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军凯旋之日,我们这个国家前所未有的团结了起来。百姓守在街道的两边,等待迎接远征归来的将士。早上的天刚刚微亮,还透着一股子冷意。我和霍暮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千千万万的子民,以他们最质朴的方式,等待着,等待着膜拜那些给我们带来了胜利的人。
我指了指城楼下的百姓:“让那些为了保家护国浴血奋战的士兵们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
霍暮听罢,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朗声对城楼下喊道:“朕同你们一样,感激着这些将士,并愿意以朕身为帝王能表现出来的最大敬意,来迎接这些凯旋而归的子民!他们可能是某个嗷嗷待哺的幼儿的父亲,可能是哪个正值妙龄的少女的闺梦人,可能是七旬老叟最得意的孩子。但是如今,他们的身份有了更崇高的头衔。朕要感谢每一位,庇护我大好河山的英雄!”
城楼下一时之间静默极了,他们抬头仰望着,这个威武并不失体面的皇上,霍暮的面容还没有经过岁月的洗礼,可是他却在自己还年轻稚嫩的脸庞上,书写着自己最发自内心的感谢。
“皇上万岁!”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这样一句话。万千子民这才从刚才霍暮的慷慨陈词中醒悟过来。齐齐跪地山呼万岁。那响亮的声音穿过云霄,穿过城墙,抵达到祖国河山的各个角落。也给了这个年轻的帝王,最原始的支持。
这是霍暮自登基以来,受到的最声势浩大的鼓励,这里每一个不知名的百姓的支持,都比那些三公九卿机械式的叩拜更令人振奋。何谓天下?我曾经开玩笑的和霍暮说:“要是天下的老百姓都不听你的,我看你们还玩什么?治国以民为本,我们和那些达官贵族的优越感,不也正是来自百姓的支持吗。”
他一手揽过我,不服气的挑眉:“朕当然知道。”
太阳渐渐的升起来,隐隐约约的似乎可以听见大军行走的马蹄声。我异常兴奋,期待着迎接那许久未见的面孔。只是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会被自己吓出一身的冷汗。
我是在思念霍承元吗?
城门应声而开,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年迈的却依然老当益壮的父亲。他手持宝剑一马当先,身后不远处就是霍承元,我仔细的看着,他戴着重重的头盔,脸上好像还有伤痕。这些还带着战场上血腥气味的士兵,成为了比皇上皇后还高尚的存在。百姓们列队欢迎,手持美酒甘果。
我侧过头看向霍暮,戏谑的开着玩笑:“皇上,您不觉得咱们俩个的风头,被这几个野蛮的臭小子给抢了吗?”
“朕也觉得我们两个好像被遗忘了。”霍暮难得这么孩子气,一脸的“我很伤心”的表情。
晚上的庆功晚宴闹到很晚,都是些粗人,行军打仗的时候放肆惯了,几杯酒下肚就露出了武夫的本色。皇上令我先回去歇息,我想想一个女人坐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遂摆架回宫。
月光清凉如水,较之晚宴上的热闹,后宫今晚显得格外的安静。所以当看见霍承元站在我寝宫里的时候,我不禁吓了一跳。
他看见我回来,笑了笑:“许清。我等你好久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的看着我。好在我进屋的时候屏退了身边的侍女。他伸手将我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我有一次,身受重伤,敌人的刀砍在我的胸口处,军医说,在深一分,我就没命了。”
虽然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目的,但是我还是没有出声,任他把话讲完。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还没有打赢一场胜仗,怎么能就这么死掉?要是你知道我没有信守承诺,会不会怪罪我?后来我终于熬了过来,我觉得自己这一次是为了一个人而活,但是这个人不属于我。光是这样想想。”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的心脏“我这里就会觉得疼,觉得难受,比被人砍了还疼。所以清儿姐姐,我费尽心机,终于,拿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一枚小小的玉器在月光下泛着青紫的光。我差点惊呼出声。别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是兵符,那是可以号令天下的兵符。
“怎么会。。。”
“是许将军给我的,这是你们许氏世代守护皇家的奖励。”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信仰全部崩溃,那是我崇拜了十九年的父亲,不管理由多么的冠冕堂皇,那始终是谋反。我知道霍暮手中还有一块兵符,但是现在时机实在是对霍暮太不利了,大军刚刚打完仗,士兵们已经默认了父亲的兵符就是圣旨,所以霍暮手里的那枚简直太微不足道可有可无了。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承元,我求求你,别那么做好不好?”
