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地也站起来,将牌掀开,竟然是三条a!
据说子弹从眉心正中穿进大脑的话,人当时的所有动作表情都会瞬间凝固;据说刀子刺入人心脏的话,心脏将在一秒钟内停止跳动;据说古时候有杀人不见血的宝刀,轻轻一挥,头颅即断,对准脖颈大动脉一划,那鲜血将喷起一丈高……
他依旧那样微笑着,说:小贾,别用这杀人的眼光看着我,牌是你洗的,你发的,你甚至还可以检查剩余的牌,以来断定我是否在出老千。
他这三张a分别是草花、红心、方块,可我明明记得那张红心a在倒数第二张,怎么会成了他的牌?
我知道检查牌墩毫无意义,可我还是把牌墩一掀,那倒数第三张牌变成红心四,这张红心四本该是他的牌,现在我记忆中发给他的红心四却变成了红心a。
我没有证据证明他出千,说理我说不过他。
父亲已经被别人扶起躺在沙发上,此时父亲已悠悠醒转,我扭头看看父亲,然后咧嘴笑了一下对这上海老板说道:你是夏董吧?今天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高人。我又对其他人笑笑说:何必呢,我老爸就这么点钱,也值得你们如此大动干戈?我不明白。
我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嘶声问牌局怎么样了。我挤出一丝笑容说爸,死字一共有六划,歹徒带了要杀人的刀子,这就是死字的含义。
父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却又茫然摇头。我将手臂伸进他腋下,将他扶起,向门口走去,那姓夏的站起来冲着我们道:贾老板,还有两千万的支票你没结数!。
父亲几乎站立不住,我搀着他,父亲说夏董,你放心,我过几日就跟你结清。然后泪流满脸,却笑着对我说儿子,呵呵,儿子,呵呵。
父亲无法从凳子上站起来了,我蹲下去,将父亲背在背上,服务小姐已经把门打开,谄笑着对我说:老板,发财了吧,赢了多少?
我对她咧嘴笑了一下,道:你知道什么是上帝之手?我啊,不是马拉多纳,没得那上帝之手,今儿就赢了一只撒旦之手。
奔驰车里,父亲拼命压抑着悲怆的哭泣,我则坐在父亲身边瑟瑟发抖。
我以为我清楚了赌博,其实我浑然不知。我以为我能充当拯救别人的救世主,可事实上我才是真正需要被拯救的人。
谁给了我它的手?是上帝还是撒旦?
步出赌场,似乎户外的空气还能够呼吸。
我开着车,一路上想着法子宽慰父亲,父亲似乎渐渐想通了,答应我一定会好好面对,总算回到了父亲的家里。父亲的老婆出来迎接,父亲要她回去睡觉,她不去,问父亲赌局结果,父亲冲她一瞪眼,她也就回房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我肚子咕咕叫起来,父亲问我是不是饿了,我说有点,父亲说来,我们两父子一起做饭去。我说好啊。在厨房里我淘米,父亲洗菜,淘完米后我问父亲这水放得够不够,父亲伸手试了一下后说应该够了。我怀疑地看着他,说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父亲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甄甄啊,你小时候帮你妈煮过两次饭的,你忘了吗?我哈哈笑道老爸你还说,第一次水放少了,还烧糊,一寸厚的黑锅巴,第二次水放多了,成了稀饭,妈还骂我浪费粮食,你不也是煮过饭吗,怎么你也不记得应该放多少水么?
父亲慈祥地对我一笑,摇摇头道那都是年轻时候,我和你妈刚结婚,都没钱$谁先下班就谁煮饭,我煮过几次,学不会,以后我就老是想法子晚回家,你妈后来就识破了我的诡计,可你妈也没罚我,而是把家务事全包了,唉,你妈真是贤惠。
我点点头。
此时天刚刚发白,保姆听到厨房声响起床了,见状忙不迭道歉,还要把活抢过来她做,父亲要她也出去。我和父亲调动有关炒菜做饭的全部记忆,做了西红柿蛋汤,油爆辣椒,小炒牛肉,韭菜鸡蛋,辣椒炒香干,然后我们坐在餐桌前,开了一瓶酒,对酌着。
父亲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点一细地都告诉了他,父亲眼眶发红,一边擦泪一边说他对不起我和妈妈,问我恨他么。
我凝视着他,说我曾经的确非常恨,可现在不恨了。我拍着父亲肩膀说,老爸,其实我呢,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很像你,我啊,就是你倒模子倒出来的,老爸,我也是成人了,也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人生又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事就过去算了。
我说着说着也觉得鼻子发酸,而父亲已经泪流满面。保姆和父亲的老婆都不敢过来打扰我们,我和父亲只字不提那赌局的事,两人痛痛快快地喝酒,一瓶酒鬼酒很快喝光了,又开了一瓶,父亲说酒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我拍着肚子说饭才是好东西,不吃就会肚子饿。
