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七月的天气干燥而闷热,乐乐挺着肚子,汗流浃背。因为她有孕在身,所以坤宁宫不敢放太多的冰块。
小公主从外面玩回来,满头的大汗,进了坤宁宫,乐乐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不禁笑出声来。薷轶抹了一把脸,撒娇的喊道:“诺姑姑,给我拧个手帕来!”
吟诺应声:“来了!哎哟……瞧你,小花猫似的。”
薷轶把脸一仰,眼睛里像是藏着珍珠一样的好看。吟诺还记得小公主生下来那会儿,小姐险些丢了性命。马三在外面抱着皇上的腿不让皇上进产房。
皇上的眼睛都红了,稍微一挣就挣开了。直直的走进坤宁宫,一干人急的脑门上都是汗,到底还是小姐的话管用,隔着宫门,她大声的喊:“别进来!”
皇上就好像是被下了咒语般,定定的站在坤宁宫的门口,再不言语。折腾了一个上午,皇上连早朝都没有去,到了正午时分,总算是如愿以偿的听见了婴儿啼哭的声音,坤宁宫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怕这孩子再生不出来,皇上就要拆了坤宁宫了。
吟诺抱着小公主走出来,抬眼就看见雕塑一般站在门口的皇上,皇上下意识的张开双手,吟诺把小公主小心翼翼的放在他的怀中。
他把脸贴紧小公主的脸,渐渐的,一滴温热的泪滴在小公主的脸上。
五年的时间,小公主已经出落的美丽大方,只是不像仙乐晓,亦不太像霍司禄。许澄姨娘见了,笑的眉开眼笑:“这分明是姐姐的模样啊。”
宫里年纪稍长的嬷嬷也都说,小公主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淑妃。
薷轶擦了脸之后,跑过来趴在乐乐的怀里。
“父皇说我要有个小弟弟了?”她抬头看着母妃,眼睛眨巴眨巴的漂亮极了。
“是啊。”乐乐亲了亲她的小手“你高兴不高兴啊?”
“薷轶当然高兴了!”
薷轶自小万千宠爱,尤其是霍司禄,竟然比她更能宠孩子。对于霍薷轶这个小东西,简直就是百依百顺。有一次允贺还曾经打趣道:“若是日后皇上将皇位传给薷轶,我看文武百官都不会惊讶。”宫里的人更是对薷轶宠着捧着,只怕小公主一个不高兴,他们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所以薷轶的性格不免有点刁蛮娇气,只有在对着乐乐的时候还能收敛一点,对着别人的时候……
“娘娘……”一个宫女走进来“大皇子来给您请安了。”
“叫他进来吧。”
“是。”
过了一会儿,一个面容异常俊朗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乐乐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心下一沉,真是像极了他的生父。
“恒儿参见母后。”
可能是因为不受宠爱的缘故,霍恒自小不爱说话,他的沉默仿佛是一种无形的保护膜,他的世界,不允许别人进去,别人的世界,他也等闲不去探究。乐乐总觉得一个六岁的男孩子,有着那样忧郁的眼神,是很令人心疼的事情。
“恒儿……”乐乐招了招手“来,到母妃这儿。”
身边的薷轶极为大声的“哼”了一下。霍恒本来迈出的步子,因为这一声而顿住。吟诺眼见着小姐的脸色变了又变,心说小公主这次怕是又要被骂了。于是走到霍恒身边,说道:“大皇子,娘娘叫你过去呢。”
说罢,伸手去拉霍恒。刚碰到他的手,就听见霍恒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迅速的藏起了自己的左手,吟诺顺着他的手看去,顿时没法言语。
霍恒的手白皙修长,而此时此刻,他刻意隐藏着的左手手背上,一条长长的疤痕隐约可见。他低垂着眼睛,什么都不说,可是只这个模样,就叫人心疼。乐乐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霍恒却倔强的不肯伸出左手。他越是这个样子乐乐越是知道不对劲。
“给我看看。”
他别过头去,倔强的摇了摇头。到底只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她稍微一用力,霍恒的身子险些站不稳,左手就暴露了出来。
她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回过头去看着趴在床上的霍薷轶。
薷轶一边吃葡萄一边吐在地上,歪着脑袋极可爱的问:“母妃看着我干嘛?”
“霍薷轶!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哥哥的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伤?”
她眼皮都没抬:“我怎么知道。”
乐乐最讨厌她这个样子,只觉得是自己教女无方,她走过去,把薷轶眼前装葡萄的盘子扫到地上,眯着眼睛问道:“你再说你不知道?”