“不行。”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清儿姐姐,这一次,别放弃我。”
我自知无力抵挡他前进的脚步,颓然的坐在地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亮的。
当我听见后宫嫔妃和太监那鸡飞狗跳的喊叫声时,终于不可避免的流下了眼泪。霍承元,你终于如愿。
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我走到大殿之上,看着霍暮那一如往常的神色,不禁起疑。
“皇上?”
他循声看过来,居然还对我笑了一下:“这一切还是发生了,他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一切。许清,咱们心知肚明,他若是谋反,我是争不过他的。因为他手握军权,而我,连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都调动不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昨天我想了一晚上,好歹是我霍氏子孙。这江山不算是旁落了。”
我抓紧他的手:“不,霍暮,你不能就这么认命。你必须争取,这是你理所应当得到的!”
他却笑了:“清儿,你不懂。我不争不是因为我认命,而是清儿,你想过没有,若是真的为了这皇位,霍氏自相残杀。置天下百姓于何处?他们只是勤勤恳恳的劳作,如同供奉神灵一样信任他们的皇上,那我又凭什么要他们为我的不甘心而流离失所?”
我恍惚间就想起来,那日霍承元请命时,霍暮说的那四个字,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预感?
天下苍生。
这是霍暮短暂的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以一个帝王的视角对于世间智慧的全部理解。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那样的冠冕堂皇,顺理成章。皇上皇后遇刺身亡,众臣皆推举霍承元登基。他临危受命,自恃为不才霍家子孙,得此厚爱感激不尽。然后在日益高涨的呼声中,如愿以偿的坐上了那个位置。
那一日我早上起来,心神不宁,我安慰自己,最坏的时候都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当我看见霍承元那躲闪的目光的时候,我知道,还有一个人,我忘记了。
我的父亲。
除了我之外,最知晓内情的人。
我紧紧的抓住霍承元的衣服:“我父亲呢?”
“清儿……”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不可避免的掉了下来:“父亲呢?乘元,父亲呢?你不会杀了他的,不会的。”
他一只手被我抓着,另一只手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你怎么从来都不懂……”
我绝望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俊美的少年,企图看见一丝希望。
“许大将军留不得。”
下腹传来一阵疼痛,我不可置信的低下头,脚下的地,一片殷红。
他转过脸去,俊美的侧脸在阳光下,居然也可以隐隐透露出悲伤。可是我觉得可笑,他有什么好悲伤的?
“清儿姐姐,许大将军留不得,就像这个孩子一样,留不得。”
我绝望的伸出手,只抓住了一片骇人的血红和随之而来的黑暗。
我换了一个身份,不再是死去的皇后,不再是许家的传人。
我只是一个叫做瑾瑜的女子,是新皇的宠妃。我深居简出,时常以面纱覆脸。但是终究是以色侍人,焉能长久?在这美人辈出的后宫,我渐渐的失去了原来的宠爱。那个记忆中会对着我生气,对着我脸红,对着我说爱的那个男子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如今甚至连他的眉目都变得那样遥远,无从想起。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本就不该愚蠢的相信。
那些鹣鲽情深比翼双飞的爱情故事,终究是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最严厉的惩罚,让我此后漫漫余生,都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孤寂与自责中。
恍惚间就回到了那年夏天,战事正酣,父亲一纸家书,三言两语书明情况。最后一句,父亲问我,清儿,霍承元此人是否可以相信?
我回忆着那个少年俊美的脸庞和挺拔的背脊。鬼使神差的就写下了那个字:可。
后来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鬼使神差,那是我作为女人,最原始的冲动,那种冲动,叫**情。
那年江南,草长莺飞,成就了你的霸业,荒废了我的爱情。
吟诺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小心翼翼的:“王爷,该起了。”
他拿起床边上的衣服,随意的披着,走到桌子边上:“我要点灯了,你把眼睛闭上。”
乐乐没说什么,转过身子看着墙。
身后的人把灯点燃,有人进来服侍他穿上了衣服。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他一眼,霍司禄低垂着眼眸。掩盖了一片伤心。
走出帐子,吟诺毕恭毕敬的站在一边,霍司禄想了想开口道:“王妃心情不太好,你好生服侍着,今晚上的家宴别叫王妃不舒坦了。”
吟诺抬头看了看他,仿佛是没听懂他的话一样,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奴婢遵命。”
霍司禄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吟诺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说话,就福了福身,进了帐子。
看见仙乐晓的样子,吟诺突然知道为什么王爷会说小姐心情不好了。
服侍她这么多年,吟诺很是知道乐乐的脾气,就算是心里再怎么不舒坦,嘴里也从来不说,是要强,也是倔强。
霍司禄先去了父皇的帐子,掀开帘子,只看见自己的父亲,扶着一把琴,黯然伤神。他自然是认识那把琴的,是母亲生前最爱弹的,母妃走的早,他那个时候也只是一个孩子,妹妹更小,两个人成天守着这把琴,不肯离开。他还记得,母妃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太医对父皇说,淑妃这恐怕是回光返照,那一刻,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竟是从未有过的惶恐,一转眼看见缩在角落中的自己,挥一挥手叫太医下去,然后走到自己的身边,他的眼睛和自己的一样,红通通的。
“司禄,你怕不怕?”
