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泸州之战(8)
杨珞道:“将军不必生气,擒住了固然是好事,可是擒不住也未必是坏事。那刘元振是因为我军攻打泸州城太急,所以才奉令来援。他在谷外十里下营必定不敢超过两日,否则泸州失陷,他便担待不起。我总道他宁肯败于谷中,也不敢坐失泸州。今番他探了消息去,知谷中大略,只怕今夜便要行险过谷,我军方略已定,一切准备就绪,他若敢来,正好打他个落花流水,岂不痛快淋漓?”
潘庆石闻言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说得有理,来来来,我们先吃他几碗酒,待生了力气,正好上阵杀敌。”
杨珞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现下还不成呢。”
潘庆石一愣,道:“这是为何?”
杨珞道:“大战在即,我须得赶回大营,通知俞大人,要他发一支军,伏在谷口,以策万全。况且将军山上的士卒也嫌少了些,还需增援。等杨珞办妥了这两件事,再来与将军痛饮不迟。”
潘庆石笑道:“小兄弟心思缜密,潘某佩服,你说的乃是军机大事,潘某不敢拦你,你赶紧去吧,只是别忘了回来与我喝酒便了。”
杨珞拱手道:“杨珞不敢。”告辞出来,快步下山。
杨珞回到俞兴军营,将玄武谷中情形和破敌之策详详细细地讲了,恳求俞兴发兵布伏,俞兴大加赞赏,欣然应允。待得入夜,俞兴将围城地军士悄悄撤出五千人,编成五个千人队,交由副将吴越率领,无声无息地向玄武谷进发。一切布署妥当,已是亥时,杨珞便依约到潘庆石营中饮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都已是酒酣耳热,胸胆尽开。
杨珞停杯道:“将军,咱们这酒不可再饮,若是吃醉了,敌军漏夜来袭,不免误了大事。”潘庆石道:“小兄弟所言极是。”挥手令人撤了酒席,便在这时,有探子来报谷口发现了敌人前锋踪迹。
潘庆石哈哈大笑,道:“好,来得正好。”一把抓过腰刀,大步向外走去。
杨珞随后跟了出来,两人从崖上向谷口望去,只见黑沉沉、静悄悄,没有半点动静。两人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忽见一点火光遥遥传来,接着便是十点、百点,敌军真的趁夜向谷中摸来。
杨珞心中扑通扑通地直跳,但见敌军走到自己脚下,火光绵密,似已有千人之多。潘庆石举手用力一挥,旁边一名亲兵拉开弓弦,一支响箭冲上半空,两面山头上的伏兵见到信号,齐声呐喊,那声响在山谷中来回激荡,声震云霄,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伏兵一般,敌军闻声大为惊惶,茫然失措,东张西望间,只见山头上滚木擂石已如注泄下,谷中烟尘弥漫,五步之外便不见人影,待回头要逃,却发现退路早已被封死了。
潘庆石挥刀大喝一声:“放箭!”只见空中登时火蛇狂舞,万道金光直向谷中扑去。此时谷中夜露已深,草木受火不易燃烧,但却放出极呛人的浓烟,一时间烟熏火燎,人喊马嘶,相互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蒙古军前锋千余人被截断在谷中,后面的军队又为巨石所隔,不能前往救援,统帅刘元振见已无计可施,只得忍痛抛下前锋营,下令全军退后二十里。宋军战了一夜,谷中敌军业已全歼,这一战不费一兵一卒,杀敌千人,大获全胜,人人欢欣鼓舞,潘庆石更是下令杀猪宰牛,大犒三军。
将士们欢腾了不少时候,兴致高昂,忽闻号角响起,原来是副将吴越下令拔营回泸州大营。杨珞料一时之间无事发生,便随着吴越的部队回到了泸州。这边大营早有快马报知玄武谷大捷,众将士的欢悦却也不弱于玄武谷中。
杨珞刚进了营门,豆子便迎了上来,拉过他的马,将他拖回营帐中,众人早已等得急不可耐,见了他回来,都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叽叽咕咕地问长问短。杨珞哈哈大笑,大马金刀地往中间一坐,将玄武谷之战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众人听到畅快处,忍不住齐声叫好,豆子问道:“大哥,今晚鞑子兵还会来么?这般杀敌法没什么大危险,可一定要带我去。”