我醉意上头,父亲也醉态可憨,我说不行了,不行了,老爸,我得去躺会儿,等下再跟你喝。父亲站起来,指着我哈哈笑道儿子呃,你酒量还比不上你老子我啊!我也哈哈地指着他道,所以啊,你才是我老子,而不是我是你老子。
我和父亲笑着东扭西拐走进客房,一进门我就拖着父亲躺在床上,我两下就把皮鞋蹭掉,还故意将皮鞋踢得老高,父亲哈哈大笑,道儿子,你还是象小时候那样的皮。说罢父亲也学着我那样将皮鞋踢了出去。
我枕在父亲手臂上,父亲无比慈爱地看着我,我眯着眼睛说老爸,我有多少年没枕着你的胳膊睡觉了,你还记得吗?父亲似乎极其缓慢地说记不得了,起码有十多年了吧。我低声说我记得,最后一次是我满十一岁生日那天,我一大早醒来就冲进你和妈的卧室里,你身上盖着一床毯子,我掀开毯子就钻进去枕在你的肩膀上,你都没穿衣服,妈故意装作睡着的样子,你还对我发火,要我出去,爸,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发火,你忘了吗?我没忘。
父亲突然死命地搂着我,呜呜哭了起来,从心肝肠肺里嘶声地说儿子啊,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我的泪水滑出眼眶,我也搂着父亲后背,低声说爸,枕着你胳膊睡觉的感觉啊,真好。
父亲全身抽搐起来,我极力忍着内心那摧心的伤楚,故作幽默地说老爸,你炒菜的水平真臭,西红柿蛋汤放多了味精,油爆辣椒被你爆得黑不溜秋,小炒牛肉咬都咬不动,那韭菜鸡蛋一股腥味,辣椒炒香干呢你又放多了盐……
我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父亲不在床上,我走进客厅那保姆就问我需要不需要吃点东西,我问父亲在哪,她说上午九点多就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拨打父亲手机,却关了机。我顿时紧张起来,忙打父亲老婆的手机,她却告诉我说父亲去了老家。不祥的预感突起,我二话不说,冲到大街上叫部出租车,要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我老家。
我在车里打电话给母亲,询问父亲是否来过,母亲说父亲两点多的时候来找了她,带了很多礼物,在家坐了二十分钟就走了。我忙问父亲跟她说了些什么,母亲说父亲对她讲,他这辈子做了很多很多错事,最大的错事就是没能好好珍惜她,到现在才真正知道她的贤淑,只是大错已铸,无法挽回,并跪在她面前,请求她原谅,请求下辈子让她再作他的老婆,还说感谢母亲给他生了我这个好儿子。
母亲在说完这些话后就问我,父亲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么会好端端地对她说这番话?
我心如刀割,可我又只能对母亲说我和父亲在一起聊天谈心,父亲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向她来认错。我再问她是否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说父亲去了爷爷奶奶墓地。我极力克制着,问母亲为何不打我电话告诉我,母亲却说她打了,我手机一直关机。
是的,我的手机是关了机,我记得我是没关机的。
出租车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着,等到我家楼下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我冲上楼,努力挤出笑脸,才打开家门,姨妈和表妹忙迎上来,我对她们艰难地笑笑,随即走到母亲床前问候一番后,就询问父亲的礼物放在哪里。
母亲指着床头柜旁的两个包装好的纸盒说,一个是给她的,一个是给我的,她也没看到底是什么礼物。接着母亲又担心地问我是不是我们父子出了什么事,神色都很不正常,为何我不和父亲一起回县城。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把礼物拿进房间,表妹跟了进来,却被我赶出去。
我把门栓上,把包装撕开,给母亲的那个纸盒里是一件名牌女式衣服,几封发黄的信,我急速地翻了一下,这信是他俩以前谈恋爱交往的情书,我把包装盒全撕开,也没再找到其他东西了。我随即在给我的纸盒里查找,一台摄像机和一些影带,我记得这摄像机,八年之前父亲买的。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儿童时的我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正站在庐山的龙首崖前。
这照片,我记得,是我八岁的时候我们全家去庐山旅游时照的,这首诗是父亲在庐山上的酒店里写的,我还记得父亲从庐山一回来后就下海做生意了,我还记得五老峰、三泉叠、龙首崖都是庐山最有名的景点,那庐山上曾经有无数的历史名人如赵匡胤、蒋介石、*这些堪称一代人主的人物都来过住过。可此时的我呢,更记得龙首崖就是庐山上的舍身崖,每年都会有很多绝望的人、失去了生存勇气的人从这里跳下去!
