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通心地穴(4)
再说那白蛇呆呆地立着不动,仿佛在仔细地聆听着什么,任由各人做自己的事,竟似完全没有感觉一般。众人各举兵刃护住要害,眼睛紧盯着白蛇,瞬也不敢瞬。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紧张恐惧让人分不清时间的短长,白蛇仿佛已僵硬了,难道它也知道千万年的爱侣已痛苦地惨然死去?终于,白蛇动了,它贴向树身,缓缓地,慌乱地伸展着它的身子,终于它碰到了金蛇的尸体,白蛇用它的头在金蛇的半截尸身上轻轻地,眷恋地摩挲着,可惜这熟悉的身体里已没有生命,它关爱的轻抚只换来金蛇松弛的躯体脱离了树身,向无尽的深涧中颓然跌落。白蛇慢慢地昂起它的头,缓缓伸向最远处,就在众人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它已猛地一甩头,雷奔电驰地向大树撞来,这一撞凝聚着它肌肉里的每一丝气力,凝聚着它最深的怨毒与仇恨,凝聚着它无边的悔意和绝望,亮银色的头角在树身上撞得粉碎,坚逾钢铁的天灵盖在树身上撞得粉碎,碧莹莹的通心树的筋骨也被撞得粉碎,一切都粉碎了,通心树黯然失色,在喀喇喇的响声中向山壁倒去,白蛇的身躯脱离了这千万年来的守护,义无反顾地向深渊坠落而去。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这一霎那间,再没人知道自己的对与错。
断裂的大树斜斜靠在山壁上,正指着群豪来时的甬道口,群豪沿着大树爬回甬道,个个都是心力交悴,崩得紧紧的肌肉和神经忽然松了,这才觉出疲累来。众人纷纷坐在甬道中歇息,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大战仿佛还在眼前,一时间都是默然不语。
过了少时,一名衡山弟子忽然啜泣起来,朱开征大怒,喝道:“远光,你哭什么?”
那弟子泣道:“师父,三位师兄都……都战死了。”
朱开征闻言,心中也自凄楚,喟然一叹,眼角竟也渗出泪来。
侯代方走到洞口,向下望去,狠狠地唾了一口,道:“都是这两个该死的畜生害人。”
福慧大师闻言道:“阿弥陀佛,侯掌门,这原也怪不得它们,此二物只是忠心护树,若无人来犯树,它们也不会去犯人,如今俱死于非命,也算是应了滥杀无辜的业报。”
石天涯道:“不错,说来说去都是那姓于的狗贼害人,若非他有意诱我等去惊扰两条巨蛇,断不至如此不可收拾,说起来就让人恨得牙痒痒,待我现在便追去,将他抓来杀了。”说罢起身,大踏步向来路而去。
杨珞慌忙追上,道:“石帮主,莫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石天涯不理他言,自顾自地向前疾行,只行出数步,忽听得隐隐有隆隆声自甬道里传来,随即周围石壁轻轻震动,泥尘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杨珞先是一愣,随即大惊,道:“大事不好!”
石天涯不解道:“怎么?”
杨珞道:“定是于吟风那狗贼将甬道炸毁,要将我等活埋在此处。”众人闻言大惊,一起起身向来路奔去,待奔到尽头处,弥漫的尘砂还未散去,一块千斤巨石将甬道封得严严实实。石天涯退后两步,运起全身功力,发掌向那巨石劈去,“蓬”地一声响过后,石屑纷飞,大石却不曾移动分毫。
杨珞拉住石天涯,道:“算了,石帮主,我们另想办法。”
石天涯推开他,怒道:“不赶快帮忙,还想什么办法。”
杨珞道:“此处是出不去的了。”
静玄师太道:“还不曾试过,你怎知道?”
杨珞道:“想那于吟风是何等样的人,若然困不死我等,他怎能善罢甘休?这样的大石,劈开了一块,前面还不知有多少块,不必浪费气力了。”
侯代方道:“话虽如此,不试试我却总是不死心。”说罢举剑去削那山岩。
一干人忙了几个时辰,兵刃折损了三四件,竟只向前推进了数寸而已。众人越挖越是绝望,渐渐地都停了手,坐在甬道里喘息不止。
朱开征颓然道:“难道当真要困死在这里?”众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谁也不答他话。
过了半晌,杨珞道:“回去吧,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朱开征道:“此话怎讲?”
