果你能找出来,也许,你就可以明白小雪的苦衷了。”
“无毛死了……师父飞升了……那天发生了什么,没人会知道了……”
“有的,还有一个人知道的。”凌樱瞳摇着楚云舒的肩膀道。
“谁?是谁?你知道是谁?”楚云舒忽然激动起来,“告诉我他是谁!”
“我的师尊,白眉大师。”
“白眉大师?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从无毛手中救下我们的,就是白眉大师。他在东之极的!他也在东之极的!”楚云舒霎地飞开,转眼间只剩下一个小点,激动的喊声远远传来,“他一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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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白眉大师的静坐之地,每当监督完晨课之后,他就会回到静室静坐冥想。然而此刻的静室,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人。
“大师!”少年匍一冲进,就跪了下来,“求求你告诉我,三年前的端阳,在东之极,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公子,这可折煞老朽了。令师逍遥二老乃是老朽的前辈,论辈分,你我相当,怎可跪我,快快起来。”白眉大师一见,慌忙起身,待要将他伏起。
“不,大师,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少年倔强道。
“哎……”白眉叹了口气,转身道,“楚公子,说来惭愧,当日之事,我也并不清楚。”
“不可能!大师你不是一直在场的么?你怎么会不清楚?大师,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没骗你,楚公子。”白眉转过身来,道,“那日,我与无毛道人斗到紧要处,却突然一股无边法力弥漫开来,那股法力之强,却是我平生仅见。那无毛道人也不知怎地,撇下了我,却怪叫着扑往别处,待我回过头看时,不知怎地,那无毛道人已是死了。再然后,我只觉得胸口处一掌印来,就昏死过去了,待我醒来,却已是被逍遥二老两位前辈救醒了。”
“怎么会……”楚云舒听得如此,却不禁一愣,半晌方才起身,却不再作声,垂着头走出了静室。
白眉看着他走出室门,却不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垂首道:“缘由天定,这却又是何苦……”
楚云舒走出静室,他满怀希望而来,不意结果却是如此,顿觉心灰意冷,却如行尸走肉般,只管往前,却不知该去何处。忽听身后一声喝:“楚云舒,接着!”
只听脑后风声传来,楚云舒转过身去,却见一坛酒已至眼前,不自觉便伸手接住。只见一人青衣散发,手提一坛酒而来,却是笑狂生,只听他口中吟道:“死生从命,何需冷月半分。起落由他,且共清风一醉……”却见他走到楚云舒面前,一拍肩膀,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与其自愁,不如饮酒!”
道尊殿上,长檐挂角,楚云舒与笑狂生二人高踞檐上,捧着酒坛,正自狂饮。却见笑狂生猛得放下酒坛,将手拭去嘴边酒渍,大笑道:“痛快!痛快!”
楚云舒只管昂首狂饮,喉间“咕嘟”作响,任那烈酒冲喉,灼得眼角含泪,却混着那残酒倾泄而下,将胸前衣襟尽都染湿。烈酒穿喉,别离穿心。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笑狂生突然夺下楚云舒手中的酒坛,一仰首,将残酒喝尽,随手甩开酒坛,盯着楚云舒道:“你可知道,何谓大丈夫?”
这一顿狂饮,楚云舒也不觉面红耳赤,他素来无此豪饮,这次却冲上了七分醉意,道:“大丈夫者,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也!”
“哈哈……”笑狂生闻言狂笑,半晌方才收住笑声,却听他道,“非也!这千古悠悠,能成不世之功者,又有几人,若依得如此,世上之人,岂非尽为碌碌之辈?”
“云舒妄言了。”楚云舒听得他说,心中不觉一惭。他幼时颇立大志,骨角峥嵘,待得游历江湖,方知奇人异士,殊不胜数,再经三年苦修,却将那少年傲气,渐次磨平,只是此刻心绪低落之下,不觉幼时志向却又再起心头,“不知何为大丈夫,还望笑大哥指教。”
“大丈夫者,顺不易其心,难不夺其志,言必践,行必果!”笑狂生站将起来,负手而立,却见远处白云悠悠,闲鹤凌霄,清风起处,将他散发拂至脑后,长须飘飘,随风而动,意态悠然,“凡人者,生于天地间,上不必怨天,下不须问地,仰合之间,但求问心无愧耳!”
“为山九仞,又怎能功亏一篑!”他低下头来,看着楚云舒,道,“你好好想想吧。”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却见那屋檐之上,少年呆坐,日落西沉,朗月渐升,那少年身影,却似与幽幽寂夜,融成一体。
“大丈夫者,顺不易其心,难不夺其志,言必践,行必果……为山九仞,怎能功亏一篑……是了,为山九仞,又怎能功亏一篑!”微风一拂,只听静夜中一道破空声响,却见那夜空之上,繁星点点,皓月当空,月光如洗,正照在那屋檐之上,那檐角处已是人影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