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抓周的那一天,自是热闹非凡。两个小皇子正好一岁,便也算是庆生。
吟诺一早上起来就张罗开了,霍司禄也是有心,提前预备了好几样物件。乐乐看着,竟是一些精美玉器,再不就是朱砂笔墨砚台,居然还有一本空白的奏折。
霍尧一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兴奋异常,好似知道自己今天要办什么大事儿一样,乐乐亲自给这两个孩子穿的衣服,霍尧伸着小手去够她头上的金步摇,乐乐笑了笑偏过头去不叫霍尧看见,可是霍尧淘气极了,不罢休的贴过来,誓不罢休。
吟诺在一边看了,也忍不住笑道:“看咱们的小皇子,倒是有王者风范呢。”
乐乐斜睨了她一眼:“他呀!整个就是一小魔王,跟他那个姐姐不相上下,假以时日啊,定是比薷轶还叫人头疼的,到时候你烦还来不及,哪里还想着这小家伙的身上会有什么王者风范了!”
只不过是给霍尧穿几件衣服,就忙得她满头大汗,转身又抱起霍舜。霍舜倒是比他哥哥强多了,只静静的看着乐乐,亦不言语。
乐乐瞧他这么乖,忍不住上去亲了一口:“还是咱家小三儿乖!”
霍舜虽然性子极为傲慢,但是到底是他亲娘,甭管平时不待见别人,乐乐的帐多数情况下他还是买的。于是懒懒的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乐乐的手指,讨好似的摇一摇。
“看!”乐乐笑着说道“小三儿这个模样,真是像极了他父皇!霍老三以前不就是这个模样,活像是谁欠了他好几万钱似的。”
“咱们皇上的威仪啊……到了小姐您的口里,竟变得这样不堪。”
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门外有人恭敬的说道:“皇后娘娘,皇上让奴才来请您过去,说是时辰到了。”
她抱着霍尧,吟诺抱着霍舜,身后还跟着一众的宫女太监,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的出了坤宁宫。
抓周的时候薷轶和霍恒也在,霍恒站在薷轶的身后,谁也不看,只盯着薷轶。她似有察觉,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不免怔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霍恒别过头去,脸上一片红晕。薷轶最是讨厌他不说话时的样子,于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看自己的两个弟弟。
霍尧看见满床的宝贝,十分开心,“咯咯”的笑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可是就是不伸手拿,众人看的心急,只道这孩子还真是个花花心肠的主。
霍舜就容易多了,他懒懒的坐在床上,先是看看周围的人,而后看了看哥哥,最后看了看身边的宝贝。之后就不动了。
乐乐看着,心说这孩子不会睡着了吧?便低头去看霍舜的眼睛,只见霍舜的眼睛黑漆漆的,带着一股子灵气劲儿,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一处。过了一会儿,他爬到床边上,掀起被子……
乐乐看了眼霍司禄,心说咱家小三儿干嘛呢?霍司禄但笑不语,只以眼神安慰乐乐稍安勿躁。
霍舜掀起了被子,盯着被子底下的物件看了看,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什么。那一瞬间霍舜的眼光变的极为兴奋,可是也只是一瞬间……之后就又变得那般懒懒的样子,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那块玉佩。
在场的人看见了,无不倒抽一口气。以至于数十年之后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那时候今日在这里当值的宫女太监都已经白发苍苍,他们会微笑着对人说:“那时候咱们万岁爷啊,默不作声的看着那一处,先帝爷心里自是明白,虽是高兴,但到底没表现出来,直到咱们万岁爷把那枚玉佩拿出来,先帝爷才笑了笑说道:‘朕之第一子!’”
其实事后乐乐也曾经无数次的问过霍舜,怎么就知道那块玉佩藏在那里,霍舜淡淡的说道:“儿臣还小,尚不记得。”
果然就是天意……
对了,还有霍尧。他的出人意料丝毫不输给他弟弟,众人以为他会在床上的金银珠宝里挑拣一样呢,结果他玩着闹着险些从床上摔了下去,恰巧允贺站在床边,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霍尧盯着允贺腰间的佩剑,竟像是丢了魂一样,过了一会儿,方伸出手去,紧紧的抓着剑柄。
十几年之后,有人问允贺,当年被二皇子一把抓住的剑在哪里?允贺也只是笑了笑说道:“早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可是分明又有一种说法,说是二皇子当年离宫的时候,允贺大人站在宣华门,手执这方宝剑,身后站着的……正是允慕骁。
世间万般皆缘法,却总是叫人琢磨不定。
她偶尔回想起这一天,每一个人的表情在她眼里都那样的清晰,仿佛中间隔着的并不是岁月,而是一道帘子,她只要掀开这帘子,就能清楚的看到那一日的种种……
霍司禄含笑不语的样子,霍恒默默注视着薷轶的目光,薷轶红着脸愠怒的表情,霍尧执着的握着宝剑的手,以及霍舜那一瞬间精明的眼神。
在她眼里,这四个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很多时候他们自作聪明的小动作,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却看的清楚明白。只是这一切,端是她明白又能如何?
