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7-30
饭后,绿衣人整理一下衣衫,还是未发一语,径直沿亭外小路而去。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树林深处,申飞又是敬仰,又是同情。那仆人问道:“公子是否要随小人到村中休息?”申飞摇头道:“不必了,我想在此处静一静。”那仆人善解人意道:“那小人晚些再来服侍公子休息。夜晚天气凉,公子注意身体。”然后提着残羹剩饭去了。
申飞走到悬崖边沿,鸟瞰崖下全景,伤心林、落红圃、垂柳溪、竹制小楼,多么优美的景色,可惜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令人心痛神伤。那竹林上空飘动的云雾,便是最真实的写照。苦守着熟睡的恋人,一晃就是五十年,为了她,受尽煎熬,再所不惜,这是怎样的一份真情呢?为恋人修造一个世外桃源,希望她能兴奋地畅游其间,可她却至今不醒,这又是怎样的一份心情呢?每当他站在此处,看着眼前之景时,心中到底作何感想呢?申飞不敢想下去,心已压抑地传不过气来了。
这时,笛声从斜对面的悬崖处传了过来,恰好在伤心林旁边,亦正对着岩洞口。笛声很平静,不带情调,继续着未完的故事。
也许过去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在吹奏着同样的曲调,风雨无阻……因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借笛声苦述自己的心境,让自己舒畅一些。可是他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一奏就是几十年。终于,有人读懂了他的心,同他一起悲伤,一起述说,然后带他一起摆脱悲伤,重获快乐。虽然他还不能快乐,因为事情的根本还未解决,但他已然摆脱了悲伤的阴影,等同重生,所以,他的笛声竟对箫声表示出了谢意。
到子夜时,笛声忽然停了。申飞正感诧异时,却听绿衣人从背后说话道:“少侠开导愚顽之恩,叶某在此敬谢了。”竟俯身拜了下去。申飞受宠若惊,忙还拜道:“打搅了前辈清净,还望恕罪才是。”绿衣热摇了摇头,也站到悬崖边上,俯瞰着眼下夜色,静静地说道:“若不是少侠开导,我还在痛苦中挣扎,无法得脱。红怡如果听到这样的笛声,一定会很难过。我当真糊涂至极,从来未考虑过红怡的感受……”申飞道:“前辈只是承受了太多痛苦,无人能够理解罢了。其实前辈只想找一人倾诉自己的心境,吐尽腹中苦水。人的感情太重,往往向人诉说才是最好的良药。”说话之际,他不禁想道:“难道这不是我吗?我欲诉说,可要说给谁听呢?”绿衣人深深地长叹一声,转为沉默。申飞也不打搅,因为他感觉绿衣人有话要说了。
果然,过了片刻,绿衣人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申飞如实道:“晚辈不知。”绿衣人苦笑道:“只怕当今世上也没几人会认得我了。昔日的白发变成黑发,白头翁的诨号早已不贴切了。老朋友们死的死,亡的亡,谁还记得叶子翁这个名字呢?”虽然申飞已料到绿衣人并非一般人,却也未想到他就是自小常听母亲讲起的江湖人士无不咋舌的塞外奇翁叶子翁,惊讶道:“塞外奇翁?”江湖上一致流传塞外奇翁是少年白发,谁能想到他八十一岁时却是满头乌发呢?申飞自然想起了风元海初见他时的惊讶之态。叶子翁听申飞还知道他的称号,多少有些欣喜,道:“竟然还有年轻人知道我的外号,难得啊,难得。”
或许在儿时,对塞外奇翁的故事知道的过于多,对他本人产生无比好奇的缘故,如今,见到了活生生的塞外奇翁,申飞竟心下震动,半天回不神来。
叶子翁问道:“你可知道,风元海是我师兄吗?”申飞愕然,从不听过为非作歹的风元海竟是塞外奇翁的师兄,而且风元海的武功乃纯阳一路,叶子翁的武功分明至阴至柔,他二人怎会同授一师呢?