他抿着嘴,倔强的不肯说一句话。只怕一出口,就是事实。
“可是父皇很怕,如果她不在了……”
那时候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自己的父皇,从没有过的软弱。
他收回追忆,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父皇。
霍承元抬头看了看他,招招手:“来,司禄。还记得这把琴吗?”
他点点头。
“你母妃当年,还未嫁人的时候,和你的姨母许澄,在这里为先皇奏上一曲高山流水。我当时还小,只觉得你母妃,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女。”他自嘲般的笑了笑“可是那个时候,她心里眼里的都不是我,于是我费尽心思,冒天下之大不韪,夺来了这皇位,可是我忘记了,她是许清,是许将军的大女儿,你姨母那个人,你是知道的,脾气倔强,胆子大的无法无天,其实你的母亲,也是倔强的,不动声色的要强。”
“父皇……”他的声音都有些哽咽“那你当年为什么?”
霍承元看着他,笑了笑:“为什么对你母妃不好?”
“有一段日子,我不敢见她,只要一看见她的眼睛,我就控制不住的想要伤害她,也只有这样,她才会注意到我。你还小,也许不懂这些,这几年你在外面风流成性,你的府内妻妾成群,可是我冷眼旁观,竟没有一个是你真心看待的。”
他低着头不说话,坐在父皇的身边,伸手抚摸着这把琴。
“也许,我找到了,让我想真心对待的人。”
霍承元看着他:“是仙家的二女儿?”
他躲躲闪闪。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你的正妃,仙家的大女儿?”
霍司禄抬起头来:“以前我觉得自己懂得爱,爱一个人,就像我对仙斯嫣那样,极尽宠爱,她喜欢什么,我都给。可是自从她来了之后,我觉得,爱一个可能不仅仅是那样的宠爱。我还会小心翼翼的怕她伤心,怕她难过,怕她过的不舒坦。若是我没有能力给她幸福,我宁愿不留住她。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么难。”
霍承元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司禄,父皇是希望你好的,但是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是什么都能掌控的。你心里不舒坦,作为父亲,我无能为力,就像几年前,你妹妹一个人跑到塞外,那个时候我也无能为力,塞外除了你的姨母,她一个人都不认识,那段日子,我整日里惶恐不安,生怕她出什么事。从小,你就很懂事,从没让我操心过,你无心于争权夺利,我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很少向我要。所以父皇就总是觉得亏欠你良多,如今你肯跟父皇开口说这么多,我很欣慰,儿子,如今我仍然是无能为力,但是我希望你快乐,知道吗?”
他看着自己的父皇,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开口:“父皇,母妃她,原本不是盛都人,她其实也是大漠里长大的,当年我外公在外打仗,她随我外公外婆到处周转,所以在她心里,盛都并不是故乡。她和我的姨母一样,渴望大漠,她和我说,若是有机会,真的想去大漠看看,那里有好多回忆,有好多值得向往的地方。去看看我姨母,去看看她曾经成长的地方。”
霍承元看着司禄,不可置信,因为这些话,他从来没听人说过。
“她走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因为那个时候我恨你,我不懂得爱情,只以为你对母妃不好,你的妻妾成群,每个不成体统的人都可以对着我的母妃耀武扬威,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一个失宠的人,所以我觉得我如果说了,就是失去了母妃最后的尊严。”
“母妃说,盛都很好,这里有最美的风光,和……最值得爱的人。”
坐在自己对面,那个一直有着凌厉锋芒的男人,那个被称为霍氏江山最杰出的帝王,在他沧桑的面孔中,透露出一种比悲伤还摄人心神的表情。
霍承元按住了发红的眼角:“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