她左右不了霍恒的心思,更没办法改变从小就倔强的薷轶。至于霍尧和霍舜……那样的天性,与生俱来。更是没法子的事情。
天晟十三年,霍恒已经十二岁。近几日乐乐也在琢磨着要给霍恒找个王妃。便找个机会跟霍司禄说了,霍司禄听了微微颔首:“当日我答应过十六姨,等着孩子大了,就封他藩王。远离盛都。”
她低着头不言语,心里涌上一丝酸楚,虽然霍恒非她亲生,但是她对待霍恒的心思丝毫不比亲生的差。
霍司禄见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伸手抱过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恒儿那孩子的确是宽厚,但是十六姨担心的不无道理。毕竟我答应过她……”
“我知道……”她也伸出双手抱紧了他“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这辈子没有一件事是叫他如了心意的。这次我给他挑王妃,不管品行还是什么,一应都要最好的。”
他知道她素来心肠软,再说给恒儿挑个好王妃亦不是什么难为人的事,便点了点头:“你高兴就好。”
第二日霍恒来给乐乐请安的时候,她特地探了探他的口风:“恒儿今年也不小了……告诉母后,你心中可有属意的人儿啊?”
霍恒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倒像是想起了一个人的样子,可是转瞬间他就低下了头,谦卑的说道:“儿臣现在年纪尚浅,世间的道理才懂了两三分。每每思及父皇的学富五车都免不得自惭行愧一番……所以……所以儿臣还不想成家立业,有这样的时间,不如多读些书。将来辅佐弟弟的时候,也不会棘手。”
乐乐本来听着这中规中矩的话觉得恒儿果然是老实,但是乍然听到最后一句,她皱了皱眉头,手按着桌子:“胡说什么?”
霍恒低着头不说话。
“恒儿……莫说你的弟弟现在还小,就是将来他们跟你一样大了,我也是要给他们安排家室的,母后身为后宫之主,本就该操劳这些事情,你莫要拿那些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我。如果你心里有了人,尽管告诉我,母后不是那种迂腐拘泥的人,若是你爱慕的人身份卑微,我就让仙府收了她做义女,将来找个好日子将她风风光光的嫁与你。至于你说的什么辅佐你弟弟……弟弟们还小,将来的事情……那自是你们父皇说了算,他平日里虽是宠爱那几个小的,但是大事儿上他从不含糊,如果你有才能,你父皇也定不会屈了你。”
霍恒还是低着头,脸色苍白,轻轻的说了一个:“是。”
仙乐晓知道霍恒的性子,凡事不可逼的太急。于是挥挥手说道:“我也乏了,你且先退下。回去好好想想,母后今天说的话,每一句都作数。只要你说出你喜欢的人儿来,就算是那月宫里的嫦娥,我也定然给你寻来。”
霍恒这才抬起头来,笑了笑:“这宫里,也只有母后是真心实意的待儿臣好……母后的好,儿臣不敢有一刻相忘。自是没有什么能报道母后的……惟有……惟有少给母后添烦心事罢了。”
她听到霍恒这么说,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酸楚。红了眼眶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吟诺赶忙打着圆场:“大皇子说的哪里话,奴婢伺候小姐这么久,是眼看着几位皇子长大的,若是懂事啊……那还真是大皇子您是真正叫小姐省心的。”
“嗯。”霍恒点点头,只目光里仿佛极为隐忍“母后待恒儿好,我怎敢叫母后不痛快。”
霍恒其实已经睡下。
文力跟着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他敲了敲门,低声说道:“大皇子……”
他向来睡的极浅,这会儿已经醒了,披着衣服开了门。文力的头上有一层汗,脸色都不似往常:“公主……公主似乎正在闹脾气。”
他默不作声的想了一会儿,方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才听说是因为今日允家少爷允慕骁进宫,用晚膳的时候皇上玩笑似的说了句要把公主指给允家少爷……公主当场就翻了脸……”文力低垂着头,仿佛极难措辞,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会儿都在气头上呢,皇后去了乾清宫。公主那儿……”
未等他说完,霍恒就已经走了出去。文力跑过去拦住他,霍恒停下来冷冷的看着他,文力跪下去:“大皇子三思。”
霍恒听了这句话,骤然间没了言语。过了半响,苦笑道:“三思?文力,你不知道,我三思了多久。这份心思……我三思了七年,如今你还劝我三思?”