我心滴血,可我必须笑着,我再次询问母亲是否父亲说他要去爷爷奶奶墓地,母亲点头说是。我给母亲倒上一杯水,然后笑着对母亲说我出去走走,没准父亲又在和哪位领导喝酒吃饭。母亲同意了,要我早点回来,别太晚。我说好。
我三两步就冲到楼下,拦下的士,飞速开向距离县城四十里的我爷爷奶奶墓地的所在地。
风声呼呼,这黑夜下的黑色并不是简单的黑色,浓黑,深黑,浅黑,乡野间只有零星的光点灯火,小路崎岖不平,路边树影如一张张嘲笑的鬼脸,手电筒的光亮呈现出灰暗的土黄,再加上头顶苍白月光的渲染,黑色的层次也就更加多变,多变中却多了一种诡异,一切朦朦胧胧,仿佛这才是黑暗的本质。
如同我们的人心。
我狂奔着,电光下前方一条蛇从路中游过,不时有青蛙跳入路边草丛,突地一只野兔唆地从我面前奔过,我一惊,啪地摔倒在地,电筒熄灭,我立即摁亮另一个电筒,继续奔跑,全然不觉身上刺痛。
我跪在爷爷奶奶墓前,墓前的石板上依然还摆着一些祭祀物品,纸钱的灰烬早已冷却,蜡烛也已燃尽,黑色的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光亮下格外阴森,仿佛它们是地狱通用的信纸,蜡烛的泪滴在石板和墓碑上结成一滩一行,红红的,如同爷爷奶奶们从长眠的地下流出的血。
父亲来过了。
爷爷的墓碑前有砖头压住一封信,打开,是父亲的笔迹,每一个字都是拉环,拉响了它们对应在我灵魂里的每一个地雷:
儿子:
老爸知道你很聪明,会想到来你爷爷奶奶这里找我,老爸也不笨,就把这信留在了这里,而且老爸觉得这信也只能在这里写,在这里让你看。
老爸所认识的人,无一不是人人抱着贪婪利己为己之心,人与人之间淡漠得就只剩下金钱,金钱至上,活着就是为了钱,活着就是为了yu望。这辈子干过无数缺德事,伤过别人,别人也伤过老爸,如果能做一个简单数学加减对冲的话,估计还是老爸我亏欠得多。我这人留在世界上也是浪费粮食,老天爷早该收我了……
在别人眼里我活得很舒服,啥都不缺,可老爸活得厌烦了,活得没意思,继续这样活下去的话就感觉没有半点奔头。甄甄,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们是我唯一可以告慰自己的念想,我本想再为你们好好做完这一个项目就退休的。可是啊,做了这么多错事,老天爷都记着,阎王爷也都记着,是要还的,是要还的。
儿子,我能在走之前和你并肩为扭转命运努力,能和你做最后一顿饭菜,能和你喝最后一杯酒,能最后让你枕着我的胳膊睡去,痛苦的品味着经历的一切岁月点滴,老爸这辈子也足了,老爸已经无力自拔了,一亿多啊,老爸还欠着其他人的一千多万,落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挽回了,人死债了,人死债了,老爸只有自己走才是唯一的选择。
儿子,别试图去寻找老爸,老爸此时说不定已经在地狱,接受十界判官对我的刑罚,这些刑罚都是我该受的。你长大了,懂事了,千万别去赌博,也千万别去做生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好好照顾好弟弟妹妹和你母亲你姨家。
甄甄,爸爸走后,不要搞丧礼,不要做道场,就把骨灰埋在你爷爷奶奶身边,活着的时候我没尽到孝心,这回我去地下伺候他们二老了。将来你和你弟弟妹妹们成家生孩子了的时候,记得烧点纸钱,来这告诉我。爸爸走了,你如果真要立墓碑的话,那就在墓碑上写这两句话:
这回枉一生,名心利心根本糊涂到底!
此次去冥府,情债孽债可否偿还一清?
甄甄,儿子,我的好儿子。
父绝笔。
我嘶声吼着,极力想站起来,极力想跑下山去寻找父亲,极力想满山头寻找父亲,我宁愿幻想父亲正躲在山上的某处地方看着我,可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我绝望地虚脱了,绝望地倒在爷爷的墓碑前。
没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我的痛苦,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在心里喃喃自语着,对爷爷的墓碑说:爷爷,爸爸,他要去地狱了……
我窒息,窒息得找不到呼吸的出口,在我汪汪泪眼中,我似乎看见爷爷从苍褐的墓茔里坐了起来,抚mo着我的头道:甄儿啊,什么才是地狱?你现在又是在哪里呢?
什么才是地狱?我不知道。
我现在又在哪里呢?父亲又在哪里呢?
我腾地站起来,围着墓地四周撕喊父亲,不见回音。
父亲可能去了哪里呢?父亲为何要在给我的礼物里留下那张庐山龙首崖前我们全家的照片?舍身崖,莫非父亲是在暗示他将死亡地选择去庐山?
我没有任何办法来找到父亲,我只能以那张合影照片来赌父亲会在那舍身崖前出现。龙首崖前,苍松如盖,群山起伏,流云飞雾如江河行地一般从山峰向下滚流。我无心看这些风景,冲到那有照相景点的地方急声询问他们是否看到有人跳崖,一个四十余岁男子直摇头,还笑着道:大概有半个多月没人向下跳了,上次跳的是个女的,长得挺漂亮,戴着墨镜,爬出那铁栏杆,一闭眼就跳……
数日后,我乘坐着装着父亲遗体的车子离开,庐山山峰蜿蜒起伏,如万丈狂澜,此时明明还是煌煌白昼,可我却分明看到庐山已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天际的云,在黑夜的庐山山顶神秘地飘游着,随着车子越来越远离地面,我竟觉得那云在向我接近,向我靠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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