“我本来就不知道!”
吟诺看见这母女俩是真动了气,小声喊道:“公主!快给母妃道歉!”
薷轶仰着脸,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乐乐一口气上不来,指着薷轶说道:“我平时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倒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怎么没记住!母妃说霍恒的娘死的早,他很可怜,叫我跟他亲厚。”
“啪!”
“小姐!”
乐乐眼圈微红,看着薷轶:“我看你再敢胡说!”
薷轶从小到大没被人打过,这一下子,倒真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也不哭,推开仙乐晓,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坤宁宫。
离着老远,马三就看见小公主哭哭啼啼的跑过来,心下一沉。
坏了,公主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这回怕是委屈大发了!
薷轶轻车熟路的进了御书房,也没有人拦着,她抹着眼泪喊道:“父皇……呜呜……”
他一抬头,就看见满脸泪痕的薷轶,赶紧放下手中的朱砂笔走了过去:“哎哟,怎么了这是?跟父皇说,谁欺负你啦?”
本来以为是薷轶任性撒娇,可是走近了看见她肿起的脸,脸色都变了。控制了半天,才又恢复往常的声音:“薷轶的脸……”
“母妃打的……”她哭的眼睛都有点肿了。听了这话,霍司禄的火气下了一半,心说肯定是这小魔王惹她母妃不高兴了,但是转念一想,薷轶顽皮是顽皮了点,但是这么多年乐乐也没因为她调皮捣蛋打过她啊。
叹了口气,把薷轶抱到龙椅上去,又喊来了马三:“去叫御膳房给薷轶拿点冰酪子。”
“奴才遵旨。”
“你怎么惹着母妃了?”
薷轶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了一遍,要说霍司禄平时不是个这么好糊弄的人,可是面对着霍薷轶,他的那些个心思全都使不上。脸色一沉,领着霍薷轶去了坤宁宫。
乐乐拿着手帕,给霍恒擦了擦嘴角的冰碴,刚要说话,就看见门口那一老一小。她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倒是霍恒,拘谨的很,从椅子上下来,给霍司禄请了一个安。其实霍司禄心里对这个孩子并不厌恶,相反的,霍恒所表现出来的谦逊谨慎,很多时候让他觉得心疼,乐乐疼爱霍恒,可以表现出来,可是他不行,霍恒身份特殊,他不能太过亲厚。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霍恒,给妹妹陪个不是。”
霍恒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苍白的面孔叫他把眼前的这个少年和另外一个记忆中的影子重叠。
乐乐伸手去拽霍恒:“恒儿,起来。”
霍恒直起身,看着霍薷轶,薷轶小小的年纪,经不住这样的眼神,却还不想示弱,于是说道:“父皇叫你给我赔不是!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圈微红,别过头去,过了好半响才说:“不就是因为我娘走的早……”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殿内众人心里一惊。霍薷轶刚刚还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就消失殆尽,她扭捏的走过去,犹豫着该说点什么。可是霍恒的面色阴郁,不怒自威,她除了母妃,从来没有害怕过谁。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有些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她的父皇,从来没有跟大臣跳脚生气过,可是那些留着白花花胡子的一品大员,被父皇的眼光冷冷的一扫,也都觉得害怕。
母妃总是愿意说这样一句话:人各有命。
她跟霍恒,或许真的是,人各有命。
“哎……”仙乐晓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吟诺站在一旁,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踢我呢……”想了想又笑道“跟他父皇一样讨人嫌。”
吟诺抿嘴笑了笑:“这么淘气,看来小姐这一胎定然是个皇子。准是跟咱们小公主一样顽皮。”
“我到希望是个像恒儿一样乖巧听话的男孩儿呢。”
“小姐……说到大皇子……”
乐乐伸出手制止了吟诺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且不说恒儿不是那般狼子野心的孩子……就算他是,吟诺,退一万步来讲,他终归是霍氏子孙。当年霍司禄的父皇怎么上位的难道大家心里不清楚么?可是这么多年,你看哪个御史,哪个文人,拿先帝爷篡位说过事儿?只要能叫百姓过上好日子,就是好皇帝。”
“话是这么说……”吟诺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可是终归是不一样的罢。”
仙乐晓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没再多说。
“晚上把恒儿还有薷轶叫来一起用晚膳吧。”
“是。”
薷轶看了看母妃,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一筷头子的青菜都放进了霍恒的碗里。霍恒看了看自己的碗,没说什么。
站在后面的吟诺看的清楚,她虽然不像宠爱薷轶那般宠爱霍恒,但是到底是大皇子,这般是不合规矩的。她走过去,说道:“大皇子,您瞧您这碗里的菜都混了味了,奴婢给你换一个碗吧。”
少年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沉稳:“谢诺姑姑,恒儿不必了。”
仙乐晓也没有看薷轶,只是嘴里说道:“霍薷轶,你是不是不长记性?”