他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只怕我整个人都要被毁掉了……”
说罢,绕过文力,直直的朝门外走去。
宫殿里漆黑一片,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赶了出去,他推门进去,极安静的气氛中,她的哭声格外清晰。
虽然是那样压抑的哭声,可是不知怎么的,在他的耳中就是那般无限放大,直至填满整个胸腔。
竟原来是这样痛。
他走过去,站在床边,伸出手抱住了她。
薷轶极轻的挣扎了一下,但是他的手劲奇大,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别怕……”他的声音是陌生的温柔,可是薷轶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她和他之间,这么多年,本来就有这千丝万缕的说不清道不明。
他又重复了一遍:“薷轶……别怕。”
那一年皇后生下霍尧霍舜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子拽着薷轶的手,薷轶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整个人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连哭泣都忘记了,只知道一遍一遍的问:“我母妃会不会有事?”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轻轻的抱着她,告诉她:“薷轶……别怕。”
还有一句话,他从薷轶五岁的那一年,一直藏到今天。
“薷轶……别怕、”他的眼圈微红,竟然哽咽,但是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还有我。”
她的心骤然一紧,一时间没法言语。
霍恒抱着她,好像是在跟她说,可是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四岁的那一年,见到了一个人……她告诉我,原来我竟是已故肃亲王的孩子。那时候我就知道,为什么父皇对我这么的不同,而母后眼中偶尔流露出来的悲悯,又是为了什么。”
她安静的听着,眼泪却不断的掉出来。
“起初我也恨过……薷轶,你从小锦衣玉食,大家都围着你转,所以你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可是后来……母后待我那么好,霍尧和霍舜生下来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只觉得惶惶不可终日,那时候我每天都在做恶梦,生怕母后再不疼爱我了。”
“没想到母后却一如既往的善待我,就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这世间上的事情,能如我心意的,本就没有几件。所以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了无牵挂。惟有两个心愿。”他低下头,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亲吻住了薷轶的唇。
薷轶小小的年纪,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可是她却生涩的接受着,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惊动了他。
“薷轶……哥哥穷极一生,也只有这两个心愿。一个,是希望母后福寿安康。她那么好,值得得到这世间所有的福泽。”他深深的看着她“还有一个……我希望你幸福。你懂不懂?”
她惊恐的看着他,伸手出拽他的衣服:“我不懂!”
“我希望你幸福,我希望母后开心。”他的眼泪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所以你只能是我妹妹……薷轶,这一辈子,我都是你哥哥,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你懂的,薷轶,你这么聪明,其实你都懂的。”
薷轶徒劳的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的拽着他的衣服。再不放开。
霍恒低着头,极认真的掰开她的手指,他的薷轶那么倔强,他掰开一根,她马上就又缠上来。
她哭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可是她不敢伸手去擦,她整个人的全部力量,都聚集在了手上:“你不能……霍恒!你不能这样对我!”
“薷轶,你看你……你这么好,这么美丽。我从来都不奢望……”霍恒说不下去,过了许久方开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一定不知道。你拥有的那么多……你不能为了我失去这些。”
“薷轶……没有了我,你还有很多。可是如果我那么自私的留下你,你就会失去很多。”他的话仿佛是胡言乱语,并不完整,可是他知道,薷轶一定听得懂。
“我不想你将来恨我……更不想我将来怨恨自己。”
薷轶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是他难以承受的决绝:“霍恒……我恨你。”
他却笑了起来,伸手抚摸她年轻光滑的面庞,多少次,他在梦中,也是这样,细细的抚过她的轮廓,生怕会忘记。
“薷轶……你恨我也好。”温热的泪滴在他的手上,已分不出是他的还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