杨珞道:“诸位忘了对面的山壁上还有一处洞穴么?”
众人闻言都是眼前一亮,侯代方道:“不错,先前于吟风等狗贼藏身的所在。”
群豪既已有了希望,脚下自然轻快,不多时又回到通心树边,此时树已折了,无法再沿着树冠爬过去,树身离那洞口最近的地方也有数丈,轻功稍弱的便无法跃过。朱开征和侯代方对望一眼,齐声道:“待我二人先去探路。”说罢纵身而起,几个起落便跃上对面洞口。
众人眼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洞中,脸上都是期盼神色,不多时便见二人出来,垂头丧气,却是分明一无所获。
石天涯犹不死心,问道:“如何?”
侯代方沮丧地摇了摇头,道:“死路一条。”
群豪闻言,彻底绝了念头,有的将剑一抛,就地躺倒,有的咬紧了牙关,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杨珞见状道:“各位也不必如此气馁,其实还有一处,或许还有希望。”
石天涯道:“那是何处?你还不赶紧道来。”
杨珞走到甬道边沿,向下一指,道:“就是此处。”
石天涯吃了一惊,道:“你说的难道是蛇穴之中?”
杨珞道:“不错,此乃吾等唯一的希望所在。”
静玄师太道:“话虽不错,可如果其中仍伏有巨蛇,却如何是好?”
杨珞道:“先前那金蛇死后,白蛇便自杀殉情,若是尚有同伴,必不致如此绝望,我猜蛇穴中已无其他物事,如今我等走投无路,不知各位前辈可愿一赌?”
各人闻言不禁踌躇,石天涯咬牙道:“好,既然别无他法,何妨试上一试,就算再大战一场,也好过在这里等死。”说罢当先上树向下溜去。
杨珞紧随其后。其余各人见状也都纷纷鼓起勇气,沿着树身向那深涧中滑落。树身极长,越是往下,越是潮湿,石天涯,侯代方,朱开征交替背负福慧大师,个个都已累得力不能支。
石天涯骂道:“这鬼地方,何时才是个尽头?”却见晦暗的绿光中渐渐现出一方土地的影子来。石天涯大喜,叫道:“到头了。”一跃而下,稳稳站在地上。
少时,众人齐集,一起向前走去,只数步远,便见两条巨蛇的尸身横在眼前,众人心有余悸,纷纷绕道而行,再走出数步,通心树的光芒已不可及,四周渐渐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群豪举步维艰,方自后悔不曾带下火把。杨珞猛然想起在蛇口中取得的那发光的小圆球,伸手将它取了出来,果然便似灯火般光明,丈许内的景物,纤毫可辨。
侯代方大奇,道:“杨小兄弟,此乃何物?”
杨珞道:“我也不知晓,乃是从金蛇腹中得来的。”
各人啧啧称奇,凭着珠光,觅见一处通道,群豪强提精神,扶伤携弱,缓缓向前行去。这通道中潮湿不堪,满地湿滑泥泞,越往里走,越是腥臭难当。杨珞手持明珠,当先开路,却见道路崎岖蜿蜒,满地脏水已渐渐漫过脚面,四处开始有氤氲的雾气,三丈外景物模糊难辨,且时不时有奇怪的声音传来,让人心中一阵阵发紧。走不多时,杨珞忽觉手中微微一震,那发光的珠子忽然抖动延展,仿佛融化了一般,变作一滩金灿灿的液体。杨珞大吃一惊,慌忙双手将那液体捧住,生怕一不小心这唯一的光源便会掉落在地上,再也拾不回来,他护着那液体,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见一条金闪闪的细线沿着自己的脉门快速向上伸展,他只道是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再望去,那金线已到了臂弯处,原来那金色液体竟已渗入他双掌,沿着筋脉扩散开来。杨珞这一惊非同小可,双手乱甩,只盼将金色液体甩落,谁知这液体牢牢粘在他手上,任他费尽气力,总是挥之不去。
众人见他举止怪异,都围拢了来,石天涯道:“杨兄弟,怎么了?”