杨珞道:“今日鞑子兵不会来了,一来山谷已堵上了,二来刘元振吃了这个大亏,一时之间必定不敢再冒险,是以我军除了潘将军等百人还在山崖上守望之外,其余主力都已撤回,以防刘整看出我军势弱,趁势出城掩杀。”
豆子闻言甚是失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杨珞笑道:“怎么?扫兴么?大哥答应你,下次再有这样的战仗,我一定带你同去。”
豆子眼睛顿时一亮,连声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候大哥你可不许耍赖。”
杨珞笑而不答。那边众人听到了,也都纷纷嚷着要去,珈儿道:“珞哥哥,那一定也得带我去,否则就是厚此薄彼,我可不依你。”
杨珞无法,只得道:“好好好,大伙都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好好地痛快痛快。鞑子兵欺负了咱们这么久,也该让你们撒撒气了。”众人闻言齐声欢呼。
杨珞与众人再聊了一会,但觉眼皮一阵阵发沉,他连日劳顿,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心中已松了,再也支撑不住,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自呼呼睡去。
杨珞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里,隐隐约约地听见营帐里有悉悉簌簌的动静,鼻端若有若无地传来一种奇异的香味,杨珞心中奇怪,待要睁开眼睛仔细观瞧,那眼皮子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杨珞一边努力,一边又觉得那奇异的香味越来越浓烈,叫人闻了说不出的舒服,心中一片安静祥和,便如回到家中,回到母亲身边一般的温馨安逸,杨珞再也抵受不住,又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杨珞还在酣睡,忽然觉得有个什么物事,重重地掉落在他的胸腹之上,杨珞一惊,睁开眼来,却见原来是只老鼠,杨珞连忙挥手赶跑了它,翻身坐了起来。但见营帐中一片寂静,各人呼吸均匀,都还睡得极沉。
杨珞不忍吵醒众人,轻手轻脚地出了营帐,天气一片清寒,薄雾将收,他活动了几下手脚,但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杨珞来回走动了几圈,忽然见到地平线上隐隐有光亮升起,心中一动,知道已是日出时分,当下走到营口,纵身上了刁斗,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天地之间一轮红日正欲喷薄而出,大地一片金红,端的壮美无比。他正自心醉神驰,忽见远处一线沙雾弥漫,似乎竟有烟尘涨天而起。
杨珞凝目望去,但见烟尘之下一条黑线向大营涌来,再过了一会,竟依稀可以看见旌旗飞舞,杨珞心中一惊,暗道:“此乃何处人马?潘将军不过百人,断无如此声势,难道是那蒙古鞑子已穿过了玄武谷?但刘元振受了那等重创,怎能立时再行险穿谷?就算他用兵如神,连番闯谷成功,却怎么又没见潘将军的前方哨探先来通报?”杨珞心中惊疑不定,不敢怠慢,慌忙纵身下了刁斗,飞报俞兴。俞兴闻报也是大惊失色,急忙命人吹角唤醒全营军士。
杨珞奔回营帐弄醒了众人,急道:“似有敌军来袭,你等赶紧上马往西方走避,决不可迎战,可听清楚了么?”众人还都睡得迷迷糊糊,哪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一个个都眯缝着眼睛发楞。
杨珞闻得已仿佛有阵阵杀声传来,知道情势万分紧急,不由分说,提起案上的茶壶兜头向众人淋去。众人被冷茶一激,全都清醒了过来。杨珞喝道:“立即上马,向西走避,断不可迎战,你等可听明白了?”说罢上来拉了珈儿就往外走,众人慌忙跟出。杨珞催促众人都上了马,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每人的马臀上都狠狠地抽了一鞭,那六匹马儿吃痛,撒开蹄子,向西狂奔而去。