她极少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吟诺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忙打着圆场:“小姐……吃着饭呢。”
乐乐动了动嘴,到底是忍住了。而后又看了霍恒一眼:“叫诺姑姑给你换个碗?”
霍恒虽然行事谦逊有礼,但是很多时候都透着一股陌生的疏离感,只有对着仙乐晓的时候,才最像个孩子,也最听她的话。
“谢诺姑姑。”
吟诺拿过他的碗,说道:“大皇子可真是折煞奴婢了。伺候皇子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情。”
她因为有身孕,所以吃的有些多。细数一下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现在阖宫上下都十分紧张,生怕皇后生产的时候出什么状况。坤宁宫的偏殿里,三个接生的稳婆一刻都不敢离开。皇上还特地下了旨意,如果晚间已经下钥,皇后的贴身婢女吟诺不必请旨就可以开宫门。
有的时候她也会感叹时间过的真快,当初生下吟诺的时候,她虚弱的说不出话来,众人皆劝她闭目休息,可是她却一直睁着眼睛,仿佛在找什么,最后还是吟诺懂了她的意思,抱来薷轶给她看。
小小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是粉红色的,只一双眼睛,似乎是天上的星星,明亮的不得了。她欣慰的笑了笑,终于疲倦的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床边坐着一个人,眼圈微红的看着她,她的手被紧紧的握住,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眷恋。乐乐笑了笑:“你看你,哭什么啊。”
他伸过手来,把她凌乱的头发掖到而后,声音低沉:“乐乐……我真怕……”
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产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极少出坤宁宫,休养了半年之后,这期间发生的事她也只是听霍司禄说了寥寥几句,仿佛就真的是十分云淡风轻一样。可是有一次她午后在御花园里散步,听见两个小丫鬟聊天。
“听说那一位,死的极惨!先头看那架势,我还以为皇上是要接进宫来做娘娘呢。”
另一位也压低了声音:“咱们万岁爷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么?可不都装着坤宁宫的那位?我听说皇后有身孕的时候,那位还跟皇上说,这孩子不能要呢!”
“哎哟,这可真没听说过,那位难不成是脑子生病?这样大不敬的话都敢说?”
“咳!指不定是以为皇上宠着她呢,就这般肆无忌惮了呗。”
“要说人啊……还得安分守己点,要不然……”原本就很小的声音又被刻意压小,乐乐听不真切,只零星着听到几个词“鸩酒……极惨……”
回到了坤宁宫,她惴惴不安了好久,到了晚膳的时候,吟诺走进来,说道:“小姐,您今天是怎么了?刚出去了一趟,回来就不对劲了。唉……怪我不该去绣坊的……”
她摇摇头,说道:“不碍事……吟诺,叫小东子去打听个事儿。”
“小姐只管吩咐。”
“叫他打听打听……辛茉最后去了哪里。”
吟诺乍一听只觉得奇怪,心说小姐怎么又想起这个人了?可是见小姐这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想必跟这个也有关系。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几日之后,小东子来跟她禀报。
“娘娘,您叫奴才打听的事儿,奴才只打听到了一点,这事儿是我师父经手的,办的极为稳妥。奴才也是旁敲侧击了好久,才打听到了这么一点……”
她点点头:“知道多少说多少。”
小东子低垂着头,似乎极难措辞:“娘娘恕罪,其实奴才也就打听来一句话:皇上赐了辛茉姑娘一杯鸩酒。”
仙乐晓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极轻微的叹了一口气:“小东子……如今倒是长本事了啊。”
小东子跪在那里,头上有冷汗冒出,平时顶伶俐的一张嘴,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仙乐晓看了看他,说道:“罢了……他既不让你说,我也不难为你了。”
他这才仿佛喘过一口气来,不住的磕头:“奴才谢皇后娘娘!”
后来关于辛茉的事情,她再也没问过。也只好安慰自己,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