杨珞急道:“这金珠有古怪,它……它钻到我的经脉里去了。”
众人还未领略他话里的含义,已见杨珞脸上金光闪现,穴位经络亮晶晶的,好似用画笔勾勒出来一般。此时杨珞手中的液体已尽数渗入他体内,消失无踪,而他全身上下仿如罩了一张金网,金光甚至透过衣衫,隐隐将每一经脉走向呈现出来。
杨珞惊道:“这,这如何是好?”话犹未了,忽觉全身经脉一阵剧痛,仿佛千万支钢针一起扎下来,直透到骨髓中去。这疼痛来得又猛又狠,如何忍耐得住?只听得杨珞纵声惨叫,突然间全身金光暴闪,刺得众人睁不开眼来。这一阵强光之后,四周又归入无尽的黑暗。众人惊得呆了,僵直地站在原地,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分不出半点杨珞的声息。
石天涯道:“杨兄弟,你还好么?”无人应声。石天涯心中一沉,连声道:“杨兄弟,杨兄弟,你怎样了?莫要戏弄老夫。”他一面说话,一面向杨珞的方向摸去,忽听得杨珞有气无力地道:“我……我没事,前辈不必担心。”
石天涯听得他声音,一把抓住了他胳膊,大笑道:“果然还没死,老夫就知道你这小子没那么容易死。”
福慧大师久已不曾开言,此时忽道:“石帮主,麻烦你将杨少侠扶过来,待老衲摸一摸他脉象。”
石天涯循着他声音依言将杨珞扶过。福慧大师伸出两指搭在他脉门上,沉吟了半晌,道:“杨少侠,看来老衲要恭喜你因祸得福了。”
杨珞奇道:“大师何出此言?”
福慧大师道:“不瞒杨少侠,先前我摸你脉象,虚弱怪异,毫无节律,乃因你先中奇毒,后受重伤,更在海水中浸泡多日,是以老衲虽能将你救醒,少侠也是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老衲之所以传你练气心法,无非也是想延你数日之命。”说到此处,福慧双目微闭,以手捻须,略有思忖,接道:“但如今老衲再查少侠脉象,坚实平和,虽还不很强劲,但却透出一股勃勃生机,分明有英华内蕴,返璞归真之象,少侠吉人天相,不但余毒全消,性命可保,就连功力也会大有进益。”
杨珞于珈儿死后,生死之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是以闻言也不如何欣喜,只道:“是么?却不知如何会有此般变化?”
福慧大师道:“如果老衲没有猜错,少侠适才拿在手中的金珠应该便是那金蛇的内丹了。”
侯代方道:“内丹?难道大师的意思是金蛇通灵,竟想修炼成仙?”
福慧大师道:“那也未必,但此等异物,必定吸收天地之灵气,万物之菁华,年深日久,体内的真元凝聚,自然而然便生出这颗内丹来。”
侯代方道:“原来如此,可这内丹又怎会自己钻进杨兄弟的体内呢?”
福慧大师道:“老衲以为内丹为真元之气所凝,自然需要有所依托,遇到体质合适之人,便会相互应和融合,杨少侠福泽深厚,天赋异禀,想来正是这内丹的真主。”说罢转而对杨珞道:“杨少侠,你不妨运功试试,看老衲所言是否属实?”
杨珞依言默运玄功,但觉真气自由流转,再没有半分阻滞,连原来不易到达的地方,如今也是轻轻松松便转过,心知福慧大师所言非虚,道:“多谢大师指点,果然如此。”
福慧大师接道:“非但如此,这金蛇乃是毒物,毒物的内丹多有辟毒之功效,老衲大胆猜测,少侠自此之后必定百毒不侵。”
石天涯闻言哈哈大笑,道:“好,好,杨兄弟有此奇遇,实在可喜可贺。”话音未了,忽然又皱眉道:“咦?不好不好。”
福慧大师不解道:“如何不好?”