叶子翁看着远方的黑暗,说道:“其实,风元海与师妹尹红怡都曾拜在我父亲天边老人叶天奇门下。我父亲去世时,不过才五十岁。他之所以被称为天边老人,也是因为他少年就满头银法的缘故。父亲和我并不是天生白发,是练了一本叫《九天玄经》的奇书上的武功才导致如此。《九天玄经》分阴阳两部,每部又分九重,必须从阳部的飞天霹雳掌练起,然后再练*的奇风断魂手,最后阴阳和合,才可大功高成,天下无敌。但是飞天霹雳掌的阳气十分霸道,以书中记载,到第九重时,根本无人能够承受,极易走火入魔。父亲到第八重,就走火入魔,成了少年白发人,可他的武功已高的出奇,足以称雄江湖。他凭着霹雳飞天掌绝技在江湖上惩恶扬善,锄暴安良,一度被人尊敬。当时,风元海只有十三岁,因战乱家破人亡,便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寻到塞外玉青山下,一跪就是三天,誓要拜我父亲为师。我父亲念其志气可佳,就破例收他做大弟子。之后,才收了无家可归的师妹尹红怡。风元海十分聪明,悟性过人。父亲常年在外奔波,就将九天玄经留给我们自己研究。风元海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竟然突破了飞天霹雳掌的第八重,直到第九重时,才一时不慎,气走岔路,被暴戾之气灼伤了四处阳脉,成中年沉疴。”
叶子翁顿了顿,说道:“自风元海走火入魔之后,他体内的暴戾之气就时常发作,令他痛苦难当。当时恰逢混元益气丹再度出世,风元海就私自下山,流落江湖,四处打探混元益气丹的下落。以他的武功,已然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他一路寻来,不论好人坏人,只要与混元益气丹有关,他一律通杀,暴戾成性。那时候,我正和红怡在山中习武。因父亲偏爱于我,经常指点我修习之法,于是我步父亲后尘,到第八重时,就走火入魔,成了满头白发。但红怡并不因此而嫌弃我,她一如既往地那么温柔,善解人意……”
这时,叶子翁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语气也温柔起来,继续道:“红怡小我五岁,因先天条件的约束,她练习飞天霹雳掌的进展很慢,但她从来不在意,因为她的眼里只有我。每当我的功夫精进时,她总是特别高兴,比自己练成了还要高兴。那年,她十八岁,我便向父亲提出要娶红怡为妻。可父亲却回绝了我,认为我年少无知,没有扬名立万,还不能结婚生子。之后,父亲要我独自下山寻找风元海,带他回师门受罚,并接受江湖历练。”
说到这里,叶子翁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极度不想记起后来的事。夜风凄然,令人内心沉闷。最后,他还是说道:“我欣然下山,以为很容易就能找回风元海,与红怡成亲。却不想,我费劲周折,找到风元海后,风元海却决意在未得到混元益气丹之前不会回山。当下,我就和他打了起来,可惜打不过他,还被他所伤。我颜面无存,不敢回山面对红怡。于是负气流浪江湖,到处惩罚恶人,诛杀强匪,希望以此能补偿我的无能,得到父亲的同意。这一流浪就是五年,直到我听到父亲病故的噩耗,才急忙赶回玉青山。那次,风元海也回山了,并且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了十天。本来我们师兄妹三人的感情就很好的,见他诚心悔过,就和好如初了。可是,可是……”叶子翁极度痛苦起来,“没想到风元海人面兽心,乘师妹练功之际,竟然**了红怡。红怡醒来之后,伤心欲绝,致使真气大乱,走火入魔。那时,风元海自知有愧,请求一死,可红怡却念在昔日之情,求我饶他三次性命,然后就昏厥过去,至今不曾醒来。”叶子翁的双肩抖动,仍然难以接受这锥心的事实。
第十七章塞外奇翁4
过了好久,叶子翁才恢复平静,道:“从那以后,我就带着红怡四处求医,寻找救醒她的方法,也企图抢夺混元益气丹。一日,我遇到了你的师公逍遥老祖。我们一见如故,谈了许久,我被他的学识、气魄和胸襟深深折服,只有那次才让我知道世上还有像他那样的大侠。他听说红怡的情况后,就告诉我天山并蒂双莲的奇效,认为天山并蒂双莲可以化解红怡体内的戾气。并且由他指点,才得知此山中藏匿着一块千年寒冰床。当时,我如获至宝,高兴了几天几夜。……可惜我找到了千年寒冰床,把天山寻了数遍,还是没办法救醒红怡。后来有一天,我得知混元益气丹在洛阳出现,便飞赶到洛阳,意欲抢夺。但那时,逍遥兄已经拿到了混元益气丹,并且当众立誓携带混元益气丹归隐,从此不再踏足江湖。面对逍遥兄的行经,我自愧不如,汗颜无地,只好悄悄离开,但心中已知道救醒红怡的唯一方法也没了。偶然间,我听说塞北三十六寨的人不讲江湖规矩,想设计逍遥兄,再次掀起江湖争斗。我正好心情不好,就一口气杀过三十六寨。而后,直奔天山,一待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只有以练武来忘却痛苦,渐渐地,我体内的戾气竟被雪山的寒冷中和了,奇迹般练成了飞天霹雳掌。之后,我又练成了奇风断魂手,头发也恢复如初,保持了年轻时的模样。我做到了青春不老,希望红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五十年前的我……”
让恶人闻风丧胆,令江湖惊异传述的一代怪侠的背后,竟是这样一个故事。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沉睡不醒的爱人。没人理解他,更没人懂他,甚至没有人听他诉说,于是他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在痛苦中沉沦。直到现在,他终于说出了一生的坎坷经历,一生的悲伤痛苦,即使只有一个人听。有一个人倾心静听,已经足够了。想必这一刻,他应该感到些许舒心吧?