杨珞见众人去远了,回头凝望,见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军队中旌旗迎风招展,当中一柄黑色帅麾,上书一个大大的“刘”字,却正是那刘元振到了。杨珞还来不及细想这蒙古鞑子是怎生穿越了玄武谷的,但见那刘元振马鞭一指,蒙古军队已挟着轰天的杀声,黑压压地席地卷来。
杨珞扔了树枝,抽出长刀,几个箭步冲到营门口。那跑得快的几个蒙古军士已到了面前。杨珞更不答话,举刀便砍。他的武功虽然较一流高手还天差地远,可也已下过十年苦功,寻常军汉哪能是他的对手,数招间便已被他砍死了四五人。蒙古人性情都是勇悍异常,见他奋勇杀敌,势如疯虎,不但不惧,反而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杨珞和几个衣衫不整的宋兵苦苦抵挡,可敌军势大,渐渐一步步杀进营来。此时宋军均已清醒,一个个顾不得穿戴衣甲,便匆匆忙忙地提刀来战,队伍虽不齐整,但却慢慢势强,竟也抵挡住了蒙古兵的猛攻。一时间俞兴大营中战火四起,黑烟弥漫。
两军短兵相接,鏖战正酣,忽闻泸州城头上一声炮响,泸州城门大开,一彪人马杀了出来。杨珞且战且退,抽冷子向来人望去,只见当先一人白面长须,正是刘整。杨珞大惊,暗叫一声:“罢了,我军单是抵挡蒙古鞑子已是力有不逮,如何还禁得住这前后夹击?刘整狗贼,果然善于用兵。”他正思量间,刘整兵马已冲入阵中,宋军腹背受敌,登时便溃不成军。杨珞四处张望,知道兵败已如山倒,暗叹一声,舞动单刀,护住要害,向着俞兴帅旗杀去。
俞兴正自催动兵马与蒙古鞑子相抗,双目尽赤,须眉皆张。杨珞杀到俞兴身边,高声叫道:“俞大人,敌军势大,我们须得避其锋芒。”俞兴怒火攻入头脑,神智已不甚清明,猛听得杨珞这么一声大喝,心中一惊,游目四顾,见本部兵马都已四下溃散,军心已乱,败局已定,所谓避其锋芒不过是好听的说法而已,其实便是该要逃命了。俞兴慨然长叹,知道再战无益,徒损兵将,当下大喝一声:“众将士听命,速速向南退兵。”策转马头,连同三四亲兵,且战且退。
眼看俞兴已经脱离战阵,刘整大急,他与俞兴素来有隙,今日得此良机,哪肯轻易放过,当下急急策马追来,无奈战阵中士兵太多,马儿根本腾挪不开。刘整心中焦躁,双脚甩离了马镫,气凝丹田,伸掌在马脖子上一按,那马儿支撑不住,登时失了前蹄,刘整却已借着这一按之力,身子腾空而起,他这一跃又高又远,直飞出十余丈才落了下来。刘整伸脚在一名宋兵的头顶一借力,又向前纵出十来丈,那名宋兵却是天灵碎裂,筋断骨折,登时了帐。他如此反复数次,眼看已追及俞兴身后二十丈之内。
杨珞回头看见刘整,大惊道:“奸贼刘整追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俞兴道:“小兄弟不必惊慌,待我来会他。”
说话间刘整已来到眼前,他此时只想将俞兴置于死地,自然将武功全部展开,再不留手。杨珞只觉得眼花缭乱,到处都是刘整的影子,只顷刻间,刘整已不知围着俞兴的战马转了多少圈,但听得“劈劈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两条人影倏然分开,刘整双手负胸,嘿嘿冷笑。俞兴却是面色惨白,二目圆睁,一条血线沿着嘴角慢慢地流了下来。杨珞惊疑不定,正欲上前,却见俞兴座下战马轰然倒地,七窍流血而亡。原来刚才刘整顺手在俞兴坐骑的头上拍了一掌,已用内劲将它的头骨生生震碎。
杨珞叫道:“奸贼,你要怎样?”
刘整笑道:“哈哈,这老贼欺压我已久,今日方可出了我这口恶气,只要他乖乖纳命,我放了你也无不可。”
杨珞道:“俞大人已身受重伤,你要取我们性命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如今这般做作,不过是要加折辱我们罢了,你道我不明白么。”
俞兴被刘整的内力所震,内伤沉重,全身气血翻涌,用尽力气才将冲到胸口的一口逆血咽了回去,缓缓开声道:“刘整,我早知道你武功在我之上,却没料到竟已精进若斯,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取我的性命,却也没那么容易。”
刘整闻言,仰天狂笑道:“是么?”