石天涯道:“这百毒不侵的功效未能应验在老叫化子身上,当然不好。叫化子贪嘴,那是众所周知的,什么蜈蚣毒蛇,从来不忌口,若然老叫化子可以百毒不侵,任何罕有毒物都能尝上一星半点,想来滋味定然鲜美得很。”说到此处,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群雄听得他这番妙言,俱是哈哈大笑,蛇穴中的气氛登时缓和了不少。待笑声渐渐止歇,群豪想起前途渺茫,又不禁都是忧心忡忡。
朱开征道:“如今失了光亮,却如何是好?”
石天涯道:“不妨,便是摸也要摸出去。”说罢伸手触碰山壁,向前走去。
众人知别无他法,只得循着他声音缓步向前,蛇穴中的积水越来越深,渐渐已漫过腰际,群豪勉力前行,心中都是七上八下,忽然听得身后轰隆隆巨响,这狭窄潮湿的通道竟然坍塌了。
徐泰然原本久已不说话,此时再也压抑不住,纵身扑到坍塌处,拼命拍打倾泻而下的山石,歇斯底里的大叫大喊:“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群豪中年纪较轻的后辈弟子原本已是苦苦支撑,此时经他一闹,心神完全崩溃,当下便有人大哭起来。
石天涯大怒,厉声喝道:“别吵,谁再哭闹,我便杀了谁!”这话倒也管点用,众人一滞,声音登时小了许多。石天涯道:“各位,后路已绝,有进无退,不想死便省下哭闹的气力,努力向前多走些路。”
杨珞一直默然不语,忽然将脸贴上山壁,倾听片刻,喜道:“不需再走,就是此处了。”
众人听出他语声有异,侯代方急问道:“杨兄弟,有何发现?”
杨珞道:“侯掌门过来摸摸。”侯代方听出他方位,走到他身边,伸手向山壁上摸去。
杨珞道:“如何?”
侯代方道:“有水渗进来。”
杨珞道:“不错,不知侯掌门可介意尝尝这水的滋味?”
众人闻言,都是疑惑,侯代方用舌尖舔了舔手上的液体,唾了一口,道:“呸……咸的,是海水。”
杨珞笑道:“正是海水。”
石天涯道:“那又如何?”
杨珞道:“各位侧耳静听,可隐隐有水流荡漾之声?”
各人都是高手,闻言凝神细听,果然听见些许怪异的声响。
静玄师太大喜道:“水波荡漾之声可闻,山壁上又有海水渗入,莫非吾等与大海只是一墙之隔?”
杨珞道:“但愿如此,各位前辈,吾等合力击穿山壁,便可回归海面之上了。”
石天涯喜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动手。”
福慧大师闻言道:“且慢,吾等深入海底,海水压力必定强劲惊人,少时若壁破,海水涌入,各位不可强行从壁破处冲出,须得等到海水充盈此通道,内外压力相消,方可安然游出,且须以千斤坠身法控制上浮速度,后辈弟子最好便抱上大石一块,否则上浮过速,伤及心肺,轻则身受重伤,重则性命不保。”
众人闻言齐声道:“多谢大师指点。”各自准备停当。石天涯,静玄师太,侯代方,朱开征及杨珞等高手面对山壁站定,由石天涯发令,各自运起毕生功力,一起向渗水处击出。中原五大高手奋力合击,威势何等惊人,但觉狂风过处,山石爆裂,碎石激射碰撞,火花乱窜。众人收招站定,静默中渐渐传来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众人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忽听一声霹雳,山石崩毁,一股巨大的水柱暴射而入,与石壁相激荡,竟隐隐有金石交鸣之声。各人闪避在侧,不多时后,通道中的海水已将没顶,群豪各自深吸最后一口气,潜入水中,武功弱者先自裂口中钻出,武功强者紧随在后,次序井然,如长龙出水一般向海面浮去。约一支香后,海水中渐渐有光亮透入,众人知道已接近海面,心中激动自不待言。少时,四周景物渐渐清晰,但见碧蓝的海水中,各色的海鱼悠闲自得,形态各异的珊瑚鲜红欲滴,水母海马,各舞姿态,端的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群雄都是初次得见海底奇观,心中赞叹不已,犹自流连忘返时,却已浮出海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