申飞一直没有吭声,因为在此刻,无论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助,也许惟有真心倾听才是最好的安慰。可申飞却心中暗誓道:“待到见过母亲,我定要到天山一行,寻到天山并蒂双莲也不一定。”
叶子翁仰望星空,静思了一阵,最后还是叹气道:“毕竟是亲身经历的事情,我想忘记,却偏偏历历在目。”申飞以为以叶子翁的武功而论,定然已悟出了武学的最高境界,可以做到四大皆空,控制心欲,但以目前情形来看,却完全不是那么一会事,不禁疑惑道:“我听人说,武功越高,境界也就越高,能够心死神凝,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前辈……”叶子翁却摇头道:“做到真正的心死神凝,谈何容易呢?心绪复杂之人,武功越高,心境就会越乱,他只是靠浑厚的真气来弥补这些缺陷,做到心死神凝的假象罢了。”申飞记得鹤云天当年也说过这样的道理,于是点点头,但还是自言自语道:“目穷穷兮天地,心渺渺兮寰宇!难道真的这么难吗?”因为这些时日以来,他也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杂念出现在心头,扰乱心神。他不确定在此之后,这些杂乱情绪会否影响到他。却听叶子翁喃喃道:“目穷穷兮天地,心渺渺兮寰宇!天地在心,心在天地。天地即是心,心即是天地。神游天地,包容万物。好高深的境界啊!”而后又道:“真正的心死神凝,乃是以神运气,将真气均匀地遍布全身,令人无懈可击。大凡习武之人,只能追求以意运气。能够真正做到以意运气,令真气随意而行,畅通无阻的,已然非常了得了。”
申飞忽然心中一动,道:“以神运气需要鄙弃所有意念,忘却自身,而两人对敌之时,忘却了自我,岂非不知闪避,任人宰割?”这已是困绕他许久的问题了。叶子翁摇头道:“心死神凝之时,虽没有了思想,却心神有知。心神自主地控制躯体,要比自我控制灵活的多。无论对方的武功有多高,只要心神自主,都可以灵活地躲避抗击。”申飞登时恍然道:“这是否正如针刺手臂时,当我们感觉到痛时,手臂早已收了回来?”叶子翁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但申飞又疑惑道:“以意运气可以随人意愿致对手于死地,或造成何等程度的伤害,可是以神运气只能自保不受伤害,出力大小完全不能控制。这却是为何?”叶子翁道:“当心神自主,以神运气时,致对手如何,其实完全依靠本人当前的信念。本人纯善,则对手伤害较轻,而本人狠毒,则对手伤害较重。这一些都在神知的控制之内。”
这一席话,把申飞昔日的所有困惑都解答清楚,令申飞欣喜不已,拜倒道:“多谢前辈赐教,令晚辈茅塞顿开。”叶子翁开朗了许多,竟说道:“你的武学修为、人生理念,都比我高深。你称为做前辈,可是当之有愧啊。我不过是多看了几十年的日月,难得你我如此投机,你尽管直呼我名字便是,或者叫一声大哥也罢。”申飞愣了一阵,道:“前辈如此看得起,晚辈受宠若惊了。但是以晚辈看来,无论如何称呼,都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晚辈称前辈一声前辈,不过是心生尊敬之意。前辈当晚辈是后辈也好,是兄弟也好,只要真心诚意,都与称呼无关。反言之,不是真心诚意的称呼,称呼为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晚辈还是叫前辈好了。”这次倒令叶子翁一愣,哑然失笑道:“还是你看得透彻。”之后慨叹道:“逍遥兄有传人如此,令人羡慕啊!”
提起传人,申飞不禁问道:“晚辈听说青海三妖是前辈的徒弟,可有此事?”叶子翁愕然道:“青海三妖?”申飞道:“就是拓拔叶、拓拔子、拓拔翁三兄弟。”叶子翁恍然,道:“当年我到青海时,见他兄弟三人被遗弃在荒野中,与野兽争食,心中一软,就收留了他们。我在那里待了一年多时间,教了他们一些粗浅功夫,供他们防身之用。后来,我离开青海,就再没有见过他们。我已经很多年不问江湖之事,竟不知道他们混了这么一个外号。”申飞道:“不瞒前辈,他三兄弟做了杀手,只要给钱,什么人都杀。这次,他们的目标正是晚辈。”叶子翁登时怒道:“畜生!”申飞却笑道:“该是晚辈多灾多难,江湖中人,没有几人不想杀晚辈的。”叶子翁“哦”了一声,甚感惊奇。申飞当下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解释一遍,无有遗漏,正如叶子翁向他讲述一般,直听得叶子翁感慨万千。最后,叶子翁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能让他们做杀人的勾当。这些天,我正欲再上天山,顺道就去教训教训这三个畜生。”