俞兴道:“你若不信,不妨低头看看你的双掌。”
刘整不禁一愕,低头朝掌中望去,只见十个手指中均隐隐有一线青气向掌心汇拢,不禁失声道:“十邪散魂!你掌中有毒。”
俞兴道:“不错,正是十邪散魂,老夫既然知道你武功卓绝,怎能不有所防备?你既然知道这独门剧毒的名称,必然也知道它的毒性和解法,你若再敢妄动真气,咱们便同归于尽好了。”
刘整惊怒交集,骂道:“好老贼,竟敢暗箭伤人,枉你自称英雄豪杰,正人君子,却也只能用这叫人不齿的下三滥手段,哈哈哈……好个不要脸的老匹夫。”
俞兴也不生气,道:“俞某处事,向来因人而异,对方若是谦谦君子,俞某自然是毕恭毕敬,对方若是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那却又另当别论。”
刘整双目望天,瞧也不瞧俞兴一眼,道:“老匹夫,你既已不要脸了,我也懒得跟你逞这口舌之利,不过你若以为这毒性能奈我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俞兴道:“你中了这十邪散魂之毒,若不及时服下解药,轻则武功全失,终身残废,重则不免命丧当场,在这关口上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胡吹大气,俞某真是佩服。”
刘整默默运气逼毒,他武功已到登峰造极之境,但这十邪散魂之毒实在太过于厉害,刘整也只能护住心脉,暂时不让毒性入侵而已。
俞兴此时已是有恃无恐,转头对杨珞道:“杨小兄弟,这贼子现在已是内力全失,你快过去杀了他。”
杨珞闻言不禁心下踌躇,他自小为人侠义,俞兴使毒伤了刘整,他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妥,而此时俞兴更要他击杀刘整,杨珞只觉得心中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俞兴见状急道:“杨小兄弟,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不想杀他么?”
杨珞犹豫道:“他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我当然也欲杀之而后快,可是,可是……”
刘整见状哈哈笑道:“俞兴呀俞兴,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比你有骨气多了。”
俞兴见了杨珞神色,已渐明其意,说道:“小兄弟,你无须顾虑,此时杀他虽不正大光明,却总好过让他继续屠戮天下百姓,危害大宋社稷。你千万不可因小失大,放虎归山啊。”
杨珞闻言心头一震,忖道:“不错,这刘整武功智计俱是当世一流之选,若是留下他性命,让他继续为虎作伥,则百姓苦甚,宋室危矣,我为天下杀此奸贼,何须再顾及个人的看法和荣辱。”思量已定,提刀冲到刘整面前,拦腰便砍。
刘整正全力运功与剧毒相抗,武功便连百分之一也没有剩下,当下只能艰难地挪动着步伐,左闪右避。过得数招,刘整慢慢觉得已压制不住十邪散魂的毒性,神智渐失,不禁心中暗惊,忖道:“难道我刘整今日竟要死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手里?”
杨珞武功虽不高强,但却是出于玄门正宗,招数虽不凌厉,却是罩住刘整进退各路,以刘整此时的状况竟是不能摆脱,眼看就要伤在杨珞手下。杨珞又攻了几招,忽地长刀急劈刘整左肩,刘整连忙移步向右闪避,谁知杨珞这一刀竟是虚的,刀到中途,突然方向一转,斜斜向刘整颈中砍去。刘整大惊失色,杨珞使的一直是五虎断门刀法,但这一招却是刀法中绝无的招式,刘整通晓天下武学,却也想不出这一招是出自何门何派,想来竟是杨珞临时自创的。若在平时,杨珞这招也万万奈何不了刘整,但此时刘整为了节省体力,只是堪堪避过刀锋而已,杨珞刀一打横,离他脖子不过数寸,刘整自恃无法避过,当下将全身功力凝于左掌,便想与杨珞拼个同归于尽。就在这生死立决的一瞬间,忽听“当”的一声巨响,杨珞手中巨震,长刀已断为两截,那余下的刀柄也几欲把持不住,脱手飞去。杨珞纵身跃开,抬眼望去,只见数十丈外一骑如飞而来,那人手一抬,又数点黑影电射而至,杨珞慌忙闪身避过,只听得“扑扑”数响,那几点黑影尽数嵌入他身后的石壁中,原来却是数枚黑黝黝的铁蒺藜。杨珞见来人能用铁蒺藜打断自己的长刀,而且震得自己手臂酸麻,武功也是极强,心知此时再也杀不了刘整,他处事向来果断,当下转身扶俞兴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向前急奔而去。
那人驰到刘整身边,叫道:“大人,你没事么?”原来却是刘整的副将钱达耕到了。
刘整应道:“我还好,只是中了些小毒。”
钱达耕知道刘整向来自视甚高,从不肯开口示弱,如今竟被十四、五岁的少年逼得展不开手脚,定已是伤势极重,当下顾不得追敌,下马说道:“大人,小毒轻忽了,也可以追魂夺命,不如我先送大人回城静养。”
刘整知道性命攸关,不敢再托大,闻言只是默默不语。钱达耕知道刘整已默许了,扶他上了马,自己在侧步行相随,两人缓缓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